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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十二章

  1

  1944年10月,滨海八路军的进攻矛头直指雄踞鲁南、鲁中、滨海三区枢纽地带的重镇——莒县县城。

  这时候的山纵二旅番号已被取消。

  那是在经过1942年底日军的大扫荡和1943年初的“蚕食”运动后,根据地缩小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儿,八路军的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掉个身儿都很困难,经常与日军发生冲突,遭受损失。为适应形势,1943年3月,山东八路军搞了一次大精简,主力部队地方化,原山纵二旅五团一部分包括一营被编进了莒中独立营。独立营其实还是团的级别,配政委。原一营营长罗积伟调鲁中军区某团当团参谋长,独立营新任营长叫马骅,他和政委、副政委都是当地人。经过几年的战斗,不论是115师还是山东纵队,在山东当地不但产生出大批基层指挥员,而且还成长起相当一批中级指挥员。原来的一营副教导员杨义当了政治部主任。

  但这时的八路军毕竟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反扫荡只是被动地躲避,现在已经有能力打阵地战、攻坚战了。在日军集中优势兵力扫荡的地区,他们可以分散打游击。可一旦缓过劲儿来,就要集中兵力,你打我的根据地,我打你的占领区。这就是著名的“翻边战术”。在1942年底日军对沂蒙山区用兵的时候,滨海区的压力一小,八路军主力就曾展开过攻势,山纵二旅和教导二旅刚结束了甲子山战役,接着一口气没歇,南下海陵,五天横扫十六个据点。后又稍事整顿,于1943年1月北上鲁南,拿下了重镇郯城。

  但毕竟日军是集中了优势兵力,八路军一时的反击,还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在“蚕食”运动中,滨海区最艰难那当儿,根据地只剩下莒北横山那丁点儿地方,人们都笑话说:“前横山,后横山,南北长十里,东西一线穿。”

  这天晚上,侦察班和一连二排到日照的涛雒一带打完伏击,潜伏到一个小村子里住下,就着蓖麻油灯光擦枪。

  李乃好把他的马步枪卸了一堆,正用蘸了油的抹布擦零件,心里觉得闷得慌,说:“本来觉着咱八路军越打越厉害,可这小鬼子怎么也越打越多了!咱倒好,成了地老鼠了,偷一口食儿就躲起来。娘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董玉麟用通条通着枪管儿,说:“细琢磨一下,小日本确实也有点本事,就看这些年他们用的法儿吧,先是铁壁合围——都说要包围就是四面八方,可他们动不动就是十几路,天上还有一路。什么呀?飞机。再就是拉网——咱在家里哪个没拉过网?小鬼子把道沟、路、据点搞成一格格的,真成了一张网,队伍在里边拉过来,拉过去,不留丁点儿空当;还有梳篦战术——就是像用篦子梳头,那篦子齿儿多密啊!队伍排成一列列的,一遍遍地梳;那剔抉呢?就是看准了一个地方,老鹰逮兔子似的,猛地扑过去;眼下又来了个蚕食战术——就像蚕吃桑叶,一口口地向前嚼,直到把桑叶嚼完。你说就用这些法子,什么对手跑得了?神仙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了,也真是把本事耍到顶了。咱根据地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当然的。”

  李乃好不服气地说:“你还说过共产党早晚能坐天下呢!”

  董玉麟说:“你看你那个急性儿,我话还没完呢!叫我看哪,有些事儿还真不是你厉害到顶了,就能顺你的意了。就像下棋,有时候早就暗暗地有了一种势,你本事再大,使出的法子再高明,这种势你是破不了的,早晚还得输。”

  许传领早就把他的南部十一式擦好装起来了,拉几下栓,用眼瞄瞄准星,疑惑地问:“这话是啥意思?”

  董玉麟说:“我是说,正是小日本把本事耍到顶了,就说明再也没有办法耍了。咱怎么着了?小鬼子厉害得赛过神仙,不还活下来了吗?看起来兵是少了,可你前后左右瞅瞅,精兵骨干都留下了,只要稍微缓过劲儿来,说拉队伍,马上就是一个大架势。这又说明了什么?说明下一步,小鬼子就要走下坡路了。”

  赵庆江看看他:“这么肯定啊!”

  董玉麟说:“至多年多,就能看出苗头。不信你们看着。”

  这么一句话,竟然把大伙都说的心情放松起来。

  宋加强舒了一口气。本来看大伙情绪不好,还愁着怎么做工作,董老头儿的话,竟然替他解决了问题。

  还真叫董老头儿说对了,不,1943年,滨海八路军其实也就艰苦了几个月,从下半年开始,日军的兵力已经使用到了极限,劲儿一松,八路军便缓过了劲儿,出手就是狠的。6月,先是动用滨海、鲁中的部分部队,趁着国民党部队调防,出击滨北五莲山区,整整打了一个夏季,把国民党顽军在山东的最后一块地盘夺了过来。在这次战役中,莒中独立营打下了石井、朱流几个据点。抗战以来,在山东一直有三股主要的力量,老大是日军,老二是国民党,老三是八路军,现在看来,老二的本事还是稍逊一筹,硬硬地被挤出了山东,现在只剩下八路军和日伪军两股力量了。

  滨北的战事一完,部队集中作战越来越多了,规模越打越大。甚至形成一种和日军对打的局面,你有本事扫荡我,我对你占领区反击的规模甚至更大,这也是一种扫荡!11月,滨海军区部队包括莒中独立营再次挥师南下,又把矛头指向了日伪盘踞的干余县城。这一次可不只是为了骚扰一下,而是坚决地打了下来,并同时横扫了干余以北所有的十几个大小据点。

  1944年,山东各地的反攻逐成燎原之势。2月,莒中独立营和其他八路军部队一起,首先扫除敌伪据点石沟崖、纪家店子,活捉了大土匪朱信斋;3月,以夏庄为中心,连克敌伪数个据点;7月,横扫山东半岛南部,连克据点30余处,日军为了挽回颓势,又组织了一次扫荡,但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我硬碰硬的打击下,坚持了7天就匆匆撤退了。接着,八路军兵临莒县城下。

  2

  这一时期,许传领所在的侦察班跟随着部队,几乎天天有仗打,嗓子里整日呛着烟味儿,不过他们感到很过瘾,毕竟打的都是进攻战,而且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胜利。

  原来都说八路军能走,许传领也不是没领教过,可像现在这个走法,可真还是第一次。这里的战斗刚结束,气儿还没喘够,下午四五点钟,一个紧急集合,立马开拔。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少则百十里,多则一百四五十里。一人一杆枪、四个手榴弹、一条子弹袋、一条干粮袋、一个背包,有的还有铁锹、小镐,合起来就将近二十斤。那时只有正营以上的有马,可他们的营长、教导员几乎也没骑过,不是驮了病号就是驮了辎重。

  侦察兵平时扛双枪挺神气的,可这时候呢?就得多负担一点儿了。那个走啊!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时间一长,两腿酸软,脚板儿生疼,常常望着看不见头儿的路想:这地要会缩就好了,一缩,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当然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的,还得一步步往前量。

  不过许传领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心里把路一段段地分开,比如途中要经过一座村庄、一条河或者一个小树林什么的,就把它们当标志,一段段地走,就不会觉得远了。常走路也摸出了规律:走一阵儿觉得累;再走一阵儿觉得很累;再坚持一阵儿呢?你会觉得累到顶点了,眼看撑不住了,可只要再咬咬牙,撑过这一阵儿,双腿反倒像麻了一样没感觉了,一下轻松了,尽管向前甩就是。他从而知道,人走路原来是有一个坎儿的,过了这坎儿就好了。他还养成了一个绝招,就是走着路可以眯一会儿眼。选路平、直的地段,眼一眯,脑子晕乎着,脚还能机械地迈,只要眯它十几秒,再睁开眼,精神头儿就有了。他们还特别注意到驻地后用热水烫脚,用头发丝穿泡,再把脚高放在被卷上倒控一会儿,把它看得比吃饭还重要。因为这是歇过来的好办法。

  八路军没有车、马,可就凭着一种组织化的毅力,把人走的功能发挥到了极限。游东飙西,击南打北,形成了最好的机动效果,远远超出了有机械运动能力的敌方。并且在以后的战争中,把这种能力进而把战斗力发挥到了极限。

  叫许传领感到头疼的是,这一段战斗这么紧张,部队还是挤空儿又搞了一阵儿什么“整训”运动。除了“练兵”,就是“整风”。练兵没得说,可搞什么“整风”啊!前几年就搞过一回“整三风”,咋又搞了呢?许传领觉得,共产党真好搞这类事儿,部队打仗就是打仗,捣鼓这类玩意儿顶什么用?

  先是排以上的干部参加,侦察班因为直属营部,班长也参加了。他每一次回来,脸都红呼呼的,有心事的样子。练兵的时候,很少骂人、踹人了,有时刚要动嘴抬脚,不知怎的就收了腔。最后班里也搞开了,在反兵痞会上,许传领的心里也起了毛。先是赵庆江挨了批,虽然他该检讨的时候就大咧咧地检讨,像是没当真事儿,可叫人指着鼻子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接着彭二开始咬许传领,指出他多次违反纪律的事儿。许传领被咬急了,突然想起几次在寡妇家里碰到他的事儿,说:“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好违反纪律!有的人就好串门子!”

  彭二脸红了,问:“你什么意思?”

  许传领说:“什么意思你知道!”

  彭二怔了怔,口气突然软了,说:“随便串门子也是不对的!这个咱往后也要注意。我给传领提出的毛病,其实我也有,往后一定改正。”

  许传领觉得他这是狗熊了。痛快地想:“你小子也有怕的时候啊!”

  不过在整风中,提出了一个“谁养活谁”、“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这些问题原来许传领在一些场合也听说过,可模模糊糊的,不是十分明白。“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对自己来说,就是因为喜欢枪,可以报仇呗。比方说打鬼子。

  还有“谁养活谁”,本来觉得这不应该是个问题,道理不明摆在那儿吗?要硬说穷人交租子养活了地主也可以,可你租了人家的地啊?不交租子行吗?说地主是靠放高利贷剥削穷人发家的,想想村里的富户,倒真有些欺负人的,就像自己的叔辈三叔,就不是玩意儿!可也有些不孬的啊,比方说盛茂源家吧,逢灾年就放粮,街上支上大锅,煮上稠稠的高梁糊,尽着人喝。平时收租也很公平,日常里没个说孬的。所以说,坏不坏的,应该看他人品,跟富不富没什么关系。

  可一次上课,杨主任帮着通讯班一个叫张六子的算了一笔账,他爹给本村的地主张永善当了18年长工,种了45亩地,每年收谷子90石,他爹只能得到3石工钱和4石口粮,18年来,他爹一个人就被张永善剥削去了1200多石谷子,按每人每年吃4石计算,可供300人吃一年!这么说来,是挺吓人的。就算你有地,抠得也太狠了。穷人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出头?

  这么说来,穷人当兵就该为穷人了,八路军就是穷人的兵,头儿就是毛主席,穷人的指望就在这里了。自己是穷人,就是为自己当兵了。按这个道理再往深处想想,打跑鬼子还不能算到头儿哩,因为,你还要为自己打仗啊!

  哎——谁知道还有这么多道道啊,想多了就头疼。

  这天晚上,许传领碰到营部的文书,他悄悄对许传领说:“这次营部要开会讨论你的入党哩。”

  许传领并不以为然,说:“还要讨论啊?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

  会后却没有动静了,他老是等人来对他说:“你是个党员了。”可老是没人来说。

  第三天上他截住文书问,文书对他说:“看来是没通过,还要考验你哩!”

  他不知道,在这次会上,董班长的党员通过了,他还是杨义别着,没通过。

  许传领心里有异样感,考验个鸟!不入就不入!还耽误老子打仗了?不过想想战斗中动不动有人喊共产党员上,共产党员上的,还是有点遗憾。娘的,真是不公平!

  宋加强找到他,叹口气说:“传领,你还得使使劲儿啊!事儿不一定都顺利,别灰心,啊?”

  许传领想:副班长倒比自个儿还急呢,咱灰个什么心?不过他不好意思拂逆他的好意,不佩服不行,人家对自个儿很是细心啊!说:“副班长你尽管放心,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宋加强说:“往后你不要把自个儿当成个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兵,一个好兵不能光知道打打杀杀,为了一个人的痛快,还要知道为什么打打杀杀。咱部队的政策、纪律,都是很有道道的,里边有些大道理,一个好兵就要用心琢磨,该遵守就得遵守。”

  什么大道理啊!有闲工夫去琢磨这些玩意儿吗?许传领感到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了些压力。不过人家毕竟是为咱好,听不听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3

  进攻莒县的战役就要打响了。

  独立营拉到了莒县县城南边40里的一个村子。这天下午,马营长来到了侦察班,说要开个会。侦察班住的是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房子是石基、砖垛、土打墙,麦秸屋顶,前檐压着几溜瓦,院子里很干净,算是个过日子很仔细的人家。

  侦察班住在偏房的西间。偏房东间是伙房,西间是放家什的,不过有个土炕,一拾掇,上边可以睡四个人,下边打地铺也可以睡四个。营长过来后,大伙让了截炕沿让他坐,其他人有的坐炕上,有的坐地铺上。营长掏出一盒大鸡牌烟,抽出一支,刚要点,赵庆江抽抽鼻子:“好烟啊!”

  营长只好递给他:“馋猫鼻子尖。”

  他又抽出一支叼在自己嘴里,看看大伙:“谁还要?”

  不过一边说着,一边把烟盒揣进了兜里,看出有些不舍得的样子,别人也就不好开口了。

  营长说:“前一阶段,侦察班表现不孬,给咱营争了不少光,军区首长好多次表扬了咱们。不论是彭二、李乃好,还是宋加强、赵庆江、邹见富几次任务完成的都不孬,其他同志表现也挺好。这次是军区陈司令员特地叫我过来的,要我和大伙一起总结总结前几次侦察的经验,再议论议论这个莒县城的侦察怎么搞,城怎么攻。”

  其实他刚到攻城指挥部开了会,讨论了打莒城的办法。陈士榘司令员说,根据山东军区首长罗荣桓的指示,现在八路军已经从游击战为主,更多地转向了运动战、攻坚战,应该注意部队的正规化建设,对部队的工兵、通讯尤其是侦察等兵种要进一步加强建设。以前虽然也经常发挥他们的作用,但是不够的,现在应该上升到更加自觉的高度,给予重视。

  陈士榘的意思是根据罗司令员的指示,这次打莒城,应该结合莒城的情况,综合考虑一下侦察兵、工兵和爆破的作用,在这上边做做文章。因为莒中独立营侦察班的名气越来越大,加上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司令部的人在会上议论了一下,已经决定把侦察任务交给他们了。

  董家莆说:“既然首长对咱们这么信任,咱要好好议论议论。”

  营长又说:“莒县是山东少有的大县,人口91万,日本人把它列为一等县,位置很重要。虽然城里的保安大队有起义的想法,有和干余县城一致的地方,但他们一共是3500多人,配有日本教官、顾问,再说还有一中队装备精良的日军,情况复杂,不好掌握。城墙上的工事也很坚固,光碉堡就十几个。尤其是西城墙南北两头两个大碉堡,可以控制全城,由日本人亲自控制,所以说不能简单地学六团打干余的办法。”

  这一阵儿许传领心里挺憋气的,一是去年1月打郯城时彭二、李乃好在醋大庄据点掏了一个二鬼子的小队长。二是去年11月打干余前的侦察任务,是由滨海军区六团也就是过去的115师教导二旅六团的侦察兵完成的,他们进城和内线刘副官接了头,当天晚上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主力全部进了城,迫使和平救国军第36师71旅向八路军投了降。六团的侦察兵立了大功。莒中独立营虽然也参加了这次战役,但侦察任务没沾边。三是今年1月宋加强、赵庆江、邹见富在石沟崖抓了大土匪、汉奸朱信斋的便衣,这些都没有他的份儿。所以这次马营长的表扬里没点他的名,虽然说了个其他同志表现也挺好,不过是客气话而已,谁听不出来?当时彭二的眼就得意地朝他瞟了瞟。许传领咬牙想:“得瑟什么!不就掏了个‘二鬼子’嘛!瞎猫碰了个死老鼠!你等着看俺就是!”

  可这事怪谁?只能怪这几次董班长都没叫他去!对侦察莒县城,他本来有自己的看法,此刻也气嘟嘟地不想说。

  但班里议论了半天,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他就终于忍不住了,说:“这事还不好弄?叫俺看,关键就是莒县西城墙上的两座大碉堡,要是拿下了,从西门打进去,剩下的就好说了。”

  彭二说:“你倒会说,那两个大碉堡是饽饽啊?就凭你的嘴解决了它?”

  许传领说:“你的嘴啊!俺说的是要智取,怎么的?不中?”

  董玉麟点着头:“就是,就是。”

  营长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说:“我看你们都动动脑子,眼下不一定就拿出意见,各人回头都想办法,谁的办法好,就用谁的,就叫谁去侦察。怎么样?”

  大伙都点了点头。

  散会后不久,许传领找到董家莆,说这次要是不叫他进城就不算完。董家莆说:“急什么呀你!营里还没定哪!”

  许传领一听,转身就到了营部,一腚坐在马营长的铺上,说这次要是不答应让他去侦察就不起来。

  马营长正坐在门口,抱着一件衬衣,对着阳光抓虱子,嘎巴嘎巴掐得正得劲儿,说:“你看你个驴性儿,只要你能想出法子,叫你去就是了!”

  许传领一下蹦起来:“俺早想出来了嘛!先进去摸清楚那两个大碉堡的情况,炸了个狗日的!”

  营长说:“你真这么想的?”

  许传领说:“那还有假!”

  营长说:“那叫你去就是了!”

  许传领高兴的一个立正:“是!营长!——营长你的虱子大不?俺身上的都胖得鼓涌不动了。”

  营长说:“那好啊!不正好杀个狗日的?”

  不过,虽说营里基本同意了许传领的侦察计划,但又补充了好多细节。包括在进城侦察前,最好捉个俘虏,了解一下城里的情况尤其是日军的情况。另外,还要侦察一下县城周围敌据点的动向。侦察班的人大部分都领到任务,出发了。因为许传领的主要任务是针对县城,所以,抓俘虏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他二话没说,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路。

  4

  他一身当地人打扮,肩搭一个草药袋子,一气走到城北,进了一个紧靠公路的村子,走进村北头的一个老乡家,问这路上常过鬼子不?

  老乡说:“近些日子常过,有时候一队队的,有时候零零散散的。”

  许传领说他是做药材生意的,想到路北的坡地里刨点药草根。说着从草药袋里抽出一根绳子,把袋子留在老乡那里,向他借了一把镢头、一个柳条筐。想了想,又借了一条麻袋,放在柳条筐里,挂在镢头上,向肩头一扛,就过了公路。

  走进路北的一块坟地,脸向着公路,在一丛干柳条后边坐下来,有人过公路了,就站起来刨几下,一边观察路上的动静。他想:“彭二你等着,俺非逮个真鬼子叫你看看!”

  可一直等到天黑,连个鬼子毛也没看见。

  他不想歇气,胡乱刨了几墩药草根,回到那个老乡家里,干脆住下了。第二天又去了坟地,这天上午是等着了鬼子,有十多个,一个班的样子,向北走去。不过他们不分帮,他没法下手。太阳快落山的当儿,北边终于又出现了一队鬼子,看样子是头晌的那帮鬼子返回了。不同的是,他们的队列里有了五头毛驴、两条水牛,背上都驮着装得满满的粮袋子。

  许传领估计得不错,这就是上午过去的那帮驻莒县城的日军。这些日子,他们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可能到来的大战,也预感到这一次有可能是凶多吉少,开始千方百计地到处筹粮抢粮,准备长期坚守。他们对城里的工事还是很有信心的。今天这算是满载而归了。

  不知怎的,许传领预感到眼下会有机会。因为鬼子的队列过去后,虽然里边多了些牲口,可他总觉得好像少了几个人。果然,不多会儿,真来了三个鬼子,都扛着三八大盖,其中一个一瘸一拐的,不像负伤的样子,像是崴了脚。看来另两个是陪着他的。

  许传领想,干不干?一个对付三个中不中?正想着呢,脚就向公路上走开了。这里还是敌占区,三个鬼子看见有个扛镢头的庄户人走过来,也没当回事儿。只是看去有些累,步子有些疲塌。

  许传领走近他们,身上又像过了电,倏地麻了一下,想也没多想,抡起镢头,一下砸在了东边那个鬼子的后脑勺上,鬼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另两个鬼子一时蒙了,他趁机又把镢头砸在了第二个也就是崴了脚的那个鬼子的头上。第三个鬼子终于清醒过来,把枪从肩上摘下来,一个出枪,“咔”的一声,把许传领砸过来的镢头挡住了。这家伙敦壮壮的,满脸横肉,劲很大,许传领的镢头一下离了手,胳膊震得麻飕飕的。但没等鬼子把枪收回去,他滚到被砸倒的鬼子身边,捡起一杆大盖枪,一个鹞子翻身跃起来,摆出了刺杀姿势。

  鬼子“呀”的一声,凶狠地刺过来。许传领一个防右动作把他的枪拨开了,接着一个跨步向前,腰一拧,带动身子和枪身一转,枪托在空中划一个斜弧,“砰”地砸在了鬼子的太阳穴上,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想:“娘的!就凭你们这号孬种、歪瓜劣枣,还要跑到中国来扎煞?”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许传领试试他的鼻子,还有气儿,就把他的战斗帽摘下来,塞进他嘴里,用随身带的绳子把他的手脚捆住,塞进麻袋里扎好,刚要背上走,又看到丢在地上的三杆大盖枪,觉得丢了可惜,但又不能带,想了想,就把枪塞到了路沟下的干草里,用土盖了盖,心想要是能来取就来取。他背上鬼子回到村里,老乡问:“你背了个什么啊?”

  他说:“逮了一只马虎(狼)。”

  老乡说:“真不赖,这么大一只。”

  他说:“俺把药袋子放你这儿吧,换你这条麻袋。”

  老乡说:“那你不吃亏了?”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一个马虎就顶了。”

  老乡说:“也是,两天没刨着多少药,倒捣鼓了一只马虎。”

  回到侦察班,把麻袋放下解开一看,那鬼子已经没气儿了,也不知是憋死的还是因为伤了太阳穴的缘故。许传领很窝囊,还挨了班长好一顿训,说是命令他去抓个活的,他倒好,费了两天的工夫,背回来的一个还是死的。并且说,打死的这个鬼子可以记在本子上,可要在旁边画个问号,到底算不算成绩还不能定。许传领不光这一点窝囊,就是那三杆枪,以后再也没机会去找了,杀的另两个鬼子,因为没法证明,也没法记。真他娘的!

  听说马营长对这件事也很可惜,不过也没说别的,说了句就这么地吧,活口就不抓了,安排进城吧!

  这时候,出去侦察的大部分人都还没回来,或者是回来一次又安排出去了。不论班长乐意不乐意,进城侦察的任务还需要许传领完成。不过班长还是早就留了一手,就是董玉麟到一个据点侦察回来后,没再给他派任务,实际是让他在家里等着许传领,让他和他一起去,这样保险一些。班长对许传领说:“你要是再毛手毛脚的弄不利索,往后这种事儿你就拉倒吧!这次进城叫董老头儿和你一块去!”

  这倒不要紧,许传领还是乐意董老头儿和自己去的。要是弄个彭二、邹血富之类的,就别扭了。

  这次进城侦察的任务很特殊,摸情况的同时,还要与一个内线接头。

  5

  董玉麟化装成一个布贩子,头戴毡帽,身穿灰色长袍;许传领是一身伙计打扮,穿一件大襟袄,当腰揽了一根草绳子,推着一辆独轮轱轳车,上面有几捆白细布料。董玉麟走在旁边照应着。

  在城西门口,站岗的是保安大队的四个士兵。见他们过来,看了看他们的良民证,又开始仔细地搜他们的身。一个瘦筋筋的土兵在弯腰摸许传领腰的时候,许传领看着他细细、黄黄的脖子,心里老是有点冲动,想:只要把胳膊向下一落,一别,这脖子就会像秫秸秆那样断了。

  这时那士兵的手指不知怎的触疼了他的肋骨,他一吸冷气儿,身一绸,眼光一聚,本能地就要做夹脖子的动作。那土兵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抬头看许传领,一对上他的眼睛,只感到一道冷冷的寒光刀锋似的刺入心中,全身一麻,动作刹那间像被冰住了似的。

  不过就在这时,许传领看见董玉麟眼光闪电似的抽了他一下。他一抿嘴,收了心,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那土兵又看看他的脸,眨眨眼,似乎不相信刚才的感觉。不知怎的有种恐惧感,匆匆用手按了按布料,就说:“你们进吧!”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其实,董玉麟和许传领的短枪是捆在独轮车架子底下的。车架子上铺着纸壳子,上面还有几捆布,站岗的当然发现不了。他们走了很远之后,那士兵还在愣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皱着眉头琢磨。

  进城后,董玉麟和许传领两个推着车子,有人的时候就吆喝一声:“卖布喽——又细又白的东洋布喽——”没人的时候就围着城门附近转,把这里的大街小巷看了个遍,牢牢记在了心里。看看快天晌了,董玉麟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十一点半了,便拐进另一条南北巷子,在巷子西侧有一家酒馆,许传领把车子推进后院放好,便走了进去。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热情地招呼:“来客喽——二位请!——”

  他们两个看看周围,因为这个酒馆比较偏僻,来人不多,只有西北角上有三个人在划拳喝酒,一个个面红耳赤的。他们在最东南角上要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伙计马上上来了热茶,递上一份菜单,说:“客官请看,六十六道热炒,三十三道凉拌,一十九道热汤,请选好咧——”

  董玉麟说:“我们先喝点茶,等一会儿还有客来。”

  伙计忙收了菜单,说:“好唻,您先用好茶。”

  过了一会儿,约莫十二点的工夫,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进来了。他戴一顶细呢青色礼帽,穿一件立领布扣半长衫,戴一副眼镜。进门就四处看了一下,董玉麟与他的眼光对上了,彼此的穿着符合接头人的特征。董玉麟站起来说:“张老板您来了?布样子带来了,在后院呢!来来,咱先甭急,喝几盅再看吧!”

  来人说:“好好!你们可准时啊!”

  董玉麟点了四喜丸子、萝卜炖兔子肉、煎刀鱼、鸡蛋蛤蜊汤几个菜,要了一瓶兰陵老烧,三个人就喝了起来。他们出来侦察尤其是进城侦察,一般都要带点钱,由营里直接发。面对着这一桌酒菜,许传领想:娘的,过年也没吃上这么一顿呢!这进城侦察就是好啊!

  他们一边喝一边拉呱,大声拉的是生意经;小声说的是城里特别是那两座大碉堡的情况。拉了一阵儿,张老板拿出一盒烟让他们抽,顺便把那盒烟放在了桌子上。待到吃饱喝足临起身时,张老板提醒董玉麟:“李老板别把烟丢了。”说罢看了他一眼。

  董玉麟把烟捡起来,放进衣袋里,说:“那咱就去看布样子?”

  张老板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酒馆,在后院的门前,见没人注意,就分了手。

  其实,那个“张老板”是驻该城的保安大队副大队长莫正民的手下。早通过莒城的地下党与滨海军区敌工部接上了头,制定了里应外合,打下莒城的计划。他留给董玉麟的烟盒里就装着一份城防图。

  他们会完副官,还推着车到处转着“卖”布,要是有问多少钱一尺的,就堵上一句:“八毛六。”对方一听,摇摇头说:“这么贵啊!”就走了。他们就继续转。

  现在他们侦察的重点是西城墙上的两座大碉堡。这两座碉堡加上城墙共有四层,底部是大块的花岗岩,上面是足有五尺厚的砖垒成的,很结实。在这一带,它们傲视方圆数里,更可以用火力支援周围的十几个小碉堡,并牢牢控制着城西门。

  他们已经听莫正民的手下说了,在平时,这两座碉堡白天不设岗,每天晚上7点才派上几个值班的日军士兵,第二天早上8点撤回。他们有了主意,转到西南角城墙一个低矮的内门旁边,许传领装作要撒尿,进了小门。董玉麟在外边守着小车看动静。

  许传领进去后,发现这里边真的还有道道,内墙有好几层,就像迷宫一样。要想进碉堡,要拐很多弯儿。他是从西南门进的,必须绕到北边进第二层门,然后再绕到南边,钻进一个低矮的小门,才能登上碉堡。他走进碉堡,在最上面的一层看了看,只感到风从枪眼里呼呼地向里灌,向上爬时身上出的汗不一会儿就干了。顺枪眼向外看,可以看清城里这半截所有的角落。城外的庄稼地、村庄尽收眼底。又转着摸了摸砖墙,想:“娘的,这帮小舅子也太大意了,怎么白天就不设岗呢?就觉着俺八路军白天不敢打你们这些龟孙?等俺给你安上炸药,再结实有什么鸟用?”

  他出来后,和董老头儿又把布推出了城。路上,许传领老是不说话,脑子里转悠着一个主意,小鬼子是晚上7点上岗,要是咱的人早进去,把炸药带进碉堡,炸了个球的,部队接着攻城,不就省老鼻子事儿了?

  回去把情报交上,又把这主意和营长一说,营长用手指把帽檐向上一顶,眼睛贼亮了一下,问:“情况确实吗?”

  许传领说:“我在碉堡里看了好半天,要不是怕暴露,还差一点儿在里边撒一泡尿呢!”

  营长说:“好!这次就叫你到那里撒一泡尿。”

  许传领知道,这就等于同意了他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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