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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八章

  1

  战事紧张,一营在上崖休整了几天,接着就转移到外地作战了。

  说来也巧,就在队伍离开村子不多会儿,秀菊也回来探家了。听说一营刚走,拔脚就向村外撵,娘在后边喊:“死丫头!刚着家就向外跑?”

  她回了声:“俺到村口看看就回!”

  赶到村外一个崖头上,远远看见了队伍的尾巴。她跷起脚跟看啊看啊,眼见得这尾巴也成了一缕灰影子,不见了。一溜儿尘土在那里卷起来,袅袅地消散在空中。她心里酸酸的,眼泪流了出来。

  自上次一营离开村子,她就像换了个人儿,在家里干什么也不在心上,该拿簸箕捡了笊篱,拾起扁担丢了筲。气得娘老是骂她。本来,村里住过的女兵就叫她开了眼界,觉得人还有那么一种活法儿,馋得要命,眼下,她的心就更像一根断线的风筝,收不住了,死活要出去当八路军。娘不点头,她就到区上找到区妇救会主任缠磨,妇救会主任只好介绍她到鲁南军区卫生二所当了护士。她本来的意思是到一营当兵的,可人家说那是战斗部队,不收女兵,她没了脾气。不过又想,在卫生所毕竟也是八路军,只要当了八路军,离传领哥总是近了些,心就渐渐平静了下来。经过短期培训,一些简单的护理工作已经干得很像样了。

  在这里当然天天见八路军,不过她觉得,还是哪个也不顶传领哥帅气。传领哥眉黑黑的,眼虎势势的,个儿高高的,肩直直的,背挺挺的,武装带一勒,身挎双枪,要多威武就多威武。她天天盼着能见到他,甚至想,他要是能受伤就好了,到这里来,由她看护他。不过刚一想就打住了,觉得这么想实在不应该!接着就开始祷告他千万平安,别出什么事儿。

  一次她护理了一个首长,因为她知冷知热,照顾得特别细心,首长很感动,临出院时,给了她一支钢笔,她爱不释手地玩了几天,突然想把它送给传领哥。这天上街,看见街边有个刻字儿的,就让把许传领三个字儿刻在笔杆上了。她把笔天天揣在身上,想等什么时候碰见他,就塞给他,叫他好上识字,好上进步。

  今儿这还是她当兵后的第一次探家呢!只是没想到一营刚刚离开,和她也就是前脚撵后脚的事儿,别提那个懊悔劲儿了:要是早走一会儿,或者在路上走快一些不就行了吗?真是……

  她还没想到的是,这一回家,就出不去了。

  一营的离去,给大梁家据点的日伪军提供了一个机会。本来,上一次他们到上崖催粮款被打死了十几个人,就结下了仇,最近又连着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两个非同一般的人物,驻临沂的日军长官非常恼火,把据点的日军小队长井上和沂洲道皇协军王洪九部的中队长刘信义喊去,好一顿教训、奚落,他们更是红了眼。可大梁家据点只住了一小队日军,一个中队的皇协军,在上崖有一营驻防的情况下,不敢前去报复,眼下一营走了,自然感到时机来临了。

  不过他们明白,就以据点的兵力,对付已有准备的上崖村民,恐怕还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到临沂城调了一部分鬼子,正好还有驻新埔到沂蒙山扫荡的一批日军回返要经过这里,刘信义就通过驻临沂的日军长官,说服他们顺手帮忙解决上崖村这个八路军的老窝。这帮日军立马答应了。

  于是,这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这批日军在大梁家据点部分兵力的配合下,共一千五百多人,带着四门野炮、十三门九二步兵炮、迫击炮,几十挺轻重机枪,扑到上崖,天亮的时候,完成了包围的部署。

  因为形势所迫,上崖对日伪军可能的袭击早就有所准备,在围墙上修了工事,并早架好了土炮、土枪,派专人值守。这天早上,在围墙上站岗的一看见鬼子黄压压地来了一片,惊悚中马上敲起了锣。村里人一听,正在吃早饭的青壮年马上放下了饭碗,按照早定好的方案,纷纷奔向围墙自己防守的位置。

  他们的方案是:全村一共316名青壮年,分成二十四个组,分别把守围墙的各个位置。还安排了许端午等五个屠户,光着膀子,扛着大铡刀,来回巡视,当监督队,发现哪个临阵脱逃,就可以当场执法。

  昨晚,刘区长和县委宣传部部长许坦正好宿在上崖,眼看情势危机,就和许传祥、许凡仪一起上了围墙,分头指挥。

  敌人向村里和围墙开了炮。“咣——咣——”,数不清的钢铁碎块在空气里爆裂开来,空中到处划割着刺耳的尖啸,连绵不绝的刚脆的巨响,滚滚的浓烟,在人们心头弥漫着死亡的信号。被击中的房屋,就像纸糊的一样,刹那间就倒塌了。村里传出了哭喊声,有人被炸死了。村民们眼下才领教到,钢炮原来这么厉害啊!他们的心缩紧了,好像眼下才明白,一个你死我活的日子来到了。

  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敌人开始进攻了。子弹、炮弹打得墙头上一片硝烟,弹片、碎砖乱进。村民们躲在墙垛后边,蹲在土枪、土炮旁边等待着开火的时机。

  村民们用的多是五子炮、“生铁牛”之类的土炮,也有用打兔子的土枪的。每门炮旁边都放一个药罐子,炮手的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火绳儿。开炮前,从炮口里喂进火药、铁砂,要是开炮,就用火绳儿点着炮身上的捻子,把火药发射出去。它们和现代大炮的差别就是,现代大炮的炮弹是用自身火药产生的推动力发射出去,用自身爆炸产生的弹片杀伤敌人,射击起来可以定标尺,打得远,射得准。土炮呢?是把火药和铁砂混在一起,装在炮筒里,点火后一起喷出去。放一下,再重新填药,很费时间。加上准头差,打不远,确实是土掉渣了。可在几十米的距离内呢?效果就不一样。它们开炮的刹那,威力一点也不比现代大炮差。尤其是粗壮的“生铁牛”,威势势地蹲踞在那儿,炮口比碗还粗。一次可以喂五碗黑火药、五碗铁砂。炮一开,就扫帚似的扫一个面,被打着的人非死即伤。五子牛、土枪的威力稍差些,可隔近了,杀伤力也很强。

  等鬼子攻到离围墙三四十米的地方,一声令下,几十杆土枪、土炮一齐开火,立刻就是惊天动地的轰鸣,围墙都震得抖动起来,滚滚的灰烟腾空升起,铁砂夹在火药里横扫下去,立时就有十几个鬼子、二鬼子倒了下去。

  围墙上的武器是分了两组,一组打完了,后一组跟上来,打完的一组再填药。就这样轮着打,一连打退了敌人的六次进攻。

  2

  敌人刚刚退去,在东门围墙上指挥的许凡仪,趁着硝烟渐渐消散,开始观察围墙下的情况,突然看见远处一个指挥官举着望远镜向东北角看,接着,他旁边的一个鬼子拿着一个小旗开始向那挥动。许凡仪知道东北角那里是一段新修的围墙,不太结实,考虑到鬼子可能要从那里进攻。于是赶紧带了一拨人,扛着土枪、土炮赶了过去。

  他们刚安好枪炮,鬼子的十几门大小炮就集中轰击开了,围墙上的砖石不住地倒塌下来。上百个鬼子开始进攻了,围墙上的土枪、土炮开始猛烈地轰击。火药眼看用完了,就派人回村,让家家户户赶紧把所有造鞭炮的火药都拿出来,把锅、齿耙敲碎了,制成铁砂,火速往前边送。

  连着打退了鬼子的几次进攻,鬼子趁着围墙上火药再次用完,终于攻到了墙下,沿着打塌了的砖石向上爬。许凡仪几个汉子急了,抱起石头就向下砸。火药终于来了,抢先装好了一门五子炮,一炮轰过去,打死了几个鬼子。鬼子退了。

  村里的一些女人过来送热水、热馍,让他们趁空赶紧吃点饭。并告诉他们别的地方打得也很激烈。这些女人里边,有一个留短发、穿八路军裤子的姑娘。她是秀菊。眼下她对许凡仪说她是八路军战士,应该留在这里打鬼子。许凡仪不同意,让她领着抢救伤员。秀菊只好带人把负伤的十几个人抬了下去。

  午后一段时间里,鬼子干脆不进攻了,发了疯似的用炮轰,只见围着上、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光,整个村子上边都叫烟雾罩住了,烟辣吼吼地直往人的嘴里、鼻子里钻,呛得喘不过气来。轰——轰——咣——咣——的爆炸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脑袋都震木了。终于,东北角的围墙先后塌了三段,溅起了一阵浓烟,好几个汉子被压在了下边。

  一些村民立马赶过来,用箱子、门板等东西堵缺口。

  一个缺口没来得及堵上,鬼子上来了。许端午、许家好两个手持铡刀,赤膊督战的屠户,正巡视到这里,一看情况危机,干脆手持铡刀,傍在了缺口的两边,像两尊门神。鬼子一露头就用刀砍,许端午连砍了六个,只听到“咔、咔”的筋骨断裂声,血一股股喷向空中,刀刃都砍豁了。许家好也砍了四个。他们实在太累了,大口喘着气儿,动作有些黏糊。

  终于,十几个鬼子一窝蜂地拥进来。他们一咬牙,拼上了全部力气,铡刀又开始上下翻飞,又砍了几个。最后,许端午实在没了力气,手臂艰难地举起铡刀,还没落下,一个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肚子,几个鬼子接着拥过来,连扎了他十几刀。他眼睁得大大的,浑身是血,躺下了。

  几乎是同时,许家好也被鬼子刺倒了。

  许凡仪红了眼,赶紧带人过来堵口子。用一杆扎枪横劈直扎,刚扎到一个鬼子,他却叫一个倒下的同伴绊倒了,一个同样红了眼的鬼子举着刺刀扎过来,眼看就要扎到许凡仪身上,却见鬼子一下趴下了。原来是许端午的媳妇,用镢头砸碎了鬼子的脑袋。

  许端午的家就在这豁口附近,他爹见这里情势危机,带着儿媳妇和一群女人过来助阵。媳妇救了许凡仪后,才看见了躺在碎石堆上的男人,她跑过去,呆呆地跪在男人身边,没了知觉一样。见公公过来了,才长喊一声“爹——”大哭起来。

  端午爹一下愣了。

  正在这时候,鬼子又冲过来了。端午爹哭一声“儿呀——”转身持着扎枪扑上去,狠狠扎进了一个鬼子的身子。扎进去后,却卡在骨头缝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从地上捡起一杆土枪,用火镰打着火绳,刚要点火,一个鬼子冲过来,把他扎死了。

  端午媳妇疯了,举着镢头,哭喊着砸向了一个鬼子的头,再把镢头举起来时,两个鬼子的刺刀一起刺进了她的肚子。

  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六岁儿子拴宝也过来了。本来娘把他自己留在了家里,可他害怕,跑出来了。眼看着爷爷和娘都浑身是血地躺倒了,冒着烟的火绳还躺在爷爷的手里,一杆土枪枪口冲前,斜倚在爷爷的身上。他一腚坐在爷爷身边,脸上满是灰,用手抹抹鼻涕,不知怎么想的,呆呆地拿过火绳,触着了枪身上的火药捻子。枪“轰”地响了,打在了一个鬼子的腰上,鬼子“哇”地倒下了。

  拴宝咬着嘴唇,不知道还要向里填药,还要用火绳点药捻子,但怎么也点不着了,一个鬼子哇哇叫着,冲过来用刺刀把他扎在了地上。

  许凡仪看到了,丢下自己的对手,眼睛都要鼓出来,大喊一声:“我操你老娘——”把扎枪狠狠地横劈过去,劈掉了那鬼子的半张脸。

  又有十几个鬼子拥进来了,一个叫林孩的青年,从碎石乱砖堆里抱出了一个火药罐,点着后,抱着冲了过去,炸起了一片火,林孩和鬼子都躺下了。

  3

  村外的鬼子疯了,炮、机枪猛烈地盖过来,围墙一片片塌下来,人一个个倒下去。坚守在别处的刘区长、许坦部长带人赶了过来,可鬼子的火力太猛烈,眼看着一阵烟火把刘区长几个人吞没了。

  许坦眼看这里守不住了,忙喊许凡仪带人转移到街边一座结实的院子里,准备在这里坚守。

  大群的鬼子拥进来了。

  这条街上,家家户户都拼上了。屋里的老人、女人、娃娃,抄起了镢头、挠钩、铁锨、擀面杖、菜刀、剪子,能用什么用什么,村子上空响起了一片凛冽的喊声。鬼子早就红了眼,打进一家,杀一家、烧一家。除许传祥带着人还拼死坚守在南街街口,大半个村子都被烟火淹没了。

  许老杠把一些老人、女人、娃娃集中到了他家,关在屋子里。又挑出了十三个老汉,发了镢头、挠钩、铁锨、木棍等东西,守在院门两边。几个鬼子砸开门冲进来,老汉们一齐拥上去,劈头盖脸地一顿砸。鬼子醒过神来,“呀——呀——”地用刺刀反击,一个老汉的肚子被刺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另一个老汉的胸脯被刺穿了,血染红了棉衣。

  他们不甘心白白地倒下去,借着惯性,趴在对面鬼子的身上,下了嘴。一个老汉咬断了鬼子的手指,另一个老汉没咬准地方,咬住一个鬼子的衣扣儿,撕了下来。他们接着就叫鬼子扎在了地上。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哥、老弟,老汉们发了疯,红着眼,撅着胡子,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瘦骨嶙峋的胳膊上。不求躲开鬼子的刺刀,只求把手里的家什砸在鬼子的头上。鬼子终于被这种气势吓住了,退出了院子。在外边和另一群鬼子汇合起来,疯狂地向院子里开枪,并开始点火。

  坚守在这条街另一个院子里的许坦、许凡仪一些人,突然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些不对,他们一帮汉子撤过来了,这条街上的老幼妇孺怎么办?听到外边的喊杀声,再也待不住了。许坦、许凡仪领着二十几条汉子,呼儿咳地一声喊,扒了上衣,光着上身,有的持铡刀,有的持扎枪,大吼一声,豹子似的冲出门,沿街筒子向前猛杀,杀出一条血胡同,一直杀到许老杠的院子附近,把正在放火的鬼子杀散了。

  不过回头一看,鬼子又跟着拥了过来。他们一咬牙,干脆又杀了回去。因为街筒子窄,鬼子不能放开射击,多数情况下只能用刺刀。面对着这帮杀红了眼的汉子,也占不到多大便宜。二十几个人硬是连杀了三个来回,大刀“喀嚓”,枪尖“扑哧”,一簇簇血花蹿上了天。谁也说不上到底杀了多少鬼子。他们当中也不断有人倒下去。连加鬼子的尸体,地上的血成了流儿。可站着的人连眼也不眨,踩着血河,龙睛虎眼地向前杀!

  许坦身上连中弹加刀刺,被穿了九个窟窿,全身像从血浆里捞出来一样,才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几个来回过去,这帮汉子还剩下九个满身是伤的人,才杀进许老杠的院子,和他们一起坚守起来。

  秀菊的家里也进了鬼子。

  本来,她全家已经跑到村南街三大爷家了。那里背静,人也多,有什么事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她待不住,既然是八路军,哪能躲着?不顾娘的拦挡,跑到外边帮着守围墙。许凡仪叫她照顾伤员,她就把负伤的村民带到了自家,用干净的床单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娘不放心,叫弟弟来喊她回南街,她自然不答应,还叫弟弟帮着她照顾伤员,没成想鬼子就打过来了。鬼子进来时,她手里拿了一把剪子,急忙冲出院子,想把鬼子引开。她十三岁的弟弟勇敢地跟着冲出去,想保护自己的姐姐。

  几个鬼子一看冲出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是女八路的模样,马上亢奋地跟过去,叽里哇啦把她围了起来。秀菊把剪子举在胸前,脸上有些紧张和恐惧,这时她可能才觉出了自己的孱弱。当她看见弟弟也冲过来站在了自己身前时,更是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她把弟弟拉到了自己身后,咬着唇,愤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一个鬼子过来,伸手要抓她,她举起剪子就刺,但叫淫笑着的鬼子一下抓住了手腕。弟弟冲到前边来,鬼子端枪就要扣扳机。姐姐急忙把弟弟拉到一边,一把抓住了鬼子的脸。也不知是抠在了哪里,只感到食指底下很软,就顺势抠了下去。鬼子哇哇叫着跳开了,他一只眼睛被抠了出来。他疯了似的举起枪,冲秀菊连着开了五六枪。

  秀菊临倒下的瞬间,把弟弟窝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脑子里瞬间闪出了传领哥的影子,挥着枪,脚下烟尘滚滚,后边跟着一彪人马,冲杀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艰难地从衣兜里掏出钢笔,攥在手里,这才闭上眼,嘴角噙上了一缕笑。

  秀菊家里的伤号叫鬼子全赶了出来,逼他们喊全村人投降。他们没有一个喊的,鬼子开枪把他们全打倒了,又扔进一个干粪坑,浇上汽油,点着了。十几个人在火里惨叫着翻滚。

  除了南街,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发生了厮杀。汉子、老人、女人、娃娃,没有一个不拼上了命。

  4

  这时,村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五团得到消息,从七十里外紧急赶来。一营先头排的四十几个人看到燃烧的村子,来不及等后边的部队,一口气没歇,疯了似的向村外的鬼子冲锋。二十几个人倒在了冲锋的途中,十几个人冲上去拼了刺刀,全部牺牲。

  五团后续部队赶到后,更红了眼,十几把冲锋号急促而昂扬,接着就是拼死的冲杀。敌人看势不好,急忙带着十几个被抓起的老百姓,撤到了大梁家据点。

  侦察班本来不在前边,但他们跟着心急如火的许传领,不多会儿就跑到了部队的最前边。

  进村后,看到一家家被烧毁的房子,一具具尸体,这里边有他们熟悉的房东家的大叔、婶子和弟妹,更有许传领本家的人。他们边向前冲边流泪。

  许传领发疯似的跑向自家,赵庆江和庞有福紧跟在他后边。他们也揪心地惦记着大娘,生怕出了什么事儿。不过还好,许传祥带人守着南街口,与鬼子血战了一场,鬼子还没冲过去,所以南街除挨了一些炮弹,打塌了几十间房子,死的人还不多。他匆匆回家一看,姐姐和大弟也参加了保卫战,刚刚浑身泥土的回到家,一家人还好。

  许传领、赵庆江和庞有福稍微稳稳心,一句话没说,又掉头跑了出去。

  街上,部队的人在纷纷救火,抬伤员。在秀菊家门口,董家莆看见了浑身是血的秀菊,身子底下还压着她的弟弟。他把她扶起来,一试,身子已经硬了。她弟弟还有口气儿,急忙喊邹见富把他抱去找卫生员了。

  许传领几个跑过来了,许传领一看,眼一黑,一时呆愣住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董家莆和庞有福抬她的时候,董家莆突然看见了她手里攥着的钢笔,小心地取下一看,上边竟然刻着许传领的名字,一阵沉默,看许传领一眼,把钢笔递给了他。

  学了多少日子文化,许传领早认识千把个字儿了,自个儿的名字更是熟悉得很,看见那钢笔,心猛地往上一撞,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痉挛,眼泪大把大把地淌了下来。

  对秀菊的感觉,在早他只是朦朦胧胧的。可自前一次回家,他和她见了一面,并接受了她的绣花荷包后,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心里滋生出来了。那红红的脸蛋儿、柔柔的腰身儿,时不时地在脑子里晃,先是浅浅的、淡淡的,后来就越来越清晰,在悄悄地、甜甜地熨帖着他,让他觉得日子有了些特殊的滋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火烧火燎地睡不着,她就成了他的慰藉。时间长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亲人般纹丝丝绥绥、血肉粘连的感觉。

  眼下看着手中的笔,他突然更加明白了自个儿在她心里的分量。这也更加重了她在自个儿心中的分量……可眼下,这一切竟然被残酷地割断了。他心像被揪下了一块,哩哩啦啦地淌下了血。他想冲天长嚎,想把自个儿变成一颗炸弹,搂住那些可恶的鬼子,和他们一起炸个稀烂!

  五团大部分转移了,留下一营帮助村民清理家园。

  第二天上午,一营和全体幸存的村民臂缠黑纱,在上崖村西的林地里举行了公祭大会。这里新堆起了一百七十九座坟,里边埋葬着牺牲了的乡亲、地方干部和战士。哀戚的唢呐,飘飞的纸钱,撼天动地的哭声,形成了一层锅盔似的氛围,压在会场上方。

  许传领脑子里晃着秀菊和一具具乡亲们的血尸,心里鼓突着一股股怒火,像要憋炸了一样。他咬着牙,不想哭,可眼泪还是一串串淌下来。他还被一种感觉压得抬不起头来:自己是一个从上崖走出去的战士,却没能保护好乡亲,实在是一种耻辱!

  他一下跪下了。

  赵庆江、庞有福也跪下了。

  跟着,全体一营战士跪下了。

  许传领的感觉,一营战士都有。

  过了一会儿,营长罗积伟黑着脸,撕破喉咙似的喊:“全体起立!”

  大伙儿站了起来。

  罗积伟带着大伙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战士们跟着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营长喊:“一营要报仇!”

  战士们跟着喊:“一营要报仇!”

  营长喊:“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

  营长喊:“报仇!报仇!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报仇!报仇!”

  系着黑纱、持着钢枪的胳膊森森地竖起来,声音穿透树林,漫向天空,带来一阵阵回响。一群雀鸟扑扑棱棱飞起来。战士们胳膊上的黑纱是罗营长要求带上的,声称,不报了仇决不把黑纱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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