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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五章

  1

  蔗旺一带面临南黄海,沟渠多通海,涨潮是咸水,落潮是淡水。隔远了,可以看到大片盐田,一无遮拦,像一块块巨大的镜片儿,反射了阳光,跳跃着块块光斑,在这里行走,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咸滋滋的,黏糊糊的叫人难受。一些村子稀稀落落地散布在这一带,蔗旺算是比较大的村镇了。

  山纵二旅第一次对蔗旺发起进攻,开始还真是动用了旅直属侦察连的一个侦察排。孙继先想要他们化装成鱼贩子、菜贩子之类的小生意人,接近门岗,一举拿下西门,然后让主攻部队六团打进去。谁知一个带班的皇协军的小队长识破了侦察员,只好变巧攻为强攻。还好,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还是把蔗旺夺了下来。

  日军自然知道蔗旺的重要性,不会让它落到八路军手中。不过别看日军作战有一套,可有时战术也笨拙得令人难以理解。开始,他们只派出二百多人,连加部分皇协军向蔗旺反攻。叫六团好一顿教训,丢下一些尸体大败而归。第二次,他们纠集了一千多日军加两千皇协军,发起了进攻。在周围一些地区,还出现了大量援兵。二旅在方圆二十里地和各路敌人展开血战后,六团先撤出蔗旺,晚上又杀进去,逐屋争夺、拼刺刀,把对手赶了出去。日军把这次战役打成了逐次添水的战法,第三次,又纠集了三千六百多人,拖着十余门大炮反扑过来。血战了一天一夜,终于重占蔗旺。

  孙继先火了,把伤亡较大的六团撤下来,让五团进攻。考虑到对手火力强大,孙继先还是提醒五团要注意发挥突击队、侦察兵的作用。

  这天晚上,担任主攻的一营的罗积伟,派出了侦察班。不过他给他们的任务只是给随后跟进的突击队摸清进攻道路,并没给他们突击任务。

  董家莆对班里弟兄们作了交代,都换上黑色的衣服,腰扎紧,长枪、短枪、匕首、绳索全部配齐,在离镇口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开始匍匐前进。像九只贴在地上的豹子,一曲一曲地向前爬。

  董家莆特别交代要大伙儿把匕首含在嘴里。对这样做的道理,董家莆没解释,不过董老头儿知道。潜伏者衔枚——也就是嘴里咬东西——是中国军队老早就用的办法,古时候咬木棍、树枝、树叶什么的,现在有刀子,咬它就更方便了。除了需要出刀的时候快一些,还有很多作用,一是为了闭气——如果张嘴呼吸,声音大,容易让敌人听见。尤其是新兵,越紧张出气声越大,自己还不知道。如果嘴里咬上东西,呼吸声就分散了,声音会很小。二是防止牙齿打颤,有些人紧张的时候,牙齿会互相打颤、碰撞,而且无法制止。在夜晚这声儿是很响的,不制止不行。三是防止打喷嚏、咳嗽。四是止疼。在潜伏、偷袭的过程中,要是负了伤,只要用劲咬一件东西,就可以缓解伤痛,不至于叫出声儿来。还有一点,就是止渴,越紧张人越觉得渴,一渴人就会心浮气躁。咬东西可以分泌出大量唾液,使人镇定下来。总之,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多的。

  他们个个把刀子含在嘴里,向前爬行。在后边,潜伏着一个加强排的突击队。

  在镇口,他们看见了敌人的岗哨。董玉麟悄悄向左边扔了一块小石子,又向右边扔了一块。只见那岗哨端着枪躬下身子,来回看了一会儿,便又回到哨位上去了。董玉麟知道这里没有暗哨,悄悄摸了上去。一会儿,他的身影消失了,就像被夜暗融化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不多会儿,只见在岗哨的后边,有个影子像是突然从地皮上揭起来似的,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岗哨就无声地倒下了。

  董家莆向后挥挥手,一队人影一溜烟儿潜入了镇内。

  2

  他们顺街向里摸,看见前边有一个院落,门前也有鬼子的岗哨。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一次是罗成摸过去,同样干净利落地用匕首干掉了岗哨。他们溜进院子,发现正面一座大砖瓦房门上上着锁。庞有福用匕首把锁挂鼻别下来,摸进房子,用手一摸,竟然都是子弹箱和炮弹箱——这是个弹药库啊!

  这时突击队也跟过来了,侦察班竟让他们当了搬运队,向外搬弹药,自己继续沿街向里摸。在一个挂着商号的店铺前,他们听到了阵阵呼噜声,一听就知是一帮男人在睡觉。看来这店铺是让鬼子征用当住宿的地方了。董家莆早忘了他们只有摸清道路的任务,像这种正面接敌的事儿应该交给突击队干的道理了,给董玉麟递个眼色,董玉麟踮着脚,轻得像一只猫,几步蹿过去,靠上门框。掏出匕首,用刀尖伸进门缝,一点点把里边的门闩拨开,敞开了门。侦察兵们摸了进去。

  可能是因为打了几天仗,鬼子太累了,睡得很沉。借着外边透进来的暗淡的月光,可以看见他们一共有十几个,睡在一个通铺上。十几支枪并排放在墙边的枪架上。侦察兵们干脆把他们的枪全部收拢起来,抱到了外边。他们再怎么小心,还是会有动静。有个鬼子终于醒了,一睁就惊呼起来。

  董家莆喊:“用刀子,照着光身子的捅!”

  侦察兵们掏出匕首,像一群饿狼看见了一群羊,一个蹦儿蹦到铺上去,骑上目标就下家伙。屋子里寒光闪闪,热血进溅。因为光线朦胧,许传领也来不及细看,只伸手向前摸,摸到光身子,就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捅上去。有时只听到扑哧一声,软软的,就像刺进了一个肉袋子,他就接着来一个斜挑,只听见哗啦一下子,就像布袋被划破了,里边的东西淌了出来;有时又觉得格棱格棱的,可能是刺到了骨头上,他就用左掌把刀把子向里狠狠地一砸,可以听见骨骼咯吱咯吱的断裂声。不断有湿热的东西喷到身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管摸一个刺一个。他又感到有一股热气直顶脑门,所有的细胞就像被惊扰了的蜜蜂似的飞舞起来,身子里的心肝肺脾等所有的器官又像沸在滚开的液汁里一样,尖叫着,跳跃起来了。南湖大集的血山尸海,表姐的半截绣花鞋,像几道尖利的影子在脑子里划过。

  彭二杀得更凶,他不讲究数量,逮住一个就杀个过瘾的,绝对不会只赏给他一刀,几刀下去,就会使目标开膛破肚,五脏横流。他的吭哧吭哧声也变得异常粗壮、清晰,顶得上火车头的喘气声。他豁了一个,又摸到了一个膀子,感到滑溜溜的,刚要下家伙,谁知对方托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吼:“干吗你?”

  原来他摸到的是董班长。因为膀子上溅满了血,溜滑,就像光膀子一样,差一点儿出了错。就在他们这一犹豫间,一个光身的鬼子向董班长扑过来,一下压在了他头上。董家莆想:“好家伙!正愁不好摸你,倒自个儿来了!”

  刀子狠命往上一捅,捅在对方肚子上,然后头一低,一扬,抓着刀子的手向上一挑,鬼子从他头顶翻过去的同时,刀子从他的肚子一直挑到了大腿根儿。鬼子发出一声惨烈的喊叫。

  本来是在狭小的屋内,又加碰上了这批手持短刀的杀手,这十多个赤身裸体的鬼子也算倒了霉,尽管也拼死反抗,惨烈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声音已经不是人调了,但根本没有用。侦察班的人都杀起了性,毫不顾忌地“啊——啊——”地狂喊着,身上、脸上溅满了血,直到屋里没了鬼子的声音,手还是收不住,有的鬼子甚至被杀了好几遍。

  这场杀戮终于惊醒了住在其他地方的日军。枪声响了起来。八路军的突击队搬完了弹药,顺着侦察班膛出的路线杀了进来。

  日军精良的战术素养,每每会在一定的时刻显现出来。他们的反击队形形成后,就开始从各个方向猛烈地反扑过来。突击队冲击得太远,被日军围起来,发生了惨烈的白刃战。叮当的铁器撞击声、惨烈的吼叫声,撕破了夜幕,令人惊心动魄。

  侦察班这时是在另一条街上向东北方向打,准备接应从那里突击的另一支部队,听到隔街的拼杀声,董家莆让宋加强带领董玉麟、彭二、庞有福、赵庆江四个侦察员继续向东北方向打,自己带着许传领、罗成和李乃好杀向了隔壁的街道。这时,突击队的最后一名战士,刚刚从一个日军的左肋把刺刀拔出来,同时又有数把日军的刺刀刺到了他身上。他倒下了。在他周围,躺满了八路军战士和日军的尸体。

  董家莆红了眼,大喊一声:“弟兄们!上刺刀,杀——”带着三个弟兄杀了过去。

  3

  这时,驻在镇子里的许多日军都被突击排吸引到这里来了。刚才的一场刺刀战,拼得鬼喊神号,他们还惊魂未定,突然又杀来了一支生力军,开始不知是多少人,真有些蒙,四个战术素养一流的八路军侦察兵,揣着复仇的怒火,端着刺刀开了杀戒,一个个利索的突刺,在战火闪烁的空中划下了一道道寒光。一个突刺的前端,就会倒下一具躯体。

  日军终于清醒了,只听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日军向后一退,接着就围起了一个圈,把四个八路军围在了中间。他们已经知道杀过来的只有四个人,他们有充裕的能力对付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不过当他们看清了这几个人,还是隐隐产生了几分惊惧。他们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刚刚完成了一场屠杀,浑身上下包括满脸都是湿淋淋的血,简直像刚从血河里沐浴出来一样,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就像有什么撞击了他们一下。天!这是几个什么样的魔鬼?

  董家莆四个人背靠背,龙睛虎眼地盯着各自的方向。虽说像这样面对这么多鬼子,许传领还是第一次,不过在1939年的反扫荡和以后的孙祖战斗中,和鬼子兵已经有过几次短兵相接,加上眼下背靠着自己的弟兄,感觉到他们身体传导给自己的热量,心里还是很踏实。此刻他架子一支棱起来,背阔肌、胸大肌、三角肌、肱二头肌什么的,就一疙瘩一疙瘩、一棱子一棱子地鼓涌出来了,一副标准的饿豹捕食前的架势。更何况,他身上好像天生就有一种火药,只要一擦,就会点燃,爆出热量。这种热量刚才在日军住宿的房子里已经爆发过一次了,现在,那感觉又涌到了胸口,鼓进了四肢,渗入了肌肉块子,全身在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这是能量的鼓荡!他渴望发泄!

  他旁边的李乃好和罗成下意识地从两侧关照着他,离他稍微近了一点。但他并不满意,因为这样要妨碍他的刺杀路线。所以每当他俩向他靠,他反而就前出一点,使他的刀尖始终保持着前突的态势。

  日军“呀——”一声喊,向他们突刺过来。董家莆们也是一声“杀——”,一齐来了个防守反刺,眨眼间,周围就躺下了四具身躯。其实,双方的喊声也是一种心理的较量。

  日军的战术要求很刻板,说到拼刺,动作很正规,喜欢留出一定的拼杀空间,一般不会蜂拥而上。现在这个场合,说来他们的人数占绝对优势,但一方面能够直接和八路军对阵的人数不需要很多;一方面他们又抢着和站在前边和八路军接触,反而拥挤,妨碍了动作的施展,所以一时反而不占优势。

  第一个回合,日军完败。但他们退下后,接着又扑上来。董家莆们照例再来一个突刺,又撂倒几个。许传领的感觉很好,倒在他刀尖下的两个对手,都是他的枪“咔”地压下刺过来的刺刀的同时,刺刀稍微向前一挺,对方就借着失控的惯性挺上刀尖子。突刺反倒用不了多大力气。

  四个侦察兵的动作熟练极了,就像一座精心搭配的杀人机器,一个出手,刀刀见血;一个回收,马上就是下一个预备用枪的动作。在战火的映照下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板结的紧张,反而挂着淡淡的冷笑;持枪动作也似乎闹着玩似的,甚至有些松垮。越是这样,对手越是害怕。因为内行都明白,正是这种松弛的状态,才会保持良好的反应弹性,能在瞬间凝聚、进发出超人的力量。一个拼刺者能到这种程度,除非经历了千百次的白刃战;其次本来就是杀人的天才。他们四个人应该是后者。再加每个人都溅了满脸、满身的血,浑身透着一种残厉、恐怖、冷酷的气度,个个都像杀人魔头,无形中增加了慑人的力量。

  日军里边,有个中队长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心像被什么提了去,陡然空虚了许多。面前的四个支那士兵,个个比他们高出半头,如狼似虎,凶悍无比,大和民族骨子里对支那人的蔑视,是不是有道理呢?

  如果四个八路军侦察员是一座岛礁,周围的日军就是狂浪。浪一扑上去,就会溅起一圈浪花,然而在坚硬的礁石面前,浪花会再次退下去。

  不过就像这种生死相搏,都有一个微妙的心理刻度。即便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场合,如果产生的心理频率向某个方向震动,他的意志会垮掉的;相反,如果频率向另一个方向震动,同样会把他带进勇敢甚至疯狂的状态。一般说来,在搏斗的双方,如果一方进入疯狂状态了,那么对另一方,多数就是灾难性的。

  日军毕竟也有军人的自尊,在这几个中国士兵面前,度过了初期的不适应甚至恐惧,一种情绪终于被激发起来了。那个中队长举着指挥刀,狂吼了几句,日军就又喊叫着扑了上来。这次可不是前边的一被刺倒后边的就退下了,而是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接着拥上来,甚至不再坚持刻板的刺杀动作。

  董家莆几个人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但他们要命不分开。他们知道,在人数众多的对手面前,只要一分开,结果就是不可想象的。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前边,都有许多对手。几个日本兵面对着许传领,“呀呀”地刺得很凶。许传领也实在有些累,动作稍微有些软,一个突刺向最前边的对手刺去时,却被一个防卫动作打了下去,但还是刺到了对方腿上。也就在这时,有几把刺刀同时向他刺来。眼看躲不过去,只听“咔”一声,一支枪横刺里杀来,一下把几把刺刀挑开了。

  原来是罗成。他见许传领危机,闪开对面的对手,杀了过来。但正因为这样,他们四个人的队形松疏了,他的右肋暴露给了对手,在他挑开三把刺刀的刹那,有一把刺刀捅进了他的右肋。他一个踉跄,还是挺着刺刀,咬牙向前走了两步,把许传领和鬼子隔开了。

  血一咕嘟一咕嘟地从他右肋冒出来。他艰难地挺着枪,整个身子向前扑,用前扑的惯性,把刺刀扎进了一个鬼子的小腹。又有两把刺刀刺向了他的腹部。他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但还是抓住鬼子的刺刀,口喷鲜血,骂着:“狗、狗日的——”硬挺着不倒。鬼子竟然怎么也拔不出刺刀来。

  许传领醒过神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罗哥——”猛地冲到了前边,什么也不顾了,疯了似的把枪抡起来,照准罗成面前的一个鬼子劈去,只感到“扑”一下,劈断了半个脖子。接着枪身倒立,枪托在空中抡一个大弧,“咔”地砸碎了另一个鬼子的脑壳。

  李乃好也看见了这边的情况,一个箭步冲上来,大喊一声:“日你姥姥——”竟然把另一个鬼子挑向了半空,接着一抛,鬼子的五脏六腑散落下来,一时竟下了一场血瀑肉雨。

  别看李乃好平时不太爱说话,班里都叫他“闷犊子”,可一股劲儿一上来就了不得。

  这个血腥的场面一时把几个日军吓呆了,回头就跑。

  许传领不依不饶,红着眼“啊——”地叫着,像只狼似的向前扑去。

  他们的队形分散了,变成了各自为战。

  就在许多日军被吸引到这里来的时候,在其他方向进攻的八路军,已经在宋加强他们的带领下突了进来,周围杀声大起。这里的日军见情势危机,一边应对着董家莆几个人,一边向后退。但杀红了眼的几个侦察兵,哪肯放过他们?死缠着不放,直到一些八路军战士潮水般涌过来。

  许传领一把抱起了罗成,一边走一边哭喊:“罗成哥——罗成哥——”

  罗成气管里像有什么堵着了,出气很紧,断续地对许传领说:“兄弟,子弹带压身上——难受——难受——”

  许传领赶紧把他放下来,小心地给他向下解,一动他的身子,他就疼的呻吟起来。许传领急得出了一脸汗,好容易解了下来,罗成说:“我冷——冷——”

  许传领又抱起他走着,哭着说:“哥,就要到卫生所了,就要到了。”

  罗成嗫嚅:“冷——冷——”

  他声音渐渐消失了,许传领感到好像有一股气在他的身子里渐渐地向上顶,接着咯噔一下,停下了。他的身子也沉了下来。许传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不好,加快步子向村外跑,好容易见到了卫生所抬担架的人。

  他们把罗成接下来,一试他的鼻子,说:“死了。俺们还要抬别的伤员。”就走了。

  许传领一把抱住罗成,大哭起来。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对准两个离开的担架员,一拉枪栓:“娘了个×,谁说他死了?放屁!你们回来,把罗成哥抬到医院里去!要不老子毙了你个龟孙!”

  两个担架员看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一双冒火的眼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脸吓白了,抖抖索索地说:“别、别开枪,别开枪,俺抬、抬就是了!”

  他们小心地把罗成抬到担架上,许传领在后边押着他们,一溜小跑着到了卫生所。

  担架员走到一个胸挂听诊器的医生面前,也不知道小声嘟囔了些什么。医生走过来,蹲在躺在担架上的罗成面前,用听诊器听听胸音,翻翻罗成的眼皮,试试他的鼻息,摇了摇头,对许传领说:“同志,他是死了。”

  许传领又“哇——”地哭了。

  4

  蔗旺争夺战,反复了三次,整整打了十多天。这是八路军和日军硬碰硬、实打实的攻坚战,日伪死伤九百多人,硬是让八路军占了上风,以让八路军占领该地而结束。从此从这里到安东卫一带,八路军控制了一线沿海,不光有出海口,还有了自己的盐场。盐对共产党的意义,可不是一般的。这一带出的优质盐,不仅解决了大量的税收,出产的盐,甚至还支援了很多根据地。当然,为了争夺这一块地方,二旅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伤亡三百多人。

  对于许传领来说,这是他当兵以来侦察班第一次有人牺牲,而且是平时对他很好的罗成。更重要的是,他是为了掩护他牺牲的,这让他更受不了。尽管侦察班里又补充了一个叫邹见富的,可哪能代替罗成?许传领开始甚至不吃饭,只流着泪,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任谁说也不行。睡觉的时候,常常“罗成哥——罗成哥——”地喊,手脚乱动,把旁边的李乃好弄醒。

  这天吃晚饭时,他还是躺在铺上不起来,董家莆发了火,训他:“你要真是念记罗成,就给我好好吃,好好练,多杀鬼子!替他报仇!看你是条汉子,怎么像个娘儿们?”

  他抽泣一下,猛地站起来一个立正,恶狠狠地喊:“是!”一下抓过一张煎饼,一咬一大截,就像吃鬼子肉似的。不过他刚吃了一个煎饼,赵庆江拽拽他的衣襟,示意他跟着出去。

  出去后,赵庆江悄悄说:“留着肚子,待会儿俺领你去个地方。”

  许传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过回去确实也没再吃煎饼。待天大黑下来后,赵庆江又对他挤挤眼,他就跟着出去了。

  赵庆江领他转到了营部伙房的外边,悄悄说:“今儿我看见,营部招待地方义勇队的司令,有炕饼,还有鸡,剩下不少,咱他娘的也解解馋。”

  许传领一听,嘴里不觉沁出了些唾液,真是好东西啊!不过要说偷着吃,他还是有些打憷,犹豫说:“这——好吗?”

  赵庆江说:“怕个鸟?就算咱找营长要着吃,他也不能不给,咱不能难为他就是了。再说,俺也主要是看你几顿饭没吃,该搞点好的补一补。”

  许传领对他后边的话不太相信——拉倒吧,还不是你想解馋?但还是说:“那好,你进去,俺给你看着点。”

  赵庆江答应了,他们悄悄走到伙房门边,赵庆江腰一弯,就把门端了起来。这一带的门都是两头有轴,安在石墩的坑里的,要是里边没有什么顶住,只要向上一抬,下边的轴就能脱离开石坑,把门摘下来。赵庆江猫似的溜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把门安上离开那里后,许传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炕饼,说:“娘的鸡没有了,就剩了一块饼。”他说着掰开来,给了许传领一块。

  许传领早饿了,狠狠地逮了一口。真他娘的香啊!这地儿的炕饼是白面的,放在一个大鏊子上烙,一个有锅盖顶那么大,两寸多厚,皮脆里暄,很香。眼下伙房里只剩下了一小半截儿,赵庆江不好意思全拿了,掰下了一块,和许传领分开了。

  许传领大口吃着,噎得抻脖子瞪眼的。还剩下一小块的时候,想起什么,终于忍住了,把饼掖在怀里,回到了住处。他一看,庞有福几个人已经钻到了被窝里,他冲庞有福挤挤眼,偷偷把饼塞给了他。庞有福弥勒佛似的咧嘴笑了笑,把头蒙在被窝里,咯吱咯吱几口就把饼填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炊事班长见饼少了一大块,他本来是想留给营长吃的,气呼呼地向营长报告,说:“保险是叫侦察班那帮夜猫子摸去了!营长你得治他们!”

  罗营长说:“拉倒吧!谁吃不是吃?要真是侦察班的,就当奖励他们了!娘的这帮龟孙!”

  打下蔗旺,令许传领高兴的是,部队这一次北上休整,要经过上崖。大伙儿纷纷拿许传领开涮。赵庆江挤眉弄眼地说:“看看传领恣的,那个嫚在家等着啊?”

  庞有福也嘻着嘴说:“到时候可领来咱看看啊!可不兴独吞啊!”

  彭二有些嫉妒,酸溜溜地说:“毛还没长全呢!还有嫚?哼!”

  许传领不服了,反刺他:“你毛没长齐呢!”

  不过他心里想:“有个嫚在等我吗?哪有啊!”

  但他还是想起了刘秀菊那红红的脸,细声细气的话。这天,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下,第二天就能到上崖了,许传领突然有点不高兴,皱着眉对董家莆说:“班长,俺想去连队!”

  董家莆不解地说:“什么什么?你上来哪股劲了?”

  许传领说:“当这个破侦察兵,连军装都不发!”

  董家莆:“你——挎双枪怎么就不说了?嗯?咱八路军有几个挎双枪的?你真烧包!”

  许传领说:“俺要回家,谁知道当的是什么兵?”

  董家莆眨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抓抓头:“噢——这个呀!俺的那身军装,借你三天,怎么样?”

  许传领咧嘴了:“真的不是?”

  董家莆说:“你这会儿就可以拿去!鬼心眼子不少!”

  许传领一并腿,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敬礼!”

  部队到了上崖,果然要在这里休整几天。

  5

  上崖是个好地方。村前有一条锦绣河,西起丰山口,蜿蜒三十多里,在岚山头和蔗旺的交接处人海。两岸沙滩细白,流水清明。深的地方两米有余。里边的鲫鱼、鲤鱼、草鱼、螃蟹、鳖、蚌、草虾等多得数不清。村民吃水也主要靠它。南岸是杂树林,密匝匝地长满了柞、松、槐、榆和灌木。密的地方很难见到日头。树头上到处都是鸟窝。斑鸠、喜鹊、灰雀多达好几十种。叫起来咕咕咕,唧唧唧,喳喳喳,啾啾啾,鼓得人耳膜疼。北岸都是柳树,一簇簇,一团团,袅袅娜娜,濡濡染染,像团团绿烟儿,绿了天,绿了云,绿了水,绿了空气,绿了人眼。穿过柳林,紧靠着村前,有桃园、竹园、药园、菜园,篱笆围墙脚下,蓬勃了簇簇迎春花,园子里,花骨朵上,蜂鸣蝶舞,煞是好看。就是适逢腊月,松青柏绿竹翠,也是一片生机。

  到了这地儿,尤其是许传领的家乡,大伙儿都很高兴。许传领当然要请假回家看看,赵庆江和庞有福也嚷着要跟他回家看看大娘。他高兴地答应了。

  徐家有五间堂屋,东边三间是正房,苫顶的麦秸都发乌了,边上压着几趟瓦。墙是土夯的,不过看来夯时下了功夫,土也用得好,不知过了多少年了,土墙上除留了一些水渍的条纹,通体变成了青灰色,既显示了岁月的沧桑,又显得愈加结实。西边的两间比正房矮一些,是锅屋兼仓房,放一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和家什。村里的穷人家里,房子多数都是这个样儿。

  当他们走进许传领的家门时,家里人眼看认不出来许传领了。娘右手攥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左手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像是看他身上少没少块东西。嘴里一个劲儿埋怨他没对娘打招呼就跑到队伍上了。他有些不服气,明明让弟弟告诉家里了嘛!姐、弟、妹几个围在他身边,倒像陌生了似的。直到他冲他们笑了笑,他们才也咧嘴对他笑起来。

  娘和家人也热情地招待了赵庆江和庞有福,尤其是娘,知道当娘的惦记在外边打仗的儿子的心,对赵庆江、庞有福问这问那的,还给他们缝了袖口和领口,留他们和许传领一起吃了中饭,临走时炒了花生,塞满了他们的口袋。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地回了部队。

  自上崖一带成了根据地,村里就经常驻兵,什么老四团、老六团、抗大分校,甚至还有骑兵、女兵,很是热闹。尤其是那些女兵,头发剪得短短的,带着八路帽,扎着皮带,走路胸挺着,很是精神。她们还常演戏,用柳条炭画眉,用猪油调的油彩画脸,演的戏有光说话的《双喜临门》、《大变工》,有有说有跳的《抗属真光荣》、《爱护根据地》,很是新鲜。这些当兵的早上听见吹号就起床,跑步、上操,上完操就用镀了搪瓷的铁碗吃饭,吃了饭就练兵、上课,晚饭后还搞跳高、跳远什么的体育活动。有时还唱歌呢:“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子孙……”还有“抗日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坚决抗战抗到底,拼死争取最后的胜利……”。他们的日子可馋坏了村里的一帮青年男女,部队每次离开,都会有人跟着走;村里人也怅怅的,好像少了些什么。

  眼下山纵教导二旅的部队又来了,村里人自然又高兴起来了,赶忙过来慰问,村农救会、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都来了。侦察班和营部住在一起的,村里人到营部慰问,自然能见到许传领。对许传领来说,都是一个村上的,不论是同姓或是外姓的,平时见了,都是三叔二大爷或者婶、姐地喊,熟得像自家人,眼下见了,自然也不例外。

  原来他只是一个常年流着鼻涕,浑身肮脏的野孩子,现在眨眼已是十七岁的小伙了,个头蹿了一头,浑身的肉块紧绷绷的,又加穿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是挎双枪的,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乡亲们自然一阵惊喜。围着他问这问那,啧啧个没完。

  他老是感到还有目光在看他,抓空儿偏脸一看,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原来是刘秀菊啊!她身子也有些发了,高了,丰满了,脸皮儿润润的,好看多了。原来,她也参加了识字班,这次是和姐妹们送鞋来了,眼下只是不好意思地在一边看他。因为人多,乱糟糟地,她看了几眼,就和姐妹们放下鞋走了。尽管就是几眼,许传领心里也有异样的感觉,和她给他地瓜时的感觉不一样。

  许老杠听说许传领回来了,也特地跑到营部来看,见到他的样子,乐得合不拢嘴,说:“看看吧,传领这棵苗儿,哪里的土都不能长,就是队伍上的土能长。”他对许传领说:“什么时候回来骑着马、领着卫兵啊?”

  许传领说:“赶明儿。”

  许老杠哈哈笑了,捋着胡须:“好!俺就等着这个明儿。”

  不过不光是乡亲们见了许传领惊奇,许传领见到了乡亲们也是惊奇。自己离家就这么点日子,乡亲们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呢?倒不是他们的穿戴有什么变化,穿的还是破破烂烂的,关键是他们说话拉呱的派头,骨子里溢出的精神头儿,真像换了个人似的。比方说农救会主任许传祥,在早一年到头抄着手,揪着肩,像杆晒蔫了的秫秸秆子,头都抬不起来。脑袋上偏偏总戴着一顶三页瓦帽。这帽子两边的护耳平常是挽上去的,天冷的时候就放下来护住耳朵。两边护耳加中间的部分,就像三页瓦叠上块儿,所以叫它三页瓦。它还是呢料的呢,不过人家记得,他第一次戴上脑瓜儿的时候就是旧的,边上都起了毛儿,绒毛早磨平了,上边闪着油垢的光,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捣鼓到手的,不过他还是舍不得取下来,好像戴在头上就抬高了身份。可现在呢?他换了一顶八路帽,和八路军说话拉呱大大方方的,指派伙食、住房、慰问品时气气派派的,真是换了个人儿。还有村长许凡仪等等的,也是这个样儿。要知道,他们原来都是村里的觅汉(长工)、工夫(短工)啊。

  眼下咋了?就像灌了浆的高粱,一下就舒枝展叶,挺起来了。真是神了!

  对这事儿,晚上临睡觉前,董玉麟也感叹了一番,说:“哎——叫我看,这天下早晚是共产党的了。”

  庞有福问:“从哪里说起?”

  董玉麟说:“哪路队伍能叫老百姓这个样?嗯,你说说?”

  6

  虽然就在上崖住几天,但练兵、出操的还是很紧张,很少有闲着的时候。一天早操完了排队向回走,许传领约莫看见在一个墙角处,一个身段儿和一截衣角儿一闪,他的心像被笤帚苗儿拨了一下,悠悠地动了好一阵子。那身影儿像是秀菊。不知怎的,自刚来那天在营部看到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他约约莫莫地就多了点念想。说起来也是,自见了那一面,还再也没见过呢!她早起干什么呢?

  自打见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许传领,秀菊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撞得那个猛啊!一下就把心撞开了一条缝儿,丝丝缕缕透进了一隙气息,柔柔的,温温的,润润的,就像春天里第一缕暖风,复苏了一点东西,影影绰绰地黏在心上,猛不丁就会叫她想上好一阵儿。晚上她睡不着觉了。十六岁少女的心,虽说不是什么都明白,可确也是该省事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醒来,听见部队早操的号声,她就爬起来,从门后拿起一个三齿挠钩和一个提篮,出了门。家里的活儿虽说主要靠大大、哥哥,可平时她也要尽一份力,帮衬一下。今儿她想干什么?想到打谷场旁边的一块花生地里捯花生,也就是到人家已经收过的地里去复收。天刚蒙蒙亮呢,她就走进花生地了。干这活儿她已经是老手了,和同伴出去捯的时候,同伴在一个地方老呆不住,这儿捯一阵,那儿捯一阵,结果呢?每次都收获很少。她不,选好一个地方,就顺一个点儿不断向外开,她叫开塘子。有时捯了很大一块也见不到多少,可也决不换地方。挠钩三倒腾两倒腾,时辰久了,不但零星拉下的花生会被捯出来,还常常把根扎偏了的一整墩花生刨出来,真就开了一个塘子。所以她篮子里的花生总是比别人多。

  可眼下呢?别说天蒙蒙亮的地里还看不太清楚,就是看清楚了,她的心好像也放不到挠钩上。手刨着,耳朵却总抓着打谷场上的动静,眼睛也老向那里张望。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能看清人影儿了,她眼光就一遍遍梳理那里的人,眼睛看酸了,淌出眼泪了,揉一揉还是看,可毕竟远了些,总看不清她想看的身影儿。想隔近了些看吧,那里又没花生地,怎么好意思过去啊?心里怅怅的,刨了一阵儿,零星刨出了一些花生,直到打谷场上的早操结束了,她匆匆收了篮子,一路小碎步向村里赶,赶到一个墙角那儿猫着——她知道队伍回住处,要从前边的巷口过,猫在这儿,每个人都会经过她的眼睛。

  她终于看见了他,个儿高高的,步子刷刷的,胸脯子挺挺的,真是个英武!虽就是一小会儿,可也算是看见了。她出来捯花生,好像就是为了这一眼啊!不过她又不满足了,他能看见自个儿吗?能看见就好了!可她连着在这里等了几个早上,也没见他像样地转转脸。就有一次吧,他约莫向这看了一下,也不知道看见自个儿没有。唉——

  已经没有机会了,部队在上崖住了几天,就要北上了。临走时,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到村口送队伍,一个劲儿向战士的手里掖花生什么的。可许传领没看见一个人,就觉得少了些什么。但他总有点小预感,眼睛到处撒觅,就在快出村口的当儿,果然见一个花影子扑入了他的眼睛。秀菊穿了一件浆得挺挺括括的花衣裳,向他跑来,塞给他一件东西,低头就跑了。许传领有些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低头看看塞给他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蓝印花手绢包着四个热呼呼的鸡蛋,还有一个红荷包儿,是绸子的,绣着荷花。他心一跳,急忙把这些东西放到衣兜里了。看看前后,都在应付着百姓,没怎么注意他,才放下心来。

  在村口,他又看见了娘和姐姐,看来是在这里送他。他没怎么的,和她们招招手就走了。走远了后,心里才感到悠悠忽忽的,没个着落似的。

  旅侦察科要搞一个侦察骨干培训班,董家莆的侦察班去了宋加强、李乃好、许传领三个人。这事班里的人都想去,尤其是彭二,见叫许传领去了,更是不服气,找到董家莆说:“为什么不叫我去?”

  董家莆说:“许传领当兵晚,更需要培训不是?”

  许传领他们在旅部驻地学习了一个多月,由侦察科长和侦察参谋上课。除了常规的侦察业务,还有一些让许传领感到新鲜的,就是学识图、学标图、学指北针、学截听电话,还学简单的日本话、骑自行车、骑马等等的。

  这些玩意儿,都让许传领感到头疼,好赖学了下来,他最感兴趣的是骑自行车、骑马。比方说骑自行车吧,就那么两个轮子的东西,竟然爱怎么骑怎么骑,还倒不了。培训班就那么两辆德国造破自行车,人人争着骑,正常时间闲着不多,他就利用吃饭的时候,几口扒完饭,趁别人没吃完,把车子推到外边练。刚开始骑得别别扭扭,身子硬撅撅的,老是摔,可他不怕,摔倒了爬起来再骑,几天后就骑得像那么回事了。

  骑马也是这样,刚骑上去的时候不行,多骑几回身子就灵活了。骑在上边高高的,看人、看景,感觉就不一样,威风了许多。他想,要是这样骑着马,挎着枪,再回一趟家就好了,让老少爷们——让秀菊看看。这么一想,他摸了摸放在贴身口袋里的荷包,就感到浑身发热。

  学习临近结束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返回部队。

  日军的大扫荡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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