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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八章 针锋相对 三

  那是6月11日的上午,部队疲劳地转移到冀县南边的吴家吕村住下。这时,突然响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枪炮声。大炮震撼得大地颤抖,天空还有敌人的飞机轮番盘旋。派出的侦察员,不久就回来报告,战斗是在吴家吕村的东面,约七八里地的一带村庄里发生的,是日伪军在这地区"扫荡",跟冀南的部队发生了遭遇战。战斗异常激烈,子弹打得有如稀粥开锅一般。

  这儿是冀南区平原上三角公路间一个孤立的村庄,沿村有土围墙,仿佛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有山大王或大寨主扼守的那种村寨。下有枪炮、上有飞机侦察,又是白天,无法转移躲避,司令部便下令迅速挖战壕、做工事,部署战斗,严阵以待,准备和敌人打一白天,夜间再做突围转移。

  刚下过雨,土地潮润,战士们摩拳擦掌,挥动军镐铁铣,很快就筑好围村的散兵壕和卧射散兵坑。战士们全进了战壕,连吃饭都没有离开。可是等了一天敌人没来。为了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好容易熬到天黑,就从吴家吕村出发,行军南下,那一夜走了一百多里地,穿过南宫县全境,转移到威县境内的掌史村。在黎明的虹色晨曦中,远远看见了土黄色的围墙,天空飘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

  天色微明。队伍进村时,家家户户正做早饭。后勤人员急着找到村公所的办公人员,马上筹集粮袜,分房子;炊事员抓紧安锅做饭。又累又饿的战士,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以连、排为单位进入各自阵地、堵寨门、筑工事,做着随时进入战斗的战前准备工作。

  李大波专门负责监督和检查工事,为了实战的需要,这次工事在紧迫中做得比较仔细。各排三个班做纵深配置:前面一个班每人挖一个单身掩体,后面两个班挖交通壕,纵横相连。前沿用蛇形沟壕把村子围绕起来。这条纵沟通到住房院落;院里也把各家的夹道矮墙挖开小洞,把各个院子都连接起来。李大波扛着铁铣,边检查边帮着挖工事。

  部队正开饭时,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接着是手榴弹、轻机枪、空中炸弹和掷弹筒都连续响起来,前沿阵地已经和敌人接触,战斗开始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敌人正在这一带地区向各村派夫修筑碉堡岗楼。这村过去虽是群众基础较好的根据地村庄,但被敌人蚕食后,两面政权也不得不应付敌人。部队今早一进村便封锁消息,禁止来往行人,民夫不能出村,敌人一清点人数,发现掌史村民夫没来应差,马上派了一队伪军,前来兴师问罪。起初他们并没发现这里住有八路军,所以三十多个伪军和大乡公所的伪人员,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前沿阵地的值勤部队,一见进村的敌人是零星部队,就想当即消灭。他们没有请示汇报,立即开枪,一阵手榴弹,把毫无准备的敌人撂倒一批;然后是一阵追击,又把敌人消灭了一部分,剩下十来个跑得快的伪军,连滚带爬,奔进了据点。目标就这样暴露了。

  接着是一段酝酿大战可怕的寂静时刻。

  司令部立即把值勤的团长、营长从前沿阵地叫来,批评他们不该接火、追击敌人,以致暴露了目标。

  "在这一带村庄,人们没有破路,没有交通沟,咱们在大平原上怎么能隐蔽行军?白天又不宜转移,你们知道不知道?"

  杨承烈批评着他们。

  两位团长和营长事后也明白自己光顾了出气,干得冒失,全然没考虑这严重的后果。

  "闹不好,我们跟敌人周旋了一个月的成功转移,眼看要保全主力撤到路西的计划就可能毁于一旦……"

  他们只有低头贴耳追悔莫及听训的份儿了。

  最后,吕司令员对部队下了这样的命令:

  "敌人既然是发现了目标,会很快卷土重来。因此,必须做到:一,立即进入工事,加固工事;二,如敌人再来,要沉着应战,近打、小打,只许用密集的步枪和手榴弹还击;三,不是紧急情况不准使用轻机枪,打轻机枪也要尽量点发,不要连发;没有上级命令,不许出击;四,绝不许用重机枪和迫击炮,一方面节约子弹,一方面要伪装,这是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实力情况,所有这些规定,都是为了不暴露我们是冀中的主力和领导机关。好吧,我们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敌人打一场'蘑菇战'和'顶牛战'了。"

  敌军沿着平原的大路,踏起一片滚滚烟尘,向掌史村赶来。队伍大约有四百人。夹在伪军中间的是日军的铁路警备队,都骑在高大的日本军马上。从他们那趾高气扬急于前来报复的样子判断,他们绝对没有料到会有八路军的主力部队插到他们的鼻子底下来。

  他们摇摇摆摆地刚接近村庄,前沿阵地就射来一阵步枪、手榴弹和点发的轻机枪,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仓皇后退,开阔地带遗下了一百多具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

  阵地又可怕地沉寂下来。

  敌人退却下去。一个小时后,新从威县城里调来了增援部队,坂本旅团长在麦地又把原来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敌人总共已达千人左右,连续反复进行了四次冲锋,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凶猛。到处响起日军督战时粗野的喊叫声:"哇!哭啦!"

  李大波又像他在绥远前哨阵地那样,主动申请来到前沿阵地的掩蔽壕里,这里离着敌人的战线是那么近,他可以不用望远镜就清楚地看到打急了眼的日军大小头目,穿着白色衬衣,挺着肚子,露着肚脐眼儿,气急败坏地抡着指挥刀,跳着脚地哇哇嚎叫,逼迫着伪军冲锋。

  战士们记住司令部首长的命令细则,硬是心里憋着那股劲儿,慢慢地扳动枪机,用稀疏的步枪逗弄着敌人。

  伪军在督后阵的日军逼迫下,排成散兵线队列,向阵地前进。

  阵地上是那么寂静,没有别的声息,只听见日军发出的哇哇叫声。

  前沿阵地的战壕里,人们的目光贴在地平线上,注视着敌人一步步地临近。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彼此都能看见,这时,密集的步枪和手榴弹才像炒料豆般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

  战斗一直坚持到中午,敌人一直也未能靠近前沿阵地一步。

  过午,敌人见强攻不下,坂本旅团长取胜心切,便下令向阵地施放毒气弹,他愚蠢地全然忘记这不是在地道里。那天正好刮着三四级的西南风,毒气很快便在空旷的田野上渐渐飘散。老乡还为战士们送来捣碎的大蒜,涂在手巾上捂着鼻子,很快地解了毒气。李大波初时感到有一阵头晕恶心,后来他的鼻子上捂了一块沾了蒜末的手巾,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了。"哦,真不错,生活又教我多学了一手。"他心里这么想着,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向前沿逼近的敌人散兵线。

  阵地前的开阔地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敌兵。敌人又增加了兵力。李大波估计大概比刚才多了一倍,约有两千人。

  咚,咚!敌人连续发射了三四百发炮弹,企图用炮弹开路和摧毁阵地。敌人反复冲锋了五六次。

  李大波压住心里的怒火,匍匐着来到指挥部,见到杨承烈,他生气地说:"真窝囊,我知道我们为了迷惑敌人不得不'装孙','装孬',可是我还是憋气!他们太嚣张了,太欺负人了。我怕我的情绪泄露出来,影响战士,才不得不稍微离开一会儿前沿阵地。"

  杨承烈拽住李大波的手说:"你别去了,留在这里开会,分析敌情。"

  炮弹这时纷纷落到前沿阵地上。有些地方被炸开了缺口,敌人从缺口处,冲到了村边的围墙跟前。

  有几个营长和连长跑到指挥部要求:

  "首长!使用重武器还击敌人吧!他们太猖狂了,这是欺负我们没有好武器。"

  "不,还要等一等,"吕司令员双手卡腰走着,看一看手表,用坚定的口吻说:"坚持到傍晚。"

  在战斗激烈进行的时候,指挥部的首脑们开了一个紧急小会。主要是分析敌情。经过一小时短暂的讨论,认为这次战斗虽然打得异常激烈、十几次冲锋,几度调兵遣将,但根据几年的规律,没有使用飞机进行立体作战,说明这支部队没有高级指挥组织,只不过是当地守备部队的联合作战而已,即使敌人把周围县份的军队都调来增援,也有把握重创敌人。

  晚七时左右,司令部终于下达了使用重武器猛烈还击的命令。战壕中传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混合着轻重机枪、手榴弹、步枪齐射和沉雷般迫击炮的轰鸣声,响彻了无际的原野。敌人暴露的炮兵阵地,顷刻间就被打得瘫痪、黯哑了,被打懵的敌人,只有在远处发出轻重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声,再也组织不起来新的进攻。战斗坚持到九点多钟。

  司令部指挥战斗的大院里正忙碌着突围的准备,李大波帮着在院子的墙角里挖小坑焚毁着文件,杨承烈带着两名警卫员,把伤员向老乡家做着隐蔽安置。

  布置好三路突围的路线和方向:李大波跟着吕司令员带一个营掩护区党委机关的干部队伍从正东出村;杨承烈带一个营从东南角突围;还布置了一个连在西北角佯攻,牵制敌人,掩护突围。

  这一晚正赶上阴沉欲雨,天地暗暝,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暗中只看见敌人密如雨点的步枪子弹闪着细小的红光在脚下穿梭。李大波的那一队人马,因为是机关干部的文职人员多,便于安全隐蔽,原计划沿着村外那条四五米的自然道沟突围。但是他们出村后,因为天昏地暗,找不到那条道沟。人们只好跟着为首的突围队伍,在漫洼野地里焦急地寻找。

  正在这时,恰巧敌人打了两发照明弹。在一片明如白昼的耀眼亮光中,李大波和吕司令员才发现他们已冲到敌人的眼前,面对着这么庞大的队伍。意想不到地冲杀到他们的眼前,无论是日军还是伪军,都吓得呆若木鸡了。他们端着刺刀,却没人敢动。就在这一刹那的惊愕中,借着照明弹的光亮,倒使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条自然道沟。人们沿着掩过头顶的道沟,迅速突出了敌人的重围。杨承烈带领的另一路也很顺利地从东南角突围出来;西北角上掩护突围做佯攻的那个连,也在他们两路突围成功后,撤离了阵地。他们这几路人马在威县的东南田野上汇合起来,继续行军。

  田野上,飘荡着混有小麦扬花时节特有的禾香味的微风,清新的空气,涤除了他们刚才受了毒气的污浊;面对着这场敌我伤亡悬殊、敌人横尸三百多具的胜利,他们一边听着从身后传来的枪声,展眼舒眉地走在田野沾着露珠的草路上。队伍中传递着像刮小风似的悄悄偶语。

  在一二九运动时就跟李大波非常熟悉的黄敬书记,又恢复了他那乐天的诙谐性格。他风趣地说:"刚才那么多炸子儿在咱脚下穿梭,真像小金鱼儿游来游去。"

  李大波轻轻地笑着。天空的浓厚阴云被风吹散了一层,幽深的天幕上闪出了一片灿烂的星群。想起刚才那场激烈的战斗,他现在沉浸在一种思索与回忆的幸福之中。他望着在星光闪瞬下吕司令员那张年轻刚毅的面孔,不由得想着:"经过这一仗,我更体会到,一个指挥员的决心、战略战术指导是多么重要。"

  夜是那么静谧。越来越远的枪声依稀可闻,子弹呼啸的声音在夜空中震抖。

  "敌人还在盲目地放枪哩,让他们打去吧!"李大波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当军区的队伍长驱地向东南方向转移的时候,包围掌史村的日伪军,还在用步枪和轻重机枪在前沿阵地前的开阔地上不断气地发射着。

  两面村长带着几名村公所的当差人员,提着纸灯笼,摇着白旗走出寨门,他们冲着漫洼野地趴着一大片的日伪军高声地喊话:

  "喂,太君,老总!别打了,八路军早走光啦!"

  日本军这时来了精神,他们端着刺刀,哇哇叫着,冲进了村里。

  14日拂晓,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柳町的小村。战斗了一晚又走了一宿,便在这儿休息下来。巳牌时,吃了一顿饱饭。这村虽然有一座碉堡,但昨晚的激战使伪军一直龟缩在碉堡里,不敢敲锣鸣枪。当晚,是个月明之夜,部队继续南下,越过邢台——临洼公路,进入了冀鲁豫军区驻地。6月15日天光大亮后,司令员杨得志和政委苏振华,在军区大院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这支与敌顽强战斗的部队,结束了这一个半月艰苦卓绝的游击转移生活。

  由于连续行军和战斗的疲劳,他们便在这一块完全属于根据地的安全平静的净土上,停下来休整。有一天在出完早操的时候,司令员站上一个土墩,他手里挥动着一张白纸,高声地向大家宣布:

  "同志们!这是中央军委给我们拍来的嘉奖命令的电报,我们被誉为'平原游击战坚持村落防御战的范例'!我们的一切牺牲和辛劳,都得到了报偿……"。

  操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家跳着脚,尽情地欢呼着,帽子抛向空中,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李大波也出奇地兴奋。小米绿豆干饭,使他那瘦削的身躯胖了一圈儿。红薇和王淑敏也吃得胖壮起来,脸蛋儿红润得像只红苹果。她俩和女同志住在一起,学习、生活都在一块儿,虽然她们跟李大波和杨承烈都在一个大队里,也难得有接触和说话的机会,倒是李大波和杨承烈两个人同住在一条炕上,经常有谈论战局和形势的机会。夜阑人静,他俩躺在炕上,开着吊窗,屋里流溢着镀银似的月光,除了中日战场,还谈论着苏德战场、欧洲战场、非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的各种战况。使他们的眼界开阔,心情开朗,充满乐观。

  平安的岁月流逝得真快,倏忽间一个半月的时光像流水一样过去了。8月高粱晒米的时节,休整后的队伍又向太行区转移。

  这次行军,李大波又有了一次新的体会。司令部经过周密考虑,选择了河南安阳、汤阴境内敌人守备薄弱的地方越过平汉铁路。

  原来冀鲁豫区对伪军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在这一带地区不但有些干部可以利用伪军的关系掩护越过封锁线;而且他们会帮助选择日本守备队不在的当儿,连八路军的大部队都可以在有伪军站岗放哨的掩护下越过铁路。

  这一天的黎明,他们从内黄县出发,走了八十里地,进入了馆陶县界,隐蔽在一片长着榛蔓树丛的丘陵地带。李大波对这一带的敌军工作很感兴趣,跟着当地一位做敌工的同志,化装成进山烧石灰的农民,深入碉堡,跟伪军的头目谈判,争取不动一刀一枪地"文过"这道封锁线。

  这是一个巨大的碉堡,高高的炮楼孤零零地立在漳河的左岸,紧靠着大动脉的平汉铁路。住着两连伪军,都是大刀会的骨干。炮塔式的岗楼挖有深沟围着,周围还有寨墙圈着,平时寨门紧闭,遇事才放下吊桥。夜晚有值岗打更,紧急情况时敲锣。梆声和锣声在静夜中传得很远,非常瘆人。

  李大波跟着当地的敌工干部来到寨门前,正好值勤的伪军是这个干部同村的一个青年,这人被弄走教育了好几次,所以乖乖地跑进楼子里去给队长送信。

  队长坐在二层楼里,正无聊地拉着胡琴唱京剧《四郎探母》:"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听到勤务兵报告,他很快跑下岗楼,满脸堆笑地把他们接了进去。这队长姓钱,满脸麻子,外号"麻饼"。他是上了"黑红榜""善恶录"的汉奸,军区手枪队掏过他的窝,他在根据地的家属也给他捎过信,敌工干部用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教育他改邪归正,现在他已服服帖帖地老实了。

  他们来到钱"麻饼"的屋子里,他忙了一通斟茶倒水、点烟,才开始了正式交涉。

  李大波把手枪放到桌上,对他说:

  "我们是八路军第三纵队的主力部队,现在要过路,请你们协助掩护,……"

  钱"麻饼"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支吾着:

  "这个……未免有点难办……"

  "我们是在给你做好事的机会,'善恶录'上在'善行'一栏里会写上你一笔。……"敌工干部说。

  "我们是一定要在这里过路的,'文过'和'武过',由你任选,如果'武过',我们有强大的炮兵,一定会让你的岗楼跳舞无疑。"李大波冷峻地说。

  "我明白,……只是要躲开日本皇军……"

  "对,你总还是一个中国人嘛,当日本帝国主义野蛮地入侵,对人民烧杀奸淫的时候,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奋起保卫祖国,你当了汉奸,你是有罪的,但你能暗中配合,也算立功,允许你将功折罪……"

  "是是是……"

  谈判很顺利,夜里大队人马就开进了这个叫做旧堡的大镇子。钱"麻饼"一看这些浩荡的人马,果真是八路军的正规军主力,就更加殷勤备至。他看到司令部的首长个个气宇轩昂,英姿不凡,便猜测这些人也是跟冀鲁豫军区的杨得志司令员不相上下的重要武官。不但帮助号了好房,还管吃管喝一路好款待。在这个大镇店里,有伪军为他们站岗,他们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天。

  那日傍晚,他们告别了旧堡,越过河北省界,进入了河南省界的汤阴。在这里选定过路的地点。李大波有了这次交涉的经验,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不过那伪军小头目附加了一个条件:"长官,得让我们在你们走后鸣枪,这是为了应付汤阴的日本人,没有法子呀!"当然这是很容易答应的条件。这儿正好守着一道铁道桥,旁边有一座岗楼。住的全是伪军。拂晓时整个部队从铁道桥下像过江之鲫般跨过了铁路。随后岗楼嗒嗒嘎嘎地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嘿,听啊,伪军为咱们鸣枪送行哩!"战士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诙谐的笑话。

  过路后,进入了一马平川,天光大亮,可以看到平原的小小村庄、镇店,到处有持枪的民团和大刀会的成员,满挂着日本小旗。路旁矗立着钻天的岗楼,伪军从炮楼上看到队伍如此浩荡,都躲在里面不敢打枪。李大波从这里可以推测着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已悄悄撤走一些日军。队伍整整过了一天。夜晚没有宿营,为了赶路,继续行军。到了晚上,有两个据点,因为是天黑没看见队伍有多大,他们骤然打起一阵机关枪,不让队伍过路。这时,为了敲山震虎,连着打了两发平射炮,削去了岗楼的一半,把伪军们全吓得像小鸡子似的缩做一团,不敢动弹了。

  吓住了敌人之后,他们继续向南出发。天亮之后,奇迹发生了。

  原来在他们过了铁路之后不久,正迎上了刘伯承和邓小平同志派来接应他们的一二九师新三旅。三个月来这是他们迂回于生死之间后,在广袤的平原上第一次碰见自己的主力部队。他们像两道奔腾的河水向一处汇流,两支亲如手足的兄弟部队胜利会师了。他们跳着,欢呼着,帽子在空中飞腾着,互相拥抱着。这种久违了的喜悦,使他们都忘记了已经长途行军一天一夜的疲劳。

  "宿营地在哪儿?太困了,真想睡觉啊!"吕司令问着黄旅长。

  "不行,附近就是庞炳勋①部队驻地,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到涉县才能休息。"

  ①庞炳勋,河北省人,曾任国民党第二十、四十军军长。抗战爆发后任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1940年1月至1943年5月,担任过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副司令。1943年5月6日,庞被俘后投日。投日后任河南开封绥靖公署主任,日本投降后,又被蒋介石任命为第一先遣军总司令。

  人们这时才感到极度的疲乏,真有点又失望又生气。"又是这个庞瘸子,"李大波对杨承烈说道,"当年在张家口,蒋介石就是派这个家伙去围剿吉鸿昌将军的抗日同盟军的,听说他和孙殿英都在濮阳投降了敌人,是吗?"

  "他表面上还没有公开投敌,还算是国民党的四十军军长,从统战的角度,算是'友军',可是他在这一带不打日寇,专门跟咱们打仗,闹'磨擦',总想吃掉咱们的部队,比鬼子还厉害,鬼子是扫荡才来,他们却成了'坐地虎'。所以还是快点离开的好。"黄旅长介绍着情况说。

  "他妈的,这群败类!"人们啐着唾沫忿忿地骂着。

  他们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达涉县冀鲁豫军区一二九师的师部所在地。也是八路军总部的所在地。

  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多树的山坡和葱笼的平原,清漳河的水,清澈地缓缓流过,到处生长着一片片的翠竹,景色秀丽,颇具北国江南风韵。他们刚走进村里,便看见师长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笑着走来迎接他们。这是李大波和杨承烈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他们,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刘伯承握着吕正操的手,亲切地祝贺部队顺利通过敌占区、封锁线,胜利转移。在这一刻,每个人都兴奋地忘记了行军的疲劳。

  房子已经号好,早饭和洗脚的开水都预备得十分周全,他们吃饱饭洗了脚,倒头便睡。几乎没人能够想象他们怎能坚持这一天两夜的急行军。

  到午后四点钟,他们香甜地睡了六七个小时,醒来后个个都精神抖撤,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欢迎会在山上的一座庙里举行,杀猪宰羊,好一番犒劳,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别具山乡风味的丰盛晚餐。

  第二天清晨,李大波跟着司令员一行几个人,正在潺潺流水的溪畔,青青的草路上散步,仰望着缠绕着岚气的苍翠山峦时,正遇见彭德怀将军骑着一匹白马来看望他们。

  见到吕司令员,彭德怀灵巧地跳下马来,热情地用两只手攒住了吕正操的手。他黑红的脸膛,浓眉大眼,微厚的嘴唇,爽朗的笑声,好一脉军人的威武气慨。

  "啊,你们辛苦了!"他大声地笑着说,"给你们发去的第一个电报,是对情况估计不足,只想让你们分担压力,这是我的错误,让你们多转游了两个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路上真是辛苦了!"他的坦率使这几个围拢着的人,都十分感佩。李大波见过不少高级将领,但彭德怀的豪爽与坦诚的气质,使他受到非常深刻的感染。他激动得几乎流了泪。

  吕司令员把每个人介绍给他,他都一一握手。当介绍到李大波的时候,他忽然用一只大手拍拍额头说:

  "噢,是你!我记得在延安时看过你写的一个材料,好像是汇报蒋介石勾结日本,暗中进行和平谈判的内幕,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是,是。"李大波结结巴巴地说。他觉得这位就站在眼前的彭大将军日理万机,还能记住他的汇报,真使他惊异,更使他感动了。

  "很好!你打过仗,带过队伍吗?"

  他作了回答:"搞过军运工作。在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和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待过;当过吉鸿昌将军抗日同盟军时代的副官,发动过通州保安队起义。"

  "啊,你是文武全才呀!"他真诚地赞扬着说。

  "他还是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哩!"书记黄敬在一旁插话。

  "好极了,我们正在物色这样的同志,"彭德怀高兴得眉飞色舞,"你们知道,在世界范围内,反法西斯战争正在起着质的变化。……"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这小路上不是谈话的场所,便说,"走,到你们的房里,咱们大家扯一扯,摆摆龙门阵吧!"

  他们进了村,来到了一面山坡上农家小院的茅舍里。没有遮拦的阳光把屋子照得非常明亮。一阵阵的成熟禾香,从吊窗飞进屋里。勤务员沏来一壶烧枣茶,彭德怀坐在一把农家的简易太师椅上,便跟李大波和冀中的党、政、军领导们一起攀谈起来。

  "据我们得到的有限情报,"彭德怀呷了一口甜丝丝有点糊香味的枣茶,闪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扫视了人们一遭说道,"得知疯狂的德军在进攻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已插入到斯大林格勒的某些市区,战斗非常激烈,可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德军在这里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闪电战的神话被粉碎了,这就是一个转机;在太平洋战场上,虽然日军也连续占领了东南亚不少国家和地区,可是日军却在中途岛海战中受挫,损失惨重;在非洲战场上,德国将领'沙漠之狐'隆美尔指挥的德、意轴心国军队在阿拉曼战役中进攻受挫,这一切都说明,战争初期德、意、日法西斯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已不复存在了。这就是战争的转机。至于日军这次空前规模的对我军大'扫荡',也不过是日本帝国走向彻底失败前最后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了。"他那洪亮的声音由于兴奋而提得越来越高,他把"最后"两字说得特别响亮,"为什么我说是最后一次呢?这是因为除了日本发动这场战争是不义战争之外,他在战略战术的指挥上,犯了军家忌讳的极大错误,以日本那样的小国,国力毕竟有限,他们的如意算盘是要把中国——特别是华北变成它的后方基地,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可是,偏偏碰上了我们顽强的八路军,把他的泥足紧紧地拖在这块土地上,使他不能解脱,越陷越深,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开辟了南进的战场,向东南亚进军,这样漫长的战线,他的兵力不仅分散而且今后的兵源将会枯竭,你们说这个仗怎么打法嘛?!哈哈!哈哈……"他的精辟分析,引起一阵开朗的笑声。

  "你们先在这里好好地休息几天吧,"最后他站起身来说,"真难为你们了。然后再认真地做下总结,你们'反扫荡'的经验很重要嘛!值得总结。"

  这样亲切隆重的接见,给大家带来了巨大的兴奋,他们能够在长期与敌周旋后亲眼见到他们所崇敬的许多大人物如刘伯承、邓小平和彭德怀等高级领导,并且亲聆教诲,感到无比的幸福。

  休息了两天之后,开始了向北方局和总部汇报工作。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李大波被叫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因为是正式的组织谈话,杨承烈也陪着进去。

  屋里守着一张八仙桌,坐着四五个人,李大波的眼睛一亮,他看到刘伯承、邓小平和彭德怀几位首长都坐在桌旁吸着烟,再一看还有新接任北方局书记的彭真同志。这样隆重的阵势,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心里又兴奋又混合着极度的紧张情绪。

  "请坐!"彭德怀笑着指一指椅子说道,"那天见到你,我回来一说,他们都高兴起来,现在咱们正缺少搞敌工的高手哩。……"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彭真用肯定鼓励的口吻插话。

  屋角里坐着总部的敌工部张鹏部长,他站起身,对大家说:"我向你们以组织的名义报告,这位李大波同志,正是咱们向冀中军区要来搞特殊任务的那位同志。"

  经这一说,大家全都兴高采烈地说:"啊!原来是这样啊!选得真合适。"

  受到这种夸奖,使他的脸有些发烧,心脏跳动得快速起来。

  这时一直在吸烟的政委邓小平同志才环视一遭屋里所有的人,把目光落在李大波和杨承烈的身上,用肯定的口吻说:"经过敌人这次疯狂的大'扫荡',估计会有一个暂时的黑暗时期,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我们将采取隐蔽的方法,在敌人的格子网里进行顽强的斗争,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做战略反攻的准备。派出敌工,就是这种准备工作之一。"

  彭真同志插言问:"你结婚了吗?"

  "1937年在通州搞张庆余起义时就结婚了。"

  "有家眷更好,早年我也在平津搞地下工作。你爱人现在在哪里?"

  "也在我们的队伍里,这次一块儿参加反扫荡的。"李大波简略地说了红薇的情况。

  "那太好啦,你们夫妇就一块儿去吧。至于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具体任务,敌工部会详细跟你谈的。本来应该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可是这样的干部眼下太难找了,好容易碰上你,组织上也只好这样硬性决定,你看,李大波同志,你能接受吗?"彭真和蔼地说道。

  几双闪光的眼睛都在热切地盯着他,他的心激动地猛跳起来,脸蓦地红了,烧灼起来。共产党员的党性和军人的服从,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以立正的姿势郑重地说:

  "我坚决服从党的分配。"

  几位首长都冲着他微笑着,在他辞出的时候,每个人都热情地跟他握了手。

  随后,敌工部张鹏部长把他约到办公室,他们就敌工任务做了长时间的谈话。

  张鹏点着一支用纸卷的大炮烟说:"据我们从日伪高层人士得到的情报说,日本由冈村宁次领导建立了一条重庆线路,叫'桐工作',他们已派朱琛去重庆联络,这就说明蒋又要发动反共高潮了,我们打算派你去摸清这个情况,以便揭露投降活动,这是第一项任务,这项任务要设法在北平完成;第二项任务,我们需要从敌人那里搞到禁运的战备物资,我们已在保定的思罗医院建立了一个工作点,需要你去设法把东西运出来,为此,你要长时间掩护在保定。大波同志,你现在是一身二用,往来于平保之间,这就是全部任务,我们相信你们夫妇一定能胜任,并出色地完成任务。"

  李大波的心这时才定下来,他沉思了一下,然后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们绝不辜负组织的重托和信任。"

  那天晚上,月色清明,他带着红薇和杨承烈漫步在山坡的小路上,或是留连在清清流水的小溪畔,做着依依不舍的话别。

  "承烈,这次我感到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你做我们的领导了。从1931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离开你。"

  杨承烈握着他的手:"倘使我不战死沙场,但愿我们能够重逢。"

  "是的,如果我们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鸡叫头遍,天还黑咕隆咚,山村仍然沉睡在万籁俱寂中,为了避开一切人的耳目,李大波和红薇跟着交通员肖英,踏着朦胧月色,便悄悄地上路赶往河北省会保定古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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