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八章 针锋相对 一

  1941年的冬季,日本的政局又发生了走马灯似的急剧变化:由于未能结束这场已经进行了五年之久的中日战争,引来了短命的第三次近卫内阁的倒台①,现在又迎来了穷兵黩武的东条英机内阁的成立。11月里正当华北宣布"第三次治安强化运动②"开始那天的清晨,今井武夫就被一阵军内紧急电话的铃声惊醒了。

  ①1941年10月16日第三次近卫内阁倒台,距离7月6日二次倒台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②1941年11月1日开始。

  他从榻榻密床上爬起身,拿起话筒,才知是新上任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亲自打给他的电话,命令他今早10点钟前去晋见,他诚惶诚恐地答应着,放下话筒。看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一边捉摸着总司令官找他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一边又津津有味地阅读那本不忍释手的书籍。

  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般的书,是"日本中央灭共委员会"调查部——也就是代号为"黄城事务所①"最近新创刊的月刊《剿共指南》②。自从他到香港、澳门连续忙于"桐工作",他荒废了不少功课,许多重要的军内政策性的必读文件也没顾上学习。现在他正抓紧补课。

  ①黄城事务所,该机关设于北京西城的黄城根,故名。

  ②《剿共指南》是冈村宁次命令参谋部编撰的小册子,列举实例和经验讲述讨伐我军的要领,发至日本各部队阅读。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发动内战时,曾以这本小册子发予蒋军做为剿共必读课本。

  这一期的《剿共指南》,发表的文章全是日军当局和记者写的有关"百团大战"的情况、战役检查和经验教训,还有一些战报、战况的机密文件,这是他不在中国大陆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往下看。

  "华北方面军作战记录":

  "盘踞华北一带的共军,按照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部署的所谓'百团大战',于1940年8月22日夜,一齐向我交通线及生产地区(主要为矿山)进行奇袭。特别是在山西,其势更猛,在袭击石太路及同蒲路北段警备队的同时,炸毁和破坏铁路、桥梁及通信设施,使井陉煤矿等的设备,遭到彻底破坏。此次袭击,完全出乎我军意料之外,损失甚大,需要长时期和巨款方能恢复。我军受此袭击之后,为了不再发生同样过失和保持皇军的威信,乃企图进行晋中作战以使共军彻底溃灭。

  "'百团大战',这是自开战以来,共军采取与过去游击战完全不同的战术,乘日军不备,突然以大部队的运动战进行攻击的战役。事先也曾得到一些情报,看到一些情况,……但并未看做发动攻势的前兆而引起重视。日方从未想到中共势力竟能扩大到如此程度,日方对中共真实情况的调查研究及其统一指挥大部队作战的能力的情报,收集得很不充分。同时,中共一向对其行动意图巧妙而严格地加以保密,因而完全出乎日军的意料,取得了奇袭的成功。据有关人员回忆,当时从司令部到第一线警备队一致认为:事后回想,确有先兆,假如联系各种情况加以分析,共军的攻势或有可能判断出来,但当时考虑得太轻率了。……"

  他叹一口气,点起一支烟。他从镜片中射出的锐利目光,又停留在有关"百团大战"每条铁路被奇袭的具体报告上面:石太路方面、同蒲路北部、同蒲路南部、东潞路方面、京汉路方面。……

  "据作战记录:共军将攻击重点指向石太路沿线地区,由其精锐部队担任。即以聂荣臻部队的十五个团向平定、石门一线,刘伯承部队的十五个团及炮兵团向平定、榆次一线进行攻击。在共军攻击时,由片山省太郎中将指挥的独立混成第四旅团部署于石太路沿线。……各警备队……均突然遭到共军的奇袭,因不能相互支援,只得各自进行防御战斗。……

  "第一军司令官部筱冢义男中将和参谋长田中隆吉少将,21日晨从旁系电话中亦收到第一次报告说:'石太路到处遭八路军袭击……'以后再无更详细报告,有线、无线完全不通,立即陷入情况不明状况。……

  "当日午后,由朝枝繁春参谋同乘飞机进行空中侦察,方弄清石太路沿线全面情况。司令部乃召开紧急幕僚会议,当即采取增援措施……

  "军直属部队中当时手下因无可用之兵力,乃由军司令部临时抽出包括卫兵在内的共约40人,组成混成小队,当即指挥该小队开往阳泉。先乘大车至榆次,然后徒步突破敌阵,三日后至寿阳,经一周时间始达阳泉。

  "石太路沿线我各小据点(以分队为主)大半已被消灭。可以望见沿线制高点上之共军了望哨。多处枕木被烧毁,铁轨被拆除,铁路桥梁大部遭到破坏或损伤。百姓逃散,房屋皆空。……

  "一一○师团长饭沼守中将记录:20日夜接到独立混成第八旅团的电话报告,得知石门附近情况,但以后电话不通,情况不明。21日傍晚,得悉石太路全线遭敌袭击。师团长于23日派轻装甲车队及步兵一个大队前往井陉地区增援。

  "旅团判断,在所负责警备地区内,共军的攻势以袭击井陉三煤矿及石太路的要地(井陉以西险峻山地的铁路桥和隧道)为重点,并破坏获鹿、微水镇的铁路、公路,企图阻止来自石门的增援部队。

  "新矿位于总矿北面约1.5公里,有一个分队负责警备,遭到约1000名优势共军的围攻,在寡不敌众情况下,全矿被敌占领。各处重要设施被焚,损失极大。(注:共军利用矿井通敌分子,切断铁丝网电流,即由该处侵入。)

  "总矿与新矿同时受到优势共军的急袭,经警备中队长以下全员奋战,坚守所负责的地区。然而,虽明知新矿情势危急,却无法采取援救措施。(注:主力部队正向深县方面出动,煤矿警备力量减少一半。)……

  "石太路破坏极为严重,规模之大无法形容,敌人采用爆炸、焚烧、破坏等方法,企图对桥梁、轨道、通讯网、火车站设施等重要技术性设备,予以彻底摧毁。在进行破坏时,隐秘伪装得极为巧妙。……

  "八路军的工作已深入到居民当中,村民正如'空室清野'的标语那样,几乎逃避一空不见踪影,并且好像曾经积极协助八路军。因而在作战期间,日军的动向被详细地泄露给八路军,但在日本方面则对八路军的情报完全不明。八路军的行动变化无常,在一地仅住数日即行转移。在险峻的山岳地带,其游击行动非常灵便。与此相反,日军的行动由于用马驮运行李辎重,部队及个人的装备过重,比起轻如猿猴的八路军来显得十分笨拙。因此,任凭如何拼命追击也难以取得大的成果。……"

  今井武夫把《剿共指南》和战况总结汇报,扔到沙发上。他看了两个小时,才不过是"百团大战"从8月20日到九月上旬在石太路一个方面的第一次攻势。至于从9月22日在晋中、同蒲线、察南的蔚县、涞源、晋东南的辽县、榆社方面开始的第二次攻势的战况报告,他已经气馁得不想再读下去了。

  他不知道新上任的这位司令官冈村宁次①大将单独召见他,会问他什么情况,让他汇报什么问题,或是否还是那件拉拉扯扯泥跩不清的"桐工作"。他从来没有机会跟这位武运亨通的大人物单独见过面,他对这位在国内外武功赫赫的司令官的脾气、秉性、爱好、憎恶、生活习惯,一无所知。想到一会儿就要到来的晋见,他赶紧集中思想在小本上写下几条要汇报的事项。

  ①冈村宁次(1884-1966)日本战犯。日本东京人。1925年至1927年,任北洋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1928年任日军步兵联队长,是济南惨案的主凶。1932年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参加日军侵占上海的战争。1933年代表日本政府同国民党政府签订"塘沽协定"。1937年至1945年,历任日军第十一军、华北方面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和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在中国实行了极其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在1945年8月延安公布的日本战犯名单中,被列为首要战争罪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期间,曾充当蒋介石的秘密军事顾问,为蒋策划向解放区的进攻。1949年1月被国民党政府宣判"无罪",释放回国。1950年又被蒋介石聘为台湾的"革命实践研究院"高级教官。1966年死于日本。

  还有半小时,他赶紧钻进盥洗室去洗脸刮胡髭。这时勤务兵进来报告说汽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照着镜子,把领章、肩章和风纪扣都整理好,戴正了军帽,把脸上溢出的油渍用手巾擦擦,才走出门去上车。

  在旃檀寺原先是二十九军军部大院最后的一处方砖墁地的四合院里——也就是当年宋哲元军长的旧居,现在特别安静。勤务兵蹑手蹑脚地走路,不敢大声说话。这儿的新主人就是冈村宁次,他办公、召见、会客和住宿都在这里活动。北屋五大间是他的卧室,平时那很大的玻璃窗就挂着白色的窗帘。南屋五大间是他的会客室兼书房,他从不到专为司令官预备的餐厅去用饭,都是最忠诚的护身卫兵把饭菜打到这儿来独自吃。他用的是特制的包了银头的象牙筷子,为的是防毒。酒器、餐具,一律是白银制造的。西屋三间住着副官和秘书,东屋三间住着勤务兵和警卫兵。他的生活起居异常严格,准确到跟钟表一模一样。除了开会、阅读文件,他的爱好是下棋和钓鱼。现在他在吃过早餐假寐了一会后,正在看战报和新近出版的《剿共指南》,一只金壳怀表放在他的眼前,他边看文件边等着今井武夫。

  他在1938年的6月21日夜被大本营任命为十一军司令官的时候,由于对华作战推进神速,极尽人间的荣宠。在他筹备建制这支新军完成时,7月5日的上午他被召进皇宫拜谒天皇陛下,随后又拜谒皇后陛下,并拜受皇后陛下亲手缝制的围巾,拜领侍从长送下的赐金。还在吉本参谋长、铃木专属副官伴同下,参拜皇宫内殿,拜受御赐神酒。最后至参谋本部,接受总长官殿下的派遣命令和十一军的战斗序列。由于这支攻打武汉的新军出发要严加保密,启程时,天皇的弟弟们——秩父宫、闲院宫、梨本宫各殿下所差遣的送行武官都未到东京车站,而只在参谋本部正门前给他送别。也因为保密的原因,天皇的御遣侍从武官的送行也取消了。当晚,冈村宁次因怕泄露武汉作战的消息,都没有回他四谷的私邸,而只在东京九段偕行社新馆的最上层下榻休息了一个夜晚,次日离开东京,九日在宇品乘船出发,三日后抵达上海,开始了向华中的重镇武汉进军。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辉煌。夜晚在前线有时忽然想起这些,他就觉得他的生命是属于天皇陛下的,他为此可以肝脑涂地。

  在武汉的进军,和下一个战役攻占南昌,使他在国内军政两界又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他受到了上级如雪片飞来的祝贺电报。

  来自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的贺电说:"贵军麾下之精锐部队,以疾风扫落叶之势,一举攻占武汉,深表谢忱及庆贺之意。"

  来自闲宫院①参谋总长的贺电这样写道:"庆贺占领要地武汉。转战百里实跃进百数十里。其间,越过崇山峻岭,渡过大河湖沼,备尝艰辛,顽强战斗,终克顽敌,遂奉伟功。此诚圣上威严,然统帅有方,将士勇武,宣扬吾皇军之威武于天下。应继续压倒、歼灭顽敌,愈益扩大战果。值兹向彻底完成本作战目的迈进之秋,遥致庆贺之意,并祝武运长久。"

  ①闲宫院,一直担任总参谋长,是天皇的弟弟。我在许多处都引证了各宫的殿下活动,意在表示日本天皇裕仁对侵华战争参予的多么深远。近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天皇和女王等都是一种象征,这意见不确切,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期间更非如此。这只能是为当时的日本天皇推却罪责罢了。

  他对上级的嘉奖,祝贺并不特别感到高兴。因为,这不等于该军主力方面的战斗已经完成,恰恰相反,攻占武汉的伤亡甚重,这使他的心情阴郁。那时他住在石钟山上一座幽雅的寺院里,并在这儿设立了他的战斗指挥所。从地形上看,这里既是最前线,又是这一带最高的制高点,是鄱阳湖水汇入长江处的一座小山。在南方郁热的气流中,这里十分凉爽。由这里不仅看见了浩淼的鄱阳湖全貌,而且还可远眺庐山,景色绝妙。他甚至站在这里得意地用铅笔画了一张写生画。他就站在这个山头观察敌情,在这里指挥军队。他还清楚地记得,7月23日的拂晓,他被一阵机枪声和炮声吵醒,但朦胧间枪炮声停了下来,他估计他的军舰已在滩头登陆成功,于是他又睡着了。五时左右他被副官唤醒,他接到了从"保津号"军舰上送来的强行登陆成功的第一报。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才登上小山的指挥所观战。像他这样一位高级指挥官,前线不仅是他最安全的处所,也是他荣升高转的阶梯。

  打下南昌第一天,他又住在庐山的牯岭,享受着异国最美的旖旎风光。第二天他就在德安机场迎接了天皇的另一个弟弟——朝香宫鸠彦王殿下。殿下走下飞机的第一句话就是:"南昌怎么样了?"他手里托着帽子,行一个军礼说:"皇军昨天已经从国民党军手中占领了该城。"

  "那可太好了。我从东京出发前,去拜会闲院宫参谋总长殿下时,殿下说这次南昌作战,由于冈村使用了两个战斗力薄弱的特设师团,大家都非常担心。我在广东视察中,也是怀着不安而来的。啊,现在好了,将军,你真是帝国的栋梁啊!"

  他明白,朝香宫对他的褒奖,那就等于是天皇对他的嘉奖。这些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从十一军任内,升任为华北派遣军的总司令,这又是他在平步青云的戎马生活中,上升了一个阶梯。他知道,五年的战争不仅没能消灭华北的共军,而且越打共军的势力越大,这就意味着他肩上的责任加重了。上任的头一个月,他曾乘着飞机到华北铁路沿线视察,他也发现共军发动的"百团大战"给他的皇军损失太惨重了。这些天他一直闷在屋子里沉思遐想,企图想出比他的前任多田骏在制服八路军方面更有效的方法。他头脑里正在构思一个大规模的作战计划:"既然中共的大头目彭德怀发动了'百团大战',打得我们晕头转向,害得我皇军好苦,这一回我一定要发动一次'百万大战'。来报复他们,让共军知道我冈村宁次的厉害。"他这样思谋他的军事进攻方案。

  在他等待今井武夫到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记事小本上,写下了他现在正聚精会神考虑的另一个事项,那就是在华北派遣军里建立"慰安妇团①"的问题。这是他在1932年在上海任派遣军副参谋长时首先在陆军中创始的,他效仿出征的海军,曾通过长崎县知事召募"慰安妇团"。不过现在他不用非在本国去召募,而只需下令在朝鲜或中国妇女中强征就可以了。现在几乎各兵团都有"慰安妇团"随行,已形成兵站的一个分队。他觉着这或许可以避免或减少他的士兵发生的强奸事件,为他的发明而感到欣慰。所以他又想到,不知"慰安妇团"征集得如何了,有点悬心。

  ①慰安妇,即军妓。

  正在这时勤务兵向他报告:"今井武夫来到。"他当即看一下摆在桌上的怀表,相当准时,便命令对他传进。

  今井武夫穿着整齐笔挺的军服、刮了脸,挺着胸脯像吞了一根棍子似的提着大公文包走进了南屋的大办公室。

  屋里陈设的很气派,一色的雕花紫檀木家具,显得肃穆和古香古色。在一张宽大的镶有银灰色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前,正襟危坐着神态严厉的冈村宁次。今井武夫报门走进,严肃地行了军礼,笔直地站立。他用目光凝视着冈村宁次,见他留着茂密的平头,长方形的脸上架着一副玳瑁宽边圆光眼镜,乌黑的短髭中,露出一种大人物纡尊降贵的适度微笑。他看见这位"军中骄子"穿着大将阶级的军服,胸前佩戴着一枚一级金鵄勋章,闪闪发亮。

  冈村招招手,请他在沙发椅上就座。勤务兵端上清茶、汽水和甜酒,便退下了。照例经过一阵寒暄,便攀谈起来。今井在这次会见前,便听说这位冈村将军日常喜好阅读书报,广交朋友,视野宽广,健谈善听,记忆力非凡,他告诫自己,有问必答,不可抢答或锋芒外露。

  "我听说扶植汪精卫的工作,是你直接负责的,是吗?"冈村直接了当地提出了问题。这棘手的问题使今井暗吃一惊,他心想:"要提的,终究提出来了!"他马上据实回答:"是我配合影佐大佐一块儿干的,这当时是根据近卫首相的指示。司令官对此有什么看法和新的指示,我依然奉命执行。"

  冈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紧皱着眉头用严厉的语气说:

  "我可以直率地说,我反对汪精卫的工作。近卫当初发表的'不以蒋介石为谈判对手'的声明,只不过是不懂中国国情,徒为解决事变增加困难而已。中国的政治,现在仍然是掌握武力实权的说了算,仅靠言论的汪精卫,能否导致和平确属疑问,毋宁说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可是,我国指导战争的当局,满足于汪精卫的脱离重庆,并考虑将来以他为中心建立和平的中国政府。哼,以此等临时政府压迫重庆,不过是白日作梦。我认为汪精卫的工作,只不过玩弄小技,反而会造成阻力,如果借此搞重庆和平妥协工作,不仅至为困难,还可能适得其反。我当时对汪精卫访问南京总司令,以及搞的那些狂热活动,感到不胜惊讶。为何费尽心机要以汪为中心打开如此重大局面?这样反使敌人看透我们的内情,而招致相反的结果。如果觉察到汪的主张,只不过是向重庆照搬日本方面解决事变的根本方针,日本最高首脑部则有再次检讨当今这一根本方针的必要。可是据传总理以下五位大臣都捧汪上台,陆军大臣甚至还要亲赴香港表示欢迎,想来实在可怜。啊!请你告诉我,你后来的'桐工作'之所以没能取得进展,是不是这是症结所在?"

  "是的,将军所言极是。"今井唯唯诺诺地说。

  冈村反剪着手,在宽阔的屋里踱起步来。屋里很寂静,只有挂钟均匀的滴答声音。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思索重要的问题时,都是如此。他猝然转身,停在今井的脸前,用笔直的目光,凝视着今井武夫的眼睛,直接了当地问着:

  "今井君,以你来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今井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为当前最关重要的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结束中国的战争。"

  "对!"冈村伸出一个手指用力地指点了一下,然后叹息了一声,才说下去:"在中国战争上,指导国家战争的最高人物,犯了许多错误:一是事变爆发当初的不扩大主义;二是攻占南京后不以蒋为对手的声明;三是攻占武汉后,近卫的再次声明;四是为拥汪建立新政权盲目奔走,等等。总之,我感到这是由于全盘贯穿着对现今中国要求国家统一的觉醒判断错误——迄今未改变以过去的旧中国为对手的作法;其次是错误判断蒋的为人和实力——当然加上国共的暂时合作和国际的支援;再有就是我们的政治谋略的不统一。特别重要的是日本政情不稳,内阁更迭极为频繁和海陆军的不统一,在心理上都给敌方以自信。……"他间歇了一下,喝了一口清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着说:"唉,由于陆军当局的强硬态度,丧失了早期解决事变的机会。哦,现在悔之晚矣喽!"这次他呷了一口日本甜酒,举着酒杯,"来,别客气,喝一杯!……唉,想当初七七事变,共产党还没插手,咱们跟蒋介石谈判,那时他的确很害怕,当时他只要求不要公开承认满洲国,要照顾他的面子,可是板垣不答应,非说:'那有什么为难?承认满洲国,不过是多写上几个字的问题嘛!'现在我们日本被中国拖入了战争长期化的泥潭,可见当时忽视了蒋的面子是多么严重的失误!其实那时的局面很好收拾,那时中国某些地区虽有中共发动的暴动,但根本不成气候,连它的党魁毛泽东不过是困居陕北一隅而已,但现在眼看中共的势力坐大,还发动了'百团大战'!"他在桌上抓起那本《剿共指南》抖动着,"不得了呀!唉,现在我们只好别开蹊径了。唉,难哪,难哪,……"

  今井武夫的酒刚喝下半杯,就被冈村宁次这种大胆而坦诚的谈话惊呆了。初次单独见面就跟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谈他对大本营、军部的意见,他感到这是这位司令官把他视为知己和亲信的表示,使他极为感动。

  "好啦,发牢骚,提意见,都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冈村微笑着自我解嘲地把话锋一转,"今天我叫你来,是觉得你是一位有名的'中国通',而且从事变前就插手中国问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今后将向何处去?"

  今井沉默下来。他觉着司令官把他视为"中国通"专家和亲信,他应该坦率地抒发己见。幸好他在通知晋见之前,做了汇报准备,于是他侃侃而谈,对贯彻近卫的声明——扶汪和与重庆谈判之间的重重矛盾,都做了详细的汇报,最后才说出了他今后的主张:

  "我想,在华北,最重要的是剿共,因为,战争拖得越长,我国的国力越弱,依靠我们本国来支持这个战争是根本不可能的,必须是借助于中国的物资打中国,也就是'以战养战',把华北建设成我国的'后方兵站基地'。但是国民党虽然进了峨嵋山,可是迅速成长的中共军事实力实行着游击战,却使我们一天不得安宁,而且最重要的是,生产粮食、棉花许多重要战略物资的地方,都不在我们皇军手里,现在我们维持大中城市人口的用粮都成了问题,不得不从满洲国运来大豆、玉米和文化米救急,更谈不上对前线的支援,这两年只凭着麦秋抢粮,这不是常事。看来,如果想达到兵站基地的目标,除了更加有效的剿共以外,别无良策。……"

  冈村宁次的目光闪亮了一下,他激动地站起身打断了今井的话说:

  "是的,你说的完全对,这正符合我的想法,我正在想一个用重兵在全华北来一次重大的'扫荡'战役。我打算进行一次立体战争,采用'梳篦式'的'剔抉'战术,以期达到一举剿灭共军。"

  听了这话,今井也很激动。他知道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和今天的执牛耳者搞好关系,而他更知晓彻底否定前任长官的政绩则是和现任领导接近的最好法宝,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

  "以往多田将军过于手软,没有抓住事变后的头二年机会,给了中共坐大的机遇,后来他制定了一些扫荡的计划,但规模大小。重病,需要下重药,我以为您是一位常胜将军,我完全拥护您的这个战略,集中优势兵力,一网打尽,现在华北只有调您这样赋有威望的军事指挥家来做收场的工作了。"

  虽然冈村日常的作风是严谨的,甚至是冷峻的,他不易被一般的阿谀奉承所迷惑,但他对今井对多田的这些评议,仍然感到非常惬意,并且立刻对这位在军内搞特工的高级谋略人员产生了好感。他坐到沙发上,亲自给今井斟了一杯酒,兴奋地说:"看来,我们俩算是'泥瓦匠'了。哪儿有崴泥的活儿,哪儿就需要咱们去干喽!"他们举杯一同喝下一口酒,又用鼓励的口吻说:"还有呢?说下去,我很喜欢听。"

  "这第二条,我以为我们没有很充分地利用国共矛盾。前两年蒋介石为了从中共手里抢夺敌后的地盘,曾经派了一些国民党中的宿将和杂牌军中的将领,像搞过逼宫的鹿钟麟,他被蒋委为河北省主席,冀察战区总司令,还是国民党河北省党部主任委员,他的使命就是跟共产党争天下。可是身为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的杉山元大将,不但没有照顾他,并且对他所在的冀南,实行了'扫荡'。其实这鹿钟麟干得蛮不错,他一到任就撤换中共的县长,实行'政令统一',取消中共成立的冀南行政主任公署,还派兵进占枣强县城,将八路军冀鲁豫军区战委会驱出县城。这样的机会我们并没抓住,中共却善于作工作,刘伯承和宋任穷亲自从南宫到冀县跟鹿钟麟谈判,解决磨擦和团结一致抗日问题,后来鹿还不是撤出河北省吗?再有,国民党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一心跟共产党制造磨擦,搞了几次对共产党干部、群众的大屠杀,是有名的'曲线救国'论的倡导者,我们的特工和部队跟他的配合也很不够,后来终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只身逃往重庆。这都是我们没有充分利用国共矛盾冲突的典型例子。还有,对旧军阀国民党军的石友三,又'亲热'得过了火,我军一直毫不隐讳地配合他的行动,有一次在南宫北仓庄,他打着友军的旗号,暗算了八路军东进纵队三团十一、十二两个连和一个骑兵班,为此,冀鲁豫军区的政委邓小平都跟他举行过会谈,后来在冀东地区,我出动军队跟他协同对共军'扫荡',结果惹恼了中共,冀南冀中的部队联合起来围歼石友三部,那一次为了掩护石友三部逃窜,我日军还在广平、邱县、曲周,永年、肥乡、威县一带出动了三千多部队,才掩护他逃跑了。可是结果呢,倒被蒋介石下令以'通敌'罪名,命令高树勋在濮阳把石友三扣押枪毙①了。……"

  ①石友三是在1940年11月4日被枪决的。

  "哼,真是愚蠢!我们养了很多笨蛋。"冈村愤慨地濞响了鼻子,气忿地说,"谋略?过犹不及,都不行!必须准确地恰到好处。我以为共军利用事变的长期化,必将更加强大。当前国共虽联合抗战,但冰炭本不相容,将来两者之对抗,事在必然。共产党背后的苏联,实乃日华两国共同之敌。"他从桌子的一角一摞书中,翻出了两个文件,一是方面军刚就"皖南事变"新编印不久的《对国共斗争形势的判断》一本小册子,二是方面军的《战时月报资料》,翻开其中的一页,他念着用红铅笔勾划的段落,"蒋介石于去年10月19日、12月9日严令共军江南新四军移驻长江以北,并且还派了顾祝同的四个师在泾县以南地区将新四军包围,俘虏了军长叶挺以及干部多人,给新四军以毁灭性打击。重庆政府还命令解散新四军,取销番号。并且还派了汤恩伯集团军移驻河南省南部,监视共军。蒋介石的这些措施,对于我们皇军简直是太好了!这当然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何应钦以军委参谋总长的名义干的。让他们自己厮杀,火并吧,而我们却不费一枪一弹!要知道,中共的新四军曾经给咱们的华中派遣军带来多大的威胁呀!这就是说,蒋介石宁肯让我们日本占领,也不让中共形成军事割据,当然,我们也可看做这是蒋介石对我们的和平建议的一种姿态。老实说,实现结束战争,蒋那边的阻力,其实也是中共。不过,共军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它重新任命了陈毅为代军长、刘少奇为政治委员,组成了更强有力的领导。所以,国共相克将是长期的。因此,我们除了密切注意外,还应该充分利用蒋介石,达到我们在战场上达不到的效果。"

  听到这里,今井兴奋已极,他忘记了是在这样高阶级的领导面前,而放肆地拍着大腿,手舞足蹈地说:

  "啊!我明白啦,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帝国还应该保持和重庆谈判这条线?!"

  "是的,你的估计完全正确!"

  今井来时的最大担心完全消释了。他原以为这位武功盖世、武运长久的将军会像日军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一介武夫那样只注重战场的战绩而故意蔑视文职的"谋略工作",他深恐批评他所搞的那套"桐工作"是软弱的表示。现在不但没挨批,反而肯定了他的工作,他兴奋地满脸堆着笑,推一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那……大本营的意见是……您指示我该怎么干吧!"

  "我这次到东京接受华北派遣军总司令的任务时,"冈村把脊背靠在沙发椅上,做出长谈的姿势,顺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道,"我被东条陆相单独留下来,屋里没有别人,他告诉我'中国事变处理纲要'的基本精神,'要领事项'的第一条便是必须使'中国事变'尽快获得解决。为此,他秘密地嘱托我还要继续开展对重庆的工作,需要继续建立重庆联络线,因此,我想这件事还是委托你来办,你是有经验的。你汇报一下这方面的工作情况吧,我很希望了解得多些,以便完成东条陆相的嘱托。”

  "好的,说来话长了,"今井心里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向这位将军谈说他那旷日费时的"无名战绩"了,于是他打开了他准备的那个小本子,详细地追述了他的以往工作,"我过去联络了各种路线。最初是孔祥熙的路线①,联络的方式是通过驻香港的孔的秘书乔辅三,当时谈判进行得极为顺利,已经达到计划宇垣一成外相与孔祥熙会面的程度,可是后来,大约在徐州会战刚结束,战争进行得很快,对中国都寄强烈期望于武力解决,有人认为这种谈判有损于外务省的外交大权,有失帝国国统,只好虎头蛇尾地停止了。不过还时有藕断丝连。孔祥熙还不罢休,又委托他一个叫樊光的亲信,住在上海和我们联系,中转联络员是孔祥熙的长子孔令侃,他那时住在香港。后来因为我们扶植了汪精卫,又要求蒋、汪合作,蒋顾虑这会失掉抗战的民心又作罢了。后来开展的是姜豪路线①。这条路线原是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小野寺信中佐开辟的。姜豪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委员。通过他,我们和国民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接头,开辟了和CC系陈立夫、朱家骅的路线。可是五月间上海日本宪兵队逮捕了姜豪,后来屡次交涉,才释放了姜豪。姜于是被召回重庆询问情况。接触一度中断。一直到七月底,姜豪衔蒋的密令,到香港要求和我们重新谈判和平条件。由于影佐少将的'梅机关'正全力扶植汪精卫成立新政府,还跟华中派遣军的'小野寺机关'发生了严重的对立,这时在南京成立了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为了完成和重庆的这项工作,把我也调到了总司令部。我这时委派了吉田东祐为特派员,在澳门和姜豪会谈。后来发生了经费报销的问题,重庆有意让日方全部报销,这就发生了困难和争执。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上策是我亲自和姜直接面谈,试探一下他的路线是否有价值,我要求他在上海见面,他不来,因为‘梅机关’逮过他,这样我只好委托驻香港的武官铃木跟姜在港晤面。铃木上过所谓宋子良的当以后,坚决要求姜豪必须携带重庆政府中枢有关的身份证明书才可与之谈判。姜接受了这项要求,便返回重庆,讲明次年的2月中旬返回香港,可是就在这时,汪兆铭政权宣告成立,这条路线又告吹了。。"

  ①孔祥熙路线,从1936年即已开始,至1938年九月以宇垣一成辞职而作罢。

  ①姜豪路线,这条路线于1939年1月开始,至1940年结束。

  冈村微笑着插言:"怎么样?诚如我当初预言的那样吧?扶植汪政权只能是我们的一个累赘。我是武人,我们看重的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像汪精卫那样手无寸铁光凭嘴巴游说的政客,一钱不值,真不知汪精卫这位夸夸其谈的政客怎么会被几任内阁如此看重。……啊,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汇报。

  请问,现在你手上还有什么可以继续利用的线索吗?""有,那就是现任燕京大学的校务长、美国的司徒雷登。"

  "啊!是这样!"冈村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情况,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问着:"索爹死嘎?(是这样呀?)"

  今井看着将军疑讶的目光,无形中受到了更大的鼓励,他赶紧说:"将军,我坦率地说,从1938年我军攻占了广州以后,我就看出单凭武力解决中国事变是很困难的了,南京陷落、徐州会战、汉口大战,我们也都曾经看做是和平解决的良好时机,可是这些希望全落空了。究其原因,不外是中国地大,蒋自己尽可以躲进大西南的深山,借重我军的力量,消耗杂牌军和八路军,坐享更好的机会,所以,三次近卫内阁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知道,既是军阀,又是政客的蒋介石,非常的狡猾,他从战争一开始,就驾驭着'抗日'和'亲日'的两匹马,他利用着两套人物,该使用哪套人物,只是看时机罢了,这也是复杂的中国政界所决定的。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同时开展了几条通向重庆的路线。从去年2月起,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一号人物王克敏,就跟司徒雷登秘密地进行过联系。司徒雷登这位生在中国杭州、多年在中国传教的牧师的儿子,在美国接受了正规教育,又返回中国工作,闻名全国。他和现任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友谊,也正因为这样,才深得蒋介石夫妇的特殊信任。从事变到现在,司徒雷登做为第三国人,我们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被特殊批准在北平、重庆间有自由行动的特权。当然,我们利用了这个特殊情况的关系,他可以把日军对重庆政策的真相转达给蒋介石,同时又把蒋对日方针的内情密告给王克敏。为此,我们派了两个人去联系,一个是田川大吉郎议员,另一个是兴亚院华北联络部长官喜多诚一,连板垣都亲自过问这件事,热忱地进行联系。现在由我来接手这条线索。情况也不大乐观,因为他往返北京和重庆的时间过长,一去就是半年,所以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不知将军阁下您是否有什么可靠的居间人?"

  冈村又给今井斟了一杯甜酒,才说:

  "经过慎重考虑,我选择了现在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的殷同①。这个人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我跟他早就认识。我当时担任关东军参谋副长,有一天他突然到我私邸来访,原来他是受华北政务委员长黄邪和华北最高军事负责人何应钦二人之命,暗中刺探关东军的和平态度的。在我们签订塘沽停战协定的过程中,我有机会多次和殷同见面,关系密切。我知道他和重庆的王大祯是同窗,我想起用他和王大祯联系,这件事我想委派你专职管,你意下如何?"

  ①殷同,出身于日本陆军军需学校,与当时任关东军参谋副长的冈村宁次很熟,曾参予签订《塘沽停战协定》。1937年中日爆发战争后,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担任要职。因他与任重庆要职的王大祯是同窗,故派他前去联系。1942年8月30日,殷同与重庆王大祯接上联系,开始谈判"和平工作方案",此后,由重庆派何沛石驻殷同私邸,担任联络,建立电台,每周通话一、二次,由冈村签署一份防哨线通行证由何沛石使用。

  今井站起来,双手垂立恭敬地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当然乐意为将军效劳。"

  "好吧,我们今天谈的挺好,干一杯!"

  他们两个人一扬脖儿,一同干了杯。

  "你喜欢钓鱼吗?"冈村说着,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鱼杆,让今井观赏。

  "您好雅兴,我不行。啊,您的鱼杆可真讲究呀!"

  "是的,在汉口,炮打得那么紧,我也在钓鱼,许多战役的部署,就是我在钓鱼的时候思考出来的。好,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要约你一块来垂钓呢。"

  今井知道该告辞了,便站起身,双脚一并,行一个军礼,说道:

  "谢谢您,我盼望着那个日子早日到来,更盼望着您所拟定的那个'百万大战',早奏凯歌!"

  冈村宁次微笑着,破例把他的下属幕僚送到屋门口,说了一句:"关于'桐工作',我希望尽快能听到佳音。你可以破例随时来见我。"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