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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四章 翠谷红花 三

  红薇起的很早,半夜就醒了,她提前吃罢早饭,由红莲给她带路,到区上去报到。自从红薇、红槿两个姐姐相继离家,十七岁的红莲,过早历世,显得比她的年龄成熟。姐妹俩刚一出村,走过三岔口,上了去小水峪的大道,红莲见大小道上没人来往,就低声地说:

  "姐,你只跟我说实话,告诉我,我姐夫还活着吗?"

  红薇吃了一惊,这孩子好眼力、好细心啊!她感到当年流着鼻涕、梳着一根黄毛小辫子的那个山村小丫头,真的长大了,而且,是她回乡后遇到的第一个知心的人,压抑了多么久的眼泪,像喷泉一样从她那两只大眼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一切全明白了。红莲站下来,掏出手绢给姐姐擦着泪水,又紧紧地拉起她那双冰凉的手给她焐着。

  "别难过了,就是哭瞎了你的眼,反正人也活不了啦,只是要瞒着老爹才好,要紧的是,千万别让区里给咱家送烈士通知书就暴露不了。有时区政府为了让咱们享受军烈属的代耕待遇,特别照顾咱们,就可能这么办,所以,你一到区上就得声明咱的特殊要求。你可别大意。"

  她俩下了山岗,沿着那条荡着粼粼波浪的饮马河,走在松软的河滩上,红薇给红莲讲说着李大波的牺牲经过。红薇身着一件蓝色毛哔叽面驼绒夹袍,高统丝袜和一双褐色长脸鹿皮鞋,一望而知是从大都市回乡的知识分子,红莲穿一身蓝靛色自织的粗布夹衣,短短的齐耳头发,腰里扎着皮带,家做的实纳帮儿的青布绊带鞋,一看就是根据地标准的妇救会干部的打扮。

  "姐,往后就你一个人了,我就陪着你一块儿过吧,咱们一块儿摽着肩膀把鬼子抗出去,也算给姐夫报了仇,就有好日子过了。"红莲这孩子气的纯真话语,又使她激动了好久。

  区委和区公所在褐垴。离小水峪二里地。当她俩捣动着两脚,迈着快碎的小步快走到小水峪的村边时,就看见一个怀里抱着孩子、头上包着花羊肚手巾的中年模样妇女,远远地招手喊着:"喂,红薇,红薇!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走到近前红薇才认出这是她童年时代的小女伴秋香。十年前,她俩就是在这个河滩上分手的。那时秋香梳着两根小辫子,背着盛了半筐羊草的柴篓,现在秋香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完全变了样。披肩的长发,用一只化学卡子别着,活像野麻雀的尾巴拖在她那滚圆的肩背上,青布裤,绿色瓜条布的大襟褂儿,耳朵垂儿上还晃动着一副圆圈的银耳环。她低声地安慰着红薇说:

  "你的事儿,我们那口子全对我学说了,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子剜似的,往开处想吧,你还年轻,现在先抗日,等以后碰见合适的,再走一步吧,现在也不像从前那么老封建,死榆木疙瘩脑袋了,熬过这阵吧。闷得慌就到我那儿就伴儿,结实他总不在家。……"

  红薇答应着,告诉她是去褐垴区上报到,她们便在小水峪村边分了手,红薇跟着红莲才朝褐垴村走去。

  区公所和区委会在一个院子里,在村边寨沿上一处逃亡地主的石头房子院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正开村干部会布置春耕工作。区委书记李九月是本乡本土人,对红薇的情况,早有了解,很钦佩她的志气,更知道她新近爱人牺牲了,又增加了几分同情,他和红薇进行了简短的谈话,对她来区工作,表示了欢迎。前几天区委组织部已下过指示,她被分配在区里担任了副书记的职务。

  红薇见李九月很年轻,大约二十二三岁的光景,穿一身黑布短打扮,扎着"腰里硬"的宽皮带,肩上斜挎着盒子枪,飘着红绸穗儿。她知道这就是边区干部最流行的打扮了。再看看她自己穿的那身豆沙色的薄呢长衫,墨绿的夹大衣,就扯着衣服笑着说:"我这身大城市的打扮,你们看像不像伪军官的家属?"她的话把几个区里的妇女干部们都逗笑了。李九月当即叫管钱粮的干部,"给她领一身中式裤褂的衣服,一床棉被,一双布鞋。她立刻把自己装扮起来,头上像所有的妇女干部那样,也包了一块有牡丹花的羊肚手巾,她立刻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村姑了。

  红薇很快就熟悉了新的战斗生活。在繁忙的工作中,她忘掉了失去李大波的悲哀,她的身心健康都得到了恢复。她的装束使她混在人群里跟老百姓一点也分不出来。她刚回到故乡不久,就遇到一次由日军独立混成第十五旅团长长谷川美代次少将亲率的六千多日军对燕山地区进行的所谓"剔抉剿灭"的大"扫荡"①。这支日军,从年初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就和关东军与热河部队协同进行了按着代号为"木"号作战的"蓟平密(蓟县、平谷、密云)肃正作战"。他们分十路推进,先采用"梳篦",次采用"剔抉",后采用"囚笼",堵住了各条山口,一直推进到深山老峪。根据"避敌锋芒"的战术,红薇和区干部们随着游击支队带着"空室清野"的老乡,早已跳到外线,从马兰关出长城,转移到东北崇山峻岭的山岳地带。虽然疯狂的日军因长途跋涉扑空而恼怒,实行"三光"政策,焚毁了一百四十个村庄的房屋,杀死好几百口子不能行动的老弱病残,但却保住了"有生力量"。在深山密林中坚持的那最为困苦的一个月,红薇像一切抗日干部一样,带领老乡挖草根、拾蘑菇,挖地梨充饥,维持着生命,等待着第四纵队和各游击队的反击,按照"敌疲我扰,敌退我进"的战术,然后再返还原地。

  ①此次作战为1941年10月进行的。

  不久,李运昌司令员、包森副司令员便带领着从兴隆大山里转移出来的冀东主力部队第十二团、十三团,便打了回来,连续攻克了玉田的鸦洪桥、丰润的三女河,任各庄等十三处敌人据点,毙俘日伪军五百多名,十二团还消灭了驻在遵化的日本关东军的一个骑兵中队。日军的"木"号作战,就这样被粉碎了。

  七月里,田野里的庄稼长起来了,冀东军区发出了利用青纱帐开展大规模的对敌斗争,经过一段反"扫荡"游击战锻炼的红薇,已能独挡一面地进行巧妙的麻雀战术的战斗,她发动了全区和全县的青年妇女,一块参加了根据地开展的军民联合交通总破击战。那八万之众的庞大队伍,是在黄昏前悄悄在指定的隐蔽地点集合,夜幕降临后,借着青纱帐的掩护,满山遍野大小各条公路上,都挤满了意气风发的人群,他们怀着复仇、好奇、兴奋、有趣的复杂心情,热情地参加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战斗,只听嚓嚓嚓的一阵挥铣舞镐的破土声,完整的笔直的公路,便被拦腰斩为碎段,瞬间就形成了一段段的深沟、土垒,从遵化、平谷、顺义、怀柔、密云,直达平西军区,绵延数百里,都变成了高洼不平的坟场一般,不要说敌人的汽车不能通行,就是日军的马队、自行车也休想通过。另外,在这支巨大浩瀚的队伍中,还有一支带着锯子和剪刀的战斗队,他们负责专门破坏敌人的输电线和电话线。那夜多云,大地漆黑,人们拉着手,牵着衣襟,在各条道路上前进,全凭地形熟悉。红薇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神奇的感觉,不断地用尖细颤抖的嗓音给大伙鼓劲儿。这场战斗开始得神速,结束得也快捷。到他们总破击的任务完成时,月亮也冲破厚密的云层,浮游在澄碧的晴空,给他们照着各自回去的路。

  第二天天刚亮,长谷川美代次少将还没起床,便被各地派来的告急特派员叫醒,向他报告公路已破坏殆尽,电话线已全部割断,并将电线抄走。长谷川急得跺脚,哇哇乱叫。只好派出重兵押着民夫,一段一段在路基上填土。白天刚修复,夜晚红薇和李九月带着群众又接着把填好的土再挖出来,这次有了经验,把土扔得远远的,使修复的工程更难进行。经过这些越来越频繁的激烈战斗,红薇不仅在炮火的洗礼中得到了胆略的锻炼,意志的磨砺,战术的掌握,而且在敌人那里还因为勇敢而出了名。日军的讨伐队长、山林警备队长和宣抚班长以及特务队头目都纷纷聚在旅团部对这次大规模的破击战发出惊呼:"哇!这是不是共军又要发动另一次'百团大战'的先兆啊?!"

  自从"百团大战"后,日军的确吓破了胆,在各占领区,除加强一定的兵力外,也加强了敌特的情报活动。宣抚班的特务们,在他们写给上级的"绝密情报"中,关于红薇有这样一段记载:

  "……近查,在共军发动大破击战中,我方损失极为惨重,此股匪军不除,必将是我一大隐患。但该区由于卢沟桥事变前,因早建立了殷汝耕长官亲满联日之政权,亦为我关东军之旧时驻地,故此地带虽已属共军匪团盘踞,大部居民皆有抗日情绪,然亦具有相当数量怀有亲日情感之分子。彼等即替我方提供甚有价值之情报。

  兹据红花峪一谍报员(隐藏于民众中之该村变节者,名何杉,上次扫荡时,曾在该村南牛尾巴山上建一碉堡,彼即该时向我秘密投诚者,为中共村支部副书记。)报告:此次共军发起之交通破击战,领导者中出现一女将,名方红薇,骑马善射,双手放枪,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其一家满门为抗日分子,其父方有田,原为该村武装委员会主任,与冀东军区司令李运昌、包森来往过从甚密,大部分转移兴隆大山后,该指定为村支部书记。方红薇亦名李蓓蒂,自幼被美国教会传教士所收养,七七事变后即参加中共部队,其夫亦中共要员,据悉为我方逮捕执行枪决,故对我仇恨甚深。彼昼伏夜出,又隐蔽于民众之中,难于擒拿。现正通过何杉对其家人行动进行侦察,务使其于近期全部落网。……"

  那一天正是小水峪的集日。区公所的王秘书从集上给红薇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方有田近来身子骨儿有点不舒服,让红薇得空回家看望一趟。这两个月来,虽然她总是围着家门子附近转游,但却没得空儿进家瞧一瞧,所以红薇听了捎来的这个口信儿,便向区委书记李九月请了假,准备回家探看老爹。

  那一天正是三伏节里,天气十分郁热,黄昏时她才钻进高粱地的青纱帐,悄悄回村。在青纱帐里,闷热得她浑身出了透汗,只在进村登上回家的山道时,才吹过一阵令人清新的凉爽的风。家乡的小米饭和蔓菁粥,使她如今变得又红黑又健壮,不停歇的战斗生活虽然使她疲惫不堪,但却使她进入了她想往的中国古代女豪杰的精神境界。她站在燕山山脉中雾灵山的一个支脉的山头上瞭望,见远远近近都笼罩在这云蒸霞蔚之中,真使她心旷神怡。就要见到爹的急切心情,使她加快了脚步。但是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这是本村暗藏的那个何杉奸细精心为她设下的陷阱。

  天黑的时候她进了家门。一家人刚吃完晚饭。魏延年大爷一早进城卖炭,在"山海春饭馆"替区里取来了一份单线联系的情报,吃罢饭抽完这袋烟方有田就要把这份情报送到褐垴区上去。她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哎呀,薇妮儿,你咋回家来啦?这儿有份情报,说敌人正在设法捉你哩,你最近可别离开区小队跟区干部自己孤身活动呀!"方有田在炕上欠起身,着急地冲着刚迈进里屋门坎的红薇说,"我正要到区上送这份情报去呢。"

  红薇见爹身体挺结实,非常诧异。她问:

  "爹,这就怪了,是咱村的人从集上捎信说你不舒坦了,叫我回家瞧看瞧看。"

  魏延年和方有田惊愕得相互对看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

  "这真出了鬼啦!这是撒网钓鱼,孩子,你上当了。往后甭管谁捎信儿,就是我死了,也没关系,不用往回赶,先办大事要紧。"

  延年奶奶说:"这怕是咱村出了'孤丁①'啦!"

  "对,一准是有孬种,暗中给敌人当了汉奸啦!"延年爷爷附议着说。

  方有田从靸鞋的鞋壳郎里拿出那份叠成很小的纸片递给红薇说:"我送你赶紧回区吧,你把这给李书记捎上。"

  正说话间,小红荆排子门上的铃铛哗啷哗啷地响了。屋里顿时紧张起来。红薇没来得及打开看那情报的内容,便又赶紧掖进她腰间别着的皮枪套里。

  "有田哥在家吗?"随着这熟悉的乡音,传来了吐察吐察的脚步声,一个将近四十岁、中等身材的中年农民,穿一身紫花布的裤褂②,绾着腿儿、光着脚,穿着布鞋,提着烟袋荷包已然走进门来。来人正是本村的支部副书记何杉。一望而知,他是个沉默寡言很有心计的人。他长得瘦筋窄骨,有两只精明的大眼。看见红薇,面露微笑,露出微黄的板儿牙说:

  "嗬,大闺女回来了?今个咋这么闲在呀?夜里没有破路任务吗?"

  ①"孤丁",是土话,泛指出了坏人坏事。

  ②紫花布——不是印有紫花的布,这是一种特殊的棉种,结出的棉絮呈土黄色,织出布来亦为土黄色,不用染色。四十年代农民多在夏秋穿这种布做的衣服,称"紫花布",此当是指开紫花的棉花而言。

  "我请假了,好几个月没家来,回来看看。"

  "多住几天吧,眼下青纱帐,敌人轻易不敢出来了。"

  方有田一直注视着何杉。他心里诧异着为什么他这工夫来。他俩自从建立根据地那天起,一直有一种极微妙的关系。远在伪冀东政府时代,就在这一带地区秘密发动武装暴动的包森①,进村扎根串连就先找了红花峪的孤户方有田,而没有找本村的何家大户。七七事变时,方红薇随着平津的学生,参加了宋时轮、邓华的队伍,来到山里,就更以方有田家为落脚的堡垒户。在战争最为残酷的阶段,方有田因为得到信任而被委派为村支部书记。这就引起了何杉的妒嫉,何家大户为此也在私下开了不少的秘密会议,商讨对策,如何把这个从山东荏平逃来的朱红灯部下大师兄方泰的儿子方有田②排挤出领导班子。但他试探了许多次都失败了,这次借着日寇的进攻扫荡,地区暂时变质,他想利用敌人的势力达到这个目的。何杉跟方有田表面上和和气气,但处处摆着陷阱,进行暗算,所以他今晚一进门,方有田便在心里提高了警惕。

  "老杉,是找我有事儿吗?"方有田压住内心的疑惑,用淡漠的口吻问着。

  ①包森,原名赵宝森,陕西蒲城人,1930年前在中学时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在西安上大学。一两年后参加三原县游击队。1933年在西安市隐蔽工作,被捕入狱。出狱后到延安"抗大"学习,毕业后派到华北来工作。1938年夏任宋(时轮)邓(华)部队三十六大队总支书记,率该大队挺进冀东,参加暴动。宋邓部队回平西时,被任命为冀东八路军二支队支队长,留在遵化、兴隆坚持斗争。1939年被任命为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十三团团长,1940年开赴盘山开辟西部工作,在敌人"强化治安运动"中与敌作战屡建战功。1942年3月27日,在遵化县野户山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32岁。

  ②方有田,原籍山东,其父方泰,随义和团头目朱红灯起义,数月后,朱被诱至济南下狱杀害,方泰挑着妻儿逃走,便隐居在遵化深山红花峪村中落户。理查德之父来村传教,奸污了方泰之妻,其妻悬梁自尽,方泰遂将该传教师杀死。方泰被下狱,点了天灯。方有田由魏延年养到十三岁,出关去东北躲避,二十六岁归,娶亲成家。故与理查德有世仇。这是《功与罪》中的情节。这里称"孤户"的由来。

  "也没啥要紧事儿,"何杉慢条斯理地说,不住地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揉搓着烟叶,"我是想找你商议商议庄稼放倒后,怎样护粮的问题,这两年敌人总是出来抢粮。"

  "那好办,往年咋办,今年就咋办。"

  "那好吧,我就把这任务布置给民兵吧,"何杉见方有田没有一点谈话的热情,只好站起来告辞,"大闺女,这阵子得闲,多住几天吧。"

  "哎。您走哇!"

  听到红荆门上关门的铃声,方有田光着脚,跑出门去,借着月光,看见山路上晃动的何杉背影,他才慌失地跑回来。

  "妮儿,我送你走,快回区里去,我怀疑他是探子。"

  红薇惊讶了。"爹,您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不,你刚回咱乡,你知道啥底细呀?何家仗着是大户,总想欺负咱这独门孤户,不是我疑心太重,我看他突然上门,跟村里出了奸细坐探有关。劝你多住几天,说不定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红薇觉着爹说的话有道理,在敌我犬牙交错的激烈斗争年代提高警惕是绝对必要的。她站起来刚要跟着爹走,又停下来说:

  "爹,是不是现在走都晚了?如果咱爷儿俩走,会不会等在半道儿上劫住咱呢?"

  "倒是也有这一说,"方有田沉吟了半刻,"那你说该咋办好?"

  "我看咱往相反的方向走,跟他捉迷藏。"

  他们爷儿俩出了门,奔山的下垴村边,到红薇要好的伙伴宝贝家寻宿躲避。宝贝招了一名北上抗日队伍里的南方战士做女婿入了赘,平时在军区所在地阁老湾村当首长的警卫员不回家,家里只有寡母和她娘儿俩过日子。也属于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们摸进门后,把来意一说,宝贝娘儿俩都高兴地说"寻宿儿吧,咱怎么妥帖怎么办。"

  这是一座有三间虎皮纹石的石头房子小院,紧靠着村边一条羊肠山道,院里堆着一架柴禾垛。宝贝跟红薇同住一间屋,方有田提着烟荷包在当院的麦秸垛里掏个窟窿就睡了。

  没有点灯,红薇多时没跟宝贝在一块儿了,小姊妹俩她们这回可得了聊天的机会,现在躺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题。

  宝贝知道红薇死了丈夫,自然又开导和安慰了她一番。

  没过两个时辰,山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和人的杂沓脚步声。

  "啊,是不是敌人的山林讨伐队进村了?"红薇谛听着隐约的声音,坐起来说道。

  "别慌,我听着不像,好像声音来自你们那一头儿,八成是掏你的窝儿去吧?"

  方有田没有睡着,他警惕地倚在麦秸垛上听着动静。

  宝贝说的不错,敌人的搜山队,有五匹马,三名鬼子,两名汉奸,摸进了红花峪。给敌人带路的,正是那个身材瘦小枯干身披一件黑色长衫的何杉。月亮这时隐没到云层里去,在朦胧和微弱的月光中,这群鬼祟的人,登上了通往红薇家的高高山坡。在夜暗中,何杉指了指那个黑乎乎的排子门,便躲到山坡两侧茂密的树丛里去。

  一阵大皮靴的脚踹和枪托的猛砸,红荆条的小排子门被踏倒了,五匹马冲进院去,直捣上屋的板门。

  "裤拉!女八路地有!"

  屋里,早已警醒着的魏廷年老夫妇,从炕上坐起来。"交出方红薇来!"一个汉奸用手枪顶着延年老人的胸口。

  "我的不懂不懂地有,我姓魏,这儿没有姓方的,你们找错啦!"

  翻译官把这话翻译给日军听,他诧异了。

  "太君上了坏人的当,"魏延年眨着眼,凑近鬼子,小声地说:"这村里有八路、民兵大大的,你们来的人少,小心进了伏击圈。"

  那为首的日军听了翻译官翻译了魏延年这段话,马上就叫嚷起来:"哇呀,快走,哈牙苦!"

  五匹马立刻冲下了山坡。何杉从树后钻出来,他悄声地问:"掏住了?"

  日本军官听不懂他的话,不容分说,上去就打了何杉一顿嘴巴,边打边骂:"八嘎!心坏了坏了的有,三滨地心交①!"

  这几名日本山林警察队一听到附近有埋伏,立刻就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①即"打你嘴巴"的"协和语"。

  第二天黎明,红薇没有回家,从宝贝家后房山的那条小路就返回了褐垴的区里,见了李九月书记,见屋里没有别人,走漏不了风声,便把红花峪出了奸细叛徒的事汇报了一遍,然后交上了那份从城里取来的情报。

  "是的,敌人很猖獗,加强了特务活动,总想从内部策反、瓦解咱们,咱这地区比别的地方复杂,资过敌,留过根儿,针对这种情况,县委和县大队、武装部都布置了新的任务,要成立各级的锄奸小组,你就兼着担任咱区的锄奸组长吧。"

  她把短发往脑后一甩,双手紧了紧腰间挎着手枪的皮带,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中!"

  一进十月,日军的讨伐队伍兵分十路进山"扫荡"。为了避其锋芒,军区的大部队又进了兴隆大山和伪满边境上的山林,只留下区小队和区干部们坚持地区的小规模战斗。敌人的猪股支队,进占了玉女山,又恢复了牛尾巴山上的碉堡岗楼,驻扎了日军和治安军,他们每天都下村,串连百姓,要吃要喝,有时还到那些招蜂引蝶的妇女家打牌喝酒,夜摸营,区里为适应形势,村公所也不得不变成了"两面政权"。

  方有田还在村里坚持着工作。白天他要挑水上山,给岗楼送水,为的是能走进岗楼里边探看虚实,夜里就躲在山药窖里跟区小队开会,商议着伏击敌人的事情。

  有一天刚吃罢早饭,何杉就找上门来,坐在迎门桌旁的小坐柜上吃力地说:

  "有田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有什么事儿,你自管说吧。"

  他吭哧了半晌儿才说:"眼下,敌人的队伍来的这么凶猛,八路军招架不住钻了深山老林,没吃没喝,早晚落个冻饿而死,怕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昨天岗楼给咱开了会,那布置你不是也听了吗?依我看,咱莫如到岗楼去做个交待,免得日后落个杀身大祸,你说呢?"

  "交待啥呀?"

  "大乡和岗楼都说,光交待是党员不行,还要交待出给八路军隐藏的东西。"

  方有田叭哒着旱烟袋,低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去,你非要去,你去吧。"

  没过两天,村里来了一队日军和伪军,由何杉带路,来到山里一个山洞前,敌人让他自己先钻洞,等了一会儿,才喊:"你出来!"日军随后命令五名伪军跟着钻洞。洞里很黑,点了几根火把,引得一群蝙蝠卟啦啦迎面飞出来。用了三个钟头,终于起出了七根长枪和八匹小土布。方有田跟着村里的人全跑了,只有小孩儿跟着看热闹。

  夜里,一队敌人去方有田家搜查,准备逮住他,让他交出八路军隐藏坚壁的东西。但是他越过长城跑掉了,就像他十三岁那年"花狸豹"张金斗他爹张富贵办教案搜索他时那样远走他乡地逃跑了。

  就在那一夜,气急败坏的敌人放了一把火,把方有田家的三间房子点着了。

  敌人还在四乡、城门,张贴了悬赏缉拿方有田和方红薇父女的告示。

  因为日军浇了汽油,大火扑不灭。房子着了三天三夜,火光冲天,然后冒着浓烟,连石头都变成了黑色的灰烬。那一天幸好乡亲们帮助,把红莲和红堡隐藏起来,保住了方家的一条根。

  只有魏延年夫妇,留在遭完火灾的空院里,在残存的小南屋的磨棚里栖身,守着这个残破的家,默默地等待着八路军和亲人的归来。

  "喂!开门!"大皮靴踹在晃晃悠悠的小木门上,"你个糟老头子!跑的人有信儿吗?"

  "没信呀,老总!"

  "别说瞎话,天天到岗楼上早晚报告两次。"

  "好嘞!"

  从这以后,他必须早晚到岗楼支应。他一上山,那伪军就摘了他的帽子当球踢,接着就派他往山上挑水、砍柴。魏延年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实在是太辛苦了,他没时间砍柴进城卖炭取情报了,正常的生活全被这突来的"扫荡"打乱了。

  "哼,他妈的,这强化治安还真要命,等着日后收拾你们这些兔羔子们吧,"累了一天的魏延年,躺在只铺些干草的地铺上自言自语地骂着。"嘿,我想出来一个新招哄弄鬼子,……"

  "啥新招儿呀?"

  "给咱薇妮儿立个假坟头,省得总去岗楼受罪了,你说中不中呀?"

  "那也中,可得区小队来通知村里。要不,他们不信。"

  延年老汉那天借着打柴的时机,进到大山里去,在君子崖村找到了区小队,报告了敌人在村里搜枪、烧房的情况后,他便提出了关于给红薇立假坟头的主意。他们听后都觉得好玩儿,全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李九月和方红薇挑帘走进了屋里。

  "有什么喜事儿这么乐呀?"

  区小队队员正在擦枪,为夜间下山骚扰敌人做准备工作,没想到正说着为红薇立假坟头的事儿,偏巧红薇倒来了,这引得他们更加大笑起来。

  "嘿,你们这是笑什么呀?"李九月问着。

  "哎呀,延年爷爷在这儿哪,真难得见您老一面呀,奶奶好吗?红莲妹子和红堡小弟都好吗?我爹有信吗?"红薇走进屋,立刻扑到延年老汉跟前,拉着老人那枣木棍子一般粗糙的手,提出了一连串她日夜悬心的问题。

  "家里都好,红莲红堡都在俺们这两只老家雀的翅膀底下偎着哩,甭惦记着;我在城里集上听一个乡亲说,你爹如今隐姓埋名,正在北山那边儿要饭吃哩,你也不用结记着,现在来就是商议你的事儿,你正好进来。"

  "商议我的事儿?商议什么事儿呀?"红薇诧异着问。

  延年老汉把他的主意说了一遍,红薇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好,那就让我先有个坟头儿吧。"她这带几分幽默的话,说得大伙儿又开怀大笑了一次。

  那一晚,李九月跟着区小队的队员来到红花峪,召集了村里的干部,还有支应敌人的联络员,宣布了红薇在不久前的一次战斗中牺牲的消息,这意想不到的噩耗,使当场的人都感到非常震惊。何杉那天也出席了村干会议。区里并不十分了解村里的内情,如今他被安排为专门应敌的"两面村长"。因为是区委书记李九月出席会议,他听后真的相信了这个假死亡的消息。

  "哼,我们何家大户这回又少了一个真正的外姓敌人。"何杉坐在墙角落里在心中解恨地想着,"现在不知道方有田老家伙猫在哪圪垯儿啦?这还是我一块心病。"

  自这消息在村里宣布以后,自然是解除了魏延年到岗楼的汇报,他腾出空儿来,老两口便扛着镢头铁铣,在家门的上坎山梁上堆起了一个坟头,坟前立上了一块石碑。开吊的那天,还请来村里的子弟班,吹吹打打,折腾了足有半天。魏延年大娘在坟前盘腿大坐,拍着胸脯大腿,掂着屁股蛋儿,呼天呛地的哭嚎起来。她那"我的薇妮呀,你撇下我走啦,摘了我的心肝呀,你走的太早啦,这才是黄叶不落绿叶落呀………啊啊啊啊……"这悲惨的哭声,不仅传得红花峪全村都听得见,顺风的时候,连三里地外的小水峪都听得真真绰绰。

  自这以后,红薇在敌人和不至近的乡亲们的心目中,真的是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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