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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四章 翠谷红花 二

  四月末,理查德带着红薇登上去通县、蓟县的那趟短途列车。自从爱弥丽带着乔治回国转道去夏威夷的珍珠港,红薇留在燕京大学,家里只剩下玛莉和他两个人。玛莉已经不再上学,每天跟凯勒到处游逛。法国向纳粹德国的投降,似乎给这位当记者的凯勒,并没带来什么痛苦。他的血液里没有法国大革命①的传统,也不是法共多列士②的信徒,他天然属于那种无忧无虑、吃喝玩乐的法国人行列。当纳粹德军的坦克和军队举着A字旗耀武扬威地通过凯旋门、巴黎街头的老百姓泪流满面的时候,他身不动,膀不摇,在北京就顺利地平安过渡到贝当元帅①的维希政权②之下了。他依然是一名驻外记者。理查德跟前缺少了爱弥丽并没感到寂寞,因为玛莉白天陪着凯勒,而夜间就伴着理查德。

  ①法国大革命:指1789-1794年法国推翻封建专制制度,确立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占巴士底狱,革命开始。经过三次起义,绞死国王路易十六,粉碎吉伦特派,镇压了忿激派和阿尔贝派。这次革命摧毁了法国封建专制制度,促进了法国资本主义发展,震撼了欧洲封建体系,推动了欧洲各国革命。

  ②多列士(1900-1964)法国共产党总书记(1930-1964)。1919年加入社会党。1920年参加共产党。1924年为法共中央委员,1930年起为总书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长期居住莫斯科。1944年回国后,极力主张和资产阶级合作,使法共领导的游击队交出武器。1945-1947年在资产阶级政府中历任副总理和不管部长等职,鼓吹"和平过渡"。

  ①贝生(1856-1951),法国民族叛徒。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指挥凡尔登战役。大战末期,任法军总司令,战后升元帅。1934年任陆军部长,1939-1940年任驻西班牙大使。1940年6月任总理,对德投降,组织维希政府,称"法兰西国家元首"。1945年8月以通敌罪判死刑,后改为无期徒刑。

  ②维希政府,德国占领下的法国傀儡政府。1940年6月贝当投降,7月1日将政府迁至法国中南部的维希。故称。1944年8月垮台。

  理查德白天仍旧是很忙的,他依然是每个星期天都到王府井爱斯理堂,穿着白缎子的绣花道袍,主持着做礼拜。为了防备混在教徒中的日本特务,他经常的讲道题目仍旧是"耶稣爱仇敌",或是用拉长的声音,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圣经上的语录:

  "基督说,'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

  "基督说:'掩盖的事,没有露不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因此你们在暗中所说的,将要在明处被人听见。在内室附耳所说的,将要在房上被人宣扬!'"

  他所培养的教徒,多数是循规蹈矩的人;他所主持的男女青年会团契,是青年人最爱来的地方:查经、打弹子、看电影、室内体操、游泳,讲故事、春秋野游,都是青年人的爱好,特别是还可以自由恋爱,更使青春期的男女梦牵魂绕。

  理查德在小规模的集会上宣扬的几乎全是美国的文明和道德。天长日久,许多教徒把对基督教的追求和钻营去美国深造,溶为了一个奋斗的目标。说实话,理查德仍然是三十年代的那个理查德,他记忆最深的还是塔夫脱总统①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谈话和穆德在玫瑰园对他的接见。他在中国执行和贯彻的仍旧是穆德对他的指示:"青年是国家的未来;需要什么样的国家,就造就什么样的青年。"他永远忘不了塔夫脱总统那次开诚布公的讲话:"通过我们的国务院,我们对其他所有国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进表示同情和关怀。不过国务院在这方面所能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会这一类的运动,就不存在这样的限制。没有人会设想到,我们到中国去设立基督教青年会是抱着任何侵略领土或干涉国家内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员能够在他们本国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我已经看到中国和其他国家中,凡受过外国教育或其它因素影响的人,很容易获得重要地位。通过这些人,我们就能使这些落后国家最后接受我们的文明和道德标准②"他,这个北美教会的传教士,数十年在中国正是这么做的。

  ①塔夫脱(1857-1930)美国第二十七届总统。(1909-1913)共和党人。律师出身。1890-1892年任联邦检查长。1901-1904年任菲律宾总督。1904-1908年任陆军部长。总统任内,宣布实行所谓金元外交政策,并干涉拉丁美洲国家的内政。1921-1930年任联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

  ②此段讲话引自1910年10月20日,由穆德倡议,北美协会在华盛顿白宫总统府举行"青年会世界扩张计划会议",这是塔夫脱讲话中的一段。

  火车走的很慢。不仅要防范游击队破路后刚修复的铁轨路基松软,还要在前面开着轧路车提防八路军埋设的地雷。有时火车减速,慢到跟牛车一样,全车的人都提心吊胆,紧张地望着车窗外面。

  理查德也不时把脸扭向玻窗。车外是一片肃杀的景象:田野一片光秃,靠近路基两旁的树木不仅全部砍光,而且明令不能农民种植高秆的稙庄稼,路旁约计隔着十几公里的一段路程,就盖有一间极小的茅屋,每当火车开到这里,便从里面钻出一个披着羊皮大袍的庄稼老汉,两手各举着一面红绿小旗,旗上写着"爱路村"三个字,向火车晃着小旗。这就是敌占区管辖下的"爱护村"雇来的护路民工,在执行勤务。

  "好厉害呀,八路军在敌后的力量不可低估,难怪'花生米'总担心中共的力量在增长。"理查德望着窗外,在心里这么思量着,"史迪威将军说的对,现在是抗击日本,这是影响世界格局的大事,不管它是中共还是国民党,只要谁抗日,就应该支持谁……"

  车上紧张得没人说话,都担心遇上地雷。车上有人传说着,前天就有一辆车被炸得飞上天。理查德也很胆怯,如果不是美国领事馆詹森向他要游击区、共区的第一手政治经济、军事、实力情况调查的情报,要不是让他及早清理、收藏、转移教堂多年积存的有历史价值的档案资料,他是绝不会有这次冒险的旅行。他深谙传教士的"尖兵"作用,所以他二话没说便心甘情愿地担当起这个海外的特殊使命。自从法国投降,英国孤军作战,疯子希特勒向苏联宣战,随后以闪电战术占领明斯克、斯摩棱斯克,空袭莫斯科,已围攻列宁格勒、这对刚签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盟友,突然变成仇敌,今后的国际动向又将是什么?日本近年在太平洋上和美国的关系比较紧张,但是两国正在进行谈判,而且日本的侵华战争又离不开美国的钢铁,能激烈到什么程度呢?这些问题,使理查德深深地思索着。

  红薇坐在他的对面,既害怕紧张又愉快兴奋。她觉着她离开根据地这两年多,斗争有了很大发展,使敌人如此惊恐,防不胜防,她心里很高兴。又加上她就要回到故乡去参加战斗,更使她心情舒畅,乐而忘忧。她的脸上始终是闪着兴奋喜悦的光润。

  火车好容易在午后二时到达了他们要去的那一站——蓟县城外下了车,然后乘汽车前往遵化。道路泥泞反浆,又加上不断地破路,汽车又走得特慢而且异常颠簸。到下午六点钟,天近黄昏时才到达遵化城里。

  这县城红薇还是熟悉的。她随着下车的人们走进南熏门,便又想起九年前因为她从南京逃回老家被教堂通过法院把她爹方有田押到县保安团审问的往事。大悲阁前的十字街上,走动着牵了狼狗的日本警备队和伪军的家属,他们在街上闲逛,购买货物;柴市街和李知府街上虽然还有不少摆摊的小贩,但红薇觉得比从前萧条多了。汇文中学似乎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校门比她记忆中的显着小而破败了许多。东西大街上的两处教堂"神召会"和"救世军",还象过去那样敲着洋鼓吹着洋号,向路人散发着永远也不停止的耶稣画片和福音书。

  理查德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布道袍,一个带银练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悬在他的腰带上,随着他的走步来回摆动。他的出现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年纪大的教徒还认识他,都向他脱帽鞠躬。他径直走上正街,来到"救世军"的"福音堂"门前。在这正门旁边有一道独扇小门,这里就是县城和乡里人俗称的"美国府"。他轻车熟路,推开小门就顺着石板铺就的甬路朝后院走去。

  红薇边走边陷入沉思。她记起那一年为给蹲大狱的爹求情,魏延年爷爷曾带着她到这里找主持执事牧师刘乐之,就到这座很大的院落来过。现在依然是漫长的甬路,大片的菜地和花畦、果园,依旧是白色的葡萄架在松脆的残雪中矗立着。穿过这条甬路,他们来到了那座红色小门的古老四合院。

  "哦,蓓蒂,托上帝的福,这儿还没有战乱的痕迹。"理查德高兴得眉飞色舞,然后他走上廊庑喊着:"喂,哈啰,乐之!我来了!"

  刘乐之听到这一声喊叫,便从桌前站起身来。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他高大粗壮的身板仍旧挺得很直。圆胖的大脸,泛着红光。他是一名学者,又是著名的汉学家,他不同于早年理查德那种穷途末路才转为牧师的无业流浪者,他既出身高贵富有,又自愿到这偏僻山城为美国教会来潜心研究中国,所以同行的神职人员和理查德,都非常尊重他。由于他虔诚地忠于职守,这也是理查德把这里的教务放心大胆地交给他的缘故。他探头窗外,一见来人是老友理查德,便惊喜地迎出屋门喊着:"嘿呀,我的老友狄克!什么风把你给刮来啦?"

  理查德和红薇走进屋去。刘乐之和理查德激动得拥抱起来了。

  "呀,亲爱的乐之,你还在继续研究中国古老的文化吗?"理查德指着桌上堆积的书籍。靠墙的书橱里是刘乐之翻译出版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关于中国境内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洪门哥老、青红二帮以及落后道门研究的英文出版书。他在中国居鳏四十余年,现在他的腿脚依然利索,还经常深入民间看望教民进行调查情况,他所测绘的地图,详细到每个村庄的大小道路,哪边有一棵树、一口水井,都没有遗漏。

  "是的,狄克,我在写两本书,一本是翻译中国的《易经》①,一本是研究现在日本在占领区推行发展的'一贯道'②。前一本书帮助我们理解中国的深奥文化——它的宗教迷信和古代人的辩证法;后一本则使我们了解这个一贯道的诡密,进而设法击败他,否则他们就会把我们的教徒夺走,按照他们的模式塑造中国人的灵魂,你说,我抓紧干这件事意义重大不?"

  ①《易经》,即"周易"。指《周易》中同《传》相对而言的经文部分。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说明卦的)爻辞(说明爻的)两种文字构成,都是为着占卦用的。最早可能萌发于殷周之际,惟全部经文当系长期积累的产物。共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在宗教迷信的外衣下,保存了古代人的某些朴素辩证法的观点。

  ②一贯道,又名"中华道德慈善会"。反动会道门之一,起源于山东。初名"东震堂"后来路中一承办道务,取《语论》中"吾道一以贯之",改名"一贯道",1925年路死后,由张光璧继承,逐渐扩大道务,号称"师尊"。抗日战争期间,张光璧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并为其效劳。日本投降以后,又被国民党反动派控制和利用。解放后,人民政府已明令取缔。

  "当然,当然。"理查德微笑着,眨着他那灰蓝的光亮眼睛,拍着刘乐之的肩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咱们的宗教领袖、'伟大的保罗'穆德先生已明确告诉我,当你八十大寿的时候,他将为你祝寿,并亲自授予你一枚'海外英雄'的奖章,以表彰你在中国传教为美利坚合众国所做的巨大贡献。"

  "谢谢,也谢谢你带给我这个好消息。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

  "你一定能够。中国的好山好水,清新的大自然空气,加上美式的丰富饮食营养,你一定能够活到一百岁。……哦,这是我的教女蓓蒂。"

  "我认识她。不是咱们教徒方有田家的女儿吗?我见过,见过,快坐,快坐。"

  他们三个人在沙发桌前坐下来。刘乐之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中国堂役,给他们用托盘端来了饮料,牛奶、点心和油栗、瓜子之类的小吃。他们边吃边聊天叙旧。

  红薇此刻一方面考虑她怎样才能尽快地回家,另一方面工作习惯使她很注意他俩的谈话内容。

  "乡下平静吗?"理查德问。

  "不平静!只要一出城,就是共军的势力范围",刘乐之紧皱着双眉回答着,"要是日军一'扫荡',共军边打边跑,他们来回来去跟日军兜圈子,捉迷藏,等日军扑了空,也疲劳了,他们就再转回来,狠狠地伏击日军,把这些军队打得晕头转向,也只好宣布'扫荡'结束。唉,所以,乡下真不平静,白天老百姓让皇协军押着去修炮楼,碉堡,夜里就跟着八路军的干部、区小队去扒岗楼,破铁路,教务是很难开展的。连作礼拜的时间也难找呀!"他重浊地叹了一口气。

  理查德听他的口气,怕他当着红薇的面说出不满的话,便拦住他说:

  "我的教女想回乡下的家,好走吗?"

  刘乐之本能地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凑近他俩说:

  "好走。咱有一条交通线。八路军大头目派来人,跟我进行过一次'统一战线'的秘密谈判,说我是美国人,应该保持中立,让我不要资敌。所以我现在表面上应付日本,内瓤上还得暗中帮助共军。你看见刚才进来的那个堂役了吗?表面上他是'伯依'①,实际上他是共军派来的交通联络员。让他送就行,你放心,保证平安。"

  ①伯依,即"仆人"之意。

  红薇听了刘乐之这番意想不到的话,真是大喜过望,本来她一进这个门口,由于回忆起往昔那些令她不愉快的事,她一直很沉闷,精神也很压抑,现在她突然变得愉悦起来,脸上闪着欣喜的光辉。她急切地问道:

  "我今晚就能走吗?"

  "我的孩子,你真是归心似箭啊。等一等我跟他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走更稳妥些。"

  "乐之先生,我想自己跟他单独商量,可以吗?"

  他想了想,捋着雪白的长胡子说:"我看可以。你去吧,他就在旁边的屋里,那是他秘密办公的地方。"

  红薇高兴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出大屋去。

  "怎么,狄克,你有了一个倾向于共党的教女吗?"一看红薇走出去,刘乐之好奇地急于问着。

  "是的,这个山野的女孩,我拿她真没办法。自从那年把她带到北平,她一直不安分,逃跑的事你知道了,后来弄回她去,她又参加学运,一直跟着共产党跑。现在她已是中共的地工,日本人把她的恋人逮去枪杀了,她依然不回头,现在她要回老家参加八路,我也就成全她。"

  "哈,什么时候你也成了共产党的同情分子了?"刘乐之摇着一头白发的脑袋,"真想不到啊!"

  "不,中国乡间有句俗语叫'人随王法草随风',我现在这么做是顺乎潮流。我们虽然没有明着宣布美日进入对抗状态,可是日本和我国在太平洋上的斗争,还不激烈吗?开战,依我看是迟早的事,在中国,我们也要抗日,对不对?我抱养了三个中国孩子、三种样子,乔治去珍珠港了,根据日益紧张的局势,他希望在那里保卫美国;玛莉是生活派,留在北平过享乐的生活;只有这个蓓蒂,她不怕死,参加了中共地下斗争。也好,这使我多了解中国社会和政治群体的一个重要侧面。我告诉过你,我是用她的行动来写那本《山女驯服记》的。"

  "啊,狄克!你知道我多高兴你来呀,我们除了交换关于教务工作以外,还可以探讨一下整个的世界局势,你说,德国今后向何处去?是不是希特勒要实践他的《我的奋斗》①?日本今后究竟怎样?我们美国又将如何?这些'战略'、'战术'问题,我们身处海外孤军'作战'①的人,起码都应该做到心中有数吧?"

  ①《我的奋斗》,德国法西斯头子希特勒的著作。1923年啤酒店暴动失败入狱后开始写作,出狱后写成。内容包括纳粹党的反共反苏政纲和极端种族主义的谬论,叫嚣以武力征服世界,奴役各族人民。是法西斯德国反动统治和疯狂的侵略、战争政策的思想基础。有人认为这部书的全部主题就是为德国取得"生存空间",征服俄国的东南各省。刘乐之的问话偏重于后者。

  ①穆德习惯把好战的字眼用于教会活动。例如说"传教——作战",工作计划说成"战略方针",事工会,说成"军事会议"等等,此处暗示这个刘乐之也是穆德的崇拜者。

  "是的,我这次冒着危险来,就是要和你一块儿探讨探讨这些问题,并且一旦我国参战,我们将如何应付未来的局势,都应该好好议论一下。"

  于是他俩便进入了情况、发展和可能的结局探讨。

  在他俩热烈交谈国际形势探讨应付办法时,红薇已在刘乐之隔壁的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跟那个秘密交通联络员正谈着回家的路线和走的方法。

  "我认识你,你不是红花峪的方红薇吗?"那交通员闪着狡黠的目光笑着说。

  "啊!你是谁?!"红薇惊讶地张大眼睛。

  "你跟秋香相好吧?我是她那口子。我是小水峪的人。那不是你姥姥家的村儿吗?那一年你去'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在河滩上我见过你,你和秋香,就是在那儿分手的,你就上了那美国毛子的马车了,是吧?"

  她想不到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碰见了她童年最要好的小伙伴秋香的丈夫,她真是高兴极了,那青年异常坦诚,很痛快地告诉红薇:

  "我小名叫结实,现在的大名叫岳光。一说你就知道了,秋香自小跟姥姥家住那处'养老腾宅'①的房子,腾宅-就是给我家腾,所以现在我们就还住在那处老宅上,你认识,你去过的。"

  ①养老腾宅,这是农村民间常用的一种交换方法。多用于孤寡户。某家负责对老人奉养,老人故去,房子即归这家所有。俗称"养老腾宅"。

  说起了童年往事,他们的感情和关系立刻就融洽和亲切起来。她照例打听秋香的情况,岳光用诙谐的语言说:

  "她壮实的跟母牛一样,如今她是小水峪的妇救会主任,整天领着妇女做军鞋、破路,忙得腚不沾炕,可总是那么美滋滋的。我们有一个男孩儿,三岁了。红薇,我也问问你,你结婚了吗?"

  这一问又勾起红薇的伤心事。她本来在回遵化的路上,打定主意隐瞒大波牺牲的事,可是她碰见了秋香的女婿,她不能不说实话了。她讲述了李大波的被捕被杀经过。她抑制不住地又哭了。

  岳光也很难过,但他抑制了悲痛,劝慰着红薇。"死了当然很不幸,但革命嘛,自然就难免牺牲,只有我们加紧干吧。"

  哭过一阵,她想起老杨和冀原对她说的话,马上止住了哭泣,要求岳光给她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然后她就从衣襟的贴边里取出了那封席眉儿、笤帚苗儿大小的介绍信,交给岳光,请他这位联络员,把这信捎到区委,她先回家一趟,然后就去报到。岳光当即应承下来,答应明早去看有没有顺路的大车。岳光笑着说,"你放心,我保证你平安到家,绝不会有什么闪失,你要是出点差错,秋香也不答应我呀!"

  这岳光并不是一般的庄户农民,他自小上学,十八岁时毕业于城里的教会学校汇文中学,上学期间就跟刘牧师的关系不错,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伦敦英语,他本可以由教会送他到美国留学深造,但就在这时战火烧到了他的家乡。他放弃了出国镀金的前途,毅然参加了革命。在这关键时刻,通过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美国教会的老关系,把这所教堂当成了秘密交通站,他自己也隐蔽在这里做了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员。他通过马兰峪的关卡,送走不少出关去东北的同志,也迎来不少关外到关内休整、开会的同志。

  那一晚,在这座位于燕山山脉之麓的山城中这座小小教堂的后院——被乡间人称作"美国府"的两间屋宇里,秘密地进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谈话。

  红薇起得格外早,岳光已在南大街一家起伙店找到一辆顺路的大车。吃罢早饭后就启程。红薇便和理查德刘乐之告别,离开了教堂。她跟着岳光赶到起伙店的时候,骡车已经套好。上面装的全是硬纸壳的药箱。原来红薇搭乘的竟是小水峪中药铺掌柜"丁麻黄①"雇的大车。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她为了治妈妈的月子病,就一口气跑到"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十一岁小红薇说了不少好话,还说粜了谷子就还账,可是被"丁麻黄"一口回绝了。这时在河滩上正好停着本城首富、保安团总"花狸豹"张金斗和理查德的马车,他俩谎称能给她治病的好药,才把她诓到车上,一直带到北平的景山公馆。就是这件偶然的事,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走到大车跟前时,看见丁麻黄已经坐在车厢里。她一看见他那张有两撇小黑胡的脸,立刻就在心里填满了愤恨。

  ①"丁麻黄",麻黄是一位中药的药名,这人脸色发黄、又有麻子,便得此绰号。在《功与罪》中已有描写。

  一路上还要过敌人的岗楼、卡子口,气氛比较紧张,好几位客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没人说话。一路鸦雀无声。

  田野迷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庄稼小路上偶尔有一两个老人背着箕筐拾粪。到处是敌占区肃杀的景象:公路两侧,每隔三里就有一处敌人新修的碉堡岗楼。每到一处关卡,丁麻黄和车把式就要向岗楼的伪军陪着笑脸作揖打恭,扔给他们一盒两盒烟卷。做为买路钱,幸好红薇的脸上抹了锅烟子,穿了老婆式的蓝布大褂子,有一个伪军看见她,还唱唱咧咧,竟掏出那玩艺儿站在岗楼上往下冲着她滋尿。红薇虽然满腔的愤懑,也只好忍受着,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过了岗楼,骡车在大道上奔跑起来,远处的云端,已出现了缭绕着岚气的雾灵山、玉带山,和近处的笔架山、牛尾巴山的石头山头,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在两峰对峙的山口前,可以清楚地看见一片闪光的铁蒺藜的鹿寨。那就是敌我交错的通常被群众称为"鬼门关"的封锁线。敌人大枪上的长刺刀,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银光。

  "前边要过封锁线了,"岳光低声地对红薇说着,"只要不碰见'大金牙'猪股小队长就好办。……"于是全车上的人们又都神情紧张起来。

  山路口上堵着不少车辆。有几辆大车拉的是高粱秫秸。过路的行人也都等在那里接受治安军"白脖"的搜身检查。这时猪股正带着一个日军小队从岗楼里走下来。

  "他妈的,正碰上这小子!"岳光心里激凌了一下,他没敢说出来,怕红薇更加紧张。

  日军小队没有过吊桥,却走进围墙的大院,把十几只大枪支架起来,面朝东,弯下腰一躬到地,叽哩哇啦诵念着天皇祝词,进行遥拜,然后又全体肃立,唱着"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国歌《君之代》。

  岳光很着急,他怕猪股小队做完这些忠君的祷告仪式,会找麻烦影响过路。他刚想走过去,给那个伪军队长"捅毛蛋"①,争取先通过检查。这时便看见押着秫秸车的车把式,凑到伪军队长近前,低声地说:

  "嘿,你不是豹子口的傻柱子张大岭吗?你要放明白点,你的父母家小全家的命可都在我们的手心里攒着,你要多做好事,给你记上帐,可以将功折罪……快放行!"

  ①"捅毛蛋"是农村的俗话,即塞票子行贿,给买路钱。

  那叫傻柱子的张大岭队长,感觉到他腰里顶着的那硬邦邦的家伙,是支手枪?变了色。说不出一句话,就着太君出操,他赶紧冲着车把式挥一挥手,那秫秸车便轰赶着,冲过了路口。

  岳光摇着鞭子,紧跟在秫秸车后面跑着。在路口他被拦住了:"喂,你怎么回事?"

  岳光急忙指一指秫秸车:"我们是一事的。"

  "走!快走!"

  他打了几下响鞭,骡车飞快地跑过了拦着鹿寨的检查口。"阴阳界"这边就是根据地了,也有民兵和区小队把着路口检查路条。车走了一段路,人们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岳光不在车下跟着跑,一纵身窜到车辕上,晃悠着交叠的两条腿儿,对红薇指着那拉秫秸的车把式,赞叹地说:

  "我认识这小伙子,很能干,他是咱县君子口那一带的人,给分区专跑军需的,那秫秸里一准是藏着他新办来的大枪哩。"

  秫秸车走上了另一股车道,车把式发疯般地赶着车,花轱轳的大车颠荡得好像要跳舞。岳光他们转上了去小水峪的山道,也把车赶得飞快。

  大车在三岔路口上停住。她下了车。告辞了岳光,答应到区里报到后就去看秋香。花轱轳大车发出咯噔咯噔地声响向小水峪的方向驶去。她慢慢迈动着坐得有些麻木的双脚,朝红花峪的山道走去。转眼间她离开故乡又是四年了,这朝思暮想的故乡对她是多么亲切!过往的情景又都一古脑儿涌到她的心头。她记起十三岁那年她从南京秦淮河畔的金陵修道院逃回来时,她也是在这里下的大车,欣喜得就像一条活泼的小鱼,一只翀出樊笼的自由鸟儿!她觉得山是那么(上山下召)峣;水是那么晶莹;树是那么葱茏,草是那么芊芊。那时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纯真小姑娘,当时她迈开两腿,踏着河滩松软的沙地,便飞快地向红花峪的家里跑去。而如今她已是一个丧失丈夫的少妇了,一种忧国忧民又忧虑家事的沉重思想,紧紧地箍着她那颗受伤流血的心。山上的树木被日本山林讨伐队砍去了不少,失去了当年葱翠的绿色,露着赤褐色的石头;牛尾巴山顶上敌人的高高炮楼还依旧矗立着,可以想象这里敌我犬牙交错的斗争形势,曾经一度是多么紧张激烈。最使她伤心的是,见景伤情,她突然回忆起那次在军区司令部时她带着李大波一块儿探家的情景,那时新婚的快乐使她多么幸福!她用幸福的目光看什么都那么怡情悦意,山山水水都仿佛向她微笑,连太阳她都觉得格外明亮!但是现在她再回到故乡,竟剩下她自己这只孤雁了!她的眼里又濛上了一层热剌剌的泪水,使她那被春天的晓风吹过的眼睛又辣又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北平那么盼望着回家的热切心情,却被这猝然袭上心头的悲哀压倒了。她不是像那次拔腿飞跑,而是渐渐把步子放慢下来。她需要充盈勇气,准备应付家人对李大波的各种问询;她还需要把谎话编织得天衣无缝,以暂时安慰老人,不使他们过分难过伤心。从路口到红花峪不过二里半地,她却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一个来钟头。

  红花峪,那两峰相峙夹着的这个小山村,真像挂在山中大树上的一只鸟窝。她看见了,也看见了寨沿上那个红荆条的排子门小院,于是,两行热泪又顺着她的面颊痒酥酥地爬下来。她赶紧擦拭了眼泪,镇静了一下自己,还是跑上了那道高坡。

  院里很静。她推开了排子门,响起一阵铜铃。延年奶奶端着一个簸箕,走出屋门,问着:"谁呀?"可是她把手里的家什一撂,便高兴地喊着:"嘿呀,你们快看是谁回来啦?薇妮子!你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几年连个书子都不往家捎,……哈,早晨咱柿树上就有两只喜鹊在喳喳叫,我猜乎着得有点喜事,果不其然,咱薇妮子回来了。"

  一家人正围着炕桌吃午饭,刚喝罢榆皮面秫米面两道掺的"冷汤"①,听到延年奶奶这一喊叫,便都下炕,朝外屋奔去,最先冲出屋来的是红莲和红堡。他俩一人拉着红薇一只胳臂,把大姐拽到屋里去。

  ①"冷汤",即是捞面,干绊面条,冷汤是农民的叫法。

  延年爷爷倚在被摞上,乐得颤巍着花白的胡子,紫铜色的脸上,叠成许多笑?山墙上,正在吸着他那"快乐似神仙"的饭后一袋烟。自从丧妻后,他平时总是那么严肃,喜欢板着脸,可是见了红薇,脸上便绽开一个矜持的笑容。

  "就你一人回来的?"爹从嘴里拿出旱烟袋问着,"怎么大波没跟你一道儿来?"

  幸好她有精神准备。她淡然地回答一句:"没有。"可是她马上怕暴露真情,又赶紧补充说:"他有任务,暂时先回不来呢。"

  "他如今是在咱军区还是在敌占区呢?"

  "在敌占区。"

  "唉,那可真让人揪心哪。"

  红薇不愿在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便急忙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拿出几袋包装精美的糖果,分给红莲和红堡;又拿出一串假象牙雕刻的系着小胡芦的胡梳,给延年爷爷挂在大襟头上的钮绊里,那大红的丝穗儿随着开朗的笑声在延年爷爷的胸前颤动着;给延年奶奶的礼物是一顶有块假翠玉的黑绒帽;送给老爹的是李大波在天津穿过的一些衣服。全家都为她的到来特别兴奋,只是红薇的内心里充满了悲喜交集的矛盾心情。

  红薇为了安慰家人,便说出她已暂时调回根据地老家来工作,人们都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延年奶奶嘻着没牙的嘴巴,笑着说:"嘿呀,老天爷,这可太好了。守着家门子近,家里人能常见着面,那该多好呀!这真是我那句话:鸟儿又回飞自己的窝了!"她的吉利话惹得全家都乐起来。

  红莲看出姐姐那强颜为欢的表情,便关心地问吃过午饭没有,红薇摇摇头,说"顾不得吃,只怕过不了封锁线。"红莲象个小当家人似地说:"嘿,正好,还剩了两碗汤,姐,你快就着热吃吧。"

  红薇脱鞋上了炕,吃起她非常熟悉的家乡饭——花生仁和山核桃仁与黄花菜做卤汁的"二合水"捞面。

  从这天起,她就在自己出生的故乡崇山峻岭中扎下根,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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