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三章 迫婚 一

  艾洪水又回来催婚了。鬼迷店的父母,总是三天两头地揭不开锅。他想完婚后,就让他的双亲搬进庄园里住。邢子如已经看出这位章府的外甥,想通过婚姻这步棋,当上二东家,他就开始巴结艾洪水。这一天他刚到,邢子如就溜进西跨院,鞠一深躬,凑到艾洪水耳旁低声说:

  "小的有重要情况向姑老爷密告。近来我确实侦察出来,少东家正通过老梁头,跟'红胡子'头儿赵尚志一伙勾搭,八成他要闹事儿,要不,就是要逃跑……"

  "什、什么?……"这消息使艾洪水异常震惊,同时又非常骇怕,下嘴唇一个劲儿抖动,"你说的是抗联第三军赵尚志……?"

  "是。少东家说是打猎,其实是会见联军的头目。"

  他的脸色吓得铁青,他紧紧闭住嘴巴,忍住一阵心慌意乱。他真想立刻去上房向他舅父告密,但又一想,"为什么我要把这事报告呢,让他逃跑,死在外头,那家业往后不全是我的了吗?让山林剿匪队,把他打死,才称我的心意,对舅父来说,反正我已经把他弄回来了。我交差了。"

  "你好好地调查他。你告诉我这消息很重要。不过,你可不要再告诉任何人知道,包括我舅舅。"艾洪水说罢,给了他一点赏钱。他点头哈腰地辞出了。

  艾洪水打发走管家,他走到第三进院的北屋去见彩云。见她脸色发黄,精神萎靡不振,正倚在被摞上躺着。

  "怎么了,彩云?"

  "都是你干的好事,……"她瞪他一眼,扭过脸去。

  他坐到床沿上,搂住她说:"我又有什么不是了?"

  "我真怕,等开了江,我跳江去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有身孕了。这可怎么办?"

  "啊哈,真好!那你就非嫁给我不可了。"他抚摸着她笑起来,"我这次来,就是要跟舅舅要个真章儿,把这事谈定。"

  "那你快去谈吧,孩子在肚里一天天长,可不等着。"

  艾洪水走到上房去,手里提着他从北京带来的上等糕点、香烟和好酒。章怀德见到他很高兴,知道他还是问那件婚事。章怀德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袋,便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张红纸,笑眯眯地说道:

  "你俩的庚帖儿①,我已找县城城隍庙的算命先生张半仙给细批了八字②,不犯相,挺合适,事情就这么定准了。再有,我还想给幼德也寻个人,给你俩一块儿把大事办了,我就可以闭眼了。"

  ①庚帖,旧式订婚记载年月日生辰者。

  ②八字,即人生年、月、日、时、干支之总称。八字帖儿,即庚帖。

  章怀德终于把婚事应允下来,艾洪水心里由不得一阵高兴。

  "舅父,我跟彩云这门婚事定下来,我真欢喜。往后我给您老人家牵马坠镫,至死不渝。不过,我表哥的婚事可不好说,他外边有那个女人,他一定不死心。"

  "他不死心?那不行,他得听我的。没有我,他这条小命儿都玩完啦。"

  "您不信您就把他找来问问。"

  上房的听差把李大波叫来。艾洪水不敢见他,在他来到之前隐退到有隔扇的耳房里去。李大波进屋,章怀德带着一脸的严肃,指着他对脸的一张鹅项椅①让他坐下。

  ①鹅项椅,椅中之一种。椅背有木条或木棍,弯度如鹅项,故名。老式椅子。

  "嗯,我通知你一件事,彩云跟洪水的婚事,就算定了?……现在,就要办你的终身大事了,……"

  李大波突然听到这两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嫁给象艾洪水这样的无耻之徒,但他从跟彩云那次谈心,他知道木已成舟,无法挽救;他更不愿意背叛红薇对他的坚贞爱情,他深信不移地知道她在日夜地等他、盼他。

  "不,我不要结婚!"他坚定地回答。

  章怀德皱着眉头,板起脸,瞪着大眼珠子,高声地申斥着:"你是爹,我是爹?!"一拍桌子:"这得我说了算!我是一家之主,就得听我的。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嘿嘿,还没硬!倒把你的翅膀撅下来啦!……哼,你死了那条心吧,还想着那个野娘们,没门儿!把你一弄回来我就说过,要给你重娶一房人,我要抱孙子,你知道不知道?!"他那大象一样肥大的双脚,在地板上跺得山响。

  李大波不再争辩,因为他怕那对他的处境不利。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寻思了好久,只有耐心地做好长工们的工作,才能为抗联做出贡献,然后争取党的信任,以便尽快脱离这牢笼的系绊。

  章怀德目送着李大波走后,立刻就把管家邢子如叫来,吹胡子瞪眼地宣布:

  "从现在起,你要严加监视少东家,不能让他离开庄园一步。谁违抗,我就打折他的狗腿。"

  "是,是,照办,照办。"邢子如低头弯腰退着步,走出上房。

  第二天李大波派章虎要马想外出打猎,借此再去与老梁头联系,可是被马号拒绝了。章虎回来,噘着嘴,垂头丧气地说:

  "马号不让牵马,又说老爷有令,不让你出这个大门儿了。"

  李大波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心焦如焚。他明白,这是章怀德对他逼婚所采取的一个威胁手段。

  自从他和老梁头接头以后,他试着在这个庄园,已经发展了几名对命运有抗争劲头的长工,其中章虎是最积极和坚定的一个。他这次再度被软禁,使这几个人既吃惊又为他愤愤不平。他们既便对李大波无限同情,也还是束手无策。

  "无论什么事儿,你都先依着老爷,等联军打过来,老爷一定吓得屁滚尿流,准得撒丫子,到那时还愁咱走不成?!"章虎给李大波出主意解心宽。

  李大波点点头,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攥着拳,也只好依着章虎出的道儿这么办了。

  章怀德打发丫头把彩云叫到上房。他躺在象牙床上,刚抽足了大烟,见她进来,就放下烟枪,吹熄烟灯坐起身,对她说:

  "彩云,我要通知你一件事,你跟宏绥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彩云听到这个权威性的决安,感情比较复杂。她先是高兴,觉得肚里的孩子不会让她出丑;但是过了一刹那,她脸上的惊喜就消退殆尽,她低下头,哭泣起来。

  "哭什么呀?难道这门亲事你不乐意?"

  "我乐意。"

  "乐意还哭?!你们女人的眼泪真比尿还不值钱。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宏绥表哥,一再求婚,如今在友邦治下混的事由也不错,你俩结成琴瑟,堪称郎才女貌,非常般配。真正是天作之合。为了对得起我在九泉之下的立德兄嫂,我决定给你陪送相当的妆奁、奁敬①,让你光彩,同时也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①  奁,嫁女陪送之衣物。奁敬,嫁时陪送的金钱。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动静的艾洪水,一听到章怀德谈说嫁女的陪送,他马上就走进来笑嘻嘻地深鞠一躬表示感谢,然后坐下来谈判具体项目。章怀德答应给他一个佃户庄子,他当场就查对章府的土地分布图,发现这是山区偏远的一个屯子,他提出来调换;后来章怀德终于答应再陪送鹤岗的一座小型煤矿,才算谈妥。最后,他要求彩云过门那天就把新换的税契单子一并带来。

  "舅父,我不是跟您讨价还价,您给我的东西,保证能传代,等于还是您的东西一样,可是要在我表哥手里,他很快就能把家业折腾光喽,那您可就受上罪了。最近我听说……"他附在章怀德耳上说了一阵悄悄话,章怀德听后惊呼起来:"啊?有这等事?要反啦?快给我把他'猴'来!”

  "别那样办,舅父!那不就露馅了吗?"

  "那该怎么办呀?你说!"

  "软禁着他,不让他出门,他也就没尿儿啦。你试探他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他答应不答应娶亲,如果他不答应,那就是他还想跑。"

  "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我是爹,我说了算。就这么定准了,真正把人娶到家,他也就死了那条心了。"

  "舅父高见,说的是。"

  章怀德为了筹备这次既聘闺女又娶媳妇这桩双重喜事,整个庄园忙碌得像是春天的蜂房。以大管家邢子如为首,包括各个庄头和领班,专门成立了一个管事班子。开始活动起来。

  专门腾出一个闲院,堆放黑松、紫檀、山榆、樟木、杉木和柟木等各种木料,现从哈尔滨、"新京"、沈阳请来的二十多名手艺高超的木匠,在院里升起篝火,炙烤木板;锛凿斧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们在赶制两套满堂正室耳房的家具,其中有一名是"小漆作"的细木匠,专门制作乌木嵌银的联牌和楸木的棋局。

  缝纫班也忙碌起来,除了原来的粗细工裁缝外,又临时聘来几名能工巧匠。男裁缝在三间倒座屋里缝制单夹皮棉,绫罗绸缎的四季衣服、斗蓬、大氅;女裁缝专做内衣、睡衣、被褥、鞋袜;绣花女工绣制裙子、衫子、四季单夹绫纱的帐子、软帘、穸帷、床单、枕套、手帕和靠背引枕、椅搭……他们都集中在庄园后面的一片平房里。

  帐房里也忙得马不停蹄。邢子如既要忙着收售贺礼,又要指挥筹划采买事宜。十几名干练的仆人奉命四出选购沙发、地毯、铜床、座钟、挂表、吊灯、书画和茗碗茶具、各种瓷釉玻璃器皿。无论早晚,都有大车小辆满载而归。

  李大波已从几个知心仆役那里得知老主人对他婚姻的安排。他虽然依旧能够看到每天的书报,但却严格禁止他在婚礼之前走出东跨院一步。他的内心真如火烧眉毛一样焦躁,每天简直又恢复了蹲监狱的痛苦和感到日月漫长。幸好他还能读到新的报纸杂志,除了以前的那几份外,又买到了《盛京时报》和日本人办的英文报纸《满洲日日新闻》(简称M.D.N.)这使他能够进行搜剔、解剖,从这些欺世谎言的字间行间,潜心推测外面世界的时势变化来打发日子。

  结婚的日子快临近了,李大波愁得连饭都吃不下。章怀德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上房的小听差小名叫臭儿的,他是李大波发展的一个小帮手,有一天他偷着跑来说:

  "少东家,艾姑老爷在老东家面前给你奏了一本,我听见是邢管家向他密报的,说你想通抗联,……"

  李大波气得霍地跳起来,大骂着:"这个无耻的叛徒,告密是他的专业!……"

  臭儿吓得赶紧用手堵住李大波的嘴:"我的天皇爷,别这么粗胡芦大嗓门的喊呀,小心着隔墙有耳。"

  李大波惊醒了,他立刻坐到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抱着头。

  "他们还说什么啦?"半晌他才这么问。

  "还说给您娶一门亲,让您安心过日子,他们都定好日子啦。"

  "女方是哪儿的?"

  "听说是伊春市里东门张家,开木厂的首富。"沉了一下,又说,"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

  "说不娶亲,一步也不准您出大门,为了防止您逃跑,还要收回您的'国民手帐①'……"说罢,他吐吐舌头,低声地说,"我走了,您小心着吧。"

  ①"国民手帐"为日本汉字。伪满国民凡成年人都要办理"国民手帐",相当于日伪统治下华北当局所发的"居住证"。

  臭儿走后,章虎劝慰着李大波:

  "波哥,依我看,您就忍个肚子疼,只好答应娶亲,换取开禁,到那时你不就可以自由了吗?唉,这就叫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眼下是冬天,鬼子的关东军兵力又大,联军还不得施展,等鬼子再消耗消耗,咱联军再壮大壮大,老太爷在庄园就呆不住了,他就得到新京或是哈尔滨他的铺子里躲着去了。你说对吧,波哥?"

  他沉闷地点点头,承认章虎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他也知道,日本的"北进派"自从"张高峰事件①"与"诺蒙坎事件②"之后,一百万日本关东军便留驻在中蒙、中苏边疆,镇守北方,同时以全力在东北全境进行剿共,以图安定它的战略后方。李大波回家不久,就听说抗联第三军和第六军在汤原河沟里建立了抗日基地,还听说李兆麟率部百余人乘十几张大爬犁,冒着纷飞的大雪急驰,赶路三百多里,夜间十点赶到敌军伊春森林警察队营地,将敌迅速包围。敌军毫无戒备,顿时乱作一团,抗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全歼③。战斗结束后,缴获了不少粮食、武器,顺便又袭击了翠峦城里的一支汉奸警察队,这次胜利,震动了章府,吓坏了章怀德,他于次日就偷着坐上爬犁逃到哈尔滨窝了好几个月。李大波还听说,日军一千多名,还纠集了二千名伪满军,并从"新京"派来十七名日本高级参事官,宣称要"血洗汤原"。那时抗联第六军早已转入内线作战,汤原只有一百多名留守队伍,敌我军力悬殊,但在中共汤原县委的支持配合下,乘敌还没站稳脚跟,便发动了夜袭汤原的战斗。与此同时,地下党还派了十几名救国会员,打入城内,战斗一打响,里应外合,与数倍之敌激战通宵,终于把伪警察署缴械、县守备队全歼,十七名日本高级参事官当场亦全部击毙。联军还打开监狱,释放了三百多名关押的"反满抗日"分子,缴获迫击炮四门、轻重机枪各2挺、长短枪五百多支、子弹五万余发。这一胜利,轰动了整个满洲,使敌人闻风丧胆。日寇惊呼"汤原地皮红透了三尺!"章怀德就是那次被吓病,差点要了命,这时他才下决心要把他的儿子弄回来,好接受他的家产。李大波想到抗联军队的这些辉煌胜利,内心才重新升起希望和轻松了许多。

  ①张高峰事件:1938年7月底8月初,日军在中、苏、朝鲜交界处的张高峰地方向苏军挑衅。在苏军有力的回击下,日本失利求和。8月11日在莫斯科签定了停战协定。

  ②诺蒙坎事件:自1939年5月开始,日"满"(伪满洲国)军在满蒙边境诺蒙坎地方,向苏蒙军队进攻。在苏蒙军的英勇自卫下,日"满"军惨败乞和,向苏联要求停战。

  ③此事发生在1937年4月7日夜。使敌大为震惊,缴获甚丰。

  筹备婚礼正在积极地进行。刚走了两个星期的艾洪水,又匆忙从关内赶回翠峦的庄园。这一次他显得更加得意洋洋,因为不久前他刚被委任为伪"中华通讯社"特别通讯科的科长,又由于巴结上了情报局长管翼贤,还提拔他兼着伪华北情报局的主任秘书,再加上这门亲事带给他的财富,他觉得飞黄腾达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在李大波脸前已不再隐瞒他的政治身份和思想观点。他认为希特勒的德国"闪击战"已征服了欧洲;日本不仅在华北、华中,而且在华南也建立了稳固的统治,连东南亚也进入了它虎视眈眈的范围。他庆幸自己没有选择那条爬冰卧雪艰苦受罪的道路,而是选择了一条得势走运的途径。

  为了这次衣锦还乡,他特意跑到治安总署,找到专管军需的头目,以"特别通讯科长"的身份,在"扫荡"的物资中,挑选了一件水獭大衣,穿在身上。他又托运了不少北京的风味小吃如正明斋的梅干菜馅的小吊炉烧饼、门框胡同的酱牛肉、东安市场的蜜饯什锦、厂甸的年糕和爱窝窝,孝敬章怀德;一件时兴的翻毛羊皮大衣,几件漂亮的头花、胸饰和一些日本资生堂出品的上等化妆品,送给彩云;一双同升和的毡靴、帽子、一套福建金漆的茶具,是送给姜氏的礼物;送给李大波是一个英国出品的"三B"牌烟斗,一个美国出品的"RONSON"牌打火机和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的中译本。凡是给他道喜的仆人,每人也都得到了一份赏钱。就从这一天起,虽然还没有正式办喜事,章府上下人等,开始不再叫他"艾少爷",而都称呼他为"艾姑老爷"了。

  在给章怀德和姜氏送上礼物的时候,他顺便又进行了一番妆奁的交涉,他变得那么恭顺,既有勇气,更有耐心,仿佛在集市购物和交易所谈生意一般。

  "岳父,"他第一次不叫舅父而改了称呼,"关于彩云的陪嫁,您是不是能再考虑一下,我父亲说……"

  "宏绥,你不要贪得无厌,一处庄子,一个买卖,已经不少了,你一个汗珠儿没掉,这不跟飞来的一样吗?"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板起长脸说着。

  屋里空气沉闷。姜氏在一旁忍不住地插话说:"当家的,你可要虑后呀,我跟你一辈子,我娘家人可没沾过你一点光。你给我娘家的侄男旺女一点什么呀?连个饽饽渣儿都没吃过你的!"

  "放屁,呆着你的!"老头子皱着眉头,把一肚子气都撒在她身上,"你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当初我没办个人、娶个二房就算对得起你,孔圣人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犯了'七出'①之条,没休②了你就满对得住你了。要是你能生养,给我养一群小子,谁敢欺上我的门来?我也不用这不听话、光让我跟着操心的儿子啦!不嫌害臊,你还涎着脸来讨封哩!"

  ①"七出",封建时代休弃妻子的七种理由,《仪礼?丧服》贾公彦疏:"七出者:无子,一也;谣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丈夫可以用其中的任何一条为借口,命妻子离去。也称"七去"。

  ②即离弃之意。

  艾洪水知道这一顿闲话都是甩给他听的,他一点儿也不起急,不挂脸儿,还是采取软磨硬泡的办法,耐心地进行交涉。姜氏挨了这顿骂,便退到耳房暖阁子里去哭。

  "岳父,刚才岳母说要虑后,这话有道理。俗话说,女婿有半子之劳,何况我本来就是您的外甥,无论给我什么,都是肥水没有外流。再说,我表哥没有过日子的意思,产业在他手里就是白糟,多过到我名下一处,您就等于多保留一处,他敢糟踏您的,他动动我的,试试看!敢!我说句打开天窗的亮话吧,如今我可不是当年端着您的饭碗那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了,更不是跟我表哥急急惶惶逃出关外的那个艾洪水了!如今,我已混成有钱有势的艾宏绥了!"

  他这番咄咄逼人、自鸣得意的话,采取的是硬话软说的方式。他微笑着,龇着一口白牙,眯缝着眼,等待着回答。

  章怀德气呼呼地摆着手说:"不行,我还没有咽气,这不是五鬼分尸!"

  "那,可就怕我爸爸不答应这门亲事啦!"

  "什么?!还反了他啦!"章怀德拍着桌子,瞪着大眼,"他别忘了,这些年他吃喝穿戴可都是我章家门的,别让他忘恩负义,我要是养个狗还能给我看门护院哪!"

  艾洪水听了这顿挖苦,不但不生气,反而装出委屈和胆怯的样子说:"岳父,您这不是让我这做儿子的为难吗?我爹那狗日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停下说话,抬眼察颜观色地望着章怀德,呆了一会儿,见章怀德依然僵持着,便试探着说:"您就这么难为我呀?您倒是说话呀?"

  章怀德气呼呼地低着头,两只手掌拄着膝盖,怒吼一般地说:"一个镚子儿①也不添!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拉鸡巴倒,我章怀德家的闺女不是没人要,而是说亲的人挤破了门。"

  屋里很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地响。艾洪水心下盘算着,不打出他手心里攒着的那样王牌,他就有"功亏一篑"的危险了,于是装出一副担惊骇怕的可怜相,揉搓着双手,低声下气地说:

  "岳父,这全都怨我,我一激动……蹓,您也打年轻时过过……没搂住火儿……彩云有孕了,……要是不成,日后生出孩子,您的脸面也丢不起,……您就来个瞎子放驴——大撒把算了,答应我那没良心的爹这一回吧,……"

  ①古代所花用的铜钱,亦俗称镚子儿。

  刚才还气鼓鼓的章怀德,听了这话,立刻像皮球撒了气似的倚在太师椅上了。呆了半晌,他才把那捂着脸的大手拿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对狗贱人哪,做出这等不要脸的苟且之事!……"他跺一跺脚,长叹一声说:"你那狗食老爹到底还想要我哪座买卖?"

  艾洪水见章怀德就范,心里暗喜,他赶紧说:"我爹本想要您'新京'那处参茸药店,或是哈尔滨的皮货庄,我没答应,我劝他咱们是亲戚立道儿的,可不能那么狠切狠刺的'宰'人,依我看您就把您新开的那座小五金行当陪嫁算了。"

  章怀德长叹一声,又跺着脚说:"好吧,你们艾家门儿借着这机会真是勒大脖子呀,我只好答应了。"

  "行,我替我爹先谢谢您了,……那什么时候税新契呀?"

  "等办完喜事吧。"

  "那怕不行,我爹说,一定在完婚之前把过户手续办清。"

  "哼!这个王八犊子,好狠心呀!"

  最后他们终于商量定,过户手续就在近期办妥。

  婚礼确定在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举行,正是糖瓜儿祭灶的日子。有钱的人家,杀猪宰羊,蒸饽饽,炖肉,过小年;没钱的穷户,风里雪里到处转游着躲帐。

  一进腊月十五,章家就开始向艾家过嫁妆。章家屯和鬼迷店相距二十里路,妆奁足足过了六、七天。章家的陪送,只差没有房子,其它一切都应有尽有。就说现在他们住的那所四合院,也是当年章家陪送老姑奶奶——艾洪水他妈的。过嫁妆那几天,引得沿路的乡屯居民,迎着寒风都站到街上来看。衣服被褥中,除了大人的,还有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木器中,除了桌、椅、床、柜而外,连洗澡的大木盆直到小尿盆,都是大红朱漆描金成双成对的;在这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队伍最后,还有一对看门的大鹅,白色的羽毛上贴着大红喜字,伸长了脖子,咯咯地叫个不停。农家妇女啧啧地赞叹着七嘴八舌地说:

  "谁娶了这个媳妇可发家啦!"

  "听说还陪送了庄子和买卖哩!"

  "艾家这回算时来运转啦,可别让艾肩吾那老梆壳给赌输了呀!"

  腊月二十三日凌晨,房檐上冻着一尺来长的冰凌,正是最冷的俗称"鬼龇牙"的时刻,两顶花轿一齐到门。停了一歇,一班吹鼓手,嘴里冒着白气,随着一顶花轿发了出去。

  章府前门大敞四开,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上下人等,全换上新衣,男仆头戴毡帽,女仆头上戴着红绒花。轿子刚发出去,吹歌班就吹奏起来。邢子如双手捧着一套新衣服、一顶新呢帽,走进东跨院,满脸陪笑地把东西放在床上说:

  "少东家,老爷让您赶紧穿戴齐毕,等着拜花堂哩!"

  "撂下就是了。"

  邢子如放下东西,退出屋去。现在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大雪封山,抗联还没有完全联系好;再说,他也没有对队伍做任何贡献;先说章府的庄园就有一支护院队伍,"满洲国"全境更有日本关东军重兵压境把守,他只身影单,就是插翅也绝难飞出这禁锢的天地。他好容易跳出龙潭,焉能轻易坠入虎穴。他只好按照已经想好的办法,虚予委蛇,以图日后脱身。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由章虎帮他把中式的袍子马褂这套结婚礼服穿上。这时四名家丁进屋,不容分说,给李大波戴上毡帽,胸前挂上彩绸绣球大红花,十字披红,然后就把他架到红烛高烧的花堂。

  彩云在自己的闺房已由几名丫环给她穿戴上凤冠霞披,大红绣花裙袄,由一个跟班婆子用一根粗线给她开脸①,又由一位伴娘给她涂脂抹粉,仔细化妆。然后把她搀到花堂,由今天的司仪给她主持了"告别"仪式。

  ①旧俗女子出嫁时除去面部之汗毛,并整饬鬓角,谓之开脸。

  "一叩头,拜祖先!"

  彩云被搀扶着,向祖宗牌位叩了一个头。

  "二叩头,拜高堂,酬谢多年养育之恩。"

  彩云给章怀德和姜氏在绣花垫子上叩下头去,这时一股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来,滴到地上,随后她嘤嘤哭得抬不起头来。花轿已堵到门口,红毡条一直铺到花轿跟前。欢快的曲调吹得人心慌意乱。她被人搀架起来,刚要上轿,又想起还没有跟哥哥告别。她用一双哭红的眼睛,在屋里寻找着。

  李大波一直在屋角里发呆,他简直无法适从这种耍猴戏似的勾当。他看见了他妹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又勾起了他对痛苦往事的追忆。"她真可怜,小小的年纪,寄居在这个庄园,如今又嫁给这个无耻之徒,真不幸啊。"他心里这么想着。

  彩云终于找到了他。她走到近前,低声地说:

  "哥哥,我走了,……呜呜呜……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伴娘在一旁说:"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她被迅速架走了,踩着红地毡,上了矫。八人抬起里面的这乘小轿,出了大门,套进门外那顶大轿,随着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直奔鬼迷店。

  这顶轿刚抬出门,又一阵吹打,早晨派出的那顶绣花缎轿已经返回。他们到离庄园五里的翠峦城里接来了新娘。八名穿红挂绿的轿夫,把轿抬进院中,来到前厅。

  这时,赞礼的傧相拉着长音唱诺着:

  "花——轿——到,新人——下轿!"

  小轿堵住门口,李大波就被四名壮汉卡架着,向小轿行礼,然后又让他搭弓射箭,以小轿为靶的,放箭离弦,箭触在轿帘上落地,他就把弓扔在了地上。

  新娘被两名女傧相搀下轿来。立刻就扶着她迈过一个火盆,来到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的供桌右首,站在李大波的对面,让他和新娘拉着一根红绸彩球。

  章怀德为了显示他的门第和身份,别开生面,还请来了女方的主婚人和翠峦县知事、警察局长,为了保证治安、显示威风,又加派了一个中队,负责站岗放哨。

  章怀德以主婚人的身份,站起来讲话。他拉着长声,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私塾老学究为他拟好的训词:

  "唯康德九年冬月之吉,吾子幼德与湘媛结婚。造端伊始,为作训词。词曰:男为乾健,女曰坤柔。阴阳配偶,厥惟好逑。既婚姻之礼备,斯夫妇之道修。从此唱随以为乐,依然男女之忘忧。念造端之伊始,其式好而无尤;毋时好之相逐,惟进化之同求;琴之耽,瑟之好,其为嘉偶配,勿为怨偶仇。以享幸福,以振家庥。勿贻世界羞,勿使老人忧。是所望也,斯亦福焉!是为训。"

  章怀德这篇文绉绉的训词一念完,女方主婚人戴步高便接着讲话。他本是章怀德在长春开的参茸药店的掌柜,由于他为人外戆内诈,手狠心毒,专会巴结上峰,又善经营,所以颇受老东家的青睐。他欺上瞒下,手头很得了点积蓄,在他的老家三十里洼子置买了一百多垧地,也算得上是个地头蛇了。由于他生的腿短脚长,肩窄头大,伙计们背地里都称他为"大肉头"①。这次为了巴结章怀德这个高门坎儿,才抢着把闺女嫁给章家门做少奶奶,攀个高枝儿。他今天特别高兴,显得异常谦卑拘谨。他也是托人代拟了一套遣词拟意的训词,不过字句很短,只说了两句:"大礼即成,百年斯合",又夸奖了女婿一番,说什么"大地庚庚,大才煌煌,为社会所推重,诚名世之奇英。"

  ①"大肉头"之词又内含有"王八"骂人的意思。

  翠峦县知事,一个鸦片烟鬼的瘦猴儿,他在西跨院客房吸足了上好的云土烟膏,便?十足地掏出讲稿,操着克山的口音,大声地念道:

  "良辰绮序,天朗气清,肆筵设席,鼓瑟龢笙。惟兹嘉礼,适观厥成,以期燕好,永结鸳盟,螽斯衍庆,麟趾祥呈……"

  接着是介绍人,象唱喜歌儿似的说了一串吉利话:"良缘由于宿缔,嘉偶本自天成……"

  大厅里正在进行这既隆重而又滑稽的仪式,大厅以外,也忙着令人发噱的古老礼节。四个身穿长裙、坎肩、梳着盘头的半老徐娘,手中各持一面镜子,俗称"照妖镜",一本正经地围着那顶小轿,照上照下,照里照外,左拜右拜,说是为了驱邪,怕轿里藏着妖魔鬼怪。

  洞房里这时也忙得团团转。本来姜氏做为家主婆,应该盘腿坐在暖帐的床上,等候新娘子进来给她磕头,称做"压炕",不过因为她没开过怀,章怀德硬是派人把她这"不下蛋的母鸡"拉下床,另换了有公婆有丈夫、有儿女的"全科人儿"去压炕头,说这不但能够避邪,而且还"主着人丁兴旺"。"全科人儿"在床上盘腿坐了一会儿,就开始铺床。这道程序是要边念喜歌儿,边往锦缎被里塞枣儿、栗子、花生,这主着"早生贵子",而且是有儿有女"花搭着生"。"全科人"做得非常仔细认真。

  花堂里念完那些咬文嚼字的训词祝祠后,又拜完了天地。李大波被这复杂的项目搞得晕头昏脑。花堂里烟雾迷漫;院里树上吊着的十条大挂鞭,一阵噼啪震耳欲聋的山响,那呛嗓子的火药味,使李大波突然想起了前线的战壕生活。亲眷、朋友、孩子,叽叽喳喳,乱乱哄哄。这些人的洪流,簇拥着,前呼后喊地把李大波推进了洞房。他只觉眼前是一片红色:红帐帷、红窗帘、红纱灯、红衣服、红地毡,刺得他眯缝着眼睛。由傧相指导帮助着,李大波紧皱着眉头,慌里慌张地掀开了新娘头上蒙着的红盖头。新娘低着头,他没有仔细看,转身疾步走出洞房去,在门口,他被姜氏领着几个婆子拦住,立逼着他做完合卺、撒帐、拜祭家祠等这些不可缺少的程序。李大波对这些繁文缛节厌烦已极,但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一一照办。这一切好容易履行完毕,李大波还没等入席,立即跑回东跨院。一进屋他三把两把扯下十字披红,揪下胸前的彩绸绣球,一起扔到沙发椅里,然后便一头倒在床上了。昨夜他失眠,现在头晕的厉害,又加上心绪烦乱,一阵阵地恶心,象要呕吐。他脸冲墙躺着,没有比现在更想念红薇了。一直到开宴入席,李大波没有再出屋,只有章虎陪着他,劝慰他。

  贺客们在洞房里闹腾了一晚上,等人们散去,李大波便被簇拥着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害羞地等待着,李大波搀她一同上床安歇。

  屋里,一只红纱灯发出微暗的红光,小桌上,点着两只红烛。摇曳跳跃的烛光,增加了昏昏沉沉的气氛。李大波看了看面若银盆的新娘,只见她那宛若藕结般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在熠熠反光。他没有说话,便脱下鞋上床,盖上大红缎子被,假装蒙头睡去。

  李大波再也没有比今晚更想逃走的了。此刻他如饥似渴地思念着红薇。他想起有关她的每一个细小的情节,来占据他全部的思维。他想象着千里之外的红薇,今晚在什么地方?转移到哪儿了?是不是已经得到他的死讯?还是知道他被艾洪水劫持?她是否又在流泪、难过?……他想起了他俩在转盘村的初遇;想起了"一二·九"前在陆秀谷教授家的那次秘密集会;想起了在天安门前被军警的棍棒打伤,他到王淑敏家去看望她;想起了他俩在北海五龙亭、濠濮涧的携手漫步;想起绥远的劳军和卢沟桥前线的救护伤病员;想起在通县秘密结婚的那个幸福的夜晚,她那明眸浩齿、一往情深的面庞,又那么活泼可爱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这时,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新娘子委屈地哭起来了。

  他掀开被头,说了一句:

  "喂,我说,你快睡觉吧!"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