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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一章 劫持 二

  李大波并没有绑赴刑场。他被带出那间客厅后,在一间囚室里直呆到日落黄昏,才被带出那座川岛芳子的秘密公馆,塞进一辆日本吉普车,由两名手握短枪的日本兵把守着,顺着静僻的大道,向市区行驶。

  下起雨来,斜飘的雨丝,顺着玻璃车窗流淌着。李大波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既然又把他由中国监狱交到日本兵的手里,他觉得他的死期不仅临近,而且还要受一番更大的折磨。他知道日本宪兵队有许多折磨致死的方法:让狼狗活活咬死吃掉;送到"特种工程"兵工厂做鼠疫、霍乱等的细菌实验;送进化人炉,碾成齑粉;或押进地牢,活活饿死。……"这群豺狼!……既然沦到敌手,也只好听其自然了,……到那时,我要高呼几个口号,最后唱一次《国际歌》……"他心里这样盘算着。然后扭过脸,从车窗里望着渐渐下大的雨幕。

  这是他自入监以来看见的第一场雨。斜飘的雨丝在黄昏中闪亮;地上溅起明亮闪光的大水泡;马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低垂着树杪,好像在为他流泪。李大波望着这倾斜的雨丝和活泼的水泡,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在黑龙江畔那大草甸子上的幼年生活。想起有一次他冒着大雨到水洼里捉蛤蟆的事……他踩在脚下的石头,挂满了鲜绿的青苔,他扑向那有三道白纹、鼓着水泡儿似的大眼睛的小生灵,他滑到大水泡子里去了……他又想到母亲死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母亲的尸体被冲到江边,江水冲刷着她那长长的头发……他想起逃出家门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雨,……今天,又是这样一场雨,他将要离开这个人世,永远告别这雨和带走关于雨的回忆了。

  他思索了他短促的一生,他不知道,也闹不明白,在这最后的弥留时刻,为什么过去那些微小的童年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会是这样清晰地泛起。忽然,雨后初霁的河滩出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小姑娘光着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提一篮刚捞起的螺蛳,那是初面的红薇。……一想到这儿,他的思维立刻跳过去了,还是想点别的事情……他又想着跌到水洼子里的趣事,想起在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他用一根粗麻杆去捅那匹拉磨老马的屁股眼儿,马尥蹶子把他踢倒在水洼里,他被摔晕了,好几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汽车进入了日租界,突然,他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了眼睛,接着他的双手被绳索捆绑起来,嘴里塞进一块抹布,他呼吸困难地张着嘴。这时,他觉着必死无疑,只求死得快些,受罪少些。

  坐落在大和街①的东兴楼饭庄的后院,刚从健身房回来的川岛芳子,扎了两针吗啡,立刻来了精神。那一男一女的日本孩子,已经睡觉,她和小野菊子坐在榻榻密席铺上正聚精会神地数着"绵羊票"②和"老头票"③。

  ①即今兴安路。

  ②伪满印制的纸币,因票面上有一群绵羊而得名。

  ③票面上印的是孔夫子。

  "不要白不要,我算看透了,军部我多田干爹在时给的津贴还够意思①,那次他一卸任,换了田中隆吉②老小子值班,对我抠门儿,只好自己打野食吃,啊,你放心,凭我这块老招牌,有的是冤大头上钩。"芳子边数票子,边安慰着菊子说。

  "可是,这事要传到多田的耳朵里咋办呢?"菊子停下数票,担心地说。

  ①多田骏此时已调回东京总部任职。

  ②田中隆吉一直做对华侵略的工作。他长期和川岛芳子在上海搞谍报工作。是日本侵华的主要罪犯之一。

  "你不用嘀咕,胆小不得将军作,小皇上和关东军对我这么冷淡,我放回一个八路军也做不了妖,在东北那大草甸子,那还不是跟大海捞针一样吗?他还成的了什么气候呀?钱,咱可是捞了,哼,管它中共还是重庆,一律拿钱来就行!"

  说话间,好几万元的票子数完了。"把他叫进来吧。"川岛芳子吩咐着。

  不一会儿,小野菊子就把一个男人带进来,原来是艾洪水。

  "艾先生,钱数全对了,咱们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你向我保证过,这个人由你带走后,严加看管,不准他再回关内到处乱活动,要是以后出了差错,可唯你是问。"

  "是,是,你放心,我一定担保。"艾洪水手里一边卷着礼帽的帽边儿,一边点头哈腰地说。这时早有一辆汽车等在后院。川岛芳子把艾洪水叫进另一间空屋,一再叮嘱他:"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这还能忘?"

  川岛芳子用男人粗嗓门的语调说:"艾宏绥先生,一旦出事,对你来说,那可是杀身大祸;可是我,依旧是铁帽子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你懂吗?"

  "我懂,我懂。"

  "那就快走!"

  艾洪水像鬼魂似地消失在后院的夜暗中。

  漆黑的夜,依然下着雨。天津北站实行了临时的特别戒严。在一阵雷电交加的大雨中,有一列画着防空衣开往东北的车皮,满载着粮食、煤炭和矿渣,像鬼怪似地喘息着,进了站,停靠在月台上。车站内外都加了岗哨、铁路警察,戒备森严,车站没有放行旅客,冷冷清清。

  忽然,从贵宾候车室出来了一伙人,都是短打扮,一望是一群护院打手,他们架着蒙了黑眼罩又戴着手铐脚镣的李大波,急急忙忙奔上了火车。穿着衣冠楚楚的艾洪水在后面压着阵脚,也跟着上了车,呜的一声汽笛拉响,这辆花里胡梢画着迷彩的火车就开出了天津北站。火车一出站,戒严也随之解除了。

  原来,这笔诡密的交易,是艾洪水的舅父章怀德让他携了巨款,疏通了老家伙的盟兄弟、伪满内阁总理张景惠①,又由他出面活动土肥原贤二,暗中与"华北派遣军"驻天津特务机关长村田咨麿进行通融,随后又一条线索通到治安军总司令齐燮元那里说情,经过三个月的讨价还价,每处蘸油,才达成了这项默契。土肥原把这件事秘密地全权交给山岛芳子,让她以个人的名义监督办理,而川岛芳子便借机勒索,着实敲了一笔竹杠。然后从袁文会那儿要了一批杂八地的青皮打手,护送着李大波上了火车。在这件交易中,川岛芳子玩的这套把戏,把曹刚都蒙在鼓里了,那张送给典狱长的照片,还是她去年随着"小白龙"扫荡静海时拍下的一具死尸照片。

  ……

  ①张景惠,土匪出身,受清廷收编,被委为哈尔滨都统,后为奉系军阀,曾任奉军副总司令,从1919年以后,曾竭力奔走溥仪复辟。"九一八"后,曾继大汉奸郑孝胥任伪满"国务总理",直至1945年日寇投降。

  夜雨迷茫,火车行进在茫茫的黑夜中。李大波是被塞在一节装满小站稻米粮袋的铁闷子车厢里,他倚在粮袋上,听着火车铁轮磨擦铁轨的喳喳声和机车运转起来的咣当声,他知道他已被装运上火车。"这是把我弄到哪儿去呀?!现在我是坐在火车上,……大概是送我到东北下煤窑吧?……任它去吧,只要枪子不穿过我的脑袋和胸膛,我就想办法活下来,……只要有了这条命,我就跟鬼子汉奸斗到底。……"

  运货车厢里,没有透气孔,闷热污浊的空气中,混合着铁锈、焦油、牛马粪的气味,使人窒息。李大波吃力地喘息着,时时想呕吐。他嘴里塞的那块破布,已经在关铁门的时候给他取出。在列车均匀的颠簸行进中,他倚着粮袋像在摇篮里似的慢慢摇晃着;昨天在雨中由日本兵来运送他,他的精神十分紧张,现在稍微舒缓了一些,他疲乏地睡着了。

  列车到了山海关停下来,照例在这里检验所谓"出国证"和进入满洲国的"入国证"。坐在蓝钢铁甲列车里的艾洪水和那位土肥原派来的私人代表,一同走下车去,到关卡签证处办理手续。因为那代表手里拿着天津特务机关长的证明信和张景惠的宣纸八行书,一切手续自然十分顺利地都办成了。那个土肥原的代表办完了出关的手续,便跟艾洪水分手了。

  列车在山海关停车半小时,除验证外,还要给机车上水上煤。车站里防范得十分森严,但拥挤的乘客乱乱哄哄,铁路警察用藤条和警棍打得人们呜哇喊叫,哭哭啼啼。强大的扬声器里,播放着日本最走红的歌星李香兰唱的柔声媚气的歌曲:"万象更新又转阳,满洲好地方,……拍拍手儿,来来来,遍地黄金藏……"

  艾洪水走下车厢,和那个代表握别分手后,便拿出他"中华通讯社"的派司,让押车的乘警打开了货车的铁门。他又吩咐一个随从打手给李大波开了手铐,送进去一点吃食和一瓶白开水。

  车门一打开,随着进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流。这时虽然才是午夜三时,但一夜雨后,天已转晴,一轮红日,正宿在远天的云层中,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东北特有的景象,就好像太阳是一直睡在这里似的。东方发出美丽的玫瑰红色,曙光比关内早早来到。一道曙色不仅勾画出巍峨的山海关轮廓,也照亮了环形的大城和瓮城①的女墙雉口。

  ①瓮城,即大城外之小城围,遮拥于城门之外。

  开铁门的哗啦声,把疲累的李大波惊醒了。他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来人是一个随从跟?听差,他跳进车仓,在粮袋旁找到了李大波,急忙给他开了手铐。

  "吃吧,'便当'①!还有一瓶水。"

  ①日本的一种盒饭,用火柴木料片做成,"便当",是日本这种饭盒的汉字。也是日语语音,流行于日本占领区。

  "告诉我这是哪儿?……要到哪儿去?!"

  "听见了吗?不要摘下你的捂眼罩!"跟班听差不回答他的问话,他忙着跳下车厢,乘警"咣当"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就在这时,一声汽笛拉响,火车又咣当咣当地开动了。

  李大波被取下手铐,好轻松。他顾不得揉手腕,便扒下那个紧箍着他的黑眼罩。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团模糊,他迅速地眨巴眨巴,轻轻地揉了揉渐渐地适应了,有一道阳光从铁门狭窄的门缝里透射进来,呆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车厢的一切。他赶紧抓起水瓶,像牛饮一般喝了一阵,他太干渴了,从昨天就水米没有沾牙,现在咕咚咕咚喝下去,他的头晕立刻就好多了,然后他打开了那个日本"便当",里面大约有二勺米饭,几条小干鱼,一片紫菜头和一块黄咸菜。一双白木楂的短筷。他劈开筷子,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他实在太饿了。曹刚和"斗鸡眼"审讯他的时候,根本就没给他吃过饭。

  列车加快了速度急驰。他根据门缝和小窗透进的阳光,计算着白天和黑夜的来临。列车已经走了两天两夜。每到大站,李大波就要戴上眼罩,接受一个"便当",进入"满洲国","便当"中的稻米饭,改成了日本取名叫"文化米"的高粱米饭,小鱼没有了,换的是烂酸菜。虽然质量一再下降,但这毕竟能充饥;尤其送饭盒时铁门打开能透透新鲜空气,来改善一下他昏晕的头脑,这也使他知足。一晃已经是将近四个月的铁窗生涯,虽然使他和外界完全隔离,但他从敌人物资供应的日趋紧张、从内地运往日本的必需品增多、夜间执刑的增长,以及他最后掌握的敌人急于求和的心理状态,他分析出日寇执行的残酷镇压和武力"扫荡",已经遭到了巨大的重创,遇到了无法应付的抵抗。他知道,一定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及大小股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在广大的农村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想到这些,虽然他自己眼下陷入囹圄,却也感到无比欣慰。

  列车在经过三天两夜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也是目的地——翠峦县。一阵带有榛莽丛生和丘陵草原气味的冷风,吹进了打开的车门。他忙着把眼罩箍上,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有两个人把他从车上架下来。

  翠峦车站也实行了临时戒严。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被驱赶到站外一间用木柈子搭成的小屋里冻着。只有从车站十里开外庄园赶来的章府家丁散布在月台上。艾洪水跳下蓝钢车厢,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出了车站。车站外面有两辆彼得堡式的低轮轻便马车,已等候了一天一夜。艾洪水用手势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上第一辆马车,他自己坐进第二辆车。这两辆各套了三匹骝马的马车,便沿着丘陵的坡地大道——被车轮辗轧的草路,无声地跑去。马颈下系的铜铃,在空荡荡的起伏丘陵中,随着得得的马蹄声,发出了轻脆悦耳的响声。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使李大波浑身发抖;身上的伤处,因寒冷而刺痛得钻心。他坐在车里,虚弱地晕过去几次,又苏醒过几次。他坐在这辆故乡的马车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车正向他那已经被叛了多年的家庭驰去。

  正在反浆的有大量腐殖质的黑钙土气息,混合着草甸子和水泡子气味,从车窗吹拂进来,使李大波感到一阵窒息后的轻松舒畅,多么熟悉的气息,从他孩提时代起就迷恋的气息!"这是到了哪儿了?……难道到了东北草原了吗?肯定敌人要我下煤矿了。……也好,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把这个旧世界弄个天翻地覆!……"他又一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离开车站出发时,正是午夜时分。经过十几里的柏油路——这是张景惠做为一项对章怀德的赠礼、也是做为对翠峦第一富绅、参议员的赏赐特意修建的一条马路,终于在曦微的晨光中停在有一对石狮的章府庄园门前了。

  守候在门外的仆人,立刻大开两门,马车驶入院中,转过"三阳开泰"的影壁墙,沿着一条石子路,绕过宅前的山石、花畦、莲花缸,在大厅前的高台阶下停了下来。李大波又被架下来,几乎是抬着进了屋,放置在软绵绵的沙发椅子上。这时,他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先是女人的笑声,随后是女人的哭声。

  "开镣!"

  这无上权威的口吻和声调,李大波是多么耳熟。"这究竟能是哪儿呢?!"

  立刻有人叮叮当当砸开了他的脚镣,震得他的脚踝骨和小腿酸痛。几乎在这同时,随着一声"摘掉捂眼儿!"眼罩也被取了下来。屋里强烈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泪,发疼,眼前仿佛是一团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呆了一会儿,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他惊呆了!他第一眼就看见那把圈手摇椅里,坐着他仇人似的父亲章怀德。九年不见,他发胖了,蓄起了胡须,老多了。他身穿一件栗色团花夹袍,手里拎着一根三尺长的东北大烟袋。满脸横肉的姜氏,坐在下首的椅子里,他们的左右,一边站着微笑的艾洪水,一边站着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妹妹彩云,她正掩面哭泣。

  李大波望着这情景,惊呆了片刻,呆了一会儿他就清醒过来。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他的脑际,他不能忍耐地突然站起身,指着艾洪水的鼻子质问着:

  "艾洪水!你这个坏蛋!我问你,你是怎么给我捏造的口供,把我从敌人的监牢里换取出来?!"

  "混蛋,给我住嘴!"章怀德用那管长烟袋的铜烟锅顿着水磨石的地板,大声呵叱着,"你个混小子,见了老子,屁都不吭一声,你眼里还有我没有?!"

  李大波低下头,不言语。

  章怀德抽搐了一阵嘴角,紧蹙着大虾须子似的双眉,瞪着一对有一道白圈儿的黄眼珠子,从上到下打量着李大波,无限感慨地说:"看你九年出去,混成了什么孙子相!本来供你上学,指望你学成之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谁承想你破衣烂衫变成这熊相儿,真是败坏了我章家的门风,不说学好,单学老俄国毛子那套共产共妻,扫地出门,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门庭出身,跟那些穷鬼摽在一起干什么!唉,冤孽呀,真是冤孽!我说幼德呀幼德,死到临头的份儿上,你也该迷途知返啦?!嗯?"

  李大波不接章怀德的话茬儿,不回答他的问话,仍旧接着他刚才的那个可怕的思路追问下去:

  "艾洪水!你到底是怎么把我从死囚牢里弄出来的?给我招了什么口供?替我答应了什么条件了?快告诉我!"

  "呸!你个鳖犊子,你还有闲心管那些鸡巴事儿!"章怀德怒气冲冲地啐了他一口粘痰。

  "爹,您别跟我哥生气了,他现在胡涂了,您先饶了他吧!哥,你就少说一句不行吗!"彩云边哭边向章怀德和李大波两人央告着。

  "舅舅,我看跟他说了也好!"艾洪水微笑着向章怀德提议着。

  "那你就说给这个畜生听听。"

  艾洪水颤巍着他那颗小脑袋,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才这样说:

  "表哥,你放心,没有你一句口供,这里边只有舅舅一人担着责任,是舅舅有钱有势,又有老交情,老面子,疏通了各个环节,要不你怎能从死里逃生啊!"

  李大波静听着,等艾洪水一说完,他就急切地问:"曹刚那小子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他怎能一下放了我?!"

  一提到曹刚,艾洪水一肚子的怨气。他恨曹刚最初把他拉下水,让他陪决;这次艾洪水托他搭上重庆的线,他又没给办成。于是艾洪水便把曹刚跟今井武夫潜入重庆谈判和平条件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才说:"曹刚这王八蛋,起初一心想从你嘴里掏出口供,既向日本、又向重庆两边讨好,可是你死不招供,他就想杀人灭口,我一看不妙,才趁他俩去重庆、香港的时机,托了张景惠和土肥原,又转托川岛芳子,才算把事情办成。川岛芳子现在穷困,开支太大,很喜欢钱,有了钱,这浪货什么都敢干!"

  李大波仔细听着艾洪水的叙述,一边思考他说的话有没有漏洞。听完后,他不放心地问:"曹刚那边不会再找我吗?"

  艾洪水摆着手连忙说:"不会!川岛芳子已把一张枪毙死尸的照片交给他,你放心,在曹刚那儿,你完全销号了。"

  "那小子是两面特务,很有经验,能骗过他吗?"

  "问题是,他敢怀疑多田骏的姘头吗?他敢去问她要人吗?"

  李大波听罢,仍似信似疑;虽然他免去一死能够回到家乡,但他却一直悬念着他被捕的结局,深恐失掉气节像艾洪水那样活着,他认为那将不如死去。受电刑使他丧失不少脑力,他现在也只能思考这专一的问题。于是他垂下头自言自语下意识地嘟囔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不能变成像你那样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章怀德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地骂着:"兔羔子!给我闭嘴!你到是一个硬骨头,你给谁当硬骨头啊?混蛋!把你好容易鼓捣出来,不说好好谢贺谢贺你表弟,还骂人家,真是混帐东西!还不给我好生呆着你的!"章怀德一边骂着一边用烟袋锅顿着地面,发出嘟嘟的响声。

  姜氏抹着眼泪,掀起李大波的衣襟,看见还没有结疤的红赤鲜鲜的伤口,便拍着他的肩膀哭着数叨着:"我的儿哟,看让日本鬼子把你收拾得这样惨,这群狠心的东西!你回咱家多好呀,可别再喝了迷魂汤似的往外瞎跑跶去啦,往后好好守家在地的过日子吧,……孩儿呀,你爹为了你,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两,去了房,卖了地,兑出买卖,才把你赎回来呀!我们老了,还不是冲着你过这份家业吗?你好好在家呆下来,支撑着咱这门户,也好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呀,孩子,你可别再顶撞你爹,为了你,他前些时都愁出一场大病啦……"

  这时,天色放亮,收拾院子的家丁和干活的长工已经都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听说马车到底把少东家接回家来,都把脸贴到客厅的双层玻璃窗户上,争着看这位"红党"是什么样儿的,把这当成一件乡村庄户上发生的奇闻轶事来欣赏。

  章怀德看见他的儿子低下头不再言语,觉得这幕戏已经演得够火候了,应该见好儿就收,便站起身来,拽一拽他那团花缎袍,颤巍着胡子,用不容分辨的威严口吻宣布着:

  "幼德!你听着,老子我对你要约法三章:第一,对你严加管教,不准你再逃走;第二,你应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接续香烟,听说你在外边弄了个娘们,咱家可不收留那野货,你往后死了这条心;第三,别跟着穷老俄那套办法走,要循规蹈矩,按孔孟之道做人,安身立命,光耀门庭。这回你敢再违抗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才怪!喂,邢子如!"他朝屋外的廊庑喊叫了一声。就有章府的管家邢子如闻声走进屋来。

  邢子如穿一件灰布长大衫,一进客厅便请了一个蹲堆儿安,站在一边恭顺地问:"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邢子如!把少东家带到东院去,叫他先歇息歇息,好好扶侍他,人参鹿茸伺候着,着实补养补养身子骨儿,……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小的就按老爷吩咐的去办。"邢子如双手侍立,弯腰深深鞠着躬回答。

  "章虎!"章怀德喊了一声,马上有一个年轻的护院,包着头,腰里缠着褡袍,挎着一只盒子枪,跑进来,"章虎!这差事交给你,带上枪,好好看住少爷。不能让他出咱这庄院,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休想有你的活命!"

  最后,他瞪着大眼珠子环视一遭仆人和家丁、长短工,以主人无上权威的语气宣布了一条章府家规:

  "喂,我说,上下人等,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也不准'尿炕'——把少东家从关内监狱弄回来的消息向外说,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叫我查出来,我就送他上日本宪兵队,进监狱下大牢!听见了吗?"

  "听见了。"仆人家丁异口同声地应和着。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走出客厅,到正院他的卧室休息去了。

  邢子如和章虎两人架着李大波,回东跨院去。李大波经历了这场非常意外的冲击,只觉得身心格外劳瘁,加上乍一砸开镣铐,觉得头重脚轻,时时都要摔倒。他走过前厅时,围在那里的男女仆人家丁,像刮风似地传递着小话儿:

  "啧啧,看少爷瘦成啥样儿啦,光剩一副骨架了!"

  "唉,让鬼子折磨成这样,不好说能活啦!"

  "要是他亲娘活着,还不知哭成啥样呢!……"

  东跨院自成格局,有几棵石榴树,院中心有个荷花缸,里面长着鸡头米,菱角,很幽静。一明一暗的两间北房,十分宽大,有暖阁还有地灶,拾掇得很整洁。外屋摆着一套紫檀花梨的家具,大写字台,皮转椅;迎门墙上挂着刚卸任的伪满总理大臣郑孝胥画的"松鹤延年图",靠墙的书橱里摆着曾文正、左宗棠的文集。一派书香的气质。

  内室有一张大铜床,床前有一道"惜春作画"的镶嵌屏风,茶几,大衣柜,帆布躺椅,地上铺了棕色羊毛地毯,墙上挂着春夏秋冬四扇屏,还有一只没有弹药的短铳猎枪。这里本是章府招待上宾的客房,所以才如此讲究。这处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仿佛正以它的安乐、舒适向一个刚出狱的囚徒炫耀。

  李大波离家九年,变化很大,他过去在家时,不记得有这套客房。听了章怀德刚才宣布的约法三章,他觉得真像从原来的日本监狱掉到另一座庄主的监狱。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掉了自由。眼下他无心细看这屋中的陈设,他的头像灌了铅般的沉重,而且疼得似乎马上要裂开。监狱的折磨、旅途的劳顿,使他疲惫不堪。仆人给他端来洗脸水,替他洗了脸,喝过黄芪鸡汤面,他就一头倒到床上,呼呼沉睡起来。仆人都散去,只剩下章虎像看差儿似的坐在外屋。

  就从这一天起,李大波结束了天津的日伪监牢生活,然而却开始了另一种禁锢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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