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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章 噩耗 四

  方红薇回到燕京大学已经两个多月。为了开展工作,平时她住在学校宿舍,按照理查德的规定,只有星期六午后五点钟,才乘校车进城回景山公馆过周末和星期天。

  她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便赶上景山公馆举行家庭舞会。这个舞会的真正内容是,送乔治到珍珠港①参加美国驻在那个港口的太平洋舰队。乔治自8年前——1932年那次随理查德回美国加入了美国国籍之后,他像中魔一样幻想着过美国式的"自由""幸福"生活,并宣誓为大洋彼岸的美国和社会服务。卢沟桥事变后,他从通州失魂落魄地逃回北平,他就再也不想在他的出生祖国呆下去。他鄙夷这个被蔑称为"东亚病夫"的国家。自从德国的欧洲采取战争行动,进军布拉格,占领默麦尔,执行进攻波兰的《白色方案》,希特勒宣布"摧毁英国霸主地位的战争已经开始",他的德国女友戴维丝,在他脸前就一反过去的温柔而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他俩为希特勒是不是疯子,发生了激烈的争辩,然后就结束了他们之间那种半朋友半恋人的关系。从这一天起,乔治就一心想离开中国而踏上除南北战争外,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的美国本土去。今天他总算达到了目的。他穿了一身浅豆蔻色的西服,新烫的卷曲头发,显得很潇洒、很英俊。他微笑着,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跟每个人点头握手,说几句寒暄的客套话,甚至对红薇也改换成友好的态度。

  ①珍珠港:美国重要海军基地之一。在夏威夷群岛中的瓦胡岛南岸,东距火奴鲁鲁9.6公里。是一个陆抱良港,水深15-20米。

  红薇刚从天津回到这里时,乔治为了去通州寻找她几乎送命,一直非常恨她。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后来因为司徒雷登和理查德对当了八路军的地工红薇改变了态度,他才随着这种变化而转向缓和。有时,他甚至好奇地打问一下他认为是不名誉、不被承认的她那个丈夫的情况,红薇便借此机会给他宣传一下有关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斗争。红薇这次是特意回来为他送行的。

  今晚的舞会来的人很多。在红薇的记忆中,这样隆重而豪华的家庭盛会,只有那年接待"李顿调查团"①的盛大宴会才可比拟。除了基督教、男女青年会和爱斯理堂的事工、神职人员外,上宾还有司徒雷登校务长,乔治的父亲商会会长乔泉荪,玛莉的父亲马崇礼,玛莉的恋人"法通社"的记者安德烈?凯勒,还有几位著名的教授也被约莅临晚会。

  ①李顿调查团,"九一八"事变后,国际联盟派遣以英、美、法、意、德五国代表组成的由英人李顿任团长的调查团。1932年2月来华"调查",同年10月发表《李顿报告书》。宣称"九一八事变"并非日本以武力侵犯中国边界,而是为了对付"赤色危险"。同时主张中国东北脱离中国管辖,设立所谓"满洲自治"政府,阴谋实现国际共管计划来代替日本的独占。这种袒护日本的报告书,受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中共领导的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曾通电揭露其阴谋。由于中国和全世界人民的反对,报告书随成为一纸空文。在本书作者的《功与罪》中曾有人民反对游行示威的描写与理查德宴请调查团的描写,形成鲜明对照。

  舞会从七点开始。自从卢沟桥中日开战,三年来这是这个门庭冷落的宅邸第一次又这么红火热闹起来。这不能不引起附近警探们的注意。红薇发现镂花的铁门外,从后街一直到景山前街,都有许多便衣特务的零星岗哨在游动。只是因为理查德这个美国人还享受着"治外法权"的保护,敌伪当局没有轻易动他。

  舞会按照社会地位和阅历,自然分成了许多自由结合的小组,三五成群,聚集在放有各种饮料靠墙边的小桌旁,他们或低声交谈着"粮老虎"①的囤积居奇,"大五福"②的买空卖空,"盘尼西林"③的黑市价格;有的在高谈德国在波兰的进军,对犹太人的镇压;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里刚听来的"美国之音"的广播内容。只有豆蔻年华的青春男女——乔治和玛莉的同学们,才像一群叽喳欢叫的噪林鸟儿那样,随着嘣喳喳的音乐在翩翩起舞。红薇也把当年跟她到教堂后院掏鸟蛋的小伙伴小牛子、黑妞儿、小臭臭和小乐子找来,他们如今也长大了,虽然家境贫穷,也全都苦撑着上了中学。他们这些小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这样阔绰豪华的场面,又全不会跳交谊舞,都好奇地坐在椅子上边看热闹边嗑瓜子、吃水果点心解馋。红薇刚一回到景山公馆就把这几个当年的小伙伴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秘密的读书会,她给他们讲解时事、根据地的斗争和她个人的故事,他们都很积极,进步很快。红薇每礼拜从燕园回来,主要还是为了跟他们聚会。

  ①敌占区对大粮商的称谓。

  ②指大五福牌的白布,在这里泛指布匹。

  ③消炎药,当时很贵、难买,多被垄断。

  爱弥丽今晚打扮得非常端庄,穿了一身黑丝绒紧身长裙式的夜礼服,别着钻石闪亮的金胸针和一朵鲜艳的红玫瑰花。披肩的长发,浮动着波浪,弯曲的假睫毛,衬托出一对湛蓝的大眼。她内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喜悦,是她带着乔治回美国,然后转道珍珠港。她多么盼望着到那个美国最大的海港去,因为那里有她最想念的曾经是北平美国使馆武官的威尔斯。虽然她和她的养子乔治也发生了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但她觉着乔治这个小雏儿,远不如威尔斯那个勾引女人的老手。理查德虽然每天守在她的床头,但他不是忙于教务,就是忙于政治,要不就把自己反锁在工作间写报告,洗照片,忙得一塌糊涂,连吃饭和喝茶的时候,他都看报,顾不上跟她说点家常话和温存的话。她常常感到非常的寂寞、孤独。而且爱弥丽也曾向理查德公开过她与威尔斯的不寻常关系。理查德不计较也不予以理睬。不久,爱弥丽就要在那海港和威尔斯见面了,她的脸上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司徒雷登是一个谈话小组的中心人物。他今天穿了一身浅咖啡底深咖啡格的西服,翻着雪白的衬衣领,衬着他那淡黄色的头发,显得比往常年轻好几岁。由于说话兴奋,脸色红润。他正在跟青年会的总干事长梁小楚和几位教授讲他昨晚才从无线电广播里听来的一则消息。几个人把脑袋都凑近他。

  "你们知道吗?美国之音的广播消息很多。"于是他谈了德军已占领了奥斯陆,侵入荷、比、卢三国,并且在色当越过马斯河,进入法国,不久前,德国特别司令部成立了"东方部",希特勒在大本营会议上决定继续执行"巴巴罗沙"计划,说到这里,司徒雷登环顾着人们说道,"英、美得到德国准备进攻苏联的消息,便转而通知了斯大林,可是糟糕的是,塔斯社还发表了辟谣声明①",最后,他更用吸引人的口吻说:"列位,你们知道吗?德国已对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宣战了②,世界大战的局势的确是很严重的。"人们听后,都吃惊地呼叫起来。

  ①1941年6月14日塔斯社发表了13日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系谣传,毫无根据,时隔8天,苏联就遭到了德国的闪电战争。

  ②德国于1941年12月11日,对美国宣战。

  红薇一直像个哨兵似的,游弋于几个谈话小组之间。她特别侧耳听着司徒雷登的谈话。这次她重返校园,发现他在学生与教师间极其活跃,他除了作礼拜祈祷还出席星期一的朝会,在会上,他常常用一些激烈的言辞,鼓励师生。红薇就亲耳听他说:"我是杭州人,也算是一个中国人了吧?所以日本如此野蛮地侵略中国,我是很气愤的。我生在中国,今后也愿死在中国。"听了这话的人,很受感染。校园里,立着一颗三年前没有爆炸的日本炸弹,那是日本人用来恐吓他的。他让理、化两系的师生,拆卸掉雷管,立在那里永志不忘。他常在这颗重磅炸弹旁对学生讲话:"我宁叫日本人像炸天津南开大学一样把燕京大学炸掉,也决不会同他们合作,来贻我们全体在校和离校同学之羞。"因此,他赢得了广大师生的拥戴。特别使红薇感动的是,虽然他已知道红薇的真实身份,但并没有限制她在学校里开展的地下活动。有一次司徒雷登特意找她单独谈话,对于她的不幸——爱人的被捕,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他对红薇说:"我认为中国共产党人都是爱国者而非共产主义者。"他说这话在当时日伪的白色恐怖统治下,还是表示赞扬和同情的意思。现在红薇又凑到司徒雷登这个小组来,想听听他又在一群崇拜者面前发表什么言论。他的淡黄色的眼睛,放着兴奋激动的光;淡黄的小麦色稀疏的头发,打着卷曲的细弯儿;脸色红润而泛着光泽。他伸着一只二拇指,指向天花板,用动听的英语,偶尔夹杂着几个中国字,口飞白沫快捷地说:"我敢说,朋友们!在敌占区,在我们头顶上的蓝色天空下,只有在我们美国星条旗的保护下,各位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享受真正的民主,安心地做学问,著书立说,所以,我们要像爱护眼珠那样保护我们的旗帜!"

  红薇早就想找他请教几个问题,可是他总是被燕园、甚至是外校的一群群爱国的师生包围着,没有机会单独接近他。

  这时,她便抓住这个机遇,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司徒校务长,我向您提一个问题行吗?"

  他扭过脸,见是红薇,便笑着说:"啊,蓓蒂,当然可以提呀,那是什么问题呢?"

  "我想知道,当法西斯希特勒像一头疯狂的野兽那样在十几个国家的国土上进行野蛮的屠杀时,美国为什么不高举人道的大旗,向他进行挑战,而要偏偏宣布'在战争中保持中立①'呢?我以为美国应该奋起,扼制这种人类的野蛮、倒退行径,我毫不隐瞒我的观点,自从中日战争和欧洲战争以来,我认为美利坚合众国对这两国战争狂人,连提一次抗议都没有,真使我大失所望。您说我的想法对吗?"

  笑容在他的脸上被惊诧所代替。红薇的提问,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那种潜在得很深的"救世主"情绪。

  "是这样,我的孩子,"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我们的罗斯福总统,在此之前曾经致书希特勒、意王厄曼努尔和波兰总统莫西齐茨基,呼吁过和平谈判②,但是他们都未能接受这个建议,所以,我们也只能……"

  ①1939年9月5日宣布。

  ②1939年8月24日罗斯福向三方致书呼吁。

  "如果侵略者希特勒一心开动他的战车冲向波兰,那么被侵略者的总统莫西齐茨基,又能怎么样呢?他接受过这个建议,而希特勒不接受,那又能怪被侵略的一方吗?"红薇不等司徒雷登说完便分辩着说。

  在这种诘问下,司徒雷登的脸色显得有些尴尬,他看一看红薇,在心里想着:"她真是有一个异教徒的灵魂呢!"周围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个大胆的衣着朴素的女学生。有人在低声地打听她是谁;有人悄声地回答:"她是李会督的另一个教女,听说是个女共党……"

  "尊敬的校务长,我想再向您提一个问题,向您请教,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他把两只生有黄色细毛的手,交叠在腹部,一副慈爱微笑的模样,每当燕园的学子和老师看见这副模样,就称他为"老嬷嬷"。

  "我的问题是,美国现在在实行对战时交战国的禁运法,是吧?"

  "是的。"

  "可是这个禁运法究竟对谁有利呢?看起来好像对交战国一视同仁,其实不然。例如中日在交战,对中日都禁运。这本身就不公正,因为是我们中国在受日本的野蛮侵略;更何况禁运法还规定,除非自己有能力运输。这更是荒谬而不合理,日本当然有能力自行运输,中国却没有。想想看,这对谁有利?!据我了解,日本每年都要从美国买到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吨的废钢废铁,日本就拿这些东西制造杀人的枪炮,来屠杀中国人,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用物资在支持日本进行这场战争,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日本这个缺乏物资的国家是不能进行这场战争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司徒雷登的脸突然拉长了。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然后用两手抱起双肘,反问着红薇:"亲爱的蓓蒂,我发现你是一个很会盅惑人的小妇人呢!"想到他素常的"长者之风",他又绽开一个老嬷嬷式的微笑,"我提醒你,蓓蒂,你不要忘记罗斯福总统曾代表美国,向日本抗议日本在中国违反'门户开放'原则。①"

  ①此抗议是在日本侵华一年多的1938年10月6日提出的。

  红薇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用一种巧妙地隐藏着讥讽的语调反问着:抗议的不是日本的侵略,而是抗议它破坏了鸦片战争时所强加给中国的'利益均沾'原则!"

  这时宴会的主人理查德慌忙地跑过来了。那个曾经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顾仁恕,一听红薇的诘问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早悄悄溜走去给理查德送信儿了。说司徒雷登遭到了他的教女蓓蒂的无情围攻,正展开了令人难堪的舌枪唇箭的交锋。理查德穿着燕尾服,脸上带着歉疚的表情,挽起司徒雷登,低声说:"走吧,校务长,您不能光照顾这群人而忽略另一群对您的崇拜者呀,那您就太偏心了。您像基督一样耀眼的智慧光环,应该照耀整座大厅,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司徒雷登听了理查德的话,脸上又重现了笑容,他刚要跟着理查德走,但是又返回来,搂住红薇的肩头,细声细语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蓓蒂,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更多的理解美国,犹如我理解中国;我想,这可以消除误会,是吧,我的孩子?"

  理查德担心红薇不懂事再挑起舌战,就说:"蓓蒂,你应该好好想想,当今世间上,还有哪一个国家对中国像美国那样友好?还有哪一个人能创造一个自由的环境,让你在一种无形的庇护下好好的读书,可以自由地谈论抗日?!只有司徒先生,他是照耀你前进的一颗明星,我的孩子,你该知足了。哦,我们快到那边去吧。"说罢,理查德便挽着司徒雷登快步地走向大厅的另一头去,刚才的一群听众,也蜂拥而去。

  这个小角落里,刚才还那么热闹,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红薇自己。她独自坐在靠墙的一把扶手椅上。刚才那阵兴奋的激动,渐渐被冷静的理智所代替。她发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不能容忍寂寞、以致锋芒外露,纯粹是一种"左派幼稚病",是地下工作者隐蔽的大敌。如果是杨承烈和李大波在她的身边,看到这个场面,那是会狠狠地批评她的。这样光图一时的痛快,会给工作带来损失,幸好这里都属于抗日的一派,又没有日本暗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非常后悔,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着自己的幼稚和鲁莽。

  "喂,蓓蒂!跟我跳一次舞吧,"喜气洋洋的乔治朝她走来,浅浅地鞠了一躬,伸开两臂,"以后恐怕我们不能很快见面了。我们和解吧!"

  她站起来,跟他走到舞池里。这时正放送着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他们翩翩起舞。

  "乔治,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留恋,尤其日本来了,我更讨厌。宪兵队还不知我是《献剑团》,如果知道,恐怕我也会像你那位'黑漆板凳'①被日本兵抓去的。不如我趁着现在回到没有战争的美国去。"

  ①是"丈夫"的英语语音。

  "那么,你真要到珍珠港去当一名美国海军吗?"

  "是的,我不瞒你,我要到那个美丽的海岛当一名快乐的水兵,像美国电影里那样:戴着船形帽,吹着口哨,嚼着口香糖,到大海上去游弋,嘿,那该有多么快活!"

  在主旋律反复的优美乐曲中,他们用小步滑到舞池的中间。刚做过自我检查的红薇,还处在情绪低沉的自悔自艾中,她不想再批判乔治的思想和作法,既然他在临别的时刻,对她表现出和好的愿望,她也改变了对乔治过去那种鄙视的态度。

  "蓓蒂,我们过去彼此太不理解了,我不理解你,犹如你不理解我一样,"乔治改换成慢三步,很郑重地说,"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们到底是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我就要孤单单地走了。……"

  "不是爱弥丽也去吗?"

  "她只是借送我的机会去看那个武官,"他尖酸地耸耸肩,"这里到底有'法贼儿',她能呆长久吗?除非她提出离婚。"

  红薇往大厅的人群中看了看。她用目光寻到了爱弥丽。她正用色授魂予的微笑表情,陪着新从北京来上任的市长潘毓桂,坐在茶几旁边嗑瓜子聊闲天儿。红薇暗自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间自由的大厅里添上了这么一位大汉奸人物?她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这个潘毓桂是否已来到人们中间?是否听见了她与司徒的谈话?她知道姓潘的家伙一直是北平市的警察局长,专搞侦缉工作,这条狗是不是闻到什么味道赶到这里来的?"是按图索骥来找我的吗?红薇呀、红薇!你可要小心,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呀!"她在心里这样嘱咐着自己。她的心里像吃瓜子嗑出一个臭虫那样令她感到恶心腻味。

  乔治挽着她继续跳着小舞步,边小声在她耳畔低声地说:"蓓蒂,别看你前后害过我两次,一次是南下宣传团在辛立村;一次就是通州,可是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反而有点佩服你。"乔治的语调柔声柔气,可是忽然发现她神不守舍,便没好气地说:

  "喂,蓓蒂!你看什么哪?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乔治!我想告诉你,你看爱弥丽陪着说话的那个圆头圆脑的大胖子了吗,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日本的走狗。""是吗?"乔治扭过脸,看了看身穿便服的潘毓桂,"呸!我讨厌这种人!真怪,他怎么会来的?……不过,我们是美国人,他是小日本儿,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有'治外法权',……唉,可惜你那次没回美国,也没入了籍……不过我还是有点佩服你。"

  "佩服我?佩服我什么呀?"

  "是的,你过去是山里的穷人,自从你被带到这个公馆,你就是二小姐了,现在你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是你却宁愿吃苦,去当穷八路,去当被国民党和日本都通缉的共产党,你这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甘愿吃苦受罪的精神,是不是也可算做'基督精神'呢?"

  红薇笑了,她不反驳他的观点,却热情地给他讲解了一通《共产党宣言》。最后,她和蔼而低声地说:"乔治,我们俩信奉的主义不一样,我信仰的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的思想,当前,我的任务就是抗击日本帝国主义……"

  "这我明白,"乔治打断了红薇滔滔不绝的热情宣传,"我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到景山公馆生活更优越,我怕艰苦,我就想享受一生,我大概属于天生受不了苦,而你能个人享受却宁愿吃苦,这就是我钦佩你的地方。……"

  红薇感到乔治的话是坦诚的,分别在即,她也受了感动。

  乔治颇有所感地继续说:"蓓蒂!我们三个人是何等的不同!你看玛莉,她懂得一个女人应该利用婚姻改变命运,因此她才找了一个法国人,因为她幻想着巴黎,幻想着那里的夜总会;我迷恋着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的自由和民主,所以我赶紧飞到那片国土去;而你,找了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做丈夫,结婚也没穿礼服,如今他还坐了监牢,唉,你是太苦了自己啦。你真是一个可敬的清教徒啊!"他叹息着摇摇头,"过去我们在一起总吵嘴架,今后我们三个人像三颗砂砾,撒在世界这个大海滩里,各奔东西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碰到一起?聚在一处?我只希望我们还能重逢。……"

  这一席话,红薇很受感动。她觉得这是自认识乔治以来,他最有水平也是感情最为真挚纯朴的一次谈话。

  "乔治,我真诚地希望你在夏威夷的珍珠港那边获得幸福。"

  "我衷心祝愿你的心上人早日脱离监牢,要不,你的精神太苦了。"

  "谢谢你,乔治。但愿我们今生今世还能见面。"

  《蓝色多瑙河》的乐曲奏完了,人们纷纷从舞池散开,坐到椅子上休息,喝着热咖啡、冷桔子汁,吃着夹心巧克力糖和各种干果。由于潘毓桂的在场,大家都缄口不谈抗日和战况消息了。

  "喂,玛莉,你离开凯勒一会儿不行吗?"乔治招手喊着,玛莉离开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凯勒,从角落里走过来,"玛莉,我们兄妹三人拍一张合影留作纪念吧。"他支上自拍照相机的三角架。

  玛莉耸耸肩,不很情愿地走过来。她今天穿的是艳粉色的拖地长裙,戴着长筒的白沙手套,一颗祖母绿宝石镶金的胸针在灯光下闪耀。今天晚上由于凯勒正式向她表示了求婚而使她感到格外喜悦、幸福。她那浓施脂粉的圆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乔治站在那座基督塑像前,一手挽着玛莉,一手挽着红薇,拍了一张临别照片。乔治又把理查德和爱弥丽也找来,在那片有橡皮树、龟背竹和无花果的绿荫下,又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

  舞会在宵禁前结束了。这几天平西的八路军游击队很活跃,一直活动到西直门,城里日本军队和治安军都紧张起来了。宵禁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所以大家都忙着在戒严之前赶回自己的家。

  陆续送走了客人,理查德、爱弥丽、乔治和玛莉都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去,红薇怀着郁郁寡欢的心情却奔向后院,去看王妈妈。她从燕园回来,还没有去看王妈妈呢。一个星期不见,她是非常惦记和想念老人的。而且她有许多憋在心里的知心话儿,只能跟王妈妈讲。

  小屋挂着窗帘,透出灯光,她高兴王妈妈还没有睡。但是当她走到窗下,隐约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她站下了,谛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低抑,但可以听出夹杂着啜泣的哭声。她有些吃惊,出了什么事?她推门而进。走到里屋,正看见王万祥在铺上坐着,王妈妈见红薇进门,忙放下衣襟,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哦,万祥哥,你来了,我真高兴!是老杨让你来看我的吗?我挺好,我早就跟冀原接上了关系,工作总算开展起来了,只是我惦记着大波,他有什么信儿吗?"

  王万祥沉默着,屋里的空气异常肃杀,王妈妈又低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万祥哥!?"她急切地摇晃着王万祥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红薇,我给你捎来了大波的信。……我希望你经受得住这个打击……他……他……"

  红薇从王万祥的手里一把把那封信抢过来,这是一块半旧的白布,是用铅笔写的,字小,密密麻麻的一片,白布上还有斑斑的血迹,她的心像擂鼓一样狂跳着,凑到十五瓦暗淡的灯下,迅速地默读起来:

  红薇,我的爱妻、同志、战友:

  我们分别已近四月,我相信你已得知我的下落。自从被捕的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因为工作,我们曾经有过几度分离,每次都和今天一样,离别和想念在我总是同时开始。尤其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你那孩子气的面影,总是顽强地留在我的脑际。

  我没有时间向你描述我被捕的详细经过。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被那个曹刚当场逮捕的。我推测我那个当了叛徒的表弟艾洪水也参加了对我的围捕。

  我多么想再见到你,但是,爱妻,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亲爱的,我也不想详细地描写这狱中的生活。你还记得在通县西海子边的那个晚上吗?"姨妈"对我们讲了她在狱中的生活和斗争,给了我们永远不能磨灭的教诲。

  这几个月的铁窗生活告诉我,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统治者的牢狱,到处都是一样的,他们惨无人道地使用酷刑,对手无寸铁的人非刑拷打、逼迫口供。亲爱的,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姨妈"说的话吗?是的,对于革命者,敌人的法庭、监牢,就是考验我们对革命忠诚程度的地方。当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唯一的心情,就是我要坚定地接受考验!敌人对我已经使用过三次酷刑,我都挺过来了,我依然是我!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在一个把生命置之度外的共产党员来说,皮肉之苦是无所谓的,我们这些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牢狱的一个任务,就是让敌人知道,革命者是任何非刑都征服不了的!

  亲爱的,我深信,你听到我这些话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骄傲,你一定愿意你的丈夫是一个硬骨头而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亲爱的,我深信,你也一定同意这样的主张: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我们的光荣的先烈曾经宣布过: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这正是我现在的心情。

  亲爱的,我这次在狱中遇到了不少革命老前辈,他们有的已经壮烈地就义了。有一位老红军战士在他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我们一进监狱的大门,就把脑袋挂在门外了!"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亲爱的,别以为我在狱中会失掉党的教导,你看,这些老党员、老红军战士的榜样,不正是对我的最好的教导吗?我受党的教育多年,在我入党的时候,我曾经庄严地宣誓,为了党的事业,在必要的时候,我决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到。共产主义是人类最光辉的理想,让我们为它光荣而生,为它光荣而死吧!

  亲爱的,宝贵的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固然只有一次,但是,要活的有意义啊!屈辱的活着,那是蛆虫!当死是有意义时,我们就应该选择视死如归的光荣道路。我就是这样抉择的。

  红薇,我的爱妻,我的至宝,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离你而去。但是,今晨狱卒已给我"恭喜",我只有几个小时好活了,当你看到我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间了。我劝你不要过于悲伤,要尽快地把我忘掉,不要为我的牺牲过份伤痛,把思念我的悲痛和对敌人的仇恨化作力量,要集中精力进行战斗,继续努力完成党交给你的一切任务。虽然我死了,但你绝不是孤单的,有党和同志与你同在!有光荣,有未来的胜利与你同在!亲爱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来啊!就像我依然在你身边一样。

  亲爱的,你不是正在申请入党吗?现在正是党考验你的时刻。在狱中,我们曾经接受了一个好样的青年入党。你看,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刻,最重要的是对党赤心,忠诚,永不变节!你要好好地锻炼自己,要听党的话,要永远跟着党走!要坚持真理,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考验,要用生命卫护党的事业,捍卫党的利益!

  亲爱的,别再孩子气,要坚强!让我向你告别吧,我的爱妻,别了,我们在红旗下聚首,又在红旗下分别!战士虽然在红旗下倒下,但革命的红旗却永远不倒,它随着战士的足迹飘扬四方!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请你伸出双手,来迎接我们的胜利吧!……

  我深信,在革命胜利那一天,人民将会用侵略者、汉奸和叛徒的头颅来祭奠我们。

  要和你说的话是这么多,纵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但是,我不得不停止了,我的手指疼得钻心。因为我在一周前受过一次拶指的酷刑。

  好,永别了,亲爱的,让我深深地吻你,紧紧地拥抱你!

  永远爱着你的大波

  1941.4.29于狱中

  还有一点时间,再补充几句。爱妻,当我被捕时,我不知道你是否怀孕。如果怀孕,不管是生男还是生女,都交给党来抚养吧。千万不要交给我那个可恨的家庭。亲爱的,由我和你共同缔造的血肉,应该成为革命的根苗。

  千万记住我最后的这个嘱告。波又及

  红薇的眼睛被泪水浸湿了,完全模糊、迷濛了,那块有血痕的布上的字迹,浮动起来。她哽咽着,抽噎着,不敢哭出声来。她那颗狂跳不歇的心房,仿佛破碎了似地绞痛,由于突然地缺氧,她张着嘴喘息。这亲人的噩耗,几乎使她窒息。她一下子倒在王妈妈的怀里。

  "薇妮,薇妮,想开点,想开点吧……"王妈妈在她耳畔象小时叫魂儿似地那么叫着,用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人中。

  "妮呀,缓醒缓醒……"

  她直挺挺地休克了,这可吓坏了王妈妈。王万祥急忙给她做人工呼吸。"不行,我得去上房禀报一声,快把她送医院。"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理查德的房间。

  "老爷,二小姐背过气去了!"

  乔治听到了这喊声,也从他的房间里跑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刚才跟我跳舞时还好好的呢?"

  "不瞒你们说,刚才她得到了她先生的死讯,他被日本枪毙了。"

  屋里整个地惊讶了,爱弥丽抱着脑袋惊呼起来。

  "上帝啊,发发慈悲吧!"

  乔治说:"你们都脱衣服了,还得穿,别感冒了,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看是不是需要送医院。"理查德说。

  乔治跑出了正屋。穿过院落,来到后院下房。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红薇已经苏醒过来。

  "乔治……"她哽咽着,满眼是泪,说不下去了。

  他把她揽在怀里,紧攥着她冰冷的手:"不用说了,我全都知道了,蓓蒂,我能理解你现在有多么悲伤,你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乔治,我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感谢你对我的同情。"

  乔治这时才注意到屋里有个生人,他看看王万祥说:"他是谁?怎么我没见过?"

  "他是我的儿子,少爷。"王妈妈赶紧回答,"警察局送来的信,他赶紧给捎来了。"

  "噢!尸体认领了吗?"乔治问着。

  "没有,他们不给认领,说是夜间执行的。"王万祥低声地回答着。

  红薇忍了很久的泪,滴到乔治的手上。

  "哼,日本就是撒旦!"乔治气愤地说,"所以我必须离开。蓓蒂,明天做礼拜,我要提议为你的丈夫祈祷他的灵魂升天。

  ……"

  "谢谢你,我好了,你该休息去了。"

  乔治这时把红薇倚到被摞上。"蓓蒂!我扶你回卧室去吧。"

  "不,乔治,我还要呆一会儿,你先走吧。我已经好了,你放心吧。"

  乔治走了。王妈妈给她沏了一杯浓浓的白糖水喝。果然她很快就恢复过来。

  这时,沉默了很久的王万祥才开腔说话。

  "红薇,我认为现在说什么话都不能安慰你那颗受伤的心,我只能把杨承烈的话带给你,他说,你要记住你是一个革命者,不是普通的女人和妻子,在你的肩上,还要担起大波未竟的事业,未完成的革命,为此,你应该在这悲痛的时刻特别坚强!"

  听了这番活,红薇刚才颓唐哀伤的情绪渐渐被激昂和坚毅所代替了,她觉得她再这样悲伤下去是可羞的。她擦去了流淌下来的眼泪。

  "万祥哥,我想向党提出,为了替大波报仇,我想回到根据地去,回到我的老家去打仗,打游击战,面对面地跟日本鬼子厮杀,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这要求我可以提吗?"

  "老杨也有这个意思,怕你心情、身体都不好,可以先回老家养一段时间,等过了这阵最伤心的时期,就近参加点工作。"

  红薇有点高兴地说:"啊,我真感激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样体贴我,关怀我。"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红薇想了想,果决地说:"我想入党。大波在信里很关心我这个问题,我不想总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请求,是表示大波倒下了,我要继续上去的决心。""好极了,红薇!我真高兴你这样坚决地提出入党的要求,这些年你很努力,我要回去跟老杨汇报研究一下,我想,你一定是够格的。你等着好消息吧!同时,我还要找人护送你回根据地老家。"

  她紧紧地握住王万祥的手,泪水又迷濛了她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理查德一家人起的格外早。早餐是提前开的。车库的大门敞开,司机在升火发车,他们要到爱斯理堂去,今天由理查德布道,爱弥丽和乔治做离开中国的最后一个礼拜仪式,连玛莉都要去为红薇丈夫的亡魂进行祈祷。

  吃罢早餐后,理查德带领爱弥丽、乔治和玛莉来到红薇的卧室。爱弥丽和玛莉还各捧了一束少女石竹的鲜花来表示慰问。

  红薇一夜也没有阖眼。李大波的音容笑貌,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时而软弱,时而坚强,在苦涩中挣扎了一夜。现在她的脸色焦黄,身心疲惫,面容憔悴。她的嘴里发苦,吃不下一点东西。

  "上帝会对你慈悲的,我的孩子!"理查德说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这就出发到教堂为他的亡灵默哀、祈祷!你要节制悲哀,振作起来,我的孩子!为了使你精神轻松,恢复心情,我甚至建议你异地疗养……"

  "谢谢您……谢谢你们大家……"红薇有气无力地说。

  每个人吻过她,把花束轻轻放到床头的茶几上,朝她摆摆手,悄悄地退出去。

  午后三点钟,汽车要送爱弥丽和乔治去前门火车站。他们要乘火车去上海,然后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飞往大洋的彼岸。理查德和玛莉为他们送行。

  红薇吃过安静剂,迷迷糊糊地被走廊里的杂沓脚步声惊醒,她知道他们就要走了,她勉强地挣扎着起来,走到窗前,看见他们都走到院里来。她想跑出去,向爱弥丽和乔治告别,但是她的双腿是那样的无力,她只好开开窗户,向他们招手致意。

  "再见了,爱弥丽,再见了,乔治!"

  "再见,蓓蒂!愿上帝与你同在!"

  他们站在院里,回头向红薇微笑地招招手,然后轻捷而快乐地钻进了汽车。绕过花坛的石子甬路,冲出了院门。

  刚才那么热闹的院里,这时沉寂下来,大门关闭,锁住满院的寂静和哀愁。红薇头晕,慢慢地扶着墙和桌椅,走回床上。她觉着她真的病了。

  啊!当初理查德收养的这三个中国孩子的命运,是何等的不同与悬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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