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战争启示录

第十七章 秘密会谈 二

  安南的首府河内,温暖如春。三角花、簕杜鹃和木棉树,依然艳丽得像朝霞,绿树、草坪、竹林,苍翠欲滴。汪兆铭和他黑胖的丑夫人陈璧君跟同他们一块叛逃的曾仲鸣等人,一来到河内,便被安排在离河内西北80公里的避暑胜地三岛的兰花旅馆。在这里有几套竹楼式的阔绰大房间,供汪兆铭作为办公的地方。他在这里,换上白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蝴蝶结,拿着白色的巴拿马式斗子帽,不断招待中外记者和替日本给重庆发回"呼吁和平"的招安电报。不久,他的避暑山庄周围,出现了许多形迹可疑的人物,他开始怀疑是重庆派遣的特工人员,于是在董道宁和李大波到达河内的时候,他们这一伙投敌叛国的人,已不敢再在那幽静的避暑胜地居住,而搬进在克伦街一所法国式钢筋水泥新建的、深墙高垒的住宅中去住了。

  一次次的恐吓信号不断地传到河内;林柏生在香港被一群暴徒袭击受伤,双眼几乎失明①;接着汪兆铭的亲外甥沈次高在澳门被暗杀,最重要的是汪的左右股肱曾仲鸣,在3月21日的深夜被进入内宅的重庆特工人员枪杀。……

  ①1938年1月19日袭击。

  那一天夜里,约计两点钟,忽然几声枪响,把人们都惊醒了。董道宁和李大波住在后院一间矮小的房屋里,也被清脆的枪声惊扰。董道宁急忙坐起,吓得在竹床上打战,李大波却勇敢地奔出小屋,来到前院,想闹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看见汪兆铭的大房屋里正亮着灯,被人们围起来,一阵哭声从屋里传出来。李大波走近前一看,见一具尸体硬挺挺地躲在床下一摊血泊中,乍一见,他还以为是汪精卫遭到了暗杀。他也往前凑击,便听见围扰的人们纷纷小声地叽喳着说:

  "唉!这真是命啊!要不是曾太太来探望丈夫,让他们合房,曾先生何至于送了命啊!"

  原来是汪精卫的亲信秘书曾仲鸣被暗杀了。恰赶上曾的老婆来探亲,陈璧君出于照顾,便把他和汪精卫住的那间有蚊帐的大房子让给了曾氏夫妇住。那杀手无疑是冲着汪兆铭来的,于是偏巧发生了这件事。曾太太哭得死去活来,抓住曾仲鸣僵硬的双手,也躺在粘乎乎的血浆里,不省人事了。

  从隔壁传来了陈璧君的哭声,李大波挤在一群厨子下人堆里,从缝隙间看见汪兆铭的脸色惨白,眉梢下垂,嘴角抽搐,挥舞着拳头,声泪俱下地说:

  "好个蒋光头!狗婊子养的杂种,你是冲着我来的。啊,啊!仲鸣,仲鸣!我的左右臂膀啊!你是做了我的替身啦,你死得好惨啊!白白替我送了命……"

  这次枪击事件使整座宅院都陷入惊恐与悲痛中。等法属印度支那当局按照例行公事,派来警探维持秩序、视察现场时,天已经是过午了。

  这一伙人,给李大波的感觉好像是秋天的蝗虫,日子难熬,生命不绝如屡,他们都意识到河内是如此地恐怖,绝非久留之地,整天战战兢兢,疑神疑鬼。汪兆铭除了跟周佛海在一起嘀嘀咕咕以外,便想尽办法打发这无聊惊恐的日子。这时,汪精卫便把董道宁和李大波叫到他的大屋去聊聊闲天。这几天由于近卫文麿突然下野,他深恐平沼首相不执行前任的政策,把他束之高阁,撂到岸上,使他前进不得,后后无路。李大波这些日子跟他接触,他已窥察出这汪逆的内心苦恼和极度的空虚,他实际上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的确,他的苦恼与日俱增,近卫的下野,他的出逃,特别是他至今也没得到云南、四川的军政要员,予以响应,就连跟他唱一个调门的何应钦和张群,也不敢发表任何有关他"通告"的表态。他感到最可怕的心境是孤立和孤独。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是这么势单力薄,他不能不痛苦地在心底默认自己是完全把形势估计错了。所以,他现在坐在河内郊外这所深宅大院里,最为忧虑的是生怕日本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候,把他抛弃。

  4月8日这天,伊藤芳男和外务省秘书矢野征记忽然衔着密命从东京乘飞机来到河内,执行的任务是要把汪兆铭一伙妥善地迅速转移出处境危险的河内。李大波看见汪精卫这时就像打了强心针似的,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精神抖擞的样子了。他反剪着手,在大屋的竹席上踱步,从曾仲鸣被暗杀,第一次露出微笑的模样儿跟他老婆说:"璧君,你知道吗,这些天我真好像去了一回阴间,现在又还阳了,啊,日本友邦在这个时候到底没有抛弃我呀……"他说着,竟然抖动着双肩,神经质地哭起来了。

  过了没几天,日本参谋本部派来的营救安置小组也来到了,又增添了两位成员,他们是影佐祯昭①和犬养健,为了减少目标他们二人把伊藤和矢野送上飞机后,于同日搭乘"北光丸"轮船,从三池港开出,走了八天八夜,于16日才到达海防港。下船后,这两个日本特使,立刻钻进一辆法国铁雪龙牌的小轿车,来到了台湾拓殖会社河内支店。伊藤和矢野早已装扮成卖珠宝首饰的老客走进店内。所以影佐祯昭和犬养健一到,他们马上就约安了两天后会面。

  ①影佐祯昭于1939年3月从陆军省回到参谋本部,专门负责与汪精卫进行勾结的阴谋活动。

  18日那天,宅内雇佣了不少名安南打手,做为护院保镖。10点钟安置小组四名客人来到,院里戒备森严。除了保镖以外,不许任何一个人在院里走动。李大波只能在屋里呆着,从有白色透空窗纱的玻璃窗里,观察院里的动静。

  那天的紧急小型会议,中国人只有三个人参加,汪精卫、周佛海和董道宁。汪周二人虽是日本留学,能直接用日语交谈,但他们为了维持派头,还是约了董道宁担任了翻译。

  会议开得很简短,不到两小时就结束了。散会后,由汪的临时公馆设便宴招待了四位衔着密令的日本使者。共进午餐时,汪精卫又变得神采飞扬、口吐白沫、滔滔不绝地大谈他的和平远景了。

  董道宁因为参加了小型的机密会议,得到一种心理满足,他走回屋里,神情显得特别兴奋鼓舞。李大波看出他有一种憋不住急于炫耀的心理状态,便用怂恿的口吻说:

  "董先生,你总说他们不重视你,看,今天这么小范围的会,连梅思平、林柏生都没让参加,可见对你是多么的器重了。"

  董道宁打着响手,颤抖着一条腿,得意洋洋地说:"章,你是有所不知,我告诉你实情吧,这回是非用我不可才叫我参加的,他梅思平、林柏生会什么呀?连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说,他们跟我比,就像乡下佬儿跟洋学生比一样,……哼,可是他们在国民政府里的职位倒比我爬得高,爬得快,讲什么公理哟!"他继续发了一阵牢骚,才神秘地凑到李大波脸前,低声耳语地说:"章,你猜猜讨论了什么高层次的机密问题?!"

  秘密工作早已养成善于藏拙的李大波,装傻充愣地说:

  "你说过我缺少从政的经验,我怎么能猜得着呢?"

  "我告诉你,你可别跟任何人说。"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讨论了最重要的问题,"董道宁得意的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低声说道:"讨论了由汪先生组织中央政府——仍沿用国民政府名义的问题,这政府建立在南京,以'还都'的形式回去;必须火速离开河内,先到上海,然后汪先生访日,就算初步奠定了和平大业的基础。……"

  李大波仔细听着敌人的行动计划,他的内心不无惊讶。在对待日本问题上一直是国民党痈疽的汪派,在国难深重的时刻,终于化作脓包而出脓了。但是他不敢露出厌恶的神情,也不敢由此陷于对今后国家命运的思考,他只好假装胡涂、肤浅地问:

  "这么说,我们快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喽?"

  "是的,为了迷惑重庆,出于安全的措施,汪先生假称下野出国,流亡新加坡,然后偷偷离开河内,前往上海……"

  "那么,咱俩也一块回去吗?"

  "当然。我们也要大摇大摆地杀回去。"

  李大波露出了一个孩子般喜悦的笑容。"那太好了。"

  "我知道,你又想你那位未婚妻了吧?"

  "是的,我总是一往情深地眷恋着她。"

  "我跟你不一样。一个男人总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能有什么作为?"

  "倒是你说的那么个道理。"李大波探得敌人的详尽计划,又知道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异国他乡,心里完全踏实了。为了完全掌握住这个患了"幼稚病"的外交官,知道他喜欢别人吹捧他,李大波便顺着他的喜好,故意给他戴高帽似地说:"你这回出力这么大,一定会荣升高转了。我这次工作,全有赖你的指导和帮助,不然全凭我的能力可应付不了。幸亏有了你。"

  听了李大波的恭维话,董道宁骄矜地笑了起来。

  事情果然按照董道宁说的概要脉络进行着。为了齐头并进而又顺利稳妥地推动这项出逃计划,负责全部指导工作职责的影佐祯昭,又请了参谋本部派驻在台湾拓殖会社河内支社的代表门松正一少佐和同盟通讯社特派员大屋一道,协助和法属印度支那当局暗中进行交涉,经过十来天,到23日才得到了这个当局的谅解放行。当天河内的报纸便刊出了汪兆铭的大幅照片和已经下野出国的声明。这方法果然奏效,门前和房边左右的特工人员几乎销声匿迹,据说他们都急匆匆地赶往新加坡去了。

  25日的黑夜,被叫醒的李大波,跟着董道宁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跟在五辆汽车的后面,逃出了河内,在下龙湾以出产鸿基煤而著称的煤港,登上了一艘事先已雇好的七百五十吨的小船"凤安号",驶向南海。那一天后半夜海上起了风暴,那"风安号"小船,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在大海的汹涌波涛中飘荡。李大波在漆黑的甲板上看见汪兆铭呕吐得几乎连肠胃都要翻倒过来,他的脸色黄到就像他吐出来的胆汁。

  为了顺利地离开下龙湾港口不被任何人发现,五个日本人登上他们自己开来的"北光丸"轮船。商定在次日——26日两船在航途中的公海上汇合,"凤安号"小船上的人,再登上"北光号"一同航行。但是无论怎样呼叫,也没有联系上,"凤安号"方向不明,这使"北光丸"轮船上的影佐等日本人,急得跺脚,大伤脑筋。合手祷告,连呼天照大神保佑。

  海洋是乌黑的,海水深不可测,小船时不时地被从天边滚动的涌浪吞没,那情景真瘆人,令人恐怖。汪兆铭像死人一般躺在窄小的床位上,陈璧君不由得跪在地上叨念阿弥陀佛,祷告菩萨保佑。周佛海也呕吐得像一堆烂泥。

  董道宁很骇怕,他也呕吐得十分厉害。李大波虽然没吐,但心里也充满了阴森恐怖。

  浩淼的大海,在它愤怒的时候,竟是这样疯狂和可怖!这是李大波最新的感受。他不知道跟"北光丸"失去联络,他们能否不葬身鲨鱼之腹而生还,死的恐惧和担心他的情报送不出去的忧虑,这两种情绪始终在他的灵魂深处颤抖。他躺在狭窄的铺位上,随着海浪巨大的颠荡,他忽而头朝上脚朝下;忽而又头朝下,脚朝上,小船时而被巨涌推向浪尖,时而被大浪沉入谷底,……

  多么难熬的生死时刻!整个小船上没有笑声、说话声,甚至也没有哭声和叹息声,完全是一艘死亡之舟的可怕沉寂!

  经过了漫长的四天四夜的风吹浪打,海面上的季节风暴终于趋向平缓,在28日的下午,小船行驶在汕头的海面上,两条船终于相遇了。

  "北光丸"渐渐地靠拢了"凤安号",五个日本人如释重负般跑到甲板上,在晚霞的夕照中,露出金光闪闪的牙齿,向小船微笑着欢呼招手,一边高兴地喊着:"半栽!半栽!①"

  "凤安号"的小船上,也引起了巨大的欢欣。汪兆铭和周佛海,由两个人架着胳臂,来到甲板上,在他们那萎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俩觉得仿佛死过去了一次,现在又活过来了。他俩被人架着,换到了"北光丸"这艘吨位大而又舒适的军舰上。然后继续穿过台湾海峡,平稳地航行着。

  ①"万岁"的日语发音。

  "北光丸"在进入东海之前,绕过富贵角,金山,驶进了台湾的基隆港。轮船在这里靠岸,停泊,然后上水、加煤,补充食品,又经过几天几夜的航行,到5月6日,"北光丸"才到达了上海。

  为了保密,汪兆铭没有下船,继续留在船桥上的头等舱房里。他已恢复了精神,消除了旅途的劳顿,他每天喝淡味而浓缩的鸡汤来补充乘"凤安号"小船时消耗的体力。李大波在船桥的甲板上,看见他身穿紫色丝绒的睡袍,在温暖的铺着地毡的舱房里,带着思考的神态踱步。

  6日的中午,从东京赶来的今井武夫,乘着小舢板,来到"北光丸"船上。轮船停在近海,就在船上的大会议室里,举行了第一次会谈。

  会谈持续到5月8日,汪兆铭一伙人才上岸,住进极为保密的日本大和旅馆,单等日本政府对他命运的安排。

  就在5月8日会谈结束后,今井武夫挟起他鼓鼓的公文包,急忙乘专机赶回东京,马不停蹄地向陆军大臣和参谋次长汇报这次"渡边工作"①的全部交涉过程去了。

  ①"渡边"是常见的日本姓氏,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用来作为高宗武、汪精卫一派诱降活动的代号。

  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李大波不敢出外联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深恐暴露目标。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焦灼,坐在楼上的屋里,隔窗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来解他被失掉自由的苦闷。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20多天,到了5月底,才有密使来传达,日本军部与政府同意在东京接待汪兆铭。

  那是30日的晚上,在住室里只有李大波和董道宁两人的时候,李大波试探着说:

  "董先生,我的任务大概可以结束了吧?"

  "是的,我们明天将飞往东京,你就不必去了,现在,等我们一去日本,就没什么保密的了,你帮我们很好地完成了这次特殊的任务,尤其是我们俩同室居住,关系处得很好。我想新政府成立后,我还欢迎你来南京,和我一块儿供职呢。"

  "那太好了,我先谢谢你。"

  "你回哪儿呢?在上海,还是回东北?"

  "先回东北老家,还要在那里替家父经营买卖。"

  "好,那我们算算帐吧。"

  董道宁兼管财务,他按着月工钱给李大波算清了工钱。

  第二天——5月31日一早,吃罢早餐,汪兆铭神情喜悦地率领他的喽啰,乘轿车驶向机场。

  李大波给他们送行。在机场专门停着一架日本海军的军用飞机,这是飞往日本追滨海军机场的。李大波在心中数了数人数,除汪兆铭、陈璧君外,还有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陶希圣、董道宁、周隆庠等一共是11名大小汉奸。日本的东道主是影佐、犬养、矢野等5个人,今井武夫已留在东京,等待他们。

  李大波站在机场上,望着这架罪恶的飞机,在闪烁的阳光下,在跑道上由滑翔慢慢地腾空起飞……

  李大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呼吸自由了,身在敌营半年的时光,是多么漫长而充满险情啊!他慢慢地走出机场,发现没人在后边和左右跟踪,他就回到旅馆收拾东西。夜晚,他提着一只手提包,沿着外滩信步走着,黄埔江浑浊的江水,就在他的脚边哗啦哗啦地拍岸。然后他乘车来到了霞飞路。周围没有人,他钻进了那条夹道似的里弄。

  照例是朱丽珍给他开了隐藏在藤条枝蔓中的小铁门。他刚一进屋就高兴地说:

  "我可完成了这次任务了,看吧,我的情报全写在这里了。"

  陆晓辉听了李大波绘声绘色的汇报,好像他也身临其境一般,他说了不少代表党组织鼓励李大波的话,最后,李大波要求他即刻回津,他说:"真的,晓辉同志,我真是归心似箭啊!我还不知道天津怎样了,所以我很着急。"

  "好吧,那我们就不留你了。你的全部情报,将尽快地发往延安。你不用惦记着。"

  李大波又把他挣来的钱,分一半递给朱丽珍。

  "丽珍,收下添补过日子吧,还是我那句话,要吃一点营养品,我们怎么样也得坚持到把日本打出中国去吧?没有好身体怎么行呀!"

  朱丽珍笑着收下了他的钱,又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李大波给红薇买好的红毛衣。"别忘了给红薇带上这个。"

  因为是夜里两点钟的北上火车,朱丽珍特意给他包了猪肉干菜笋馅上海风味的云吞的夜宵。他们边聊天边喝云吞,到十二点半钟,他坚决谢绝了陆晓辉和朱丽珍的送站,自己独自一人提了手提包,乘上一辆环城夜间的公共汽车,赶往火车站。他进站的时候,正好登上那辆从上海开往天津的列车。

  在他生命的里程中,他又艰难地走完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驿站。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绪是激动而复杂的,他又想起了他的表弟艾洪水,他知道魔鬼随时随地都在寻找他,但他没有想到,厄运也正在等待着他。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