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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十五章 魍魉 二

  "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长官殷汝耕,自从去年7月30日下午6时半,由今井武夫秘密地送他住进六国饭店,脱险生还,真是喜出望外。他住在一套有会客室的套房里,整洁而舒适。他困乏和松弛地睡了两天,便穿着宽大的睡袍,软底的大拖鞋,在有纱窗的大阳台上漫步,看一看街上来往的车辆行人,借以驱赶一直在他头脑里闪动的枪战厮杀和空袭轰炸的可怕景象。对他忠心的司机春根,立刻回到东城大阮府胡同宅第连云的殷公馆,把殷汝耕化凶为吉脱险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在殷汝耕脱险的这些天里,司机春根于夜间开着汽车悄悄把他日本妻子井上慧民,送到六国饭店,跟殷汝耕来过夜。甚至春根还会用车偷着把八大胡同妓院殷汝耕喜欢的"美雯家"那个领衔姑娘美雯接来,给他解闷儿。他除了不能外出自由活动外,饮食男女,一概照旧。

  今井不断地来看他,并帮助他出谋划策。他住进六国饭店的次日,即31日,他就接受今井的劝告,提出辞职,今井甚至还帮着殷汝耕拟就了一个辞呈:

  通州事件虽然本人事先毫无所闻,但本人不仅身为冀东自治政府的长官,并兼任事件的中心部队教导总队队长职务,负有直接责任,痛感罪孽之深重,理应引咎辞职。希照准。

  但是辞呈还没有递上,仅隔了一天,8月1日的下午,天津军部就给今井武夫打来电话,那口气很横,命令以保护的名义,将殷汝耕立即押送宪兵队。今井那时正在办公室召开每天的记者例会,当值日官把电话记录本拿给他看时,他不禁大为惊讶。他立即拨通了军司令部的电话。他向多田骏司令官婉转地说明:

  "将军!殷汝耕也和日本人一样是通州事件的受害者。并且他从道义上认识自己的责任之重大,已申请辞职。我觉得军部对他的处置和待遇千万不要弄错,不然,会直接影响华人对我帝国之追随……"

  但是电话突然中断了。第二天就接到军部打来的电报,以严厉的口吻,命令将殷汝耕予以监禁。

  今井看着电报,不住地摇头叹气。但他对这种意想不到的局面,感到束手无策。就在当天晚上,今井武夫亲自出马,央求前来执行命令的赤藤宪兵队长,"赤藤君!请把宪兵队楼上你住的那套私人房间让出来,让殷长官先住吧,我以咱们的私人交情,还要求你对他以礼相待,以后再听候军部处理,你看这样可以吗?"

  赤藤队长长得胖胖墩墩,腰间总别着手枪和匕首,他是第一个冲进沈阳北大营的旗手,官阶是少佐,自"九一八"以后,他就养成以杀中国人取乐为嗜好的习惯。他喝醉了酒对别人夸耀,说他屋里墙上挂着的"武运长久"军刀,三天不吃晕、不开戒,就嘎吧嘎吧响。这里囚着的中国人,他愿打就打,想杀就杀,有几次还提出年轻的中国妇女,扒下她的裤褂,让看守的日本兵,围坐一圈儿嘻嘻哈哈地"欣赏",然后进行轮奸,有几名妇女受不了这兽性蹂躏,就这样死去,他们便把这些被他们糟踏过的尸体,扔进荒野的大坑,任野狗撕扯抢食。没有女囚犯了,就设下种种罪名去抓。男犯人虽然没有这种羞辱,但蹚着铁镣下矿做苦工和供应细菌部队做伤寒、鼠疫、霍乱、麻疯各种疾病试验的活人,也都被极痛苦极残忍地折磨死去,下场是相同的。

  他听了今井武官的话,惊讶得翕开嘴巴,露着一溜金光闪闪的金牙(这是他在南京大屠杀后从中国死人手上捋下的金戒指打成的纯金牙套)。这个中下层的日本军官,他不明白何以穿着大佐军服的今井武官,要这样"仁慈"地对待一个被占领国的国民,但是服从是他做军人的天性,虽然他心里有着疑虑和腹非,他还是碰响马靴后跟,敬着军礼,一个劲儿答应"哈依!哈依!索吾爹死①!"

  ①这里用的是日语语音,意思是:"是,是,是的!"最后一句也有"对的"意思。这里用"索吾爹死",是中国文字的巧妙运用。看字面另有一番意思。

  就在刚安置了殷汝耕的那天晚上,殷太太井上慧民的弟弟、殷汝耕的郎舅井上乔之,恰巧躲过了通州那场兵变,刚从满洲旅行归来,准备到通州归任,顺便先来北平看望今井,这时他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这个留着长发、虬集长须、穿着邋遢、手提木棍,一派日本浪人作派的井上乔之,他被发生的话生生现实弄得完全木呆呆地愕然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姐夫那么忠于日本、不惜遭受中国人民的唾骂,抢先树起亲日的旗帜,今天竟会受到日军当局如此的怀疑;他更接受不了日本军部当局这样以铁窗系縻来对待他忠于三岛帝国的姐夫。他甩着披肩长发,活像困在铁栏里的一头狂狮,那么发怒地挥着拳头吼叫、在今井铺着从天津弄来的手工地毯上走来走去。

  "今井,带我去,我要看看我姐夫,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然后他愤怒地举起双拳发狂地叫喊着:"军部,真他妈操蛋!是我们'满蒙开拓团'开展了中国的局面,军部却以为是他们用大炮战刀开辟的。其实皇军跑得那么快,光图占领名城,全然不看我军后方是多么空虚!满洲国之行,使我知道躲在深山老林的抗日联军是多么厉害,上个月居然进了新京①,就在帝宫旁边,枪声大作,吓得康德皇帝溥仪一宿都没阖眼睡觉,华北的广大农村也一样闹得凶,这都是共产党搞的,全民战争闹的,不停下进军来剿共,我们就要毁了,可是,你看吧,将来坏事就得坏到军部手里!"

  ①新京,即长春。伪满时,做为帝都,故更名"新京"。1945年日本投降后即废止。

  今井武夫耐心地听完了井上乔之的话,拍着他的肩膀,用谆谆善诱的开导语气说:"老弟,不要激动,不要发牢骚嘛!军部这样对待像殷长官这样和帝国友好的先导分子,我又何尝想得通?不过你别忘了,军部是居功自傲、握有枪炮实权的!唉,慢慢地来吧,……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今井长长地叹息一声。"今晚,你就在我这样住下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好不好?"

  "不,我还是回殷公馆,去看看慧民姐姐吧,她为姐夫,指不定多么难过呢,我要去安慰她。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准来。"

  "那也好,我派车送你回去。"

  车来后,他挥挥手,坐进轿车。在时有日本逮人警车鸣笛驰过马路的恐怖深夜,井上乔之所乘的轿车,车前镍柱上有日本使馆标志的小旗,在呼号的寒风中邋邋飘扬,飞驰般驶向寂无人声的东城。次日凌晨,司机春根把红着眼睛的井上乔之送到东交民巷使馆,今井武夫换好军服,佩上肩章,便带着曹刚和井上乔之乘车一同到宪兵队,他们在二楼很考究的居室里见了面。

  殷汝耕那白皙的脸上,挂着一丝悲哀和苦笑,但他的态度依然是那么少有的镇静。井上乔之拉着他的手叫了一个"姐夫!",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殷汝耕反而拍着井上颤动的肩头安慰他。曹刚也凑到殷汝耕脸前,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语。

  "不用为我担心,我深信友邦、军部会把事实澄清的,不要有埋怨情绪……"

  军部只允许他们会见15分钟。当宣布会见结束时,井上乔之忽然被一群日本宪兵包围。他被扭着双臂,送到宪兵队长的办公室。赤藤手边放着一支左轮手枪,向他恶狠狠地宣布:"井上,你被拘留了!"

  井上乔之蹦着脚,一个劲儿一蹿一蹿地喊着:"八个鸭鹿①!我是日本人,我是满蒙开拓团,你们眼瞎啦逮我?!

  ……"

  但是他的嘶喊和反抗是徒劳的。他被押进专门关押有"日共"赤旗嫌疑和跟野坂参三②沾边的日本人的拘留所了。

  ①即"混蛋"之意,此处是日语语音。

  ②日共领导成员之一。在延安曾发起组织放下武器的日军参加的"反战同盟"。

  第三天,8月4日,今井武夫接到殷汝耕司机春根的电话:"喂,今井先生!我家老爷请您务必来一趟,有要紧事得跟您商量,……"

  "好吧,我就去。"

  今井乘车火速赶到宪兵队本部,没通过赤藤队长就上楼去见殷汝耕。他那细长、露着青筋的白手,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满墨笔字迹的素白宣纸来,递给今井说:

  "今井先生,通州事变,使我不仅死里逃生,而且也使我乱了方寸。现在只有你这位友邦人士信任我,所以我有什么事都想先跟你商量商量,为了消除军部和社会上对我殷汝耕的误解,你看,我写好了一个声明,请你看看措词妥当不?"

  今井武夫接过那张声明,坐到沙发椅上仔细地看下去:

  7月29日冀东保安队第一总队长张庆余等发动叛乱,杀害无辜日本侨民,其残忍暴虐非言语所能形容。

  幸而仰赖皇军将其击溃,但痛切之心,不堪忍受。此次不幸事变,何以对冀东七百万民众之信任,俱由予之德薄所致,良心之责备实属难忍。

  关于善后处置,除徒叹个人无能之外,在各种善后对策中,首先本人应引咎辞职,以谢天下。

  今井看完这个要发表的声明,沉思良久,才用低低地声音劝殷汝耕:

  "千万不要着急,因为你现时正在拘留审查中,所有行动,还是应该取得天津军司令部的同意为好,不要再惹出新的麻烦,以免节外生枝,因此,发表声明一事,可以暂缓,你看如何?"

  殷汝耕低下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说:

  "好吧,我只有听你的劝告了。"

  "我是从你本身和帝国的利益考虑的。如果这声明一发,必会招来各国许多记者,问东问西,特别问到保安队作战的具体情况,以及你何以事先没有任何发觉,你有难言之隐,会使你处境尴尬;至于军部对你怀疑,散布出去,可能令追随者产生疑惑,将来这种后果,都有可能算到你发表声明的帐上,你的处境岂不更糟?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这有道理么?"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殷汝耕边说边把他的声明撕了个粉碎,扔到绿色瓷砖壁炉的铁篦子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燃了一小堆发白色的纸灰。

  但是今井走后,一直躲在隔壁屋里监听动静的赤藤队长,立刻就走进屋来,不容分说,便把殷汝耕装上铁闷子车,转移到宪兵队的一个拘留所去关押了。

  以后今井得不到他的消息非常纳闷,还是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找到使馆武官处去哭诉,今井才得知殷汝耕的下落。他除了在办公室气愤地大骂天津军部这种干法是愚蠢的"贼走了插门",是"拆帝国的大厦"以外,他也毫没咒念。这一时期他常坐上轿车到拘留所去看望殷汝耕。

  殷汝耕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这其实也是拘留所中最好待遇的特殊房间。屋子虽小,但设备俱全。一架单人钢丝软床,一张小桌,洗漱盆和抽水马桶。他那好看的近乎女性的容颜,除了因为不见阳光有点面色苍白外,倒显不出格外憔悴。今井每次探望他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前翻阅一摞佛经,默诵经文,他微笑着对今井说:"我天天在诵经,追悼通州的殉难者呢。"

  今井每次也用同一句话安慰他:

  "嫌疑终会大白的。"

  日本使馆的三菱牌汽车,迎着北平12月的寒风,风驰电掣般从台基厂转上了长安街宽阔的马路,向东城宪兵队的拘留所驶去。

  今井武夫委托曹刚暗中调查殷汝耕嫌疑的事,终于被曹刚摸到了这秘密的底蕴。自曹刚回到北平,很快他就找到迁移到唐山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在那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职,给代理长官的池宗墨当了秘书和翻译官。这时,他才逐渐发现,这个矮胖、留着棕刷一样硬挺平头、戴着圆光眼镜、温州纺织厂总经理的池宗墨,凯觎这个汉奸职务已久,为了摆脱"代理"二字而担任实职长官,曾用金钱、美女贿赂他的日本顾问黑田正一郎,把池的随从秘书编造殷汝耕是这次兵变主谋的诬告信,由黑田一封一封地悄悄送进了天津军部。

  曹刚这次来见今井武夫,就是汇报这件事情。

  "他妈拉个巴子,池宗墨这个鳖犊子,害他的同乡真不择手段呀!"曹刚骂骂咧咧又洋洋得意地说,"有一天我忽然对池宗墨说,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军部也在暗中调查你哩!'他吓得脸色发灰,急问:'调查我什么呀?'我说:'在通州,你雇人定了一篇《孔子论》吧?1937年春丁祭孔时,每个职员发一本,可是打开来一看,里边全都夹带着共产党的《八一宣言》传单,军部怀疑你是不是奸细,为共产党做舆论宣传。''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后来才听说这散传单的事都是殷汝耕那个亲信秘书葛宏文小子干的。怎么算到我头上?'我说,'可这笔胡涂账也不能算到殷长官的头上呀?'我又吓唬他,'你要知道,殷夫人的娘家可是日本的皇亲国戚,屈枉了他,可得不了好。现在已经从东京派下专人来查啦!'他吓得说:'曹秘书,那现在该怎么收场呢?'我说,'赶紧给天津军部打个报告,就说以前全是传闻,真正发动事变的张庆余已到南京去见蒋介石,并委以新的军职。唉,你的时候,快把这事销号吧!'看,大概殷长官的劫数也快熬过去了。"

  今井听后哈哈大笑,夸赞他:"曹丧,你真聪明!"然后又大骂军部:"真他妈混蛋,他们全不动动脑筋想想这个简单的道理:'要是此次事件是他发动的,他能把自己捆起来,让日本飞机乱炸和捆送二十九军军部去吗?'真是他妈的混蛋透顶!别人混也可以,我纳闷儿的是,这么大的事,难道天津军的司令官多田将军也不过问吗?"

  听到这里,曹刚压低声音,俯在今井的耳朵上说:"你还没有听说吗?多田将军跟肃亲王的女儿十四格格川岛芳子①最近打得火热,这个狐狸精以干女儿的身份就住在司令的床上哪!大概司令是让这个小娘们缠磨得没有精气神儿了,才干出这个糊涂事儿来吧?"

  "这可真是桃色新闻,哈哈哈……"

  ①川岛芳子本名金壁辉,乳名显玗。为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女儿。善耆为了复辟大清,曾与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结拜兄弟,并将亲女送与川岛。日本侵华期间,她出卖女色,与日本许多战犯有染,坑害百姓及革命者,罪大恶极。日本投降后于1948年被枪毙。

  在他们进行这种谈话时,艾洪水始终坐在一旁静听着。虽然他身为"中华通讯社"记者,但这些汉奸中狗咬狗的勾心斗角的丑闻和天津军司令官多田骏的隐私,却是他闻所未闻的。这些极秘密的谈话能让他听,他感到对他信任的一种满意。

  在谈话中,汽车已来到了拘留所。出乎他们意料,宪兵队赤藤队长先他们赶到这里。他听门卫说,今井武官又来探监,急忙迎到拘留所门口,向今井郑重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军礼后,才露着满嘴金牙,笑嘻嘻地说:

  "今井武官,您来得正好,天津军来了急件,说军部已消除了对殷长官的怀疑,我刚对他宣布了无罪释放,您快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吧!"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和曹刚、艾洪水都特别兴奋。他们提着探监的吃食,赶紧奔向监号。当他们赶到那间单身牢房时,看见殷汝耕脖子里挂着念珠,正跪在地上冲着佛经上印的菩萨佛像捣蒜似地磕头呢。

  今井和曹刚几乎是同时激动地喊着:

  "殷君!"

  "殷长官!"

  殷汝耕颤颤巍巍地扭过头,看见是他落难时的好友今井和跟他在通州一块儿共过生死的曹刚,他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竟耸着肩头哭泣起来了。

  "别难过,您的时候可得保重身体呀!"曹刚说着劝慰的话。

  "我说过,嫌疑终会大白的。现在,一天的云彩全散个净啦!"

  殷汝耕止住了委屈的哭泣,又双手合十祷告了一句:"多亏神佛保佑啊!你到底睁开了天眼……"

  今井讲了池宗墨为得到长官位置所施的种种毒计和消除嫌疑的经过,殷汝耕感激涕零地拉起曹刚的手说:

  "你为我真尽了汗马功劳,只有日后图报吧。……只有这个池宗墨,该杀千刀的猪猡,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当初我是何等地提拔他,委以秘书长的重任,可是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恩将仇报!……"

  "过去的事,别再生气啦!我还有更大的喜信儿要向您报告咧!那个指挥保安队、捆绑咱们的葛宏文,我们已侦察出他的下落了,这不,我的时候,把他的表弟带来见您了。"曹刚狂喜地说着,一面把站在后边的艾洪水拉到前边来,做着介绍,"他叫艾宏绥,早年也是个疯狂的共党分子,如今早跟他表哥分道扬镳了,是他侦察出来的。"

  殷汝耕睁大眼睛,把艾洪水上下打量一番,改用温和的口吻说:

  "艾先生,真有点相见恨晚哪!早年我在东洋留学,就认识周树人①一伙,标榜救国;还有更甚者,宣传赤化,我都不与他们为伍。至于共产学说,幼稚的年轻人最容易上当,误入歧途。这不要紧,当今像国府要人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当年都曾加入过中共,其后还不是都退出共党而加入国民党并当了大官了吗?这就是'知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呀!"殷汝耕已完全忘记了他的悲哀,摇头晃脑地说着,卖弄着他的学问,随后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用尖厉的嗓音说:"至于你表哥,在背后给张庆余出谋划策,伤害了那么多日本友邦人士,真该千刀万剐!如果我逮着他,就得用中国古代的宫刑,用车裂!……"

  ①即鲁迅本名。 

  艾洪水刚才看见殷汝耕拜佛时那副文弱慈善的模样,这时全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消退,换上的是一副凶相毕露的面容,这使艾洪水心里有些惊愕了。

  "艾先生!你保准能抓到你表哥吗?"殷汝耕攥着艾洪水的手腕,用眼紧盯着他的脸逼问着。

  "能,一定能……"艾洪水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唯唯诺诺地说,真有点噤若寒蝉的意味。

  那一天中午,赤藤宪兵队长特设了一桌酒席,给即将出狱的殷汝耕压惊,给今井上司送行。饭后,今井要求宪兵队派汽车把殷汝耕送回公馆,曹刚和艾洪水搀扶着殷汝耕走上汽车,驶向东城,朝大阮府胡同的殷宅奔去。

  在车里曹刚对艾洪水说:

  "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赶到天津,抓你表哥归案。"

  "是的,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艾洪水说。

  把殷汝耕送回家,他的太太井上慧民早已在公馆的前厅迎接他们,行着日本妇人双手扶膝、一躬到地的鞠躬礼。前一天她弟弟井上乔之已从拘留所开释,她得到丈夫今天就要平安回家的消息,所以早就梳妆打扮齐毕,在此恭候。

  偌大的客厅里,也早已摆好水果、小茶食和福建大漆的八珍果盒,盖碗香茶。曹刚用日语和井上姐弟两人说着安慰的客套话。

  艾洪水听不懂他们叽哩哇啦说的是什么,便坐在那里东看西瞧地在心里评价着这座十分讲究的宅第。这座宅院有前后两院,由雕梁画栋的游廊贯穿,方砖铺地,房屋高大宽敞,除卧室外,有书房、内外客厅和客房。屋前还有两棵高大的海棠树,两片花畦,这使他非常羡慕。

  "过这样的生活,才够惬意!别看殷汝耕坐了半年宪兵队,出来一样享清福,不像我从记事起就寄人篱下,仰别人鼻息。哼,这回看我下水干干,也绝不会比你曹刚差!"艾洪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发誓,他想到这次要抓住他表哥,他立了功,也会给他犒赏和晋升,于是他着急地对曹刚催促着说:

  "克柔,我们快点赶到天津去掏窝儿吧,怕夜长梦多,情况有变哪!"

  殷汝耕坐在皮沙发椅里,本来已在疲惫地打盹儿,听到艾洪水这么说,立刻睁开半闭的大眼,冲着曹刚说:

  "克柔,艾先生说的对,事不宜迟,赶紧把那姓葛的小子抓着,才替我报这个深仇大恨!啊,我的锦绣前程,什么'华北国'之组阁,均成泡影了!这场噩梦!全是姓葛的那小子跟张庆余给搅和坏啦!张庆余我抓不着,抓住姓葛的小子才行,有什么结果,务必告诉我一声,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如果你们逮着他,我要亲手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啖他的肉,喝他的血!克柔,我不是赶你走,是为了让你去的快,改天有工夫再闲聊天吧!"说完他又半闭上眼睛,用手摆弄着腕上那挂缠了几遭儿的长念珠,默数着数儿。

  "好,长官,那就再见了!您放心,他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儿,也逃不出我这如来佛的手心儿。今井武官已通知天津宪兵队,严密看守监视,他小子有几个翅膀?哼,不是我吹牛,您就焚香祷告,专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俩终于离开了殷公馆,司机春根把他俩送到棋盘街北平市警察局。为了赶路,曹刚跟警察局长潘毓桂说了一声"我有要事,奉今井命,去抓共党大头目",便要了一辆吉普车,直奔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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