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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十一章 通州兵变 四

  张庆余和李大波带着两个起义的纵队,沿着大道向着北平的门头沟转进,希望在那里能与二十九军会合。但是当他们行军至中途,在北苑与西直门附近,突然从城内冲出日本装甲车20多辆,架着机枪,钢炮,满载持枪兵士,立刻集中火力向暴动的保安队猛烈轰击。这是新从日本运华的关东军铃木旅团的一部,被称为日本陆军的精锐。我人困马乏的保安队毫无思想准备,面对从城里冲出的敌人,被迫仓促应战,展开肉搏。冲在前面的教导总队队长沈维干和区队长张含明,在火线上督队奋战,中了敌弹相继阵亡。其他英勇的官兵,也伤亡很重,张庆余不得不下令队伍向后急速退却。

  他们退到大柳滩,部队才在村边柳杆子地里停歇下来。李大波跟张庆余说:

  "张大哥,咱现在成了睁眼瞎子,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啦,怎么日本兵是从城里冲出来的?莫非二十九军撤了,日本占领了北平?我想进村去打听打听情况,然后再行动。"

  "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时天色已晚,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村里的人早已插门躲在家里。李大波在村里焦急地走了一遍,竟没有碰见一个老乡。于是凭着他的经验,他走到村边,寻找场屋,看那儿是不是有看场的人。

  果然,在有一溜枣树的场边小屋里,闪出了一个红火儿——那是看场人在抽烟。李大波朝场屋这边走来。

  那屋里有两个看场的老头儿作伴儿。他们见了李大波起先有点害怕,后来知道他们就是两天前在通州暴动的队伍,才热烈地向他谈了他们知道的一鳞半爪的情况。

  "唉,咱们完啦,小日本打南苑,打得可'邪呼'了,飞机就像老鸹那么多,乱扔炸弹,南苑一失守,宋哲元就'挠丫子'啦,听说往保定那边退了。"瘦高的老头儿这么说。

  "唉!听说,昨天咱佟麟阁副军长在大红门那儿牺牲了。还有一三二师赵登禹师长也战死在南苑了。你们也赶快往南开拔吧!"另一个有连鬓胡子的看场老头说。

  李大波谢过二位老人,赶紧返回柳子地向张庆余汇报。张庆余听了这些消息,仰天长啸一声,真是既悲怆又气愤。他与李大波商议后,决定既然二十九军已离去北平,本队形成孤立,前被阻截,后有追兵,若再聚兵一处,待至天明,敌机必来轰炸,伤亡必多,实在是无异束手待毙。于是他们决计趁天色尚暗,化整为零,分全军为一百二十个小队,每队五、六十人不等,由连排长率领分批开往保定集合。

  李大波跟随一个小队是最后出发的。他留布后面,是为了保护张庆余的安全和为了节省体力,给他化了装,跟随四个脱了军衣换上便衣的警卫兵,从高碑店上火车,赶往保定。

  李大波的小队在队伍的后面前进。连渴带饿,走了半夜又一个上午,正当队伍在定兴城外拒马河畔歇脚打尖时,突然遭遇上在这里驻防的外号"孙大麻子"、扒坟掘墓偷盗西太后珠宝的孙殿英部队的袭击。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只看见保安队使用的是日本造的武器便不容分说,分别截击,缴去了枪械。保安队在外敌当前、强敌压境之际,不忍自相残杀、火并,于是官兵只好徒手步行,向保定集合。

  部队刚到,张庆余也正好在保定西关车站下了火车。李大波提前进城,已在有两根大旗杆的省政府旁边的曹锟阔绰的老宅找到二十九军军部,见到了满面倦容的宋哲元,向他简要地汇报了起义经过、殷汝耕被劫持以及被孙殿英缴械等情况。然后要求派车,由李大波和邱思明到车站把张庆余接到军部。

  宋哲元军长在临时收拾好的简易客厅里接待了凯旋归来的张庆余,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叹息良久,才勉强说出了这样几句话:

  "你这次起义,不负前约,惜我军仓卒撤离,未能配合作战,深觉愧对。"

  客厅外这时传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喂,勤务兵!军长屋里有客人吗?"

  勤务兵回答:"报告孙司令,宋军长正在接见通州起义的张司令!"

  李大波掀开竹帘,探身门外,看见了这个他从来不认识的如同土匪一般的孙殿英。只见他那张马一样长型的脸上,长满了铜钱般的大黑麻子,里边套着绿豆粒儿似的小黑麻子,一口大黄龅牙龇着,支着微厚的上唇。

  他听说军长屋里正坐着他中午刚给予缴械的队伍首领张庆余,马上停住脚步,解下拴在院里梨树上的那匹枣红骅马,拨转马头就避回防地去了。

  李大波看后,虽觉好笑,但心里也很难过,他不由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凭这些军阀,能够抵御日寇的进攻吗?!"

  宋哲元给李大波的使命,他已完成。在新的形势下,想到党对他将有新的工作安排,他思摸着怎样向宋哲元请长假。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宋哲元就挽留着他说:"李副官,这回,你还回军部给我当副官吧!"

  李大波不好立刻驳他的面子,只好暂时答应下来。"你先休整几天吧,洗洗澡,吃点犒劳,睡上他一天两天,彻底歇一歇,以后还有的是大仗要打!"宋哲元以特别喜爱的口吻,对李大波这样吩咐着。

  李大波也真的太紧张太疲劳了,他借着这个好机会,便烫了一个热水澡,吃了饱饭,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只穿一条小裤衩儿,四脚八叉地呼呼大睡起来。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宋哲元把李大波叫到他下榻的那间屋里。他已脱去军装,穿一身中式裤褂,有穗的红裤腰带,在小褂下面荡郎着一节。

  屋里陈设简陋。一张帆布行军床,一张白木小桌,两把椅子。小桌上摆了一小碟开花豆,一盘刚早熟的鲜枣儿。沏了一壶三百石①瓷壶的茶水。

  ①即一种民间用长型、上下一般粗的大瓷壶,俗称"三百石"。

  "来,光磊,有好多日子不跟你在一块儿聊天了,心里很憋闷,"宋?说,"想不到我宋某人这么灰溜溜地撤出了北平,还牺牲了我两员大将。佟麟阁副军长和赵登禹师长,唉!真他奶奶个孙儿的!"他呷下一口茶水,苦涩地摇了摇头,指着一盘鲜枣儿说:"这是我们老家乐陵的小枣儿,你尝个鲜儿吧。"

  李大波坐在他对面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拿起了两个鲜枣儿放到嘴里。

  "不是我不知道打,可是,你看见了,一,让我周旋支应;二,又不痛快地接济我军火、供给,我拿什么打呀?"宋哲元表白着心迹说,"难哪,我真比做童养媳还难哪!"

  在灯下,李大波看他的脸色已不像往日那么黑红,显出了一种病容的萎黄,想必是他的肝病因郁闷和战争而更加重了。李大波只好安慰着他说:

  "军座,您的难处,我能理解。"

  他摇摇那硕大的脑袋,叹息着说:

  "不,因为你脱离了一段时间本军,你已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处境了。你知道么,我这一撤出平津,南京的反映可大了。亲日派和亲美派都在责骂我。亲日派骂我是趁火浇油,恨不得拿掉我,他们借机会嚷嚷,说我宋哲元弃阵脱逃,应该军法从事。亲美派则派了军队,想法儿造成我张学良第二,现在我真想打,可是缺少武器弹药,最让我奇怪的是……"

  他停下来,走到外间的办公室,拿来了一封电报,递给李大波,又接着说:

  "南京今天发来了加急电报,电召张庆余,蒋介石他要亲自接见,了解起义经过。这里边有点蹊跷,我不明白,何以蒋本人如此重视这件事?你肯动脑筋。你替我分析分析,到底办什么?"

  李大波看着电报,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做了种种推测:"是不是因为通州起义对日本刺激太大,蒋怕惹恼了日本?把张庆余以肇事者交出去?以平息日本的怒火?或是因为各国反映强烈,蒋本人感兴趣?还是要暗自从中寻找二十九军组织这次起义有何不妥?……"

  "对,你猜的这些原因都有,……不过,我心里总是嘀咕,不知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宋哲元边说,边迈着穿布底鞋的八字脚,背着手,在屋里溜达着。李大波用目光追随着他,静静地谛听着,想更多地了解这位将军内心的一些思想活动和其它有关的情况,所以他洗耳恭听,缄口不语。

  宋哲元猝然停下踱步,站到李大波脸前,把他早已想好的一个主意说了出来:

  "李涛,我打算派你跟张庆余一块儿去南京见蒋,你的名义是二十九军派驻通州保安队的起义指挥部代表,你可以观察一下动静,你意如何?"

  李大波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指派,心里暗自盘算起来。他想他能借此机会去亲见一下蒋介石,并观察一下南京备战的实际情况,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因此,他沉吟了一会儿,便说:

  "我服从军长的派遣,只是张总队长是否愿意让我跟着?"

  "这你不用顾虑,张总队长人很憨厚,又是武人出身,没那些闲心眼儿。说我派你给他保驾,他还会很高兴呢。"

  "好吧,那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下午两点的军用班机,你准备一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宋哲元又招待李大波吃了一会儿开花豆和鲜枣儿,才放他回去歇息。自从中日开战以来,这大概是沉默寡言、郁闷不乐的宋哲元说话最多的一次。

  次日午后两点,李大波跟随张庆余准时登机,飞往南京。

  黄昏时,飞机在南京上空缓缓下降。李大波从舷窗里看见了白云下面巍峨的紫金山和雄伟的中山陵。飞机着陆后,便有一辆军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南京国民政府。

  侍从室早有专职接待人员,把李大波和张庆余带到了一间阔绰的会客室,让他们在这里等候接见。

  蒋介石因为战况发生突变,已从庐山别墅回到南京。日本裕仁天皇的下诏,五相会议的决定,动员40万日军来华,他知道这些情况都说明再怎样对日本曲意周旋,忍辱负重也不能改变日本鲸吞中国的既定国策。所以,他也只好咬住牙,顺乎民意,大谈抵抗日军。

  呆了大约半小时,侍从室的值勤军官,把他俩带进委员长豪华而宽敞的大办公室里。

  李大波随在张庆余之后走进办公室时,屋里有四架木翼吊扇吹着,屋子四周护墙板下摆着大盆的龟背竹、无花果和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白兰花。

  蒋介石穿着军便服,光着头,坐在藤背的太师椅上,面容消瘦而苍黄,深陷的大眼,射出一缕冷漠的光芒。见他俩进屋,他用大人物俯就下属的那种矜持神态,脸上微露笑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指一指他对面的椅子。

  "咹,这个,你们来了,咹,坐,坐下谈。"蒋介石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森严地把他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他们谦让了一会儿,便坐下来。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勤务兵端茶放碗的声音。

  沉默。墙壁上的大钟,滴嗒地响。

  "咹,听说,你们领导了一次起义,这个,谈谈情况吧!"

  张庆余看了看李大波,便按着他们事先准备的腹稿,言简意赅地汇报了通州起义的全部经过。李大波看见蒋介石用眼死盯着张庆余那张圆胖的脸,带着明显的疑讶,似乎在尽力搜索什么破绽。他一边仔细听,一边不断地喝大玻璃杯里的崂山矿泉水。

  张庆余汇报完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蒋介石微微启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又那么皮笑肉不笑地说:

  "咹,很好。这个,精神很好。咹,……你这次在通县起义,这个这个,虽败犹荣,不必懊丧。咹,所有损失,由余饬军政部立即予以补充,以便休整后再投入战斗。"

  "是,谢谢委员长。"张庆余从椅子上站起来,用立正姿势说。李大波也只得跟着站起来。

  "坐,坐!"蒋介石伸出双手,往下按了按,表示让他们坐下。然后他马上就提出了一个疑问,"你既捉住了殷汝耕,却为什么不杀?"

  张庆余又看了看李大波,李大波用鼓励的目光回望着他,他才说:

  "委员长!当时弟兄们群情激愤,本拟将殷逆枭首示众,以平民愤,而昭炯戒。但因冀东伪教育训练所副所长刘春台劝阻,说殷逆系何应钦冀察代委员长和黄郛①委员长的亲信,派他到冀东担任蓟密专员,一定衔有中央密旨,我们似不宜擅杀,最好押送北平交宋哲元委员长,转解中央法办较为妥当,因此未及时执行枪决。孰意解至北平城下,竟被日军劫走,殊属憾事。"

  ①均为当时著名的亲日派。 

  蒋介石仔细听完,未置可否,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咹,这个,你们先回旅馆休息,明日可往见何部长,再详商补充办法。"

  他们辞出办公室,还由侍从室的那个值星副官把他们送上汽车,就把他们拉到了预定的一家旅馆下榻。

  他们辞出时,南京街头已华灯初上。繁华市街,红男绿女,行人如炽。商店霓虹彩灯闪烁,酒楼笙箫齐鸣,完全是一派太平景象,这使张庆余和李大波这来自枪林弹雨,血海刀山死里逃生的人,那感觉真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回到旅馆,屋里像蒸笼一般闷热,他们打开电扇,都疲乏地躺在床上。

  "老弟,看来蒋委员长还真想让咱们杀了殷汝耕呢,真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张庆余叹息着说。

  "说不定他是拿这问题试探咱们起义的忠心哪?看吧,看明天何应钦怎么说吧。"

  次日上午,军政部的汽车把他们接到会客室。何应钦穿着正规军服,戴一副黑边玳瑁眼镜,板着脸,接见了他俩。他不问起义的经过,也不谈补充给养的事情,只是神不守舍地敷衍客气,说些闲篇儿。他傲慢地动动下脖颏儿,问着李大波:

  "你是什么人,跟着他一块儿来?"

  "我是二十九军宋军长派到通州的代表。"李大波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句。

  何应钦抬起眼,了李大波一眼。李大波心想:"这亲日的老小子,一提起义,杀了日本人,真是如丧考妣,中国依靠这样的军政部长,是绝不会战胜日本的。"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何应钦才拉长着脸,用命令的口吻宣布:

  "张庆余总队长,我现在宣布对你的新任命,任你为军政部开封第六补充兵训练处中将处长,你就不用回队了。至于你,"何应钦伸出一个指头指指李大波,"还回保定二十九军驻地吧。"他说完这几句话,头也没回,梗着脖子,挺着胸脯,就走出了会客室。

  两个勤务兵早等在会客室外,张庆余和李大波一走出来,他们就紧紧跟上。他们腰间都挂着两把盒子枪,就像押解囚犯那样。他们跟到旅馆,说是去跟着新上任的中将取回衣物。

  实际给李大波的感觉是进行监视跟踪。

  "你们先出去在外面等着。我们还有事情商议。"李大波毫不客气地向那两个勤务兵用命令的口气说着。

  他俩彼此看看,无可奈何地走出门去。

  "啊,老弟,现在正抗日,不让我归本队回前线,却给我派了一个闲职,让我在后方蹲起来了,哼,是不是何应钦嫌弃我起义了?"张庆余用大手捧着脸,好像要哭的样子。

  李大波心里也很难过。但他不便说的更多、更深,以免他更悲戚,更觉形影孤单。他只是安慰着他说:

  "张大哥,你眼下也只能服从这个任命。你放心,日本要灭亡中国,而中国广大人民不想当亡国奴,那就要全民起来进行抵抗,中国又这么大,因此抗日战争必定是长期的,持久的。所以,有的是仗好打!"

  "你说的对,跟你在一起就这么多天伴儿,还真有点舍不得分离了。"张庆余满怀激情地说。

  "我也是。阿拉伯有句谚语说:'当你走进去的时候,应该事先想一想你还能不能走出来',我以为日本发动这场侵华战争,就是忘记了这句谚语所揭示的哲理。我相信他们会陷入我们中国这片战争的汪洋大海,而不能自拔。所以,只要我们经历磨难后还能活着,我们必定能够胜利重逢。……""快走吧,该回去啦,不然的话,何部长要发脾气的。"一个勤务兵拉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催促着。

  张庆余站起身,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李大波的手。

  "再见吧!老弟!"

  "再见,张大哥!一切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他挺起胸脯,跟着勤务兵走出屋去。李大波也追出去,给他送别。他上了旅馆门前停着的那辆军车。汽车按了两声喇叭,像射出的箭一样飞奔起来。

  张庆余的脑袋探出窗外,他一直向李大波挥着手……一直到汽车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李大波心含悲愤,走回屋里。这时理智、常识和经验,警觉地提醒他:"不,不能在这儿久留,一刻也不能停留,说不定何应钦会派军政部的刺客对我下毒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么一想,他立刻就拿定了主意。

  他换下了那身灰布军装,穿上湖绉的绸衫,像一个缫丝厂的年轻账房先生,提着一个小包,出了旅馆,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下关。在下关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挤上轮渡,赶到火车站,正好登上一辆北上的列车,他终于平安地逃离了南京。

  第四天李大波终于回到了保定,在西关火车站下了车,立刻赶往军部,准备向宋哲元复命。一路上他所经受的艰难险阻,真是难以描摹。火车越往北开,越是险象环生,日本飞机毫无顾忌地朝着火车狂轰滥炸,企图截住从南方调来北上的中国军队。火车时开时停。每个车站都拥挤着往南逃难的民众。李大波从难民中打听到就在他不在的这几天,日本已于30日占领了古都北平。天津守军李文田副师长、警备司令刘家鸾、天津市府秘书长马彦翀在得到通州张庆余起义的消息和宋哲元守土自卫通电的第二天,便调集天津保安队配合三十八师各路部队,向海光寺日本兵营、北宁路天津总站、车站和东局子飞机场等日军发起攻击。随后接到北平的消息,部队停止军事进攻,而敌军开始了反攻,海光寺之敌以重炮轰击河东,敌骑兵闯进南开大学,将校舍全部焚毁,31日,日军攻占了天津。李大波听着这些消息,真是忧心忡忡,他不知道他的爱妻和王淑敏、魏志中、杨承烈是否已平安隐蔽在敌人占领下的北平;又非常惦念天津王妈妈的儿子王万祥。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何,是否躲过了敌人进城后报复性的屠杀。

  但是,为了更准确地掌握情况,他又改变了马上去见宋哲元军长的主意。他雇了一辆自行车二等①,赶到清苑县的南大冉村,去见何基沣旅长。他想,他在这里会打听到有关党的活动和党的新指示的消息。

  ①即坐在自行车后面衣物架上,由骑车人登车。人们习惯地称这种脚力为"坐二等",至今依然如此称呼。

  他来到农家房舍的旅部,立刻就见到了何基沣旅长。他那细高的身影显得有些消瘦,脸上浮着疲倦,眼里布满血丝。他的部队原来驻在宛平至八宝山一线防守,在宋哲元撤离北平后,何基沣旅担任着掩护各部撤退的任务。等部队经由门头沟向南撤退完毕后,何基沣才跟随自己的部队洒泪告别他守卫了许多年的卢沟桥,撤退到长辛店,由那里又南撤到保定的附近。

  他见到李大波,脸上浮起了微笑。屋里没有人,他走过来,握住李大波的手说:

  "老弟,你这趟苦差,真够受了,听说'老头子'派你跟着张庆余去见蒋光头了?怎么样?"

  李大波把情况、猜测、感想,一古脑儿都向何基沣旅长毫无保留的如实地全说了。"唉,想不到何应钦这小子亲日亲到这种程度,你说,这场抗日战争还能依靠这些将领吗?"李大波用这话结束了他向何旅长的汇报。自然他们又唏嘘了良久。

  这时,何基沣才说:

  "大波,你来得正巧,老杨正在这里,他专门等着你呢。"

  "是吗?哎呀,那太好了。"李大波几乎高兴得跳起来。

  "他在哪儿呢?"

  "我带你去。"何旅长说,"我把他藏在一个最保险的地方了。"

  这是一处在南方军队作官、华北局势紧张后搬走了家眷腾空的大地主宅院。有四进院,前后门。何旅长领着他穿廊过院,来到尽后院的三间大北屋里。杨承烈正在仔细阅读文件,草拟宣传提纲。一见李大波平安归来,他一下就窜到门口迎接。何基沣说:"你们先谈吧,我还有事,"便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哎呀,大波!你可回来啦!都快把我们急坏啦!"

  "红薇、王淑敏、魏志中都到北平了吗?"

  "他们全都平安无恙。"杨承烈说,"这次刘然同志布置了新的任务。根据中共中央二十三日发表的《为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华北第二次宣言》和毛泽东同志同日在延安发表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的指示精神,由咱们工农红军新改编的第八路军,已经分批北上抗日,所以我们一律撤回,加入军队,或是在敌后组织游击队,逐渐建立咱们自己的根据地,才能坚持长期抗战。像国民党这样打法,死守伤亡巨大,不守就是弃阵脱逃,完全不适应这场全新的战争了。我来,就是为了通知你尽快离开这里。"

  "好吧,"李大波答应着,他现在心里已踏实多了,一是得知红薇他们已平安地隐藏在北平地下党机关里,二是他又按照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对抗日战争的方针、办法能分配新的党所需要的工作,更使他多一层高兴。"那我还用向宋哲元军长去辞别吗?如果我再去见他,我担心他还会挽留我。不放我走。"

  杨承烈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你还是去辞行一下为好。宋哲元这位将领,由于他的地位,又是不受蒋欢迎的老西北军,加之处于华北地域,接近日军前哨,虽然这些年他的和平幻想太深,但你总得承认他不是石友三、孙殿英,更不是汤玉麟之类的人物,他还是抗日的,而且他也表明绝不当汉奸,这样的军政人物,今后我们党还是要团结合作的。所以,我以为你还是最后向他告别一下,比较稳妥。再说,他对你还是推心置腹、倍加欣赏的。他的心里其实是时刻不仅要防备日本的欺凌,还要提防蒋介石的暗中排挤。"

  "好吧,经你这一说,我已有点主心骨,心里有点谱儿了,那我就去吧!"

  杨承烈给了他那个文件的油印本。"必要的时候,你只好见机行事,甚至可以把这文件送给他,让他好好学习学习,提高提高他的认识。"

  李大波得到这个指示,非常高兴,握起杨承烈的手说:

  "那我就去了。"

  "好吧,我在旅部等你,我们一块走,这样,有个伴儿,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何旅长用汽车把李大波送到军部。宋哲元虽然开着军事汇报会,还是单独在他卧室的小客厅里接见了李大波。他静静地听着李大波向他汇报南京之行,蒋、何接见的详细情况。听罢后,他只是长长地喟叹一声,未加任何评断。以后他再三地问:"蒋没有提起我么?"李大波回答:"没有。我看出来,蒋只是关心为什么不处决殷汝耕。而张的回答既诚恳又真实,所以也没再深究。但也暴露了蒋对真抗日的将领既害怕惹祸又怀疑不信,心情比较复杂,所以才把张庆余留下,给予高官,但不实用。"

  宋哲元心情沉重,反剪着手踱步,他停下来说:"老弟所说极是。你一针见血,道破个中机密,看来我派你去,真是胜任有余。"

  李大波就在这时向宋哲元提出了辞职。不出李大波所料,宋哲元果然强留。李大波这时一看走不了,才压低了声音说:

  "军长,我感谢您对我信任,屡次委以重托,您对我也宽厚不薄,我对您也推诚相见。这次,我想坦白地告诉您,我是一个中共党员,我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党的铁的纪律。这次,党中央根据抗日形势的发展,党对我又有新的调遣,因此无论如何是不能耽搁的。"

  听了这消息,宋哲元真如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过去有人对他说,二十九军中下层官兵中隐藏了不少中共人员,他始终将信将疑。没想到就在他的身畔,而且他推心置腹、倚为肱股、待以亲信的人,竟是他最害怕的中共人员。他的面色有些黑中透黄,半晌他才醒悟过来,自知有些失态,便赶紧说:

  "你既是受党调遣,另有重用,那我宋某人也只好忍疼割爱了。勤务兵!"

  勤务兵从门外走进来。"到军需处庶务股,支现洋五百元来。"

  李大波赶紧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两份油印的文件,递到宋哲元手里。

  "这是《中共中央的对日本进攻华北的第二次宣言》和毛泽东的《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是最近才发表的最新文件。我希望把它做为一件特殊的礼物送给您,我希望您抽暇阅读一下,您就会相信,这场战争,不论进行多久,都不会逃脱这篇文章的论断精神。"

  这时庶务人员进来,捧进来五箍用红纸包裹的现洋,放到桌上。宋哲元挥挥手,他立刻退下。

  "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现在打仗,军饷供应都不足,这点东西拿不出手,寒碜寒碜,只做你一点盘缠,收下吧。"

  李大波的脸蓦地通红了,他推辞再三,只好红着脸收下了。

  宋哲元把那两份文件立刻锁在抽屉里,站起来,伸出手,握住李大波。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大展宏图。"

  "谢谢您,军座!只要我还活着,我愿意再见到您,好,再见,一切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宋哲元破例把李大波送出了那座圆式大厅,一直送到走廊的台阶上,还向他频频地挥着手。

  李大波因为亮出了中共党员的秘密身份,所以一刻也不敢停留,他马上踅回何基沣的旅部。晚上,何旅长请他和杨承烈吃了一顿"一把抓"的鸡子炒辣子,他俩趁着夜黑,穿着花丝葛的长衫,黑纱马褂,圆口礼服呢鞋,化装成丝绸批发商人的模样,提着装有那五百馈赠银元的蓝帆布提包,乘上北上的列车,朝被日本占领的沦陷北平奔去。

  其实,他的心早已驰向那古老的故都,他多么惦记和想念他那纯真可爱的有如小妹妹似的妻子红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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