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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九章 虎穴 三

  黄昏后,一向笃信神佛的殷汝耕,手腕上围了两圈儿檀香木的念珠,穿一身淡青色的花丝葛的长衫,黑缎子下圆口鞋,一派国粹的打扮,手里拿一把折扇,让曹刚陪着,到西海子去做饭后散步。今天白天他刚打发他的妻弟井上乔之去跟天津驻屯军联系共同出兵的事,又接见了他驻马兰峪办事处主任的亲侄儿殷体新,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要配合日军攻打北平的计划,真感到既兴奋又有些疲劳。幸好有曹刚陪他一块儿吃了晚饭,喝了几杯日本甜酒,他就兴致勃勃地约着曹刚去游逛西海子①。

  ①这里记述的是我的一段亲历记。那年我13岁。我家就住在西海子旁的双彩五道庙。有一次下学到门口玩,正碰见这个大汉奸殷汝耕。我走到他的脸前,看的很仔细。不久就发动了那场反正的兵变,我好奇地跟着保安跑,可以说看到了整个的过程。这和我以后的参加抗日,有直接影响。事隔54年,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情景写入我的小说。 

  这西海子原来不过是通州城内西边的一个大水坑,常年积淤着下雨留下的臭水,是蚊蚋孳生的地方。自从殷汝耕的蓟密专署设在通州,直到他1935年11月25日发表声明宣告"脱离中央,实行自治",抢先当了第一名汉奸,老百姓就痛恨他,给他编了顺口溜说:"殷汝耕,坐冀东,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孝敬日本人,坑害中国老百姓,到头来,砸烂狗头殷汝耕。"

  殷汝耕为了买好群众,坐稳他通州的小朝廷,便把这西海子修成了一个公园。湖水跟潞河挖通,栽满了荷花,岸边栽了杨柳,安了坐椅,修了环湖的柏油小马路,还沿着城墙修了虎皮纹石的阶梯,沿阶而上,可登城远眺,城墙上遍栽着鲜花的花坛,微风过处,传来一片清香。于是这里便成了人们游玩散步的场所。

  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八字步,慢慢地沿着湖边的土岸走来。他那白皙的脸颊上浮着得意的微笑,他抬起那双大眼,欣赏着周围的风光。那满湖的荷花,随风摇摆,他忽然扭过脸来颇有些孤芳自赏地说:

  "克柔,卢沟桥打得那么猛烈,双方都伤亡惨重,而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和平宁静,这也算是我们的福份啊!"

  曹刚在裤子口袋里握住一只自来得手枪,贼眉鼠眼地睃巡着周围,唯恐有什么歹人暗杀了这位行政长官,所以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

  "是呀,五叔!往后停战了,咱进了北平,就更风光了!"

  曹刚陪着殷汝耕沿着石阶登上城墙。殷汝耕摘下手腕上的檀香念珠,熟练地用手来回数着,一边挺起胸,朝远处北平那边望去,夕阳的金色光芒,落满他的全身,他又一次做起他那"华北国"的美梦。……

  傍晚时分,李大波和红薇吃了最简便的晚饭——芝麻酱拌面疙瘩,就锁上小门,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匆匆沿着文庙街走去。

  "姨妈"的住址,恰好在西海子边,双彩五道庙尽头那个小院里。李大波想让红薇散散心,便绕道穿过西海子,再到"姨妈"家去。虽然上次来通县杨承烈带着李大波去见过这位"姨妈"老太太,但是杨承烈还是派"小力巴笨儿"海鹏事先给"姨妈"送了信儿。

  李大波带着红薇信步走在湖岸上,尽情地欣赏着落日夕照中的西海子。晚霞的光焰在清清的涟漪上和田田的荷叶上跳跃,也在李大波的眼前闪烁。红薇带着新婚小别的苍凉情绪,紧紧地挎着他的臂挽。眼前这片怡人的风景,使他们紧张的心情多少有点缓解。也许这儿是这座小城唯一的游览公园,吸引了城里的市民都到这里散步纳凉,所以游人如织。正当李大波在环湖岸边漫步时,从他对面正走来自治政府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他矬矮的身材,长方脑袋,戴一副黑宽边眼镜,留着一绺小黑胡,完全学着日本首相近卫文麿的样子,穿一身略短的日本式藏蓝色西服,带着他的十一二岁的儿子①在练习骑一辆小自行车。李大波躲不开,只好向他点头行礼,问候着:

  "秘书长今天闲在,带着公子来散心了?"

  ①我也亲眼见过池宗墨,我和他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池宗墨露着一嘴黑牙板,操着温州口音说:

  "你也来蹓跶蹓跶,好,好!"

  李大波和红薇赶紧走过去,悄声在她的耳畔说:

  "这小子原在苏州开一家纺织厂,当总经理,跟殷汝耕是温州小同乡,他弃商从政当了汉奸。卢沟桥一打响,他立刻跑到天津寻找日本人当靠山……哼,这群民族败类!我现在在这个鬼地方真难受,天天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笑脸,跟这些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打交道,我真盼着早日举事……"

  "你们筹备得到底怎样了?"红薇关心地打问着。

  正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招呼:

  "葛秘书!葛秘书!快来这儿乐和乐和!"

  李大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西海子湖对面那座日本人开设前"近水楼料理店"闪着旋转的霓虹灯的门楼前,正站着殷汝耕和曹刚。在他俩身边站着几个浓装艳抹穿着和服的日本艺妓,曹刚正向李大波一边喊叫一边招手。

  "糟糕,又被这'龇牙狗'①贼小子看见了,咱们快扎进人堆儿里逃走吧!"李大波叫着红薇,赶紧钻进游人堆儿里,顺着湖边跑开去,绕着小路不见了。

  ①"龇牙狗"是日语"翻译官"的谐音。

  曹刚站在湖那边,隔着西海子,见李大波钻进人群不见了,有点干着急。特别是他看见跟在李大波身边的那个女人,正是那一年她逃跑回到遵化老家,是他把她从大山沟红花峪接出来的。

  "五叔,我肯定您新来的这位葛秘书,是我追踪的那个共党分子李大波!"曹刚对殷汝耕说,乐得龇着牙:"嘿,五叔!我刚才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北平美国传教士李会督抱养的一个女从叫李蓓蒂,在北平我追踪这黄毛丫头也有些工夫了,就为的是抓住她背后的这个共党份子,哈,闹了半天这人就在您这儿窝着哪!"

  "你别说的那么吓人好不好?我告诉你葛宏文的底儿,他是本城独一无二有名望的缙绅王铁珊老先生推荐的,他曾经做过宋哲元的副官,能像你说的那样吗?你别'炸庙'啦,弄得我也挺紧张。"殷汝耕带其教训的口吻申斥着。

  曹刚摆着手说:"好,好,我现在不跟您抬杠,我明天回北平,哪儿都不去,先到那个美国毛子家,探听探听他要的那个宝贝闺女是不是又跑了,到那时候就对证出来了。"

  曹刚隔着那道荷花池塘的西海子,干着急放跑了李大波和红薇,他知道要是他从那道绿色的木桥追过来,李大波早没踪影了,他挽起殷汝耕,走进近水楼,去寻欢作乐了。

  黄昏消尽,天色微晦,逃离了人群的李大波和红薇,看看后面没有尾巴跟着,判断曹刚一时绝追不过来,他俩喘息着好容易拐进五道庙胡同,找到了尽头路西第一个门——

  "姨妈"所住的那个院落。

  两扇剥落了油漆的大门虚掩着,李大波轻轻地推开门,红薇也紧跟着走进院里。他们随手把门拴上。这是一个破旧的四合院。借着从各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可以看见院子中央堆着一个大土疙瘩,上面长着一簇高大的盛开的大丽花。这是一处穷苦人家的大杂院。各屋的窗根底下都堆满了破瓶乱罐、煤球劈柴、柳荆条的鸡筐、煤火炉子和泔水桶。他俩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些杂乱东西的狭窄过道,来到"姨妈"住的南屋。

  南屋是两间,外屋黑着,有一个绒火球般大小的灯亮,从挂了窗帘的窗户映出来。

  李大波在窗根底下叫了一声:"姨妈!"

  屋里一边答应着:"来啦!"一边麻利地拉开屋门,上下打量了李大波和红薇一遍,认出了这是上次来见过他的那个年轻人,也知道这女人便是杨承烈白天送信来说的那个女同志,就老练地拍着手巴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

  "哎哟!大外甥呀,咋这黑灯瞎火的才把外甥媳妇给我带来呀!快忙进屋坐!"

  姨妈拉着红薇的手,先走进里屋去。在灯光下,红薇看见这位姨妈,年在40多岁上下,穿一件青裤白褂,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簪在头顶上挽一个发髻儿。细高条的身材,眼神明亮,精神矍烁,显得整个人干练洒脱。

  "呀,你真俊呀!跟刚过了雨的小水葱儿那么鲜嫩!"姨妈在灯亮下端详着红薇,这样赞美着。

  屋里陈设简单,靠窗户是一铺土炕,铺着已经磨得锃亮、变成褐色的苇席,炕对面墙根是一溜木头的小坐柜,有一张小桌在炕与小坐柜之间的墙根上靠着。炕角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正在纳云字钩儿的鞋头儿。她就是姨妈的小女儿焕金,平常替妈妈担任着送信的小交通员的任务,遇有工作人员来家接洽工作谈话,她就担任着户外站岗放哨的差事,今天就是她假装到鼓楼大街去玩,从杨承烈那儿带来了红薇要暂时转移这儿的口信。她见他俩来到,便放下手里的鞋头儿,看着红薇,聪颖地说:

  "妈,我该叫她表嫂吧?"

  "对。红薇,这是我的老丫头,叫焕金,还有一个大丫头,叫焕玉,以在落子馆唱戏为掩护。她要到戏散场能回来呢!"

  姨妈向红薇介绍着情况。

  "妈,要我出去吗?"焕金问着,她说的是要不要出门放哨。

  "姨妈,还是让焕金小妹妹到门外望风吧,因为,我们刚才在西海子的近水楼碰见了一个从前追踪我的特务,就是为了这小子,红薇才不能不转移。"李大波猜出了焕金问话的意思,急忙这么说,"啊,幸好他在西海子那一边,一时过不来,要不然……。"

  姨妈思考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说:"那个鳖犊子不会来追你了,因为逛西海子的人多去了,他不会想到你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这就是你姨妈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落脚儿的原因。……好,焕金,你还是出去一会儿吧!"

  红薇赶紧从书包里掏出刚来时在新泰号食品店买的糖果和新出锅的糖炒栗子,塞给小焕金。

  焕金紧握着两手不接那诱人的吃食,眼巴巴望着妈妈。

  "焕金,接了吧,既是表嫂专给你买来的,就接着吧!"

  焕金这才拿了点糖果、栗子,揣进她那一身绿色瓜条裤褂的口袋里,蹦着跳着地出门了。红薇看着焕金的背影,觉得十分亲切,可爱,她忽然想到这个懂事的女孩儿,多么像童年的自己,那时,她也是穿着绿瓜条的土布衣服、栽绒头的布鞋。她觉得她转移到这个家来,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最初的忐忑心情大为消失了。

  李大波坐到小坐柜上,倚着墙,姨妈拉着红薇的手,一块儿坐到土炕上。姨妈见红薇能像乡里人那样盘腿搭坐,就笑着说:

  "哟,你这姑娘也会这么坐?"

  "姨妈,我也是乡下人,不过是山乡的罢了,"接着她就给老太太简单地讲说了一遍自己被美国传教士拐带的经过。

  姨妈听完,紧握住红薇的手说:"闹了半天,你也是个受苦人出身,要是不问你,我还以为你是位城里的娇小姐呐!啊,是咱们的共同命运,让咱们走到一块儿来了,往后咱们只有好好的干革命,才能有咱们的活路,不然,咱们是永无翻身之日的!"

  红薇挨着老太太挺近,她看见这位姨妈真是老当益壮,精神非常健旺,目光像鹰隼那样有神犀利。一般像她这把年纪的女人①,只知道围着炕台、锅台、碾台三台转,哪能在这样残酷的危险环境中,还在为党做秘密的联络站工作,这种革命精神就使他们都非常敬重这位老人。

  ①在30年代,中国人的寿命平均只有37岁多,所以那时对四十多岁的女人,就被看成了年纪大的老太太。 

  "姨妈,我这回来,给您添不少麻烦,真觉着过意不去。"

  红薇笑着说。

  "我的傻闺女,你说这话可就远了。"姨妈拍着红薇的大腿说,"你们关里这儿还不兴这个呢,到我们黑龙江一面坡那圪垯儿,抗日联军经常住在我家。晚上他们夜行军出去好远收拾满洲国的军队,白天就窝在我家,后来鬼子集家并屯,他们开到大山的老林去,还不总拿我这儿当交通站歇脚吗?有了重伤号,总是藏在我家养伤,你在这儿住住,猫几晌,那算个啥?是革命让咱这天南地北的人走到一圪垯儿来了,嗐,往后可别跟姨妈说这客套儿话啦,记住了吗?"

  红薇听到老太太这番话,既觉着新鲜又觉着心里热乎乎地受了感动。她连连地向李大波点头,说道:"万顺哥,我真高兴住在姨妈这儿,听着她老人家的话,真受教育。"

  "受啥教育呀,我就知道革命,革命嘛,就得先把自己忘了。你们说这个理儿对不对?"

  姨妈的话粗浅、通俗但又蕴藏着深奥的哲理。李大波和红薇听来十分感动。红薇这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姨妈,我非常钦佩您,我也要做您这样的人。我想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走到革命道路上来的。"

  "好,那我就说给你这年轻后生们听听,"姨妈想了想,脸上闪过一丝庄严而哀伤的表情,"那还得说是受了我那干女儿赵一曼①的影响。大概是民国23年吧——那时我们那圪垯儿说是康德二年,刚一开春,就给我领来了一个妇女,留着短发,穿一身灰布的棉裤棉袄,大眼溜精的挺好看,一张嘴儿说话,我的妈哟,还是个'南蛮子'②,这位女同志就是赵一曼。我的干儿赵尚志把她领到我家,说:'要不是南蛮子,还不寄存在你这儿哩!您可得好生待承她,她是咱满洲省委的妇女委员,珠河中心县委委员,还是咱这铁北区的区委书记,她来这儿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就住在您家,您要好好保护她'。我说:'你小子放心,干妈豁出老命去,只要我活着,就保住她的命!'啊,那年她才29岁。住在我们家,我对外就说是我的干闺女,这样,人家这么大的干部就真变成了我的干女儿了。

  ①赵一曼(1905-1937)四川宜宾人,原名李坤泰,一名李一超,女。1923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6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年去苏联留学,次年回国,先后在江西、上海等地做党的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任中共满洲省委妇女委员。1934年后任中共珠江中心县委委员兼铁北区委书记,领导当地农民组织抗日自卫队,开展游击战争。1935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二团政治委员。1936年10月,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中受伤被捕,在狱中英勇顽强,坚贞不屈。1937年7月5日在珠河被杀害。

  ②那时代北方人对南方人多这么称呼。 

  "她跟我天天形影不离,我带她深入村屯各户农家,做宣传,组织妇女,也组织游击队。可是她自己不能外出,因为她说一口四川话,叽哩呱啦的,一听就知道是外乡人,日本鬼子就会猜出她是个抗日联军干部。这可怎么办呢?她倒是下决心想学俺们东北话,可那短时间也来不及呀!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儿,只要跟着我外出搞宣传,遇到日本鬼子和伪满军,我就叫她装哑叭。

  "有一回我带她到十道沟去,正赶上日本鬼子临时设岗盘查行人。我赶紧递她一个眼色,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照直冲着两个日本鬼子走过去。幸好那次我给她化了妆,穿我一身破棉袄,把头发挽成纂,脸上还抹了点锅烟子灰,脏了叭叽的,一看就让人觉着'埋汰'。我走过去,向那日本鬼子递上我的'国民手帐'①,那日本鬼子一个劲儿看赵一曼,我忙说,'这是我的闺女,她是个哑叭,死聋,你说啥她也听不懂,听不见。'那日本鬼子不信实,端着枪就朝她刺过去,嘿,她一动不动,还做出傻样儿,真行!那一回就这样闯过去了。从这一回,她有了经验,就是寸步不能离开我。啊,那年月做点革命工作,多不容易呀!赵一曼可受了苦啦!"

  ①日伪时期在东北实行的"居民证",在当时按日本汉字称"国民手帐"。

  屋里静下来,李大波和红薇似乎都沉浸在那个环境氛围中了。一杯温开水递过来,孩子气地央告着说:

  "您湮湮嗓子还接着给我们说吧,后来呢?"

  姨妈喝下半杯水,又接着低声地说:

  "后来,赵一曼的工作开展得非常快,不到半年她就拉起了一支队伍,参加到珠河大队里去。日本鬼子急了眼,到处清剿。有一次我俩带着宣传品,又到十道沟去,远远的,还没出沟我就看见屯头有一群鬼子搜查,我站下,赶紧把她身上和我身上带的宣传品,扔在道沟旁的草棵子里。那时,正是伏天,草棵子长到齐腰深。这时,有两个日本兵看见了我,端着枪说:'你的过来!'我一看不好,便说:'一曼,你快跑,到附近躲一躲,等日本鬼子离沟,你记住这个地方,再把宣传品拣回来,我迎着鬼子,别管我,你自管跑你的。'她不走,我跟她睁眼跺脚,她才走了。这时,鬼子也发现了她,有一个鬼子,顺着沟跑过来想去追,我立刻就迎上去,死抱着那日本兵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那一次赵一曼总算逃脱了,但我却让那个日本兵给逮着了。

  "我被带到日本宪兵队,受的那份罪就别提了,灌辣椒水,往手指甲里楔竹签子,轧杠子,坐老虎凳,让狼狗咬,什么刑罚都受过了,最后就把我用绳子吊起来,十冬腊月的扒了我的棉袄,用皮鞭子沾凉水抽我,一打一个死儿,问我什么我都说不知道,只说我是庄稼人,就认识犁杖,就这样天天过堂,天天收拾我,足足折腾了我一个月。有个刚当了伪军的年轻人,看着我被收拾得太可怜,一看没有日本兵,就偷着给我点水喝,给我个烧饼吃。后来,我对他说:'你干嘛小小的年纪当汉奸?给日本人卖命呀?'渐渐地我又对他宣传:'咱大山里,老林子里,抗日联军"海"了,早晚得把小鬼子打跑,到那时,你小子算个啥?我看你趁早别当这份汉奸,赶紧跑吧,年轻轻的,当个抗联兵多好!'我苦口婆心地到底把他说动了,有一天夜里,日本兵喝醉了酒,想拿中国人取乐,又要给我上大刑,他就跑到监房说:'大婶,日本鬼子又要收拾你,我看你是活着出不去了,莫如咱俩趁这天黑,一块儿逃跑吧。'我看那小子是真心实意,便忍着疼站起来,跟他出了监。到门口上,他交给门警一个提人的纸条儿,对他说.'过堂!',就带我往外走。审问的地方在后条街,刚一拐弯儿,他带着我便朝沟里冲。那天夜里是个阴天,我俩黑灯瞎火地就往老林子里跑,一个劲儿听见狼嚎,吓得那小子像个缩脖鸡儿,我说,不怕,这是单狼,叫情哩,走咱的道儿,没事儿。过半夜,我才到了尚志的队伍那儿。一看,一曼也在,他俩正领着人开会,商量着营救我哩!一见我回来,喜得又哭又乐。一曼看我瘦的皮包骨,没个人样儿了,又撩开我的衣服看伤口,立刻就沫了濠子啦!我说:'哭啥,傻丫头,妈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她这才破涕为笑了。那个年轻小兵,就留在联军了。"

  姨妈这时撩开她的衣襟,李大波和红薇看见她的前胸和后背,到处是疤痕,她又捋开裤脚,腿肚子、脚面上,也全是伤疤,她喃喃地说:

  "这是日本兵轰着大狼狗咬的,狗咬我,他们在一边儿龇着牙哈哈大笑。这仇恨,你们说我怎么能忘的了?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绝不罢休!"

  红薇和李大波就着灯光看了姨妈的伤痕,听了她铿锵有力的话语,都敬佩和激动得不得了。姨妈放下衣襟说:

  "孩子,说到了儿,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呀!这是伸着脖子让人宰割呀!"

  这时,门外传来了童音的歌声:

  "狼来了,虎来了,老马猴儿背着鼓来了,……"

  姨妈吹熄了灯。低声地说:"这是焕金唱给我听的,不远处有日本鬼子的巡逻队过来啦,……这歌儿本来是她小时候,我哄着她睡觉时唱给她听的,想不到她倒把它派上了用场。"

  "小妹真机灵。"红薇赞扬着说。

  呆了一会儿,那好听的童音又在院墙外面响起了:

  太阳,你快出来吧,

  照着那向日葵花;

  太阳,你快出来吧,

  转莲花儿等着你哪!

  "没事啦!巡逻队过去了。这是那小妮子自己编自己唱的,这是平安无事的暗号。"

  红薇还没有忘记刚才的故事,她关心地问:

  "姨妈,后来赵一曼离开您了吗?"

  "啊!后来地方上清剿得越来越凶,为了打鬼子,她参了军,当了珠河大队二团的政委,钻进深山密林,我们娘儿俩就轻晌儿见不着了。只听人们说,满洲国的报纸上宣传,'共党武装侵袭我松嫩平原','队伍过处,原系红妆白马赵一曼部',哈,我那干闺女真吓破了日本鬼子的胆!去年的7月,组织上给我送信儿,说赵一曼被鬼子杀害了。本来敌人想让她游街示众,杀一儆百,可是又怕她喊口号,就秘密把她杀死在珠河监狱里了。就是我坐过的那个监狱。临刑时,她趟着大镣,威武不屈,举着拳头,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难过的像刀剜,哭了好几天。我怎么也忘不了她,一闭眼,她就站在我脸前。她装哑巴那逗人的傻样儿,我到死也不会忘。好可怜哪,她到死那年,才不过32岁!正是一朵红花盛开的年岁啊,她就被敌人一个枪子儿打倒了!以后我得了一场大病,我的耳旁总觉着一曼在对我讲苏联的十月革命,是呀,她给我讲了好多革命大道理。后来,有叛徒告密,说我是赵一曼的干妈,敌人要逮捕我,组织上才让我火速转移。这不,我就到关里来了。"

  这时,天已近十点钟。月亮蒙在薄云里,大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李大波站起来,握着姨妈的手说:

  "姨妈,谢谢您给我们俩上了一堂生动的革命课。我把她寄存在您这儿真是太放心了,您多教导她吧!我得走了,天不早了。"

  姨妈笑着朝红薇呶呶嘴儿说:

  "妮儿,你快去送送他。西海子这工夫没人了,你再陪他呆一会儿,亲热亲热,说点知心话儿。唉,我也打你们这年纪过过呀,知道那离别的滋味儿。去吧!"

  他俩走出大门,小焕金才回家去睡觉。西海子静极了,月色下的荷塘,显得那么幽深,那么妩媚,一阵阵的清香扑鼻,真令人陶醉。一切都在静谧之中,只有近水楼门前还亮着两盏珍珠型磨沙泡子电灯,它投下的光影,像两条蛇似地在湖面上浮动。

  "我们过去看看吧,高丽棒子的白面房和大烟馆我都在图上标出来了,还没有标出这处日本窑子饭馆,咱们看看去。"

  红薇怂恿着李大波说。

  "啊,也不知殷汝耕跟曹刚那小子走了没有,"他犹疑着,但还是依从了他的爱妻,"去就去吧。"

  他们手挽着手,过了架在湖上的那座绿色木桥,沿着柔软的土岸,朝近水楼走来。忽然日本式的拉门开了,走出来殷汝耕和曹刚,几个日本艺妓在他们身后鞠着九十度的大躬,嘴里用鸟鸣般的声音说着:"阿里嘎多,撒腰拿拉①!"

  李大波手急眼快,拉着红薇躲到一片珍珠梅的树丛后面。殷汝耕和曹刚是在亮处,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外面的黑暗,所以他俩根本没看见躲在暗处的李大波和红薇。

  "屋里真热,这外面好凉爽啊!"殷汝耕摇着折扇,迈着方步说,"这月色真好!怪不得古人总是借赏月以发幽情,我也要吟诗了!云朗晴空,冰轮乍月,好一派清秋光景②!天还不晚,咱俩也都没家眷跟着,克柔,咱们再在这儿纳会儿凉吧!"

  "好,我的时候,就随着五叔的兴致。"

  他俩信步走到一条长椅上坐下,那长椅背后,就是那丛茂密的珍珠梅。李大波和红薇就藏在那树丛的后面,他俩只好屏住气息,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来。

  "克柔,你叫春根③来接咱们了吗?"

  ①日语:"谢谢,再见!"的发音。

  ②此处所吟,为《霸王别姬》一剧中虞姬出场时的独白。这说明他根本不会吟诗,而只记得几句戏词而已。

  ③春根系殷汝耕的司机,常年在北京殷公馆,有时也拉着殷来通县上班。 

  "我叫他了。不过,我让他在桥那面等着,省得他看见什么,跟慧民五婶说,惹麻烦……"

  殷汝耕笑了。他见周围安静得没一个人影儿,便悄声说:"好。我再嘱咐你几句。你回北平调查那个姓葛的小子,追踪他是不是一个共党分子固然重要,可他现在是在咱的手掌心儿里,仿佛关在笼里的鸟,只要咱不打草惊蛇,他还蒙在鼓里,绝飞不出去。你这次回去,重要的还是活动华北人选。你一定去一趟日本大使馆,找今井武官,他对我很好,一定肯帮忙。"

  "好吧,我的时候,一定按五叔说的办。"

  "不过,你去日本大使馆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你五婶一块儿去。如果舅老爷井上乔之在家,他去也行。"说罢,他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吧,咱们回去吧,现在也凉快透了。"

  李大波和红薇躲在珍珠梅树丛中,忍受着蚊子和蜢虫儿的叮咬,好容易盼着他俩从长椅上站起身。隔着枝叶的缝隙,他们看见殷汝耕和曹刚慢慢地过了木桥,朝西海子北岸走去。岸边那儿停着一辆轿车。那叫春根的司机本来在冲盹儿,这时惊醒过来,他俩一先一后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这声音惊动了莲塘里夜宿的鸟儿,吱吱地叫了起来。直到汽车一溜烟地离开西海了,李大波和红薇才从树丛里走出来。"啊,窝憋在里边,真热,我的衣服湿得跟水洗似的!"红薇揪起长衫的大襟抖搂着,"可凉快凉快吧!看我这大腿、胳臂,全是咬的包啦!"

  "他俩滚蛋啦,咱们也坐下来歇歇凉吧,"李大波拉着红薇坐在长椅上,摇摇头,叹息一声,"红薇,你亲耳听到了吧?这群民族败类!当赵一曼被敌人枪杀,姨妈坐牢,卢沟桥前线将士流血奋战的时刻,这群败类却在向敌人争宠,大肆活动官爵,多么可耻!这真如鲁迅先生说的,'一方面是庄严与伟大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评论,它概括了我们这个国家面对民族危机时的缩影!"

  "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今生今世要做姨妈这样的女人,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你说对吧?"

  他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然后他要走丁。她跟他又踅回五道庙,在姨妈已经掩上的小门前,他俩站住,他拉住她的手。

  "行啦,你进去好好睡觉吧。"

  "你要多加小心啊,曹刚那小子盯上你啦!"

  "只要把你藏起宋,你就放心吧,还不定谁逮住谁呢,好,再见!"

  "再见!"

  他看她走进小门,他才消逝在夜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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