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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七章 卢沟晓月 三

  在北平南长街的一所静谧的小四合院里,月光照着红花夹竹桃和白花的玉簪花、马蹄莲发出了清幽的馨香,苇帘悬垂在廊庑下,廊上小横梁悬挂的一只大鸟笼里,两只红嘴的相思鸟都已朦胧睡去,真是安静到了极点。这所住宅的主人,就是北平市政府参事、宣传室主任、宛平专署督察专员兼宛平县县长的王冷斋。因为他兼职太多,公务繁忙,所以只在上午到宛平县署去办公,午后便回市府,在宣传室审阅大宗稿件。日本兵整天在他的鼻子底下肆意作雷、故意肇事,这使他既异常愤恨又十分担心。近一年来,他那细高挑的身材,似乎更消瘦了。纺绸大衫肥出了一圈儿。幸好他每晚拖着非常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他那名门闺秀出身、能诗善画、尤精词令昆曲的如夫人,每在茶余饭后,都给他吹奏一曲,以解他的忧烦劳累。新闻界人士都艳羡地称他这个小家为"极乐世界"。

  忽然,一阵急促紧切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把沉睡的王冷斋从梦中惊醒了。他立刻坐起身来,想着午夜打来电话,绝非寻常,他预感到一定是他日夜悬心的事情发生了。

  夫人也被吵醒。她也坐起身,下了床。夜来闷雨,天气郁热。她扭开了木翼电扇。

  王冷斋抓起电话。"喂,喂,我是,我是王冷斋。噢,噢,秦市长,出了什么紧急事?"

  秦德纯很大的声音,震响了话筒。夫人凑过来,她听见这样的话:"日本北平武官今井来电话交涉,说丰台日军在卢沟桥附近演习,由于我方在宛平城市开枪十数响,扰乱了演习,有一名日兵失踪,要求进城搜索,请你立刻到现场进行调查,以免事态扩大。"

  "放屁!这纯粹是日方又在制造挑战借口。"王冷斋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只好说:"军座,我以为这大半又是驻丰台日军寻衅滋事。这明明是想不费一枪一弹占领我宛平城嘛!"

  "那个樱井顾问也在等着回话,总的精神是坚持先调查情况,……你就赶紧去吧!"

  王冷斋悻悻地放下电话,穿上湖灰色纺绸长衫,圆口布鞋,一副文文弱弱书生的模样,刚想出门坐车,又改变了主意,拿起电话,叫通了宛平城内驻军金振中营长。告知他查询开枪及搜索失落日兵一事。金营长回答说:"日兵大队长一木清直已向我提出交涉,我已会同洪秘书查询过,我军战士无一人开枪,挨户也没搜到日兵。"他听完这一情况,更加肯定是日军制造借口,便登车直驱东交民巷日本大使馆相邻的日本特务机关部。

  日本特务机关部的大院,灯火通明。王冷斋走进办公室时,就见冀察外交委员会主席魏宗瀚、委员孙润宇、专员林耕宇、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都已传来,可见阵势不小。自然冀察政务委员会军事顾问①樱井德太郎少佐也在座。会议由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主持。王冷斋一进来,刚一落座,会谈就开始了。

  ①冀察政务委员会是国民党屈服于日本、在日本的同意下成立的军政领导机关。不但人选要征得日方同意,而且日方还在各部门派有日人担任顾问,可见当时旧政权何等无能、丧权,中国的行政机关内安插敌人,根本谈不到行使主权和保密其后果可想而知。 

  先是松井向大家再次郑重宣布打枪和失落日兵的事实经过。这个特务机关长松井,虽然在武官今井武夫的肃王府那里喝得有点醉意,后来又在长春亭日本料理店,跟艺妓玩乐一回,又喝了不少太阳牌的三月啤酒,可是一遇到为日本武装制造事端这样的严重大事,他不仅酒意全消,而且非常清醒。他那天生做特务工作的脑壳,装着的成百成千特务简历,就像是今天才发明的一架活的储存数据的计算机。在那个时代,日本派往中国做特务机关长的人,差不多都是"中国通",有的甚至是世袭的"中国通",松井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头脑里,装满了"武士道精神"和大和民族的优越感,非常蔑视中国人。他经常对人散布这样的言论:"中国是一块好吃而又无能的肥肉,如今的蒋政权,并不比满清政府强多少。你只要用'自由行动','武力解决'、'最后通牒'一类的词令恫吓他,他就软了。再说他一心想的是剿共,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他不是一再向我国剖白,他'不但无排日之行动与思想,亦本无排日必要的理由'吗?所以我说,为了解决华北问题,只要恫吓一下冀察要人们就行啦!"

  松井讲完事实经过后,王冷斋立刻站起来,用极其严肃的目光扫视一遭桌旁的人们,然后把目光停在松井那张呆板的长方脸上,首先声明:

  "据你们说,枪声方向是在宛平城东门外,我方在这里并无驻军,由此可以断言决不是我方所发,就是城内守兵也查明并无开枪之事,每个守兵所带子弹不少一粒。至于所说失落日兵一名,经派警察向各处各户搜寻也毫无踪影。"

  松井站起来,态度强硬地说:

  "我军演习一闻城东枪声,确实有一人失踪,我联队已在城外搜索无着,所以必须进城搜索,方可明瞭究竟。"

  王冷斋毫不畏惧,红头胀脸地站起身据理力争:"松井先生此言差矣!你也知道,我做为宛平县长,近日已下令夜间关闭城门,那么日兵在城外演习,怎么能在城内失踪?!"

  这一有力的诘问,使傲慢的松井完全出于意料,这个能言诡辩的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竟至有好一会儿没有答上话来。

  "就是退一步说,"王冷斋当理不让地马上又接着说,"果有日兵失落之事,也绝和我方无关。"然后他冷笑一声,用眼睛看看樱井又转过脸来盯着松井,以洞察秋毫的口吻说:"先生们,我提醒你们,当年贵国南京领事藏平,曾经自行隐匿,我想,这或许是效当年的故伎重演吧?是不是企图作要挟的借口哇?"

  松井的脸胀得通红,连连摆手说:"绝不是,绝不是,千万不必多疑。"矢口否认他们事先做好的预设阴谋。

  经过一番争执,谈判有了结果,决定第一步先由中日两方派员同往宛平城调查,等调查情况明瞭后再商谈处理办法。当时指定调查人员中方为林耕宇、周永业和王冷斋三人,日方为樱井顾问、寺平辅佐官和斋藤秘书三人。这六人刚要乘车出发,金营长又从宛平打来电话,向王冷斋报告说:"驻丰台日军一大队,约有五百余人,携带大炮六门,正向我卢沟桥方向开来,事态严重。"王冷斋听罢虽然心里不免紧张,但他更加明白,日军眼下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扮演一出拙劣的丑剧而已。他着急的倒是应让我军做好一切抵抗准备才是。

  他们六个调查人员走到院里,王冷斋又被匆匆闯入的联队长牟田口廉也大佐拦住,他说:

  "现在事机紧迫,应马上迅速处理。阁下身为地方行政长官,应负当地处理的全责,以免延误扩大。"

  王冷斋只得站下来对他严正地说:

  "刚才在你们特务机关部商定的是先调查后处理,现在我所负的只是调查的使命,根本谈不到处理。"

  牟田口横拦竖遮地挡住王冷斋,但王冷斋毫不示弱地往前走,他只有边跟着走,边再三地要求着,王冷斋依然是摆着手,坚决拒绝了他。

  "我们出发吧!"王冷斋说着,六个人分乘两辆车,穿过寂静的沉睡的北平市街,以70迈的速度,向宛平进发。

  当车到达离县城不过2里的地方,王冷斋从车窗里就看见公路右侧和铁路涵洞一带,都被日军占据,日兵所到之处,枪炮摆列阵前,俨然已作战斗架势。王冷斋和林耕宇跟寺平辅佐官同乘头车。这时汽车忽然戛然而止,寺平打开车门,做着手势说:"县长阁下,请你在此处下车!"王冷斋走下车,看见周围已被日本兵包围,他明白这不过是日本早就设下的圈套,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给他点颜色看看,好让他屈服。

  寺平从皮挎包里拿出一张地图对王冷斋说:

  "事态十分严重,现在来不及调查了,只有请你速令城内驻军向西门撤出,让我日军进至东门城内约数十米地带再商议解决办法,以免两军发生冲突。"

  "这怎么行?!"王冷斋面对着在月光下乌鸦鸦的一片日军,正颜厉色地说,"你怎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刚才在特务机关部谈判时,你不是也附议了吗?现在是调查枪声来源和失落日兵问题,你现在忽然提出我军撤出、你军进城的无理要求,离题太远,根本谈不到。"

  "可是,平日日军演习时都可穿城而过,何以今日不能进城呢?"寺平提出了反驳。

  "不对,谬矣!滨田走后,你刚接事不及三个月,日子还浅,或者尚未明瞭以前的情形,"王冷斋用他那深陷的目光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寺平,"自从我在这里主政,从未允许你们,演习时部队可以穿城而过,你所谓先例在何月何日?请给我一个事实的证明。"

  这个一向傲慢骄横的寺平辅佐官,自从在东三省长驱直入、建立伪满洲国以来,他就认为中国的官吏不过是一摊稀泥,经不起恫吓。想不到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瘦筋窄骨、颇有点文儒书生气的小官僚,竟然敢顶撞他大日本皇军,真出乎他想象。他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时从日军队列里窜出指挥官森田联队副,他二话不说,跟寺平二人架起他两只胳臂就走,胁迫着一直把他架到战线与枪炮之前,想用日军的武力恫吓他开城。但是他面对敌阵,双手卡腰,指着他两人的鼻尖,厉声喝问:

  "你们这种举动,真像绑票!我依然坚持调查原议,你们是吓不倒我的。你们这种作法,前后矛盾。我现在必须向你们严正指出,万一事态扩大,你俩要负全责!"

  这时,森田联队副一看胁迫不成,便向寺平示意,寺平领悟才同意调查,一同进城。

  周永业、樱井和斋藤共乘的那辆汽车已先期到达专署。王冷斋、林耕宇和寺平三人经过刚才那番折腾,赶到办公室时,他们已会商妥调查办法。

  正在这时,城外日军忽向城内开枪,激烈的枪声,一阵接着一阵,城上守军被迫还击,双方交锋有一小时之久。

  飞落的流弹,带着嘶啸的呼声,飞射进办公室,吓得樱井和寺平都急忙四处躲藏,唯恐中了他们自家的三八枪弹。

  王冷斋坐在谈判桌旁,抓住这绝好的机会,用铅笔敲着桌子对樱井、寺平和斋藤说:

  "你们三位是亲眼所见,这是你们日军首先开枪破坏了大局,因此,你们日方应负酿成此次事变的责任!"

  樱井顾问的态度软下来,他连连叹气,摇着头说:"开枪或许是出于误会,误会,一定要调解,不要扩大。"

  这时一名日军信使喊了一声"报告!"走进办公室,他送来牟田口联队长的一封急信。信封上写着"王冷斋殿①",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鉴于事态发展严重,请阁下会同吉星文团长立即出城与我方进行谈判。

  联队长  牟田口廉也大佐

  ①殿,日本多用于男性公民,即先生收启之意。 

  王冷斋看完信,心想:"这群强盗,想尽办法把我和吉团长骗出城去,以便他们乘虚?城!哼,这群愚蠢的坏蛋。"他拿起笔来,在信封的背面,用龙飞凤舞的字题写了两行字:"两国交战,敝人守土有责,不能擅离,兹派林耕宇代表会同你方寺平辅佐官出城与你面商停火之事。王冷斋。"

  信使走后,王冷斋立即以电话向二十九军军部报告日军首先开枪情况,要求北平高级机关向日方火速交涉。

  就在这时,日军又开始了向城中枪击,过了一小会儿,日军便用十几门迫击炮攻城。密集的炮火,直接射向专员公署,顷刻房例屋塌,砖瓦乱飞,土柱冲天,数根房梁砸到办公桌上,差点砸着坐在桌旁谈判代表的脑袋,吓得樱井顾问、斋藤秘书,面色如土,夹起皮包,抱头鼠窜。王冷斋下令金营长,以炮还击。他赶紧撤离日军的炮击目标,迈过残墙断壁,退出已被炮毁的大门。他远望城街,浓烟滚滚,民房多已炸毁,瓦砾成堆,到处是头破血流、受伤呼救的民众。王冷斋望着这一片民族欺凌、国家受辱、百姓涂炭的凄惨情景,流下了愤恨悲怆的眼泪。

  日军的枪炮声轰鸣了整夜,卢沟桥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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