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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鬼子都不留

第五章 亲情

  近一段时间以来,由于小岛的命令,鬼子兵们很少远离柳林镇,柳林镇周围的老百姓明显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了点。

  时间转眼到了收麦季节,张胜、占魁商量着回家收麦,顺便在家里住几天和家里人团聚团聚。店先关一阵子门,由姜庭秀负责守着,顺便将店里店外打扫清理一下。

  张胜家在大兴寨,是山地,麦子熟得要早几天,所以二人决定先去张胜家收庄稼,然后再一起去西山坳占魁家收麦子。

  商量已定,二人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一直没言语的继宗脸上。他俩知道,庄家营子现在活着的只有继宗一人了,村里的野草恐怕长得能有一人高了,自葬完亲人后继宗就再没回过庄家营子,实际上继宗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了。

  二人希望继宗和他们一块走,但话又不能说出口,一说出来继宗肯定难受,所以二人故意当着继宗的面商议此事,希望他能自己提出来跟着一块走。

  平时在店里,弟兄三人一起谋划及实施杀鬼子汉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不觉得什么,现在其他两人要回家,继宗心里突然有种复杂的感情,有伤心,有孤独,还有一些难舍难分。他也知道两人的用意,经过一番思考过后,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强挤出笑容:“我跟两个哥哥一起去。”

  “我就知道兄弟一准儿和我们一起去。”占魁乐得一拍巴掌,他属于直爽而粗心的人。张胜心细,看着继宗说话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发酸。

  柳林镇距大兴寨足有十五里地,一路上三人说笑着赶路。三人清一色短打扮,头戴亚麻色礼帽,上身着白府绸起暗花的褂子,黑洋布大裆裤扎着腿带子,脚蹬直贡呢黑布鞋,露出雪白的袜子来,显得非常干净利落。三人本来就高大魁梧,这一身打扮外加大步流星赶路的神态,更显得威猛剽悍。

  大约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已远远望见村里郁郁森森的树木,顺着随形就势的土路三弯两拐,三人已经来到寨门前,不知怎的,继宗心里突然紧跳了两下。

  村里古柳参天,宽大的水渠从村中蜿蜒流过,淙淙咚咚,清澈见底,翠绿的水草在流水的轻拂下,顺着水的方向袅袅地摆动着,渠边布满了绿苔和浮萍,不时有蜻蜓颤动着翅膀在水面上极快地一点,倏忽间又疾速闪开,雪白的鹅鸭悠闲地在水里游着。

  外面酷热难耐,而村里却是这样宁静、清凉。

  顺着水渠一拐弯,迎面走来两个女人,年龄大点的身材高挑,上身穿一件质地非常柔软的月白细夏布长衫,腰掐得很细,亚麻色纺绸裤,宝兰色缎面绣花鞋;头发乌黑明亮、整齐地向后抿着,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枝做工精细的白玉簪;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走起路来衣袖飘飘、环佩丁东,整个人显的雍容而娴雅,只是顾盼之间眉宇中似乎有一缕淡淡的忧郁。

  来人正是莲儿,旁边是她的远房表妹雨玫。

  等走得近了,莲儿轻轻欠身问好:“胜爷爷,您刚回来。”

  按年龄,张胜比莲儿小一岁;但按辈分,张胜则是莲儿夫家的爷爷辈。这就是当时中国农村一个有趣的现象。同宗之人,有穷有富,富的结婚早,四十左右就能见到孙子辈;穷的好多四十还打着光棍。就这样一代代累积下来,同宗中家境富裕殷实的人家往往辈分小,而家境贫寒之人却辈分很高。

  张胜家上几辈也比较穷,只是到了张胜父亲和张胜这两辈家境才殷实起来。因此,张胜的辈分在村中张姓人中是很高的。

  张胜从十六岁起就走南闯北,人又豪爽仗义,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是张胜出面张罗,所以,只要他在村里威威势势走着,村里人无论贫富、大小,只要是孙子辈的见了面都愿意叫他一声爷爷。

  看着这个漂亮女人向自己问好,张胜心里很是受用:“这是东美家的吧?怎么,出来转转?”

  他有心充大,遂一指身后的占魁、继宗:“这是我的两个兄弟,你也问声好吧。”

  “二位爷爷辛苦了。”女人低眉顺眼欠身低头。

  等抬起头来,一眼望定继宗,她的脸一下变得苍白,用手指着继宗:“继……继……”她差点直接叫出继宗的名字来,她一顿,忙掩饰道:“……你……你不是庄家营子那个杀猪的……的爷爷吗?”虽然话有些语无伦次,还好,终于让她艰难地遮掩过去。说完,她眼眶里已盈满泪水。

  继宗怕见到莲儿。一进村,他便悄悄地低着头走在张胜、占魁身后,刚才莲儿身影从远处一闪他就认出来了,他太熟悉莲儿了,心头一阵狂跳,呼吸几乎停止,等到莲儿和张胜说话再向自己问好时,他感觉自己都快要死了。此时,他脸色通红,脑袋嗡嗡作响,嘴里“嗯、啊”乱答应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还是莲儿先恢复了镇静,她用手理了理乌亮如鉴的头发,向张胜欠了欠身,然后看了一眼继宗,转身离去。

  这两人的神态被张胜看了个满眼,他狐疑地望着莲儿的背影走远,然后转过脸意味深长地对继宗一笑:“我这孙媳妇自打丈夫过世之后,变得有点神神叨叨了。”

  占魁没那么多想法,他想当然地埋怨继宗:“都是结过婚的人了,怎么看见个漂亮娘们儿连个话都不会说了?”

  继宗张了张嘴没说话。

  张胜、占魁两家的地都不多,二人以前以到口外贩运牲口粮食为主,多半年下来的收入要比种庄稼丰厚多了;再加上多年在外闯荡,性子都跑野了,哪有务弄庄稼的心性。之所以种庄稼,纯粹是因为家里世代农民,地里不种点啥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其实说到收入,从刘墨举、李耀祖两个汉奸家里抄出的金条、金砖加起来有一百多块,现大洋将近两万元,其他金银玉器也能值个好几万的。除了给王金龙和姜老太太一部分外,贿赂柳林镇镇长张宁只用了一根金条,盘店及日军到店里吃白食也只用去极小的一部分。

  对这一大笔钱,三人也有打算,除定时给各家一定的钱补贴家用外,其余的均用作杀日本鬼子、汉奸的活动经费,如能遇到抗日军队,则将大部分捐给抗日部队作军饷。

  从这个角度来说,家里种不种地都无所谓。两家的麦子很快就收完了,继宗还抽空去了一趟石榴娘家,看望岳父岳母。

  岳父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满院的石榴花夭夭地怒放着。“我的名字叫石榴,咱家也得种上几棵石榴,看见石榴你就会念想起我。”风中传来石榴温软的絮语。如今,石榴花依旧,而人已杳如黄鹤。继宗心中一阵刺痛。

  “这不是继宗哥吗?你啥时过来的,咋也不言语一声。”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继宗的沉思。他扭过头一看,是石榴的妹妹玉梅。才半年多没见,玉梅已长成大姑娘了。

  还未等继宗答话,玉梅已扭头冲屋里喊开了:“爹、娘,继宗哥来了。”

  “继宗来了,天呐——我的孩子啊,这大半年你跑哪儿去了,可想死娘了。”屋里传来岳母的呜咽声。

  继宗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去,岳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才半年的时间,还五十不到的岳母一头黑发已全部变成雪白,原来丰腴的脸颊变得枯槁消瘦,站在那里有点颤巍巍的。岳父情形稍好一些,只是人显得有些木讷。

  继宗心如刀绞,跪倒在地悲声大放:“爹、娘,苦了您二老了。”玉梅也在一边啜泣着。

  一阵痛哭过后,岳父先停止了垂泪,他劝道:“都不要哭了,老太婆别哭了,你看继宗都难过成啥样了,来,孩子,起来起来,咱今儿个都高高兴兴的,行不?”

  说着硬拉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继宗来,转脸对玉梅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在这儿傻看着,还不给你哥打盆洗脸水去。”

  其实,这大半年来,继宗常常会突然想起石榴,但当着二位哥哥又不能过于表现,只好忍着、憋着,难受之极时只有靠酒精来镇痛,今天在两位老人跟前这么一哭,他反倒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不知该说啥好,正好玉梅端着洗脸水进来了,到底是孩子家脾气,刚哭完,一眨眼又是雨过天晴。“哥,这大半年的你到哪儿去了,爹和娘天天念叨着你呢。”

  继宗三把两把擦了脸,然后说道:“爹、娘,这半年多我给石榴报仇去了,你们知道我亲手宰了几个鬼子汉奸?”说着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你们知道,柳林镇的鬼子为啥最近老长时间不出他们的老鳖壳了吗?全是我们哥儿几个干的,杀得鬼子们不敢离镇一步,只要他们敢出镇,我们就有办法收拾他们。”

  继宗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然后长吁了口气,这大概是这大半年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他是想让两个老人欣慰一下。

  两位老人的确很欣慰,他们的姑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仇报仇,绝不稀松软蛋,当初,把闺女嫁给这样的男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闺女,可惜,石榴命薄,竟死在那帮杀千刀的日本鬼子手里。两位老人想着想着,不禁又为继宗担心起来。

  岳母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你这样为了石榴冒着掉头舍命的风险去杀日本人,石榴如若地下有知,她一定会知足的,但是娘担心你啊!娘不想没了闺女,再把我儿你又搭进去啊!”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岳父也劝道:“孩子,你已经杀了这么多鬼子汉奸,石榴的仇也已经报了,你听爹说,现在庄家营子已经废了,不如你就搬过家来住,咱一家人就团团圆圆一起过日子吧。我和你娘就石榴和玉梅两个姑娘,现在没了石榴,我和你娘下半辈子就靠你和玉梅了。”说完瞅了一眼玉梅。

  玉梅听父亲话里有话,俏脸一红,低下头去。

  玉梅确实已经长大了。以前继宗每次来,玉梅总如小鸟般依人,不是挂在继宗脖子上就是靠在他身上,叽叽喳喳地和继宗有说不完的话,高兴时还会了用她那鲜红的小嘴不停去啄继宗的脸。可这次也许是姐姐新逝不久的缘故吧,玉梅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父母和姐夫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夫,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极美、极秀的眼睛透出的是无限的关切。

  以前石榴看他和玉梅亲热的样子,没人的时候常和他开玩笑说:“等玉梅长大了,也一并娶过来给你当媳妇吧。”而今,言犹在耳,人却天各一方。

  看着岳父岳母因悲痛这么快就苍老衰弱成现在这个样子,二位老人还在替自己担心,他不禁感到内疚。自己这么长时间被复仇的情绪笼罩着,也没顾上来看看岳父、岳母,二位老人家这么长时间不知是怎样支撑煎熬过来的,还有玉梅,也才十六岁多一点,不知她背地里哭了多少次,见了父母亲还要强装笑脸来安慰两个老人。

  他略一沉思:“爹、娘,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放心,有石榴保佑我着呢,没事,等杀完这帮日本牲口,为石榴彻底报了仇,我一定回家来,咱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过日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今后一有空,我就会回家来看望爹、娘和玉梅妹妹的。”

  见着了姑爷,不管咋样,二位老人多日的痛苦和沉郁一下轻松了许多,和姑爷的感情好像比石榴在时还要贴得更近,因此,两个老人的表情也明快多了。

  看着二位老人的情绪明显好转,继宗也轻松下来,他取出专门带来的一百块大洋放在桌上,说道:“爹、娘,你们不要为今后的生计操心,有我呢,我会定时给你们送钱来,咱家的那十几亩地,你们想种就种,不想种就佃给别家,今后你们就好生将养你们自己的身子吧。”

  岳父李才家的家境在西山坳属中平之家,一百块现大洋够他们一家吃用三年不成问题,当时一块大洋可以买一石上好的麦子。

  看着姑爷安排得这样周道,两位老人又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当下,继宗叫来占魁一家,买酒割肉、杀鸡宰鹅,好不热闹。笼罩在院子里半年多的阴霾之气一扫而光。

  第二天一早,继宗告别岳父岳母回庄家营子,玉梅送他到村外。

  临别,玉梅用脚抚弄着地上的石子,低着头幽幽地说道:“哥,记着爹娘的话。”

  “嗯,我记着呢。”

  “哥,常想着爹娘和我。”

  “嗯,我常想着。”

  “哥,有空回来看我和爹娘。”

  “嗯,一定。”

  玉梅抬起头,继宗发现,她美丽的眼睛里已泪水盈盈。

  在这个只有十六岁、明眸皓齿、楚楚美丽的小妹妹面前,继宗有点不知所措,她已不再是那个和他亲密无忌的小丫头片子了。

  走出很远,继宗扭头看见玉梅还远远地站在原地,看见他回头,玉梅不停地向他挥手,火红的阳光洒在她修长、高挑的身上,显得那么圣洁、安祥。

  继宗心头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心里默默念叨着:“我的亲人们,为了你们,我庄继宗这条命算个什么,我要杀尽这些鬼子、汉奸,好让你们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

  石榴的坟墓就在庄家营子自家后院外的地里。

  当年石榴手植、后来继宗又移栽到她墓前的石榴树已经亭亭如盖,微风吹过,袅袅婷婷的样子一如石榴那可人的模样。

  “我叫石榴,咱家也得种上几棵石榴,看见石榴你就会念想起我。”耳边又响起了石榴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石榴种花时那专注的神情和回眸一笑的模样来。她的笑语、神态还是那样的清晰可辨,所有的一切有如昨天发生的一样,还在脑子里萦绕。而今,却是天人永诀。

  石榴树及墓地周围的青草显然是有人精心修剪过,墓前的祭品也说明常有人来祭奠、打扫、修葺。会是谁呢?疑问在脑子里一闪。

  继宗在石榴的墓边上躺了下来,还像石榴在世时两人在枕上半宿半宿地聊天那样,诉说着自己半年来的情况,说着说着,他竟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这一觉睡得好沉,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

  转头一看,是莲儿。

  “莲……儿,怎么是你?”他一下坐了起来。

  莲儿没说活,只是用她那纤纤素手拣下沾在他头发上的草屑,脸上充满了怜爱之情。

  继宗想躲开莲儿的手,他已经不习惯莲儿的这种亲昵动作了,特别是在石榴的墓前。

  莲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石榴妹妹好福气啊!找了个重情重意的好男人,活着有人疼,走了有人念,连我这个从不认识的姐姐还三天两头地来焚香祭奠,有一日我要死了,不知谁会为我伤心难过。”说到伤心处,竟抽抽噎噎垂下泪来。

  继宗闻言大为感动,这大半年来,竟是莲儿三天两头跑这么远路,来到这杂草丛生、荒凉萧条、没有一个活人、只有狼狐鼠兔出没的庄家营子陪伴石榴,对一个柔弱女子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多么大的情分啊!

  继宗是那种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的主儿,以前莲儿待自己的种种好处闪电般又从脑子一闪而过。他迟迟疑疑,然后又决然地伸出手为莲儿拭去腮边的泪珠,嘴唇有些哆嗦地说:“莲儿,别难过,有我呢。”这话发自内心,却又极其复杂,可以作任何方面的理解。

  在莲儿这里,等于又一次得到了自己心上人的承诺。所有的担心、伤心、激动、高兴瞬间交织在一起,她哭得更厉害了,芙蓉含露、梨花带雨……

  继宗用手轻抚着莲儿柔美的香肩,嘴里柔声地劝着莲儿:“莲儿,谢谢你替我做的这一切,咱不哭了,你的石榴妹子在看着咱俩呢。”

  当他们离开庄家营子的时候,庄继宗又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把他养大成人的小山村,翻身跪下,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石榴、乡亲们,你们别走远,看我庄继宗怎么为你们报仇雪恨!”

  说完,庄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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