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一个鬼子都不留

第一章 血债

  民国二十八年腊月二十六,天将子时,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屠户庄继宗冒着漫天的大雪,借着雪地微微的亮光,骑着自家的走骡走在回家的路上。

  虽然已近除夕,天寒地冻,但一想到家里暖乎乎的青石板火炕、热腾腾的酒菜和老婆石榴那温软如玉的身子,庄继宗幸福地咧了咧嘴,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磕身下的走骡。跨下的牲口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快活心情,兴奋地甩了甩头,打了几个响鼻,声音在雪地里传出很远。

  “狗日的,看把你美的。”庄继宗嘴里嘟囔着。

  他从身后摸出酒葫芦抿了一口酒,满意地吧嗒了一下嘴,然后四不着调地哼起了“小寡妇上坟”,哼着哼着,心里突然想起了大兴寨的寡妇莲儿。几年前,他是和莲儿有一腿的。

  庄继宗从小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只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石蛋,六岁那年流浪到这一带时被庄家营子的老绝户头、屠夫庄六领回家收为养子。

  庄六年轻时曾先后娶过两房妻室,但不幸都中途病故。柳林镇有名的算命先生张铁嘴给他推过一卦,说他命硬克妻,无福消受女人,但将来身后必定有子。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庄六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没女人哪儿来的儿子?再想问张铁嘴,张铁嘴却是一脸天机不可泄漏的模样。庄六又一想,有子没子现在还不好说,命硬克妻看来却是真的,要不怎么两房妻子都和自己过不到老?一想到前头两个妻子都是自己克死的,他不禁有些内疚,看来再也不能娶妻了,省得害人。想通之后,他索性死心塌地地打起光棍来。

  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涯一眨眼就熬了过来。

  也该这爷儿俩有缘。一遇见石蛋,他立刻想起张铁嘴的话来,偏这石蛋天生愣头愣脑也不认生,爷儿俩一见面便觉得前世有缘般亲切,于是庄六毫不犹豫地把石蛋领回了家。

  回家后,庄六郑重其事地请来庄家的族长和长辈们,摆了几桌酒席。这等于向族人们宣布,从今往后石蛋就是他的儿子了,他庄六从此后继有人了。酒酣耳热之际,族长欣然为石蛋起了个大号:庄继宗。

  常言说得好,跟种像种,编筐像笼。虽不是亲生,但继宗的性格却像极了庄六,一副愣、硬、横、外加不要命的驴脾气。

  刚开始他和村里小孩儿玩耍,小孩儿们欺生,骂他是野种,这小子也不管能不能打得过人家,扑上去就打,而且是往死里整。那些孩子往往被他那玩命的打法吓倒,不得不向他服软求和。因此,从外面玩耍回来,继宗经常是鼻青脸肿却满脸得意。庄六问起来,他也不说。时间长了,村里的孩子都怕他,背地里都叫他“愣种”。

  庄六常出去杀猪宰羊,回来时少不得带些头蹄下水,家中锅里碗里从来没断过荤腥。小继宗如同施足了肥、喝饱了水的庄稼,迎风就长,八岁时已比同龄孩子高出整整一头。

  庄六年轻时学过点三脚猫拳脚,还练过一阵摔跤,更难得的是他把这个爱好坚持了下来,经过多年的练习,一套长拳打得虎虎生风、气势如虹。如今他虽已是六十开外的人,身手却还非常敏捷,交起手来三两个寻常壮小伙根本不是对手。一有空庄六就教继宗压腿、下腰、练拳。那继宗天分极高,不到两年,庄六的那些拳脚杂活儿全让儿子掏了个干干净净。正当庄六不知如何继续教下去的时候,在外宦游多年的庄敬斋告老还乡了。

  庄敬斋,字函之,是前清的进士,民国后一直在江浙一带任教育厅长,退休后思乡心切,遂带着夫人和几个仆人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他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家的老宅里办起了庄家营子历史上第一个半私塾性质的小学堂,由他本人亲自坐馆授课。

  于是继宗进到庄敬斋的学堂里开始了他短暂的学生生涯,用庄六的话说就是:“到学堂去圈圈性子”。

  继宗虽然顽皮,但到了先生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循规蹈矩的,书念得倒也很上心。此后,庄六家的院子里便时常传出稚嫩、琅琅的读书声。

  然而,到了继宗十岁时,他却说啥也不念了。

  庄六问他为啥不念,他说是没有跟着爹爹杀猪宰牛有意思,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和那些比自己矮了许多、满口奶腔的孩子混在一起特没劲。庄六拗不过儿子,只好按儿子的意思领着他四处操刀杀猪宰羊。

  俗语说: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十岁的小继宗已经快赶上成人的身量了,且天生力大,在外面干活时帮着爹爹挑水、烧火、褪毛,回到家里又麻利地帮着爹爹生火做饭;没事的时候就和爹爹务弄那几亩庄稼。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是好几年。

  庄继宗十八岁那年,庄六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二岁。从此,庄继宗继承了庄六的香火衣钵,忙时种几亩薄田,闲时操刀杀牛屠猪宰羊挣几个钱贴补家用,日子倒也逍遥快活、自由自在。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要选“屠夫状元”的话,那绝对非庄继宗莫属。自打他接过庄六的营生后,这一带的屠户们立马觉得日子不好过了。

  一般其他屠户替别人家杀个猪宰个牛的,到了主人家吆五喝六不说,还得好烟好酒伺候着,等喝得有点意思了,才摇摇晃晃地起来干活,干活时还免不了指使得主人团团转,磨蹭一天下来,除去工钱不说,还得混上两顿饭,临走还毫无愧色地再踅摸点头蹄下水。

  这样的屠户能干出什么样的活可想而知。更可笑的是店头村的屠户张驴儿,一次在主人家喝得有点多,一刀下去猪没杀死,倒让那头猪带着刀从其裆下蹿过,结果可想而知——张驴儿被猪给阉了,而那猪则像戏台上身背旗帜的武将,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才倒地不起。

  至于让羊顶翻、让牛挑在头上满世界跑的屠夫那就更多了。

  庄继宗杀猪与其他屠户都不同,每次都随叫随到,而且进门后直奔猪圈,从褡裢里捧出一捧自带的粮食,放在猪的面前,眼看着猪吃完最后一口,然后取出一钩一刀,嘴中念念有词:“猪啊猪啊你别见怪,你是阳世的一道菜。”不等话音落地,左手的钩已钩住猪的下颌骨,猪往后一挣,右手的刀已经准确而有力地刺入猪心,然后利索地一拔刀,血像喷泉一样喷射而出,一眨眼的工夫猪已气绝。然后他一探腰,两手抓住猪蹄提气旋身,两三百斤重的猪被轻轻提起溜入汤锅。接下来的煺毛、开膛更不用主人家搭手,一顿饭的工夫已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让主人家准备打下手的人常常看得目瞪口呆。

  至于工钱,继宗更好说话,主人给多少是多少,从不讨价还价,没钱的用下水顶替甚至管顿饭就得。

  继宗杀牛更绝,除了给待宰的牛喂粮食外,还要喂鸡蛋,然后用黑布蒙上牛眼,一手握着三尺长的宰牛刀,一手轻轻在牛脖子上摩挲着,嘴里不知在给牛念叨些啥,同时刀已经悄然压在了牛脖子上。只见他左手一扶刀背,右手迅疾推刀一抹,斗大的牛头落地,紧跟着牛身颓然倒地。——一般屠夫杀牛还不得十个八个的帮手?可他从不要帮手,整个过程全是他一人完成。就凭他这一手绝活,十里八乡就没人不服的。

  说来也怪,同样的猪、牛、羊,经他手一过,肉味就比其他人杀出来的香。如此一来,周围庄子上但凡谁家杀猪宰羊都乐意找他,尤其赶上逢年过节,他几乎连家都不回,转着村子挨家挨户地干活,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一来,周围的屠户们可不干了。在他们看来,继宗这么做纯粹是夺了他们的饭碗。于是一帮屠夫想要联起手来教训一下继宗,便凑钱请这一带著名的街皮老混混儿出面整治继宗。老混混儿名叫郑八斤,诨号“七寸子蛇”。这厮天生阴狠歹毒,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说来活该郑八斤倒霉,他也不考察考察这庄屠夫的脾气心性就大大喇喇地接下了这单买卖。在他看来,一个十八九岁满脸憨厚的愣头后生能滋出多高的尿来?摆平这个小后生,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小生意。

  那天是个大晴天,白亮亮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晃得人眼睛生疼。

  正晌午时分,继宗杀完猪,闷着头往家里走,迎面正碰上“七寸子蛇”郑八斤和他的俩徒弟挡在面前。看热闹的人呼啦围过来一大群,多半是那帮出钱的屠夫们。

  继宗满脸茫然、睡眼惺忪,如刚睡醒的婴儿般看着挡在面前的三人。

  “七寸子蛇”跳着脚给了继宗一记耳光。

  再看那继宗,神色丝毫未变,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取出一把斩骨刀,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寒光过后,郑八斤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手,抬头望了望天上白亮亮的太阳,身子往后一仰便倒在地上。

  两个徒弟见师傅倒地,咬牙切齿地做势要往上扑。

  又是一道白光。继宗手中的刀尚在空中,扑在前面的一个徒弟已嚎叫着躺倒在地,面门上钉着那把斩骨刀。

  继宗仍旧慢腾腾地从篮子里又摸出一把剔骨刀来,两眼紧盯着另外一个徒弟,直愣愣地向他走去。这小子一看愣杀神又瞄上了自己,吓得肝胆俱裂,扭头就跑。

  继宗在后面不急不徐地撵着,那小混混儿被赶得三魂出窍、慌不择路,见前面有一口水井,心一横,不顾死活跳了进去。

  可怜那郑八斤,横了一辈子,却栽在一个愣头后生手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师徒三人还落了个两残一伤,想报复却又没那个本事,只有把一肚子的怨毒发泄到那些雇主身上。别看师徒三人惹不过杀神转世的庄屠夫,却能降住另外的那些屠夫,三天两头找他们要钱要粮,要吃要喝,稍不如意便死狗般躺在那些屠夫的家里撒泼耍横,抹脖子上吊。

  这下那帮屠夫们可惨了,打鸟不成反被鸟啄伤。屠夫们天天提心吊胆,掐着指头算计着郑八斤师徒拜访的时间,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大家一合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如今只有求庄继宗出面才能摆平此事。

  有人出主意说大兴寨的张胜和庄屠夫是铁哥们儿,搬他出来好说话。于是大家可怜巴巴地找到张胜,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张胜一听呵呵笑个不停,完了说道:“我这兄弟不怕人硬,就怕人敬。你们以前早把这事跟他说明,哪还有后面的这档子事儿?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张胜到了继宗家里一说,继宗倒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断了别人的财路,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于是掏钱办了一桌酒席,邀上张胜及众屠户一同聚聚。

  酒喝到一半,继宗提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袱,说声“去去就来”,就头也不回地去了。一袋烟的工夫,继宗回来了,只说了声“事情已经办妥了”就继续喝起酒来。

  打那儿以后,郑八斤师徒再没敢到众屠夫家中闹过事。

  事后张胜悄悄问继宗:“你给郑八斤提了一包袱啥玩意儿?”

  继宗乐不可支:“东西不多,就三样:绳子、刀子、地瓜烧。”

  刀劈老混混儿郑八斤让继宗名声大噪。提起继宗,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会竖起大拇指夸一声:“愣种。”

  五年前,也是腊月二十六,张胜邀他去大兴寨杀猪。继宗忙了一整天,从早上开始到太阳快落到西边的山梁上,继宗一共撂倒了三十口猪、十只羊。

  寒冬腊月的,他光着膀子,一副毫无寒意的样子,一身结实油亮的腱子肉随着每一个动作骄傲地滚动着。渴了喝口茶,饿了从刚开膛的猪肚子里割下巴掌大一块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板油吱溜一口吸下肚,再举起随身带的特大号酒葫芦灌口酒就算吃过了。

  继宗干活时身旁总围着一大帮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青头小伙儿,他走到哪儿,小伙子们就跟到哪儿,为的就是看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活路和一身的彪劲儿,再借机和他套套近乎、说上一阵话。

  每当继宗停下来想吸口烟,旁边立刻有十几个人递烟打火,嘴里还乱叫着:“庄哥,来抽我的。”“庄哥,我的是大前门,抽我的。”“大前门咋了?我的还是红锡包呢!来,哥哥抽我的。”“庄老弟,咱俩以前喝过酒。来,抽我的。”

  这闹哄哄的劲儿弄得继宗心里热乎乎的。于是他拿出自己的酒葫芦请大家喝酒,大伙的情绪立刻达到高潮,不管会不会喝酒,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开喝。继宗的酒是高度老白干,几口下肚,酒量小的往往当场醉倒在地,被拖到一边的柴火垛旁自顾睡去;没醉的得意洋洋,心想今后说起来咱也和庄哥喝过酒了。

  张胜媳妇两次送来的酒菜、馒头自然也被大家分而食之,直气得张胜媳妇破口大骂:“馋鬼、饿死鬼托生的,都滚一边去,我兄弟还没吃饱呢!”愣头青们腆着脸笑着任由她骂,嘴上照吃不误。其实继宗根本饿不着,早有人飞快地从家里端来饺子、馄饨、猪蹄、条子肉等,场面热闹得如同过年一般。

  一天就这么下来了。最后只剩下张寡妇家的猪了。

  继宗长出了口气,微微歇了一歇,和大家拱手告别,大步流星奔张寡妇家去。

  张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分前后两进院子。前院正房三大间,两侧为六间开的厢房,廊檐下矗立着一根根朱红色的廊柱,所有的房间均青砖到顶,镂花带彩的木制门窗镶着明亮的玻璃,中间宽敞的空地是天井,用青砖砌出一个圆形花坛,一道月亮门隔开了前后两院。

  张寡妇看起来三十来岁,上衣是水红缎面带滚边的对襟大袄,裤子为葱绿色,一双纤秀小巧的天足穿着大红起花缎面鞋,露出雪白的袜子,乌黑光亮的头发向后紧紧地抿着,宛若刀裁过一般,一根玉簪横斜在脑后,看样子是经过精心的修饰,面部保养得很好,肤如凝脂、眉似远黛、眼若秋水。

  庄继宗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

  继宗和张寡妇略一寒暄,便来到后院,抖擞起精神开始张罗着干活。

  到掌灯时分,一头猪已被庄继宗收拾得停停当当、利利落落。想着寡妇女人家家的,干力气活不利索,他还破例顺手将头蹄下水洗得干干净净,大块的猪肉也被分门别类地分割得整整齐齐码在石几上。

  “嫂子,”庄继宗高声唤道,“活已经干利落了,往哪儿放?我顺手给你放好。”

  女人闻声而出:“先搁那儿甭管。大兄弟,你进屋喝口茶喘喘气再说。”说着话引着庄继宗进到正房中堂。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酒菜已经布好。六个清一色的白细瓷菜碟,一碟酱牛板肠、一碟花生米、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爆炒腰花、一碟心肝拼盘、一碟热腾腾的馒头,旁边是紫铜酒壶、酒盅以及俗称三炮台的盖碗茶,烛台上点着小孩胳膊粗的红烛。

  张寡妇热情地张罗着继宗入座。这里是燕国故地,民风粗犷淳朴,在乡间,人们并不拘泥那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虚礼。

  见女主人殷勤让座留饭,庄继宗便不客气地落座端茶。茶是他从未喝过的好茶,一口啜下齿颊留香,舌边津液汩汩而出。

  此时女人已殷勤地斟满了酒,“大兄弟,别拘着。来,先喝杯酒解解乏,我先干为敬。”说着朱唇轻启举杯一饮而尽。

  等三杯酒下了肚,庄继宗也就放开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

  酒是好酒,醇香绵软,不像他平时里老喝的老白干那么辣嗓子,加上菜也精致,一来二去顷刻间一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继宗的头上微微沁出了汗。女人见状麻利地取来毛巾,款款地递给他擦脸,旋即又烫上一壶酒。

  直到此时,继宗才放慢了吃喝的速度,略微带点酒意地仔细打量起对面的女人来。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女人杏眼含春、面如桃花,摆弄酒杯的手指如葱管般修长细嫩,粉色的指甲莹润如玉、皓腕如雪,可能是因为热,女人上衣的头一个梅花扣袢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白藕一样的一段脖颈来。

  “唉!”继宗心中暗叹一声:“真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啊!”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继宗马上想到:我这是咋的了?怎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不禁暗笑自己,赶紧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呷了口酒,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看起女人身后墙上的字画来。

  女人轻笑一声,轻声慢语道:“那些都是我闲来无事信手涂鸦的,怕入不得大兄弟法眼。”

  继宗更吃惊了!他上过几年私塾,书法诗词也能看出个大概。仔细看去,足有五尺见方的条幅几乎占了半个墙面,条幅上用端丽圆润的中楷誊写着李清照的《满庭芳》: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好字!李易安的词也好!就是有点太伤感了。”继宗不禁脱口而出,他忽然间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女人识字者甚少,能写这样一手好字的女人恐怕更是凤毛麟角了,难怪继宗心里吃惊。

  同样,当继宗随意说出李易安三个字时,女人也暗暗有些诧异,她不由得细细地打量起庄继宗来:高大魁梧的身板、面如重枣、长眉入鬓、目似朗星、鼻若悬胆,上唇黑亮的一字髯随着咀嚼东西的动作神气地抖动着,一双硕大的手掌显得异常强壮有力,说话不多但声音浑厚,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血气方刚、强悍粗犷的精气神儿来。

  真是一副好相貌!

  虽然他只是个屠户,却知道李易安,和那些平日里常见的呆头呆脑、粗夯不堪的庄户小伙真有天壤之别,要是能和这样的男人做上一回夫妻,也不枉来世上做一回女人!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女人心里突然涌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她不禁心里一跳、脸上一热,心虚地偷觑了继宗一眼。

  酒足饭饱,一天的乏劲渐渐袭上身来,继宗抬起膀子活动了两下,觉得后背有点酸。他的举动打断了女人的胡思乱想。“怎么了,大兄弟?”女人关切地问道。

  “背有点困。”

  “不要紧,来,嫂子给你捏捏。我那病秧子的死鬼男人在世时,常让我给他揉肩捏背的,保准捏后让你全身舒坦。”

  女人一瞬间大胆得让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她站起来,不由分说转至庄继宗身后轻轻揉捏起来。继宗身上那股浓烈的男人气息让女人有种眩晕的感觉。她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继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和女人接触,何况对方是一个非常漂亮而且成熟的寡妇。他一时变得昏然木讷起来。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特有的体香幽幽袭来,他只觉得浑身燥热,有心婉拒又有点舍不得,于是便半推半就,由着女人的一双白嫩柔软的手在他后背上如蛇一般游走捏弄。

  “大兄弟,记着,往后累了就让你家小媳妇给你这样捏捏,解乏还活血。”女人在身后吹气如兰。

  “媳妇?”他含混不清地笑道:“不知还在谁家正养着呢!”

  “你的父母都还健在吧?”

  “我从小是个孤儿,后来遇见我爹将我收养拉扯大。”他机械地回答着。

  女人细细的气息惹得他脖子痒痒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酒精的烘烤下慢慢膨胀开来,继宗有些魂不守舍,呼吸逐渐浊重急促起来,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毕竟他正处在血气充沛的年龄。

  “好了。”就在这时,女人松开了手。

  庄继宗隐隐感到一点失望,他很希望女人能一直这么给他揉捏下去。

  “哎哟——”

  哪知女人经过他身旁时脚下一软,一个趔趄直向他身上倒来。庄继宗忙伸手接住,女人温软如玉的身体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脸对着脸、嘴对着嘴,热烈的气息急促地吹到对方脸上。那女人深深地看了继宗一眼,舍身向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她香软红润的朱唇紧紧压在了庄继宗的嘴上。

  “轰——”

  庄继宗脑子里如石破天惊般响了一声炸雷,浑身如火,再也把持不住,手开始在女人身上毫无章法地乱摸起来,嘴里拼命地吮着女人的香舌,下腹如憋了一团烈火般难受,整个人已是气喘如牛。

  女人早已瘫软如泥,娇声吟吟,一只手牵引着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衣内,在她丰满硬挺的胸脯上大力揉搓着。

  良久,女人腾出嘴来娇弱无力地指着卧室颤声道:“里屋……进……进……进去。”

  昏头昏脑的庄继宗抱起女人踉踉跄跄走进卧室。两人倒在床上顿时滚作一团。

  庄继宗云雨初试,哪里还顾得上怜香惜玉,只知道一味的大力冲撞;女人如久困沙滩的鱼儿,最初一浪来时兴奋得几乎晕厥过去;随后,万分愉悦的她借着浪势一次次将自己推向浪尖……

  潮水渐退,云雨初歇。中堂里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尽了。两人一时无语。

  女人云鬓散乱、香汗淋漓,雪白的肌肤在窗外泛进来的月光下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一只手在他肌肉结实的胸脯上轻轻抚弄。“我在娘家时的闺名叫莲儿,你今后就叫我莲儿吧。”黑暗中传来女人慵懒的声音。

  “嗯。”继宗沙哑地应了一声,他觉得有些口渴。

  莲儿起身披了件上衣,又点燃蜡烛,重新泡了碗茶端来递给他,就这样举着蜡烛站在床边看着他喝。灯光下,莲儿黑亮的头发瀑布般搭在前胸,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深深的乳沟在灯下撩人地时隐时现。

  “怎么,还没看够?那就赶紧喝,喝完还有你的。”

  看着他发直的目光,莲儿咯咯一笑。顺手接过空碗,连同蜡烛放到床头柜上,胡乱脱掉外衣翻身骑在他的身上。此时的庄继宗已是轻车熟路,莲儿更是老马识途,两人默契地像麦浪一样有节奏地起伏着。一时间屋内又是春光旖旎、燕语莺声……

  那一年,庄继宗整二十,莲儿比他大半轮。

  此后,继宗隔三差五就来莲儿的家中过夜,两人的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前年春上继宗结婚。

  新媳妇是西山坳老李才家的闺女,年方二九,闺名石榴。

  洞房之夜,石榴那种清纯可人、不胜娇羞的模样让继宗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和莲儿开始逐渐疏远起来,最后干脆彻底断绝了关系,从此一心一意地和石榴过起了日子。

  人们惊奇地发现,婚后不久,继宗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稳重、成熟起来。以往在外面豪横不羁的继宗回到家里见到媳妇,立马变得如老鼠看到猫一样百依百顺。人们都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过门三天后,石榴脱下婚装,换上荆钗布裙,开始以女主人的心思谋划起来。

  她先是在院子两侧靠墙处用水柳篱笆圈出两块空地,一块种上韭菜、辣子、白菜、蒜苗;一块点上黄瓜、南瓜、豇豆;再移来一些山花野草种在篱笆下。然后,又抱来了一窝小鸡,牵来一只小母山羊,抓了一只小花猪……一时之间,这个前几日还光秃秃、无声无息的小院子立刻变得生机勃勃。

  每天早上天一放亮,石榴就起床洒水清扫院子,然后浇菜浇花。等庄继宗起来时,洗脸水已经摆好,随后早饭就会端到跟前,有汤有菜。

  有时,庄继宗看着石榴风风火火地忙,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想搭把手帮着干点活。石榴总是娇憨一笑,将他搡到一边:“这些活哪是你男人家干的,你还是一边歇着吧。”

  俩月下来,石榴抽空给他作了三双千层底的布鞋、三身新衣裳,有单有夹,把个庄继宗收拾打扮得如财主家的少东家,出门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硬硬挺挺的衣褂;进门洗脸擦身后又换一身干净衣褂。本来就人高马大的继宗英英武武地走到人前,谁不夸石榴手巧能干。

  到了晚上,俩人在床上缠绵缱绻、卿卿我我,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

  但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自从小日本来了以后,乡亲们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太平起来。所有家里没及时藏好的粮食、牲口统统被抢到了柳林镇的据点里。更让人揪心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如果不留神让小鬼子撞上,人被抢去糟蹋不说,最后连个尸首都见不着。

  老百姓没了牲口,庄继宗也没有杀猪宰牛的活计了,只能终日里和石榴厮守在家,侍弄着家里的那几亩薄田打发清淡苦闷的日子。

  前天,西山坳的好友、也是给他和石榴牵线搭桥的媒人李占魁捎信来说套了几只狍子,请庄继宗过去给拾掇拾掇。

  继宗正因近来窝在家里都快闷出病来了,心想借这机会顺便看望看望老丈人一家也不错,自己和李占魁多年的交情也不能推辞,继宗爽快地答应了。

  他原本让石榴和自己一起去,可石榴说都走了家里没人照应,他只好一人前往。

  第二天,依照石榴的吩咐,继宗一大早就起来喂骡子赶路,等日照三竿时已到了丈人门前。他送上腊猪头、老母鸡、鸡蛋、木耳四样礼,略微一坐便风风火火赶到李占魁家。

  要说这李占魁也是这一带响当当数得着的能人,平日在家侍弄庄稼,闲时和大兴寨的张胜搭伴去口外贩粮食,回来再牵些牲口,获利颇丰。他长得高大剽悍,有一身好功夫,人又仗义轻财,因张胜的关系认识了继宗,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喝过几场酒之后,一来二去竟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胜、占魁、继宗三人除了性情相似,更重要的是三人都有两手三脚猫的功夫,没事时常聚在一起,趁着酒兴比试切磋,完了再听张胜、占魁天南海北地吹吹牛皮、侃侃大山,继宗倒也长了不少见识,哥仨一直处得相当投缘,就差换帖子、拜把兄弟了。

  小鬼子来了,牲口不能贩了,又将至年关,闲不住的李占魁上山挖陷阱、下套子,算计着整上几只野猪、黄羊、狍子啥的过年打牙祭。要说占魁的运气还真不错,还真让他套住了三只傻狍子,于是,他赶紧捎话给庄继宗,又约了张胜过来帮着一起给收拾收拾,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哥儿几个老长时间没见面了,趁此机会好好聚聚。

  这几只狍子在庄继宗手里跟玩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收拾干净了。一会儿的工夫,大块的肉已经煮好端上了桌,哥仨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惬意,把让人窝心的小日本早忘到东洋三岛去了。

  不知不觉中天已黑了,飘起鹅毛大雪。庄继宗心里记挂着石榴,好说歹说这才辞别二位,冒着漫天大雪急急往家赶去。

  “咴儿……咴儿……”

  走骡兴奋的叫声让继宗一激灵,把他从往事的回想中惊醒过来。借着朦胧的雪光,已经可以影影绰绰看见村口的大皂角树了,继宗开始拍打起落在身上的雪花。

  “呱、呱……”突然,皂角树上乌鸦受了惊似的聒噪起来。

  乌鸦的聒噪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一般情况下,只要太阳一落山,乌鸦便会回到巢穴,一直静静地蹲在窝里休息到天亮,除非受到惊吓,一般是不会在这半夜三更大声聒噪的。乌鸦此时的骚动显得有点邪气。

  再仔细听听,又没动静了。他自失地一笑,觉得自己有些神神叨叨的。

  家就在村口,骡子耐不住性子小跑起来。

  然而院门竟是大开着的!

  石榴从没和他开过这样的玩笑,特别是在这种不太平的年月。

  他觉得头皮有些发紧,头发直竖,三步两步冲进院里,院里一片狼藉。房门洞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着,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

  “石榴!”他大声叫着,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屋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

  他抖抖索索燃起火褶子,站在屋门口往里一看,屋里的惨象令他感到如同十万个炸雷在他头顶炸响,他身子一软,靠着门瘫坐在地。

  石榴斜倒在炕沿上,两条腿搭在地上,小腹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的血已经凝结,她美丽的脸痛苦、僵硬地扭曲着。

  火褶子在地上一跳,灭了,屋里重又一片漆黑。

  庄继宗想哭,干呕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来。巨大的震撼和痛苦已使他失了声,一口气上不来,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庄继宗悠悠醒来,爬过去抱着石榴失声恸哭……

  天渐渐亮了,他的思维也多少有点恢复。“日本人干的!”如游丝般一缕可怕的念头掠过,他身子一激灵,“村里的其他人呢?”

  想到这里,他放开抱了一夜、业已冰凉的石榴,打来清水仔细为石榴擦洗身子,又为她穿上平日里舍不得穿、只在过门时穿过的大红喜服。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弄痛了她似的,然后小心地为石榴盖上被子。

  等这一切做完之后,他的思维开始逐渐清晰起来,他要到村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左右街坊邻居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的反应呢?

  雪已经停了。村里静得有些可怕,家家门户洞开,空无一人。

  继宗顺着巷子来到村西头打谷场上,首先看到的是村里公用的大石碾子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堆人,虽然他们的身体已经被雪盖住了,但从形状上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一堆人。

  他一阵狂奔,用手疯狂地扒开积雪,眼前的场景让他又一次险些背过气去——躺在石碾子周围的全是村里的男性,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身上都布满弹孔。庄函之老先生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大小子,在最后一刻他还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日本人的子弹和刺刀。地上的血迹已经结成足有两寸厚的冰。

  他失神地抬起头四处望了望,发现打谷场四周草堆下还躺着一些人——那些全是赤裸着下身、被糟蹋后用刺刀挑死的妇女。里面有张胜那刚嫁过来不到半年的二妹、李占魁已经快六十的老姑……

  继宗欲哭无泪,他用手盖住自己的双眼,哆嗦着给这些妇女们整理好衣服。

  这种兽行只有日本畜牲才能做得出来!

  跪在地上的庄继宗瞪着血红的眼睛,双手握拳,一拳拳砸向坚硬的地面,直到双手砸得鲜血淋漓。

  石榴是他最亲最爱的人,可是现在她含恨而去;乡亲们对他恩重如山,在庄家营子他曾吃过百家饭、穿过百家衣,可是现在这些善良的乡亲在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折磨之后被残忍地屠杀。

  “我要杀尽这些畜牲!”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继宗狠狠发着毒誓。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