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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64

  王一民上完第一堂课,刚迈出教室,就见老李贵在门外等着他。这老头儿只轻轻说了一句话:“他来了,在校长室。”就转身走了。

  王一民没回教员室,拿着教具直接向校长室走去。从在玉旨家赶走花脸特务秦得利以后,他俩还没单独会过面。他走到校长室前,敲敲门,听见里面喊了声“请进”,才推门走进去。只见老校长孔庆繁正和玉旨一郎坐在沙发上谈话,两人谈得大概很和谐,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孔庆繁知道王一民和玉旨一郎关系很近,和自己又是世交,所以就亲切地点点头说:“一民,有什么事吗?坐吧。”

  王一民向他微微鞠了一躬说:“不坐了,我找副校长有点事。”说完就转对玉旨一郎,“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哦想和您谈谈。”

  玉旨一郎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像晴朗的天空突然飞来一块乌云,把太阳遮住一样。他翻着眼皮打量着王一民,然后反问道:“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王一民觉出他的态度有些异常,但仍然不动声色地说:“我再上一节课上午就没事了。”

  “好吧。”玉旨一郎看看手表说,“十点钟我在正对着中央大街街口的江边上等你,你能来吧?”

  “我一定准时前往。”王一民对着两位校长点点头,退出来了。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多云天气,片片白云在蓝天上浮动着,一会儿给大地罩上一层阴影,一会儿又让万物披满阳光。十点,江边公园的游人逐渐多起来了,从松花江江桥一直到水上饭店这一段是中外游人最集中的地方,每条长条靠背椅k 几乎都坐着人,有年轻的情侣,有长髯的老人,有浓妆艳抹的日本妇人,有牵着叭儿狗的西方女人,也有讨人嫌的军人、警察和便衣……王一民一个人顺着索菲亚教堂向江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想:玉旨一郎为什么不和自己在学校谈?也不请自己到家里去?却找了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他快走到江边了,江边和江心都在白云的阴影里,自己的头上却充满了阳光。阴影迅速地扩大着,从江边往自己身边移来,很快,自己头上也黯然无光了。他在这阴影里仿佛突然看见王旨一郎方才那阴沉的脸色,正像现在这天空一样:自己没进校长室以前还“阳光灿烂”,和他一照面就阴霆四合了。这是怎么回事?从和玉旨一郎相交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一副寒森森的冷脸子。这决不是无意中的冷漠,好像是一场大雷雨前的预兆。那么这雷雨是被哪阵风吹来的?为什么要向自己袭来,难道是因为向他讲了淑娟给自己画了《白头双飞图》,从而使他想起那《双龟竞走图》……王一民刚想到这里,立即摇头否定了。是呀,他曾那样诚恳地让自己“抛开人世间一切偏见,勇敢地去追求……”现在怎么能又因此而……不,决不会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不会那样狭隘和嫉妒,不会的。那么是因为什么呢?他苦思着。他站在江边上望着那罩上一层阴影的滔滔江水,猛然间,一个念头从那阴云一样的“冷脸子”上飞来,哎呀!莫非是说因为那件大事情?对,是那件大事……忽然,一条双桨小船在自己站的江边脚下停住了,一个人正坐在船上向自己仰望着,呀!正是那张“冷脸子”!王一民定睛看时,只见玉旨一郎已经脱下上衣,穿着一件白府绸衬衫,衬衫浆洗得洁白,熨烫得平整,穿在身上板板正正,连袖扣都扣得严严实实,胳臂上还箍着松紧带,一条黑领带随风摆动着。这副打扮显得严肃、庄重,甚至有点古板。他板着面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向王一民招着手。

  王一民心中的猜想已经越来越明确,他已经感觉到这股冷风的风源发自何处了。因此他对着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仍然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下江边的水泥阶梯,还没等小船靠拢岸边,他就用一只手一提长衫,然后一点脚,腾身一跃,双脚稳稳当当地落在小船的正中心,船身只稍稍往下沉了一下,连晃都没晃,这使玉旨一郎不由得用惊奇的目光看了他一下。他却毫不在意地,仍然微笑着坐在玉旨一郎的对面。他没有开口,玉旨一郎也没有搭话,他好像只顾摆弄这条小船了。

  小船是租来的,当时松花江边这种出租的小船特别多,交付一块钱的押金,就可以任意划来划去,多半是划往对岸太阳岛去的。但是今天王旨一郎却没有往那个方向划,他顺流而下地往东北方向划去。他划得非常轻松自如,双桨打在水面上,几乎溅不起一滴水花,就像水面把木桨吞吸到水里去一样,出水的时候又像有一双轻灵的双手推送出来似的,连水珠都见不到多少。他好像也很欣赏自己这划船的技艺,一声不语地向前划着,脸色随着这恰然自得的划船情趣开朗了一些。

  玉旨一郎不开口王一民也不开口,他要以不变应万变。

  船划过江心,靠近北岸了,岸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崖。因为没有沙滩,没有树木,所以游泳的和闲逛的人都不到这里来,连小船也没有一只,是一个非常肃静的地方。玉旨一郎倒很会寻找秘密谈话的场所(后来王一民才知道,玉旨一郎经常一个人划一叶扁舟,来到这里读书。游泳)。

  玉旨一郎停下桨,不划了,任着小船在岸边的缓流里浮荡着。他直望着王一民,脸色又阴沉起来,连双眉中也系上了疙瘩。

  王一民一直望着他,但态度泰然自若,一副襟怀坦荡的样子。

  还是玉旨一郎先开口了:“您不是要和我谈谈吗?请说吧。”

  “方才我是要和您谈一件事,但是现在……”王一民稍微停顿一下,摇着头说,“我向您声明:我收回要求,什么也不想谈了。”

  玉旨一郎一愣神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话只能向以平等待我的朋友谈。您从前降尊屈就,打破世俗间的界限,肯于和我这个穷知识分子交朋友,我就什么话都可以向您说。但是今天——恕我直言——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日本‘太君’的傲然之气,突然浮现在您的脸上,并已向我迎面扑来,这就使我感到您是高踞于我的头上的校长、贵人,甚至是胜利的统治者。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能说什么心里话呢?我只能听命于您,受制于您,您有什么指令请吩咐吧。”王一民说完把头微微往下一低,就像真的要俯首听命一样。

  玉旨一郎那微微发黄的脸骤然涨红起来,连大鼻子头都变色了。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你,你是这样认为的?”

  王一民仍然微低着头说:“是的。”

  “可是我,我从来也没想摆什么校长、贵人的架子,尤其是在你王老师面前。”玉旨一郎仍然面红耳赤地说着,他激动、焦躁,甚至有些委屈地说,“当然,我今天确实对你有疑问,有看法,甚至是不满。就是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但是这没有一点想高踞于你头上发号施令的意思。我只是想请你解释清楚一个问题。”

  王一民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请讲吧。”

  玉旨一郎的眉头又皱到一块儿,脸色也由红转黄地阴沉起来。他的头微微往下一低,声音也低沉地说:“我昨天听见一个非常悲惨的消息:饭田大佐所率领的一千多名精锐部队,全部战死了!共产党游击队预先知道了这次非常秘密的军事行动,做了周密的部署,才造成这么大的一场悲剧!”玉旨一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着王一民说,“现在当局正在追查是谁泄漏了这件军事绝密,已经把惟一知道这件事的一个满洲特务抓起来了。我不知道这个特务的情况如何?我只知道我曾经向您——我所敬重的朋友透露过,我当时完全是出于对中国爱国志士的人道同情,希望他们不遭袭击,不在睡梦中惨死于炮火之下,能够安全地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可是我没料到,你的同胞得救了,我的同胞却惨遭杀害了一千多人,毁于一旦,也可能就毁于我的几句话中。我仿佛看见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号啕痛哭,在痛不欲生;我仿佛看见他们抛下的孤儿寡母,一家老小。这是多么大的一场悲剧呀!我,我是不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朋友,你听懂了我的话吗?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玉旨一郎越说越激动,越悲愤,最后,他竟泪眼欲滴地直对着王一民伸出手去。

  王一民也越来越激动地直望着他。这时,他尽量抑制着自己激动的感情说:“我不但完全听懂了,而且深深地理解你,甚至想为你分担那些精神上的痛苦。可是,我也不得不指出,你同情、帮助中国人民,原来是有条件的,是在不伤损日本帝国利益的情况下,才能遵照今尊大人的遗命,把手向中国民众伸出来。我现在想先请你想一想:这现实吗?可能吗?战争总是要死人的,精锐的饭田部队进山了,如果扑一个空他能甘心吗?他上有飞机下有大炮,他会进行无情的追击,他不但要杀死那些爱国志士,还要杀死无辜的平民百姓。”说到这里,他用手往北边一指说,“前年,就在这松花江以北地方,日本侵略军为追击东北义勇军和丁超、李社将军的部队,调派几十架飞机,狂轰滥炸,使许多村落成为废墟,许多人口密集的县城变成一片血海,我的一位亲爱的同学,家住离这一百多里地的巴彦县,一家十八口人,老少四辈同堂,平日过着被全城人称赞和羡慕的友爱和乐生活,却被一颗炸弹炸得一口不剩,上到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刚刚降生的婴儿,都在一瞬之间被炸得尸骨不全,从这个地球上给消灭了!像这样被无辜杀害的人家,又何止万千。现在日本侵略者,包括今叔阁下在内,在哈尔滨这样国际城市里尽量制造假繁荣,实行怀柔政策,但是在广大的乡村,却每时每刻都在屠杀着中国人民。”这时,他又伸手指着船旁的土崖说,“您看那里草木长得多么茂密,蒿草长得多么浓郁,但是却没有一棵树木,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前年,日本侵略者在这里集体枪杀了一大批抗日志士,我的几位老师和同学的尸骨就埋在这里;我方才看您划船划得很好,想必您也有很好的水性,如果您能潜游到江心深处,您会摸到无数中国人民的尸体。他们都是被用铁丝捆绑在大石头上,沉进松花江底。您方才说您听见一个‘非常悲惨的消息’,您只听见一个,心情就觉得沉重了,可是我们却天天听见,不但听见,还看见,有时甚至还要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毁于一旦!所有这一切,我不知您——一位同情中国人民遭遇的人道主义者,是怎么看的?您是不是也能告诉我一下?”

  玉旨一郎的头上流下了汗珠,涨红的面孔转成淡黄,由淡黄又转而发白,他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块,好像要绞断自己的手指,他的嘴角牵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慢慢地将头低垂下去。

  王一民又激动地说道:“您听到饭田大佐和他所率领的部队被消灭而难过,可是您想没想过,饭田大住从在日俄战争中把日本得胜的旗帜插上中国土地以后,几十年间就一直在中国横冲直撞,他率领着他的部队从旅顺口一直杀到黑龙江,他的罪恶双脚踏过多少中国人民的尸体,他的战刀不知砍掉多少中国人民的头颅,死在他手下的无辜人民,他们的鲜血可以染红滔滔的松花江水。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刽子手,难道中国人民不应该向他讨还血债吗?他的死,本是罪有应得,可是您却觉得难过,却要提出质问。这就不能不使我对您的同情产生怀疑。如果您的同情只是您矛盾心情中的一点自我安慰,甚至是一点自我标榜和点缀的话,那么我请您赶快把船靠上岸边,我要一个人在那没有墓碑的烈士墓前祭奠一番,然后另找一条小船,荡回南岸,坐在一中学校里,听候您的发落。如果您要抓一个人为您那饭田大佐报仇的话,我倒是非常合适的。我知道,只要您轻轻一句话,我就会被碎尸万段;我知道,包括今叔阁下在内的侵略者们,现在已经向哈尔滨的知识界举起屠刀了。我的好朋友,中国人民的作家塞上萧先生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今天找您本来就是要说说这件事。可是现在好像连我自己都要步人他的后尘了,这也是生活对我的极大嘲弄!”王一民说到这里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说,“你方才要我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回答完了,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回答,请您发落吧。”

  玉旨一郎一直低垂着头听着,但是当听到塞上萧被捕那段话的时候,他的头突然抬起来,惊讶地看着王一民。等到王一民住口以后,他立即问道:“我先问一下,您方才是说写《茫茫夜》那位非常有才华的作家被捕了?”

  “正是。”

  “几时被捕的?”

  “昨天夜里。”

  “为什么?”

  “不知道。”

  “哪里捕的?”

  “这倒弄明白了。领头的就是跟我到府上的花脸特务秦得利。他是葛明礼手下的得力干将。”

  “这么说是葛明礼派去的?”

  “估计是。”

  “好。今天午后我就去找葛明礼。”

  王一民高兴地说:“这么说您对我……”

  “我对您……”玉旨一郎一拍王一民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说,“您是个真正的爱国者,站在中国人那一方面,您说的都是对的。但是这并不能完全抹掉我心中的悲伤。先抛开饭田大佐不谈,只说那一千多日本士兵,他们中间绝大多数都是被迫来到中国的,他们是无辜的,可是现在却丧生在无情的战争中……”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您这最后一句话倒真说对了。”王一民在玉旨一郎的哀叹中说道,“战争从来都是无情的,枪炮一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问题是作为一个主持正义的真正人道主义者,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是侵略的一边还是反侵略的一边?是……”

  “好了,您别说了。您的话是对的。只是我……”玉旨一郎挥挥手说,“我们先不辩论了,有些问题我还要再想想。现在已经到十二点了,我们把船划到水上饭店去,他那里有别处吃不到的乳猪,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再谈谈。”

  “不,我吃不进也喝不下。”

  “为什么?”

  “我的好朋友塞上萧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只盼能快把他解救出来。”

  “我们最多再耽搁一两个小时,完了我立刻就去。”

  “您晚去一分钟,就可能使一位天才被彻底毁灭了。”

  “有那么严重?”

  “现在中国人的生命已经不如一条狗了。”

  “好吧。一郎照办。”

  玉旨一郎掉转船头,迅疾地向江南岸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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