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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突击队

第21章

  午夜子时。

  在满洲国首都新京市郊区静月坛湖畔的松林别墅,被笼罩在淡淡的夜雾之中。偶尔,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将乳白色的夜雾撕得支离破碎。风消逝后,雾懒洋洋地重新聚拢在一起,使这座被丛林遮蔽的别墅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肃穆。

  这座别墅在设计与建造上,可堪称为一流。银白色的屋顶,哥特式的门窗,大理石铺砌的露天楼阁阳台,宽敞豪华的客厅。所有这一切都被那郁郁葱葱的人造园林,巧妙地遮掩着,簇拥着。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这不过是关东军宪兵司令部许多别墅中的一座。而目前居住在这里的,则是秘密谍报人员——“春山云子”。

  她醒了,时针已指向午夜子时了。她没有按铃召唤女仆,这会搅扰午夜的宁静。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血腥杀戮,她才格外珍惜这午夜的祥和与宁静。

  她来到隔壁的卫生间,将浴池里放满热水。然后让身体慢慢地没入水里。直至那舒适温暖的水流环绕着她。她喜欢躺在浴池里,让喷出来的热水能从各个角度按摩她的腰部与腿部。她喜欢从镶嵌在天花板上的镜子中,欣赏自己的秀姿芳容。她觉得自己的侧影比正面更妩媚动人,就如珠玉般玲珑剔透。从正面则显得柔和温婉,却又不失落落大方。那一头披垂双肩的浓密秀发,窈窕的腰肢,丰满高耸的胸脯,以及那显露着诙谐的弯曲的嘴唇,和修长健美的双腿。都使她先天就具有了让男人,宁可犯罪也要得到她的天资。即便是浸泡在浴池中,她也始终认为浴池就如同一幅壁画,应当包涵诸多情愫与色调的极致。她崇尚的是简洁、庄重、与实用,她讨厌体现性别特征的装置与摆设。在她的头脑与行为标准中;“只有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才能更清楚地了解与认识女人,才能更充分地发挥女人的天赋与特色,才能更有把握战胜男人。”因为她首先是一名从事特种作战的日本军人,其次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冷面杀手,由此才奠定了她在谍报战线上的地位。

  她那双明辨真伪的慧眼,是从父亲的骨髓与恩师的教诲中继承下来的。她那渴望杀戮报效民族的一腔肝胆,是从母亲的血管中延续下来的生命基因。她崇尚日本武士刀的刚烈与樱花坚贞洁白的品性。她迷恋苍鹰捕获猎物时的高傲与勇猛。不错,她并非出自什么特别显赫的名门望族。然而其父母的雄厚经济实力及家族的声望,也足以为她铺一条阳光明媚的人生之路。让她想不到的是,“九一八”的一声炮响,整个大和民族沸腾了,东瀛三岛疯狂了。她的母亲毅然决然地将年仅十三岁的她,送到日本最著名的间谍学校的校长——衫田友彦的麾下。然而衫田校长以孩子太小,却不具备当间谍的资质为由拒绝了。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年仅十三岁的云子,从门缝里看到母亲与衫田校长紧紧拥抱在一起,而且热泪纵横。她偷听到了一贯矜持严谨的母亲,在衫田校长那赤裸裸身体下发出的幸福欢畅,如醉如痴的呻吟声。

  她知道这是一个到死也不能说出去的秘密,她还知道了一个只有到死才能对校长明言的秘密。

  更让衫田校长想不到的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时。他才发现云子的母亲——岛村杏子已割腕自尽了。并留下了一封用血写的遗书;

  “衫田君;

  我走了。从我失去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死了。我的责任和义务就是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牵挂与拖累,也不想再作对不起我丈夫的事。所以我只有离开这个世界!

  我将这个孩子交付于你,这是你的责任与义务!将这个孩子培养成日本最出色的谍报之花。也许这样做很残忍,但大和民族需要她。对中国的战争需要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也许她会怨恨她的母亲,但大和民族的后代儿孙会感谢她的,会铭记她的!

  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要让我的血白流,不要将我的希望付之流水。将孩子培养成人,培养成让我们大和民族感到光荣与骄傲的人!请记住你的责任与义务!请记住你曾对我的允诺!

  深爱你的人,岛村杏子

  以血鉴之。

  衫田友彦流泪了,他跪下了。他恭恭敬敬地给他所爱的女人磕了三个头。她将云子认作螟蛉义女,收为他的得意高徒。

  云子成为同文书院松江分院谍报人员特训班的新学员。

  满洲国同文书松江分院,是日本关东军培养高级间谍的场馆。她坐落在松江省齐齐哈尔市西南,约七公里的泗水岛上(现在的明月岛)。这是一坐四面环水的岛屿,面积约360公顷草木繁茂风景秀丽。日本关东军之所以选中此地,无非是看中了她的与世隔绝。因这所院校从建成到最后撤消,都始终奉行的校规就是“训练、学习、修心养性、远离尘世、永远沉默。”

  同文书院松江分院,是四周有回廊的一组简陋石砖建筑。庭院四周是敞开的拱门,阳光透过拱门照在绿草茵茵的地面上。学员就在这绿草地上无声无息地走过,这里的日程安排没有日夜之分,没有春夏秋冬的区别。这里的每个人必须摒弃日本民族的生活习俗与文化,必须以一个中国人的风貌出现。穿中国传统的服饰,食中国民间的饭菜,欢度中国民间的传统节假日,包括去赶集逛庙会。绝不允许说母语(日本语言),而只能说中国语言,无论是在正式场合还是非正式场合。配发中国军队制式武器装备,讲解中国军方的各项条令与规矩。彼此之间以中国民间的亲戚名称来称呼,并定期轮换称呼。

  学员们分别来自各个不同的地区与单位,背景也不尽相同。有贵族、平民、农民、学生、军人及医护人员。初来时还有贫富之分,开化与愚昧之别。但现在他们同是天照大神庇护下的民族精英,是关东军期待的谍报之花。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献身大和民族的伟业,赢得这场战争!

  云子并不喜欢这所学校,这里的生活似乎比任何一所学校都清苦。那粗糙难以下咽的食物,那用手工织成的粗布缝制的衣服,那铺着硬木板和稻草的床都一度使她如卧针毡。但渐渐地她开始适应了,并习惯了。她已放弃了肉体的享受,放弃了个人的欲望与贪婪,放弃了自己作选择的自由与权力。她已摆脱了尘世对她的诱惑,得到了一片安宁。有了一种与天照大神融为一体的感觉,有了一种与生俱来更是难以名状的超脱与宁静。她忘不了义父将她送到这里来的目的,更忘不了浸泡在血泊中的母亲那至死也未曾瞑目的眼睛。

  从她踏入这所学院的第一天,教官就嘱咐道;“凡是来此接受培训的人,必须保持精神上的孤独与高傲。而沉默则是独善其身的保证。”

  “是,教官。”

  “你的第一课,就是改过自新。摆脱从前所有的习惯和欲念,忘记过去的一切。你必须以苦行僧般的修炼,来净化自己的生活理念。以便确认新的行为准则。彻底改变自我意识与尊严的价值。记住:你不是在完善个人的道德规范,是在为大和民族的希望而净化自己的灵魂和血液。”

  “教官。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修行,而是要学会杀人的技巧。”

  “你错了。在你的眼中,对手是一具有血有肉的生命。但在你的心中,他们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障碍物。重要的不是你如何用手去杀死他,而是如何用心去杀人!杀人于有形之间,这是士气的本能。杀人于无形之间,这才是谍报人员的特色。”

  她的苦行僧般的修炼,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射击、剑道、跆拳道、柔道、拳击、搏击、各种通讯器材的使用与维修、枯燥乏味的密码、渗透与反渗透、窃取情报与反窃取、使用地图与绘制地图、如何套取情报、如何寻觅人性上的弱点、英语、汉语、俄语、数学、化学与医学、暗杀与爆破、心理战与媚惑术、各种复杂条件下的生存技能、各种机动车辆的驾驶与维修、各种礼节与修饰---------。项目之多、种类之繁杂、训练量之大、时间之紧、纪律之严酷都远远超出一般人所能想象。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淘汰。然而出身豪门的云子,却成功的跨越了体能与性别的障碍。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初级学业的考核,并初步显露了从事秘密谍报工作的天赋与才华。

  当衫田校长接到云子的训练成绩考核单与综合素质鉴定书时。他长长叹了口气:他真的不希望云子走上这条不归之路,可她的天赋与才华又注定这无疑是最适合于她的人生之路。直觉告诉他——她会成为最出色的帝国谍报之花,她会赢得辉煌与荣耀!

  衫田校长终于签发了,对云子进行高级层次训练的决定。

  问题出来了,云子性格及人性深处的弱点终于显现了。

  云子接到了作战任务。奉命与宪兵司令部的一支特种作战分队,秘密潜入苏联境内抓获一名苏军高级情报官员。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悬挂在林梢上的太阳已失去白天的淫威,在山峦与天际间的相接处变成一只破碎的蛋黄。汁液流淌下来,浸染着大地的轮廓。如果说长白山的夜色,是从高处向低处扩散弥漫。那么中苏边境的夜色,却是从地缝里、岩石中、庄稼地的垅沟里、从各类野生植物的根部,沿茎杆向上一缕缕,一丝丝、一团团、一片片、一线线挤出来的。就像在一盆清水中滴入一点墨汁似的,缓缓的、柔柔的、轻轻的,呈螺旋状向四周扩散翻滚,直至将宇宙间的一切都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时九名日本特种作战人员沿满洲国东宁县的沟渠,悄然进入苏联境内。这就是由宪兵少佐武藤信义为首的捕俘小分队,这是对云子的第一次实战考核。

  进入潜伏位置后,武藤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势。他发现此地是锡霍特山脉的支系,由东南向西北蜿蜒伸展进入中国境内。它的东北方与乌苏里斯克(双城子)遥遥相望,它的东南方则是符拉迪沃斯托克那狭长弯曲的海岸线。而它的背后不足五百米则是中国的边境线。苏军边防连的营房设在半山腰一处向里凹陷的山谷里。那是十九世纪末期,俄罗斯沙皇军队修建的一座要塞式古堡。墙体是用条石垒砌,表面布满了厚厚的苔癬。原木制作的双扇向外对开的大门,门板上缀满拳头大小的铁钉。它南面紧傍日本海,与中国边境线遥遥相望。海拔高度越在八百米,山虽不高却长满了高大粗壮的原生林木。

  从山下至古堡要塞,有一条环形盘绕的简易公路。沿公路下行约五百米处,则突起一座枝繁叶茂的山岭,人称姊妹岭。长满了粗壮的柞木、桦树、灌木丛。环山路在此处分成向北、向西、和向南的三条叉路口,构成上下山的必经之处,实属咽喉要道。就视线角度而言,置身在古堡要塞上对这个三叉路口是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

  武藤放心了,他知道将伏击地点选在三叉路口是明智的。他的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什么狗屁边防军,连起码的屯高山必守咽喉控要道的道理都不懂。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又计算了一下行动所能允许的时间极限;妈的,只能有三分钟的余地,否则脱身可就难了。

  他对第一战斗小组的三泽说;“你的任务是当苏军把大门打开的瞬间,用火焰喷射器将大门封闭。并用机枪打它一个弹匣,然后立即向我靠拢。”

  “那他们的步兵冲出来呢?”

  “放心,没四分钟他们绝对不会往外冲的。”

  他又来到山下对云子说;“你与石原的任务,是将进入三叉路口的车辆及行人就地击毙或打掉。绝不能让他们靠近三叉路口。”

  云子有点担心地问;“是老百姓怎么办?”

  “放心!这里绝不会有我们的朋友。”

  说罢。他便返回三叉路口,等候目标的出现。

  此时东方已显出朦胧地光亮,乳白色的晨舞已像纱幔一样轻轻飘荡着。潮湿的雾气在群山之间,翻翻滚滚。随着阳光强度的增加,愈来愈趋于透明。山谷里的拂晓是宁静的,静得让人心里发悸。丛林里特有的蚊蝇,小咬、瞎蠓、已开始肆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儿,争先恐后地唱响轻盈的晨曲。

  突然负责监视三叉入口的铃木发出信号;“目标出现!”

  山下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的“突突”声,还有汽车的轰鸣。眨眼间,一辆墨绿色军用三轮摩托车沿公路冲了上来。挎斗里坐着一位身穿笔挺军官制服,手捧一只桔黄色公文包的军官。驾驶员是一位浑身油渍的年轻人,后坐上跨坐着一位背负着冲锋枪的警卫员。

  当摩托车与潜伏地点成斜线时,武藤的枪响了。只见那个摩托车驾驶员的前额骨突然爆裂了,他身子向后一仰,一头栽了下去。

  山口的枪是与武藤的枪同时打响的,驾驶员掉下去的同时,那个卫兵的身体猛然向上一挺,又一头扑倒在驾驶员的座椅上不动了。

  失控的摩托车一头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巨大的惯性根本不容那个军官做出任何反应,他的身体就像皮球似的飞了出去,又重重摔在大树的根部。

  山口几大步就窜了上去,将军官捆了起来。

  跟随摩托车后面的那辆军用越野吉普车刚想刹车,云子已起动了火焰喷射器的击发装置。顿时雾化了的汽油,转化成青白色的火焰犹如一股怒涛将吉普车吞噬了。吉普车瞬间就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油箱相继爆炸。整辆车被撕裂了,粉碎了、燃烧成无数飞溅的火团。

  云子和石原扑上去时,什么都结束了。现场惨不忍睹,到处是残肢断臂及四具被烧焦的尸体。一具妇女的尸身横躺在燃烧的轮胎上,散发着焦糊的臭味。路旁一株低矮的松树枝杈上,托住了一具血肉模糊婴儿的尸体。她的头颅被爆炸的碎片切去了上半部,鲜血及脑浆仍在汩汩流淌。婴儿的嘴里含着一只乳黄色奶嘴,小手上还抓着一只溅满血渍的洋娃娃。

  石原惊呆了,他沮丧地背转过身去。呆若木鸡的云子,脸色像死人似的一样苍白。眼睛直勾勾的,颈部及额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她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地声响,她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剧烈扭动几下便不动了。

  当三叉路口打响时,古堡里的苏军开始行动了。硬木制作的大门刚推开的瞬间,三泽按动了火焰喷射器的击发装置。顿时一股温度高达一千度的火流封闭了古堡大门。金次又向大门发射了满满一弹匣机枪子弹,大门前顿时沉寂了。

  武藤上前一步将云子的嘴撬开,拔出匕首,又对石原吩咐道;“按住她的手和脚。”说罢。用匕首往云子的嗓子眼里捅了一下,又迅即拔了出来。

  云子的身体猛然痉挛了一下,上身向前一倾,嘴里涌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又咳嗽了几声,才缓过一口气来。

  武藤一手揪住云子的衣襟,一手抓住她的腰带,“嗨”一声就将云子扛在肩上。大声吩咐道:“把火焰喷射器扔掉,架着战俘,快撤——!”

  战俘顺利带了回来,云子却住进了医院。

  她怕见阳光与陌生人,怕听到流水的哗哗声,怕受到风的吹拂。她已显得是那样憔悴疲惫不堪,苍白的面容就如同是没有生命的面具。眼前跳动的总是那不幸惨死的婴儿,脑海里萦绕着那血腥的延续,心头弥漫着那苍白迷惘的困惑。她的精神状态已濒临绝境,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已达到了极限。

  衫田校长沉默了。坦率地说,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如果说环境造就了性格,性格又注定了命运。那么在这种残酷血腥的战争中,你又怎能去设想一个连鸡都未杀过的文弱女子,面对血与火的杀戮而不会出现瞬间的失态呢?这原本就是集人类天性中最卑劣、最丑陋、最无人性的畸形社会文化。

  他知道人一旦陷入这种精神状态,是要经历一个较长的心理及身体调整期的,甚至于终生都无法从这种记忆中解脱。除非是借助于某种常突发性地剧变,或许还有可能创造奇迹。

  他行动了,他拿起电话;“秘书,通知通讯专业特训班的萩原君,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萩原俊树,十九岁。体形略削瘦,但很挺拔。戴一副深色近视镜,不很善于言谈。专业是通讯及破译密码。因曾在苏联生活过,故精通俄文。

  “校长,学员萩原俊树奉命前来报到。”

  “坐吧。”衫田校长不想拖延,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与云子小姐之间的恋爱关系,对此我不想反对你与云子的恋爱关系。但我作为她的长辈与监护人,有权知道你对她的爱已达到什么程度?也就是你对她的爱有多深?”

  萩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以严酷与冷默而著称的校长,竟然会如此宽容大度。又会如此善解人意。他的眼睛湿润了,嗓音哽咽地说;“我爱云子!我愿为云子小姐作任何事情!愿为她奉献我所拥有的一切!”

  衫田校长期待的就是这句话。“好吧,我相信你!但云子目前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所以为了云子的健康,为了大东亚圣战,为了大日本帝国的事业。我需要和你借一样东西,你肯借吗?”

  萩原君连想都没想,就大声回答道;“愿意效劳!只要我有的,校长您和云子小姐随时都可以拿去。”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要的就是让云子放心,让大日本帝国感到骄傲的忠心!”

  “这是我的荣幸与光荣。”

  “这样吧。给你两天假,你代表我去齐齐哈尔陆军医院去看望云子小姐。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也很想你。我这里还有几盒点心与糖果你也给云子代去,并替我向她表示问候,并祝她早日康复!”

  “是!我替云子小姐谢谢校长。”

  “马上起程吧,车在门口等你呢。”

  泗水岛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若想去齐齐哈尔需先乘船,大约需行驶四十五分钟。而由码头至齐齐哈尔,还有大约十公里的旱路。

  萩原登上码头时,天色已近午夜。他不敢耽搁匆匆向市内奔去,可还没走出多远。路边的灌木丛中,突然窜出两个身穿黑衣黑裤的彪形大汉。

  萩原一愣,还没等他反映过来。夜色里就响起一下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就觉得头部似乎被大锤重重砸了一下。旋即这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前额,撕裂了他的大脑神经中枢,又从后脑部位钻了出去,留下一个约食指大小的弹洞。他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地上似的,叉开双腿慢慢倒了下去。

  此时他的意识尚未完全离去,他已认出了凶手,但他却什么都没说。他终于在生命最后的瞬间,明白了校长要借的是什么了。

  当衫田校长跨进病房时,云子已清醒了。她那茫然的目光凝视着天棚顶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圆。黑亮的瞳孔在布满血丝的眼白里缓缓移动着,仿佛是一支受到惊吓的松鼠在犹豫和试探。她那青紫色的嘴唇在微微抖动,颈部额头的血管在缓缓蠕动。偶尔,又猛然跳动一下。满脸的潮红一直红到发际鼻翼,涨得凸起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一条浅显的皱纹,从紧咬住的嘴角向微微抽搐的下颏伸展过去。她的双手不时伸开又迅即握紧,似乎在尽力捕捉一根虚无缥缈的绳索。

  衫田校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若是个有种的军人,听着,你没有别的选择。做你母亲希望你做的事。至少她不会希望你躺在床上哭吧!”

  她愣了一下,却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笑了,顺手将一本书递给云子;“这本书是我从家乡带出来的,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书。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是希望能对你有所启迪和借鉴。”

  这是一部沉甸甸的装潢十分精美的书,封皮上印着一圈金色蔷薇花围着一块半躺着的方碑,碑上刻着一行烫金的英文大写字母。

  “是荷马史诗?”云子惊喜地叫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一部极难弄到的原版书。

  “是荷马史诗。”校长肯定地点了下头,又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闷,但重要的是你必须要保持一种积极的心态。必须有勇气面对人生的突发事件,不能因这些突发事件而使自己生命贬值。荷马史诗中的阿加门农,为了能当上统帅亲手将女儿送上祭坛。希腊人为了夺回美女而将整座特洛伊城夷为平地。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不去普度众生。却卷进这场阴谋与屠杀之中。为了一个女人,就将整个国家与民族投入战争与杀戮之中。这是野蛮?还是文明?是善?还是恶?可有谁谴责过那场战争吗?人们感到了什么,怕不是愤怒与不平吧?为什么呢?不就因为那场残酷的战争,产生了一部人世间最美丽的神话吗!人类发明了铁与火药,是它们使人类摆脱了愚昧野蛮的原始状态,进入了文明的初期状态。但铁与火药却是进行战争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是制造武器弹药的必备用品。那么它们是文明的天使?还是野蛮的魔鬼?”

  云子的眼睛一亮,她显然是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思想触动了。她紧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思索。

  校长曾不止一次在自己的眼睛后面,去仔细地观察一个人。而今天他却是以一个长辈的胸怀,在感受一个女孩子的困惑与迷惘。他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女子。她的学识、她的性情、她的品质、她内在的文化底蕴,都比她的外表要更丰满,更具有韧性。她并不泼辣尖刻,但目光却相当犀利。她大胆,却又绝不为简单的好奇心所驱使。她活跃,却仍不失女孩子都有的那种羞涩与拘谨。她听你讲话时会很认真,思索时也很深沉,但她回答你的问题时,却能一语中的却又不使你难堪。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该是最后一击的时候了。

  他说道;“我们大和民族是座在火山口上的民族,是骑在印度洋与太平洋两大地质板块衔接处上的民族。它的任何一次碰撞或震荡,都足以将我们的国家及整个民族彻底毁于一旦。我们在中国并不是争勇斗狠,更不是打家劫舍。而是为大和民族的生死存亡,是为我们的后代儿孙争一席安身立命的根基。我们不想开杀戒,可那些中国人对我们又何尝有过片刻的仁慈。我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更不敢心慈手软。否则我们就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后代儿孙!”

  说罢。他提高了嗓音,对门外喊道;“抬进来——!”

  门开了。两名宪兵将一副担架抬了进来,随即又悄然退了出去。

  云子注视着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他从头到脚都被一匹白布遮盖着,渗出的血迹已干涸了,呈现出皱巴巴的紫黑色。

  她不解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和我有关系吗?”

  校长看了云子一眼,叹了口气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云子慢慢将白布掀开,她愕然地惊叫一声。身体骤然摇晃了一下,双膝一软,跌倒在地。

  担架上躺着的是一位身穿日本宪兵制服的军人,他的确是死了。可那已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而分明是被残忍肢解后的零散碎块。四肢与头颅分别被砍了下来,却又摆放在它原本应在的位置上。眸子已被人挖去,留在面部的只是两个血糊糊的窟窿。剖开的腹部,敞露着黯青色的五脏,散发着股股难闻的腥臭味。前额眉心正中,有一约无名指大小的弹孔,已被淤血填满了。已破碎的宽边眼镜,用手帕包裹着置放在身体旁。

  “是谁干的?”她像疯了一般吼叫着。

  “是支那人!”校长阴沉着脸,冷冷地回答着。

  “这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事?”

  “昨天晚间约10点30分左右。被害地点距码头不到600米的公路上,他是在去医院探望你的途中遇害的。”

  “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怎么会------?”

  “从现场的勘查中。可以看出支那人是躲藏在路边的灌木丛中,突然开的枪。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是巡逻队发现的。”

  “凶手呢?抓获了吗?”

  “击毙了两人,跑掉两人。现在正进行拉网式搜查。”

  云子已泪流满面了。她忘不了萩原曾给予她的温馨与抚慰,忘不了她曾与萩原对天盟誓的场景。那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呐!他做梦都想创建一家大型通讯器材株式会社。可现在呢-----。她哭了,哭得是那样无所顾忌。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懦弱卑微,一种来自整个世间的沉重压力,将她压缩得蜷屈在萩原的遗体旁。她终于在尽情发泄内心的痛苦与委曲中,澈悟了母亲在割腕自尽时的耿耿衷肠,明白了母亲以血荐轩辕的良苦用心。她懂得了任何一种文明的进化,都是由浸泡在血泊中的野蛮杀戮来催生并激化的。善从来就是要靠“恶”来实现的。也许这很残酷,也极不文明。但这是关系到大和民族的生死存亡,这是大日本帝国的立身之本。她终于理解了东条首相的一句明言;“历史不是由书生来写的。历史是由军人那带血的剑锋创造的。大和民族的疆域将由军人的足下延续拓展!”

  “云子。横下一条心吧,我们还有选择吗?”

  校长的话音方落,云子情感的潮水终于冲破了沮丧,压抑、绝望的堤坝奔涌而出。这声声嚎啕,就如同尚未成熟却已遍体鳞伤的幼狼,在旷野里的嚎叫。悲愤而不沮丧,凄楚而不自弃。

  他笑了,他知道云子没被击垮,她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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