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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十九章 三

  午夜十二点,范大昌送杨晓冬回到原来的囚禁室。他威胁杨晓冬说:“按着你们母子的所作所为,有几个脑袋也被高司令亲手砍掉啦。活该你命大,多田顾问从北京打来电话,加上我们大家替你讲情,高司令又给你留个最后的机会,限你二十四小时内列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单,就是说明天夜里十二点钟做出交代来。生命对人只有一个,机会对你只有一遭,要死要活,是长是短,你自己打主意吧。我跑前跑后的,对你也算尽到责任了。”

  “闭上狗嘴,滚你的蛋!”

  范大昌走后,杨晓冬回肠九转,脑子里翻腾滚转着今后的问题,先考虑到“死”:“死”对于一个同志是严重的考验,但对真正革命者来说,死并不是困难的,也并不是可怕的。古人说:“死不可悲,可悲是死而无补。”以现在的观点看来,是死的价值问题,是以死换取党的荣誉和胜利问题。金环死了,母亲死了,她们死的光荣。自己又如何死呢?在这二十四小时内能做点什么呢?他又想到“生”:想到所有越狱求生的办法。他整整想了一夜,一会儿也没睡,一个妥善的办法也没想出来。

  模糊中,听见外边铁锁响,门开了,进来送早饭的换了人。这是个黑胡子伙夫,用托盘端着馒头稀粥走到栅栏跟前,他招呼说:“事急先吃饭,可别糟践了身子。”

  杨晓冬听出是同情的声音,无言地向他瞥了一眼。

  黑胡子自言自语地说:“谁也知道我老赵心眼好,馒头做的喷香。”

  杨晓冬灵机一动,伸手拿起他所示意的那个馒头。仔细打量来人,骤然想起他就是被释放的伙夫老赵。才要同他讲话,守门警卫进来喝斥老赵说:“你想拍共产党的马屁不是?

  当个伙夫还有什么夸口,放下东西,快滚出去!”

  老赵并不让他:“你把话说和气点不行?当伙夫就低人一辈,你三天不吃饭试巴试巴?干吗拿舌头压死人。”

  警卫伴同老赵出去了,杨晓冬乘机掰开馒头,发现一个黄蜡丸。丸里有揉皱了的纸条,写着:

  别焦急,外面准备劫牢救你,注意配合,若有意见,亦请告知,梁韩。

  他晓得这是梁队长和韩燕来的代名,知道外面同志们为他的事情非常关心,心里非常感动。本来不想吃饭,为了不辜负同志们的希望,发着狠喝了一大碗稀粥,吃了两个馒头。同时准备了几句扼要的话,等老赵捡家具时叫他捎出去。不料这卫兵十分狡猾,他们见刚才老赵话多,根本没让他再进屋,餐具是卫兵给端出去的,即使这样,杨晓冬不灰心,既然与同志们取上连络,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当前最主要的条件看来是时间,没有时间,外面将无能为力。中午范大昌来催他的时候,他向范提出两条意见:头一条是要求敌人立刻杀死他。第二,如果敌人不这样干,那就要改善他的生活待遇,给他自由,给他延长时间,他表示,二十四小时那种最后通牒的方式,他坚决拒绝,起码要给他一周的时间。经过范大昌同高大成几次说情,勉强答应给他改善生活,有酒有肉有书看;但人身不给自由,仍住这间屋子;时间最难宽容,只答应延长两天。

  杨晓冬利用争取到的条件,作着种种准备。先利用看书的机会写了封信,说明敌人防御森严,不能用袭击司令部的方法,只能利用关系从内部设法营救,还得抓紧三天以内的时间。他提出内部营救,需要过五关:第一关是栅栏的元宝锁,第二关囚门有锁还有看守,第三关横墙有卫兵,第四关院里有流动哨,第五关不是出营门,他提出钻他当年钻过的那条阴沟。这些难关中最突出的要算牢门站岗的这一关,但无论如何要抓紧三天以内的时间。他注意了守卫人员的情况,守卫的都是高大成的护兵马弁,这是一群亡命徒,一般说来都是反动的,但也有最坏的较坏的与坏中较好的区别。经过他的分析体验,大体得出值班时间和换岗规律:每三个钟头一班,日夜八班轮流,早晨四至七点的比较老实,晚上九至十二点的比较马虎。据此,他提出调整吃饭时间,说夜里饥饿,要求把早八点的饭提到六点开。这一条争取到了,老赵第二次送早饭时能进屋了。杨晓冬偷偷地将白酒贮存起来。他用一块馒头在元宝锁上捺了个模印,连同写好的那封信都准备好,在老赵收拾餐具的时候,他迅速递给他,轻声说:“最迟要在第二天早晨回信。”

  晚上九点钟的警卫上岗了,他试探着同他们交谈。两个门卫,一个年轻的什么也不敢说,只是听那年长的指挥。年长的有三十多岁,外号“独霸天”,是高大成的老手枪队员。他喜赌贪杯,好管闲事,曾在连队当排长,因醉酒打了营长的太太,撤职回来当警卫员。独霸天知道杨晓冬处有酒,便主动要求酒喝。当杨晓冬答应的时候,他竟将门锁打开,一面喝酒,一面同杨晓冬聊天。年轻的伙伴稍加劝阻的时候,被他骂的狗血喷头。

  独霸天贪馋喝酒的工夫,杨晓冬激动的特别厉害。他真想乘此机会杀死门卫冲出去,又怕孤掌难鸣,惹出漏子来,最后还是耐心地等待着。心情这样紧张,整夜都没睡稳,几次做梦向外冲,几次都没冲出去。他害怕了,怕这样神魂颠倒会说梦话暴露秘密,便竭力控制自己,后半夜根本没合眼。从早四点钟便等待老赵的回信。六点钟到了,老赵按时送饭来了,但他今天只能将饭菜交给门卫。这是范大昌出的主意,他怕杨晓冬延长时间发生问题,从新调整了警卫部署,不让杨晓冬同警卫以外的任何人接触,连栅栏上元宝锁的钥匙都亲自掌握起来。这样杨晓冬便失掉了同老赵见面的机会。

  这天早晨没能同老赵会面,就等于同外面断了联系。究竟外面能否援助他,根本不得而知;即使这样,杨晓冬仍然保持了高度的冷静。这天中午范大昌催他的时候,他说:还有十二个钟头的时间,时间不到,任何人不能强迫他。范大昌对他的话是将信将疑,但对他这样的人,也不敢过分执拗了,只好耐心等待夜十二点。

  晚饭还是老赵送的,照例是不能进来。杨晓冬觉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便高声怒骂道:“我就吃你们这最后一顿饭了,为什么饭菜搞的这么糟?”随手把菜盘抛出去,希望老赵能够进来同他见个面,然而进屋捡盘子的还是卫兵,这就是说,最后与外边联系的机会完全破灭了,他着急起来。外面不能援救,莫非就只有死的一途?想到死,心里一阵异乎寻常的紧张。静一会儿,自己问自己:“你怕死吗?你不知道生和死是密切相连的,跟白天连着黑夜一样嘛,有啥稀奇可怕的。生在你手上的时候,竭力发挥它的作用;死在不可避免的时候,求得死的得当,这就可以了呗!不必追求什么死的光荣伟大、死得永生等等。一个共产党员,只要扪心自问,他的一生,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的阶级,对得起自己的党就行了。……”这样想时,他心情又舒畅了许多。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屏去一切思索。呵!这时他才发觉,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宁静呵。……

  宁静了几分钟,心里又沸腾了。他再度睁开眼,瞧着屋顶,因为没开灯,室内光线越来越暗,他想从黑暗里寻找点什么,结果看到的是很多毛茸茸的东西在空间悠悠滚动。门外警卫踱着叫人厌烦的步子,他们的马蹄表嘀哒着似乎越响越快的声音,他挨着他生命中最紧张的时刻。

  突然门外有人说话了:“你们回去挺尸吧!轮到老子罚站了。”这是独霸天,他提高嗓门讲话是故意叫人知道他来上岗了。杨晓冬想:独霸天九点上了岗,距规定时间至多还有两点多钟,姓范的那小子很可能提前来,外边的同志们作什么呢?纸条他们接到了吧(因为老赵并没出事故呀)?接到纸条他们必然设法营救我,能不能营救也就在这两个钟头之内了,如没力量营救当无可说,若真来营救,我这里也必须得创造一些条件,没有这里的条件,他们进来也会遭受损失的。我必须先作准备。他打定主意,站起身,试着活动活动身体。室内一有声响,独霸天说话了:

  “怎么样,晚饭吃的好吗?”

  “晚上饭菜很坏,被我骂了一顿!”

  “没喝点?”

  “酒是满瓶子的,不愿意喝它。”

  听说有酒,独霸天的话更多了。转弯抹角的说到他要喝点酒。得到杨晓冬的答应后,他不顾同伴的阻拦,便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开了电灯。进屋来,正向栅栏处伸手时,被伙伴捋住了袖口。杨晓冬发现这个伙伴已不是那位年轻的老实汉子,他正是八点钟值班的那个吊眼睛的被范大昌和田副官特意派来的可恶家伙;一时心里很嘀咕,想不给酒,但独霸天的神色已使他欲罢不能了,只得硬着头皮递给他,索性等着事情的发展。吊眼睛果然恶眉瞪眼地要夺独霸天的酒瓶,并威吓说:“你真要不听话,我一定向田副官报告,叫他狠狠整治你。”独霸天听了,开口大骂说:“田副官是个什么东西,他凭当兔子巴结上高司令的;老子双手打枪的时节,他还不会压子弹哩!”说着拿起瓶子象往咽喉里倒一样,一口气吞下了少半瓶,在同吊眼睛争吵中,酒瓶已底朝天了。两人互相谩骂着走出监门,双方都很冲动,没锁门也没闭灯。

  时间不大,听见吊眼睛咒骂:“狗娘养的!灌黄汤呀,翻白眼了吧?”对方哼了一声没回骂。杨晓冬知道独霸天喝醉了,一时急的抓耳挠腮,牢门分明没锁,要是这当儿他们来娄多好!正焦急中,听见吊眼睛对谁大声招呼:

  “你过来一下,帮着我架走这个醉汉。”

  被招呼的人应声走近前来。

  杨晓冬想:“一个还对付不下,又加一个。”他失望中,听见外边说:

  “你不是手枪队的?”吊眼睛的声音。

  “我是一团四连的!”声音较低,杨晓冬听不清。

  “你们不是住在火磨旁边吗?”

  “前天才调我们守前院仓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大雁!”

  杨晓冬听着,心里突然开了花,他知道“韩大雁”是谁了。就听外面继续说:

  “韩大雁,你去报告一下,这里有人喝醉酒,叫田副官派两个带班的来。”

  “我跟上边不熟悉,还是你自己去吧。”

  “我去也行,你看着门,盯着醉鬼点,我马上就回来。”

  “那好,把钥匙给我吧!”改名叫韩大雁的韩燕来念念不忘那把钥匙。

  “钥匙?呵呀!这门还没锁哩。”

  吊眼睛这才发觉囚门没有上锁,他伸手从独霸天衣袋里摸钥匙,把它装在自己兜里,上前要从新锁门。这一瞬间,韩燕来非常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多这一句话,净怨自己没长眼,把事情闹糟了,正在无法之际,听见杨晓冬在屋内说:

  “要锁就都锁吧,里面栅栏门也开着哩!”

  韩燕来闻声向里探头,杨晓冬立刻向他做了个手势。韩燕来也真聪明,立刻惊讶着对吊眼睛说:“嘿呀!犯人怎么出来啦!”

  吊眼睛大吃一惊,禁不住进屋去看,刚迈进一条腿,韩燕来从他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吊眼睛踉跄几步扑到栅栏跟前,一只酒瓶飞出来,击中他的脑壳,他伏下不动弹了。

  韩燕来跑步过去,掏出配好的钥匙开了元宝锁。杨晓冬一步跨出栅栏,两人刚说要走,忽然门外有人说话了:

  “谁在那里躺着啦?怎么回事?”

  杨晓冬听声音,知道是范大昌来催讨了。他捅了韩燕来一下,两人在室内作了战斗准备。范大昌走到跟前,看见独霸天躺着,两眼翻白不能动弹,知道有了问题,便命随员进屋搜查。随员提枪朝里走,刚迈进身,头上挨了一记元宝大锁,范大昌见势不好,扭头就跑,韩燕来赶出来一把没揪住,他继续要追。

  杨晓冬拦住他说:“别管他啦!我们先逃走要紧!”

  韩燕来说:“咱们穿横墙往南跑。老赵还等着哩!”

  杨晓冬说:“横墙那里有哨兵!”

  韩燕来说:“我来的时候已放倒他了。”说着他用肩膀挎着杨晓冬,一气冲出横墙门口,他指着东面围墙说:“老赵在阴沟那儿,你快去!敌人来时,我顶他们一阵。”

  杨晓冬怕他出漏子,说:“别迟延,咱们一块向外逃。”

  韩燕来说:“不碍!我拖住他们,好使你跑脱呵!我自己不要紧,没见我穿的衣服吧?你快走!”

  杨晓冬无奈,只得快步穿过草坪直奔打钟楼。那里有个黑影,走到跟前,果然是老赵。老赵见他到来,惊喜万分地说:“受难人呵,快下去吧。昨夜我试巴了,钻的过去!提防了望哨呵!”

  杨晓冬说:“我钻下去的时候,你跑步告诉堵横门的那位同志,快快离开!”说完就急忙钻下去。这次钻的比较快,心中还在考虑韩燕来的时候,业已从河坡探出头。他听着伪司令部院里骚动的厉害,正担心时,当当响了几枪。知道这是韩燕来放的,意在迟滞敌人,掩护他逃走,他不敢久待了,朝哪里去呢?进城不能,西南两面是敌人的巢窝。想了想,他减低姿势,朝西北方向溜下去。

  老赵跑去传达杨晓冬的意见时,韩燕来骤然想起一件事:他们同梁队长的原订计划是接出杨晓冬之后,估计内部无法存占,打算把他送到八里庄。具体布置是:韩燕来入院,张小山在火磨桥旁等着背人,梁队长和膘子等在市沟口接迎。事到临头一紧张,韩燕来只顾叫杨晓冬先走,把这些都忘记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即叫老赵赶快躲开,自己没法多顶一会,使杨晓冬尽可能逃远一点,因而在敌人奔向横门时,他接连打了几枪,乘敌人慌张混乱中,他急忙越墙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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