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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十八章 一

  杨晓冬把他们夜闹商会并安全脱险的事,叫小燕儿转告银环。要她严加防范敌人的搜查,坚持固定时间地点接头见面的办法,不要胡乱碰头。银环听说杨晓冬亲自这样干,给自己影响很大,决心寻找为姐姐送信的姑娘。

  这是她第三次寻找了,按照韩燕来说的方向,她从新站在城西北角仔细试验,结果很多地方都可看到奎星阁。她觉着抬头看到奎星阁这个条件太广泛了。在偌大的都市,一不知道街道门牌,二不晓得姑娘姓名,也没看清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肯影的轮廓,这不是大海寻针吗?

  银环怀着失望的情绪,漫步朝西北城角转游,仍不断瞧着奎星阁,但不再抱什么企图了。她信步走到一带僻静的地方,这里住宅很稀,有一所带围墙的矮房,门口摆着各种青枝绿叶的花草。她不想买花,禁不住探头朝里看,正在看时,从花房走出一位手持花束的姑娘,她是城市的普通妇女打扮,穿的挺朴素,身体怪单气,弯弯眉毛,凸凸鼻脸,一对透露聪明的眼睛。与银环走个对面时,她扬起眉毛盯了银环一眼,她盯的是这样有力,以致银环禁不住低下头来检查自己全身,究竟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被她这样的注意呢?姑娘越过银环五六步,似乎不放心,终于又转回头来,突然发问:

  “你是来买鲜花?”

  “不!我是来找人的!”这不是银环想要说的话,临时不知为什么竟这样回答了。

  “能告诉我找谁吗?”姑娘这样问时,似乎有一个什么目的支配着她。

  银环用谨慎的眼光注视着她,说:“我找哇!我找一位替人家送过信的姑娘。”

  “你是不是还知道她的名字?”姑娘前进两步,凑到银环跟前,眼睛灼灼放光了。

  “她连地址也没来的及告诉我。”

  “你找的这个人,是夜晚在东郊代替姐姐给妹妹送信的吗?”

  “呵!你就是……”银环不知该怎样称呼,但她肯定了这个人,她握住她的手。

  “咱们到那边去。”她拉银环到无人之处,说:“那天夜里,大路上走来一股伪军,我没敢再等,我叫蒲小蔓……”

  蒲小蔓家从龟山事件后,她母亲被押了一个礼拜,一口咬定八路军黑夜闯进来杀死龟山,并将她先行捆绑的,敌人初步信了她的口供,将她释放,也有留用观察的意思。这家买卖改由特务机关全部接管,改为秘密活动场所。正门外面仍挂着收买珠宝玉器的招牌,实则柜房里只留一两个人应付门面,并不做什么生意。蒲家母女本想脱开这个地方,一方面是摆脱敌人并不容易,又加金环活着时候嘱咐她们不必离开,因而蒲小蔓还是不断零零星星地帮助母亲做些事,今天她就是替母亲来买鲜花的。

  蒲小蔓向四周扫了一眼,焦急地说: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咱们长话短说吧!有一件大事,正想寻找你们。敌人在这里押了咱们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直到现有她同组织上还没取到联系,我希望你能同她见见面。“

  银环听说吃了一惊,想仔细打问被捕的是什么人,如何见面法。

  蒲小蔓没作详细回答,只说:“可能的话,见了面你们再详细交谈吧!请你先到西边坑沿等我,不见不散!”她把鲜花递给银环,空手匆匆回去了。银环看出她有满腔热忱,对她的行动不容怀疑,对她的要求也不好拒绝,按着她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往西走,行不多远,果然发现一洼水池,池水边缘有个光腿赤膊的男孩,手持竹竿追赶群鸭上岸,鸭子扇着翅膀,摆动着沉甸甸的屁股,被赶到池边人家去。

  池水平静的象一块大镜子,镜面微微露出一些深紫色的浮萍,宛若嵌在镜中的花朵,即使这样幽美的景色,银环也没有心情去看,她在计算着蒲姓姑娘离开的时间,她在推测究竟是什么重要的同志被捕。

  四周静静的,连个过往行人都没有,她心里忐忑不安了。抬头看天,天上白云镶着黑云,渐渐把中午的太阳遮住,天阴了。掠过柳树梢头,飞过一只斑鸠。“斑鸠是唤雨的,要下雨就更糟啦!”她边想着,发觉风中含有沙沙响声,估计是雨来了,她身在树下感觉不到,池水里已划出很多圆圈,她怕只身冒雨引起外界怀疑,转身向东走,快到花房时,正与慌张赶来的小蔓走了个碰头。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跟我作伴走吧!”她挽住银环的手,见银环有些犹豫,她说:“你别过于小心噢,没有把握我敢领你去吗?现在他们吃过午饭,有的睡觉了,有几个特务腿子,妈妈安排他们打麻将,咱们偷偷从后门进去,有人碰见就说给我送鲜花的,旁的,看我眼色行事就中啦。”蒲小蔓虽是这样说了,银环的心终未放下,双重感情折磨着她,又想去又怕去,脚步又不停地跟着走。她再一次叫小蔓说说情况,她只说:“重要事人家也不能告诉我呀,反正你见到就清楚啦!怎的啦,姐姐都信的过我,你还怀疑呀!”银环觉着她说的有理,不必再问了。转折了两个方向,蒲小蔓指着一所住宅的后门,小声说:“前面就是,大大方方的,跟我来!”

  小蔓开后门,领路前进,银环思忖了一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跟进去。

  进门靠右边,有所敞开的房间,看样子象贮藏室。一位上岁数的男佣人,正在整理家具拾掇干柴,他看了银环一眼,没有吭气,照旧干他的活。迈过贮藏室,进入后院,院中堆满煤末,因为囤积日久,煤层上面长了高高的青草,几株大枣树,掩映房檐,笼罩着五级石阶。登上石阶有东西走廊通道,通道紧挨着装有大玻璃后窗的住宅,银环估计这所宅院是特务们住的地方,又犯嘀咕了,怎奈蒲小蔓已经步上石阶,并点头招她跟进,她只得步履艰难地跟上去,幸亏后窗是毛玻璃,里外瞧不见,天阴的很沉,玻璃上映不上影子。银环竭力悄步,避免任何音响,屏息着呼吸通过走廊这一段距离,当听见玻璃窗内有洗麻将牌响声,她才趁机会加快了脚步。偏偏正在这时,窗内发出质问:

  “谁?”

  “是我——蒲小蔓!买鲜花去啦。”

  “就你一个人?”

  “你们还要多少人?”小蔓说完这句话,指了指走廊尽头侧面一间房屋,银环会意,抛下小蔓紧行几步钻到里边去。

  她进入房内立刻拨了门,这个房间被高房遮的见不到阳光,里面没开灯,加上阴天,屋里暗的象黑夜一样,银环刚一进来,视觉完全丧失了作用,嗅了嗅鼻子,闻到一股油腻和蒸食的气味,墙角处冒有一缕火光,是高灶封了火,发散着潮湿的气息。贴东墙齐胸高处留有窗口,被两块左右移动的木板遮住。银环静了静神,眼睛能适应这种光线了。她断定这是一间厨房,隔扇那边可能是饭厅,齐胸的窗口准是送饭用的。她想推开窗板,透点新鲜空气,但害怕隔壁里有人,又不了解周围的情况,只好掏出手帕捂住鼻孔,竭力忍耐着。

  她一个人呆在这厨房里,心里十分烦乱,嗓子痒的难受,象有很多小虫儿从咽喉里要向外爬。她挺后悔不该进屋时插门,现在闹的连动也动不了。又等了一会儿,她简直害怕了,怕有人推门,怕人家查问小蔓,甚至怀疑小蔓是不是为姐姐送信的姑娘,自己是不是受骗,是不是会演一出为党丢人的滑稽剧——自投罗网后还把自己关起来。……总之,她在想入非非,她在难挨地度着自认为时间很久实际上并没多久的时刻。

  外面沉重地响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那是天上一个沉雷。

  继而身旁克哧响了一下,她打了个旋转,看到东墙上的小窗户开了,她赶过去要同她所期待的蒲小蔓打问情况。哪里有什么蒲小蔓,代替她的是一位憔悴到可怕程度的老太太,老太太似乎不知道要见面的人从哪个方向来,她忡怔地坐在一条长凳上。

  银环仔细一看,她的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不顾一切地探出全身,双手搂住她的肩膀,说:

  “我的天哪!大娘,敢情是你……”

  两秒钟前,由于外明里暗,杨老太太一时没看清来的是谁,当对方探出身时,她认出是银环,是和儿子一起工作的最亲密的战友,她内心中意已久的姑娘,登时她一反在敌人面前那股倔强刚毅的气概,无限委屈地喊了声:

  “我盼到眼干了的孩子呀!”

  她刚流出眼泪,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挥掉热泪,十分紧张地说:

  “离开,你马上离开!狗东西们捕我,就是为了……”老太太话未讲完,天空骤然响起一声炸雷,一阵饱含湿气的冷风吹过,雨唰唰地下起来。室内光线变暗了,老太太一时心情稍为镇静些,紧紧攥住银环的双手。

  银环抬起头来,看隔壁房间空静无人,窗外挂起密密麻麻的雨幕,突然想到杨老太太可能会受到和姐姐同样的遭遇,一时撕肝裂胆,激动非常,便抽回手来,拄着窗台,跳过窗去,挽起老人的胳膊:

  “大娘,什么话也别说,现在就跟我走!”

  听到她的话,杨老太太抬了抬眼皮,才要表示什么,就见门扉后面闪出为她们望风的蒲妈妈。她一个趔趄扑过来:

  “姑娘,你可别只顾救她一命,害了俺们两条命呵!”银环有些恼意地说:“你是小蔓的妈妈吧?你这看法不对,为人为到底,送人送到家,真要帮助我们,别怕这些;索性连你们母女跟我一起走,到外边山公家养活你们。”

  蒲妈妈脸上没血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老太太摇头表示叫她放心。

  蒲小蔓一边向外推妈妈出去看人,转面正告银环说:

  “你太激动啦,我们豁出全家性命倒可以,你们能跑出城圈吗?你没见老人连站都站不住吗?她已经遍体鳞伤了。别妄想不可能的事,我同妈妈躲开,你们抓紧时间,把要紧的话快说说吧!”她领着妈妈躲到外边屋檐下。

  听了小蔓的话,银环觉着自己的想法不现实,又看着老人可怜无告的处境,便安慰她说:

  “大娘,千万别焦心,我出去后立刻同晓冬一块想办法,营救你出险。现在,你对咱们的工作,有什么吩咐,快告诉我吧!”

  “工作是要紧的。当前很难,天大的难处,也要变着法儿完成任务。”

  “大娘说的对,我们一定听你的话。你接着朝下说吧!”

  “你们可要千万提高警惕,防备内奸,内部的奸细比外边的敌人更加可恨。”

  “这话我记下啦,你对晓冬有什么嘱咐吗?”

  老太太细目凝神,象是想的很远,半晌,她说:“我生养了晓冬二十八年,我的心吊了二十八年,没一时一刻放下的时候。小时候俺娘儿们被地主欺负的离乡背井;他读师范时候闹革命,我担心国民党害了他;到内线工作,我又怕他遭到日本鬼子的毒手。为了儿子把我的心都扯碎了。……晓冬省进城的那天夜里,他对我说,等将来全国解放了,领我到京城风光风光,开开眼界,我多想活到那一天呀!现在……请你告诉我的冬儿,叫他把孝敬我的这副心肠,献给全中国的人民吧!……”

  银环见老人说完话,叹息不止,便问:“大娘!你要是还有什么心腹事,就一古脑儿对我说了吧!”

  “我的好孩子,心腹事我有呀,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娘,晓冬不在,有话告诉我,我不是同你女儿一样吗?只要我们能办的,你尽说好啦。”

  “孩子!我最怜惜最疼爱的,除了晓冬就是你,从打在你家见面的那一天起……”老太太话到嘴边不好出口,看了看窗外,雨丝象水晶绳子般的降落着,老人伸出手来正要作一种动作,忽然有沉重的脚步跑来敲小厨房的门,门被银环插上了,敲门男子粗声大气地叫骂:

  “白天插门,人都死净啦,到底有没有开水?”他边骂边踹门,门框晃了几晃,看看就要被踢开。银环她们沉默着,好容易盼的蒲妈妈从雨里跑过去,上前解劝,声言马上给他们送开水去。那个野男人根本不理,叫骂的更凶,比手划脚,要朝银环她们这间屋里闯,蒲妈妈拦也拦不住。银环吓的不知怎样好了,这时天空闪过一道白光,连响两个霹雷,屋顶被震的唰唰掉土。叫骂的特务喊了声:“我的娘!天怒啦!”撒鸭子跑回走廊通道去了。

  雷声过后,一阵暴雨,屋里光线更暗了。银环再次握着老人的手。说:

  “大娘!抓紧时间,赶快接着说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恼啦!”她从左手中指上,摘下那只嵌有一双赤心的白银戒指。“这是我跟晓冬的父亲结婚的时候,他买给我作纪念品的。多少年了,想把这件东西转赠给冬儿。什么时候我把它戴在晓冬的称心如意的姑娘手上,我就了却最后的心愿啦。环姑娘,我求求你,你能……”

  “大娘,你?不!晓冬的心思可是……不行。”银环一时心慌意乱,话不成句了,沉了沉气说:“东西我亲手交给他。关于我,大娘,叫我说什么呢,你没女儿,我没母亲,我就做你的女儿,认你作母亲好啦!”说着,恨不得立刻跪到老人跟前给她磕个头。

  “你是……”

  “我不是……”

  这当儿,蒲小蔓急忙忙闯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件雨衣,跑步上前,握住银环的手说:“趁这个空子,我送你出去,快!”

  “房东姑娘!我求求你,再让我跟她说一句话。”老太太的颜面曲扭的可怕。“难道你真不能……”老人气噎呜咽了。

  银环知道老太太伤心到什么程度,也知道她失望到什么程度。她了解她,也怜悯她,她不愿看到老人家这种焦愁可怕的脸色,她不忍心在同志生命垂危的时候再来刺激她,她宁肯自己受点屈辱也要给她一些安慰。“任你杨晓冬'清高自负'吧!任你们谁随便把最难听的话语来骂我吧!我没勇气了,谁叫我是心慈面软的人呢!”想到这里,乘蒲小蔓给她披雨衣的时候,她背过身去,朝着老人伸出一个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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