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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十章 二

  会面时间即将到来的时候,伪省长爽约了,因为恰在要会面的这个时间,新上任的剿共委员会主任范大昌来找他。范大昌是衔着高大成的使命来找麻烦的,但这个老牌特务没肯掰瓜露子地说明,仅仅作了一些暗示。而且为了讨好伪省长,反说了些体己话,要伪省长检点行为,站稳脚步,防备冤家对头。老奸巨猾的吴赞东,遇事一点即透,立刻打电话推辞了当日的会面,偏偏遇到个固执己见的高鹤年,他跟伪省长在电话上吵了好长时间,也没将真实情况向杨晓冬反映,就硬着头皮把杨晓冬领到伪省长的私邸来。这样一场吓人的事件发生了:

  高参议领杨晓冬进入伪省长公馆的时候,吴赞东和他的三姨太太正陪伴着范大昌在当院客厅说话。听说高参议领着一位客人来找,吴赞东有些发慌,急向姨太太使眼色,姨太太会意了,脑子一转,很自然地谈了几句甜言蜜语,哄着范大昌跟她到她的寝室里抽大烟。临行她说:“等会儿我要陪范主任到外边吃个便饭啦。我想吃上春园,你会完客人,就找我们去吧!”吴赞东点头答应,他知道这是女人的特别聪明处。等他们到卧室后,他想了想,便吩咐马弁把高参议留在门房接待室,把客人领到作为书斋的东跨院。他这样做,是避免高参议在场唠叨,希望三言两语把客人撵走了事。……

  现在,杨晓冬和吴赞东对面坐在东院的起坐间里谈话了。从对方的神色里,从几句简单的对话里,杨晓冬感到对方不是希望交谈,而是希望结束交谈。他想:这个家伙哪有心思找我们谈什么,高老先生是怎么闹的呢?这不完全是胡闹吗?又一想,既然冒了偌大的危险见到汉奸头子,哪能会哑巴面。于是不顾对方意愿,把当前的形势、对方的出路和共产党的主张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

  伪省长果然没等听完杨晓冬的话,就恼了:“刚才我已经和你讲过,公务忙的我连接见人的空余时间都没有,哪有闲情逸趣听你这一套漂亮的宣传。即使我有时间,在你谈的这点知识范围,我虽不敢说博学多闻,对于中国的形势,世界的趋势,不会比你懂的少些。”他作了个顿挫,想吐口唾沫,见杨晓冬想插话,急忙咽下唾洙,继续抢说下去:“大概其,你不认识我,要真正了解我的话,你不会滔滔不断地背诵你那成套的课本啦。告诉你,跟你谈话的人,他不是孤陋寡闻,攥锄把出身的大老粗。他是幼读诗书、壮游宦海、北方讲经、东京留学、博得南京重庆的重视,受到友邦军政各界赞扬的人……”

  杨晓冬听了十分生气,经过抑制,他用鄙夷的口吻说:“咄!请你停止自吹自擂吧!用不着谈身份道字号,我了解你,我比根据地人民更了解你。他们从你投靠敌人才知道有你这么个名字,至于我,连你家大门朝哪儿开,你们坟上有几棵树都清楚……”

  “你是什么人?”伪省长端详着客人的相貌,用惊疑的猫眼盯着。

  “这一点你没有问的权利,我没有回答的义务。你听我说:人总不能把耻辱当荣誉。一个在民族敌人脚下屈膝低头、在祖国面前有罪的人,还有什么可卖弄的呢?你刚才讲的那些话,当作投敌卖国的资本倒是绰绰有余,放在共产党和根据地人民的眼里,它一文钱也不值!”

  “住嘴!”伪省长气的心脏暴跳肺管炸开,毛茸茸的圆脸胀紫,脖子里冒出青筋,瞪着两颗发黄的眼珠子,活象一只愤怒的老猫。“共产党,根据地,有什么值的夸耀的?我下一纸讨伐命令,三天之内可以扫平平原和山地的村庄,把你们赶的无踪无影。要是你们敢于在内部捣乱,我说一声戒严,十二个钟头以内,可以查清从长城到黄河岸所有的城市。你们能有多大的气候,动不动就搬弄苏德战场,你知道玉泉山上的水好喝,远水不解近渴。当今天下,是日本人当权统治,再说还有美国帮助中央军,翘起哪只脚来,都高过你们共产党的脑袋。”他讲的口干舌燥了,伸着颤动的手去摸茶杯,胡乱摸到敞盖的墨盒里,染了三个黑指头。

  “你说的口渴了吧?”客人借着推给对方茶杯的机会,有意识地把茶壶向自己跟前移动了一下。“告诉你,我们共产党人神经很健康,不会被你的吹嘘吓倒。去年日本华北派遣军的总司令冈村,调动了十万人马,并没打赢我们平原上的一个冀中军区。你有多大的力量,至多是日本人喂出来的一条颤抖屁股的看家狗,不出城圈的小小警备司令;就是这座小城圈怕你也作不了主张,打肿脸充胖子,你还知道羞耻不?”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污辱我,就是中央政府派来的正式代表,对我也得敬畏几分!按照情面,我看作是朋友介绍来的客人,按照本份,你是匪徒,我应该把你逮捕法办!”

  “你把话说颠倒啦,要提惩办,是对于那些丧尽良心出卖祖国的人。在我的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没资格?”他显出一副大权在握杀气腾腾的表情,猫眼珠盯着桌案上那个小小的电铃。“只要我的手指捺一下,马上来人逮捕你。”他伸手比试着,眼看就要按铃。

  在这一刹那间,杨晓冬脑子里闪电般的旋转:莫非这老家伙真要下毒手,莫非这个混蛋背后真有蒋介石派来的特务操纵?(他是从吴赞东谈话的口吻里猜到的。)果真这样,可算我们估计错误,那就遇到临来时所准备的“最后关头”了。不!不能急躁,无产阶级的骨头,横是硬的过他,沉住气同他讲理。“等一下,我问你,你要不要讲点起码的信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很清楚,邀我进城之前,你曾保证过三个条件。”

  “彼一时,此一时,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你晓得共产党不怕大话威吓。”

  “我在大话后边紧跟着的是行动。”

  “你可知道共产党人不怕死?”

  “什么人死了也不能再活。”

  “你敢把我怎么样?”

  “我敢?……”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了,伸出青筋暴露、带有长指甲的手。

  “我不准许你捺电铃!”

  “你配!?”伪省长黄眼睛里网起红血丝,胡须乍起,手哆嗦着去按电铃,电铃带着激荡心弦的声音,叮叮叮响了起来。独立耳房里的听差,从音响中感到有了急事。他们一叠连声答应着:“来了,来了!”两人响着沉重脚音,朝起坐间跑步。

  伪省长听到护兵马弁们的跑步声,神态更加安闲也更加骄傲,眼睛眯细着,手拈着胡须,两腿八字叉开倒替着摇晃,伸出长满颗粒的舌头舐了舐嘴唇,准备着发号施令。

  同一瞬间,杨晓冬突然挺身站起,皱紧两道浓眉,燃烧着复仇的大眼,象锥子一样盯着一桌之隔的伪省长吴赞东,用低沉而又严肃的声音(这声音他从来没有过,以至他自己听来也不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说:“吴赞东!你已经杀害过我们不少的同胞姊妹,你家弟兄也暗害过我的先严,现在又想欺骗陷害我们共产党,我这国仇家恨,本应该立刻向你讨还,但我给你留下最后一线生路,你要不想重走龟山的下场,你还有机会挽救你自己,否则!”杨晓冬举起那把滚圆的瓷壶,“我随时可以把你砸个脑浆迸裂!”

  伪省长象被长嘴蚊子猛叮了一口,立刻患了颜面神经麻痹症,眼斜脸歪,筋肉抽搐,嘴角哆嗦着:“你,你这位根据地来的代表,你可是当年……”他的话未说出,两个护兵进屋了。护兵们扫了主人客人一眼后,立正等待吩咐。客人盯着伪省长的嘴巴,伪省长微微斜睨着那只握紧瓷壶的大手。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到难挨时,伪省长朝外一挥手,少气无力地说:“准——备——晚——饭!”说毕他横跨一步,把整个身躯象倒树一样,扔到八仙桌侧面的沙发上。

  杨晓冬目送护兵走出门外,只手放下茶壶,站在伪省长对面,点着他的鼻子说:“吴赞东,我现在对你提几件事,第一、共产党并不主张恐怖手段,但也不能忍受别人的欺骗,如果你自己吞食了自己的诺言——接进送出,保证安全;或在今日,或在明天,总会给你算清这笔血账。你大概相信,共产党人说话是板上钉钉的。第二、不要认为你投靠了日本人,又给蒋介石派来的特务挂上钩,就算双保险,那你就错打主意啦。最初谈话时我就给你讲过,看来你没听入耳,我再说一遍: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一定能胜利,任何一块中国的领土都会解放收复。你和你全家所住的这个城市,早已被包围在伟大的抗日怒潮里。只要华北的抗日军民每人喷一口唾沫,就会淹没你们的头顶。别妄想这个城圈是铁壁铜墙,不!它是人民握在铁掌心里的一个软皮鸡蛋,随时可以拿它捏成稀泥烂浆。但是,命运要你自己选择,脚步要你自己走,你的一举一动,千万只眼睛瞪着你。我们,当然希望你放下屠刀洗清血手做点好事,不能做大的就做小一点,最低限度少作点坏事。第三、今天和今后,高参议和他亲朋友好的一切安全,统统由你负责,他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不幸,我们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现在天要断黑了,我的话到此为止,你若有话,还可以经高参议转达。最后我要你起来辛苦辛苦,亲自送我离开这个地方。”

  伪省长吴赞东象患了一场大病,汗水涔涔下流,神色怔怔地看着杨晓冬,半晌才说:“对高参议我一定负责他的安全,对你代表先生的不礼貌,也是我今天吃酒贪杯说的醉话,绝无相害之意……”

  “你少说废话!”

  桌子上的电铃又叮叮响了。但这次是杨晓冬捺的。护兵们用同样的应声和同样的速度跑进来。他们变的聪明些了,先笑出作下人的那副惯用的逢迎笑脸。两人齐声抢话说:“报告省长,晚饭准备好啦!你吩咐在哪儿开?”

  杨晓冬一招手,把护兵的视线引过来,他吩咐说:“先不忙吃饭,你们一个去派车,一个快把高参议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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