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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九章 三

  伪团长关敬陶的家,住在红关帝庙以北,地名叫北沟沿。从西城流来的水,灌入这条沟。沟长一华里,横架两座木桥。桥北是一排民房,其中有个乌黑大门连着一所小三合院,就是关团长的家。本来军官有官家几幢楼房当宿舍,他们为了寻求僻静,特意搬到这里的。

  关敬陶怀着懊丧疑虑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

  他敲了敲门,没人答话。用手电照了照,发见门未上闩,只是门顶上用插销拨住。他身形高,踮起脚尖把插销拨掉。进院之后,又轻轻关了门。屋里有灯光,隔窗玻璃一瞧,他爱人陶小桃趴在桌子上睡了。他虽知道她是为的等他,但也不大原谅她。进屋后,脱下大衣,用力摔到床铺上。

  她惊醒了,看到丈夫的脸色,知道又是从外面生了什么气。她无声地走过去,帮他挂好大衣,宽了外衣,拧一把热湿毛巾递给他擦脸,替他拔去长筒高皮靴,打了洗脚水,亲自给他洗净双脚,放好拖鞋,最后端来一杯可口的香茶。关敬陶象往常的烦恼时候一样,本想从老婆身上撒气,偏是老婆在这时候,伺候的特别周到,使他狗咬刺猬没处下嘴。陶小桃确实对他有一百个好,在历史上对他也有过很大的恩情。

  在芦沟桥事变的那年暑假,关敬陶在北京读大学二年级,平津陷落敌手,学生们纷纷离校,他也随着大流搬家,住到西城的二龙公寓,每月房饭费共十二元,日期久了,家里汇不来款,手里的钱花一个少一个,他心里十分焦虑,每天四处打听消息,希望时局有所好转。有一天上街,恰逢日本兵入城示威,军用汽车填街塞巷,这引起了他的害怕和激愤。这天回到公寓,听说很多同学离开北京,奔赴抗日前线,二龙公寓里有一批同学要走——他们是投奔共产党去。他对共产党一点认识也没有,自然不想去。怎奈大家异口同音说北京呆下去危险,便也想着离开,凑了最后的零钱,跟同学一起买了车票。他想:先跟大伙上天津坐轮船奔青岛,然后设法回河南老家去。临行前日,大伙都去推头,为的是化装商人改变学生的身份。他跟同学一块到了理发馆,连问也没问就推光了。同学们发现后告诉他说:我们都是带垫推,头发槎留的长,你这秃光光的,日本人查问时准说你是学生改扮的。他心里既害怕又难过,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跟大伙到了车站。车站谣言更多,说从北京到天津这一段要经六次大检查,检查出有嫌疑的人来,立刻拉下火车去枪毙。听到这些话,又看到那些呲牙裂嘴的日本兵,他心里沉不住气了,想迟走几天,等头发长长些。决心下定后,跑到车站退票,从人山人海的旅客拥挤中,好容易涌到票房窗口。他把票先递进去,高声申诉情由,刚说了两三句话,那张票从小窗户里飞出来。

  “不退也罢,豁着我这颗脑袋,赶车一块走!”他想着急忙俯身捡那张票,看看票要到手,手被一只皮底鞋踩住了。抬头瞧看踩他的人,票被另一个人拿走了。他看准这两个家伙的相貌,不顾一切地追出去。抢票人又从一位年轻女人手里夺皮包的时候,他赶到了,伸手帮助女人。“你们偷我……还抢人家……”他的骂声未落,头部遭到铁器猛击,立刻昏了过去。

  他躺在二龙公寓,迷迷糊糊地过了四五天,照顾他的是给公寓客人洗衣服的叫陶小桃的姑娘。她给他煎汤熬药并付出医药费。他身体好些了,知道净靠这个穷家姑娘不是长久之计,便决定由北京南下,追赶中央军。他想:只要中央军能被他追到,无论如何,都要跟到底。

  他洒泪告别了陶小桃,沿平汉线步行南下。他在后面追赶,国民党军队在前面撤退,总是赶不上。他的拗脾气来了,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赶上。这天他咬着牙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赶到定兴城。然而这一天国民党军队撤退的成绩,又创造了惊人的记录。在著名的逃跑将军刘峙率领下,整整撤退了二百三十里。为这件事,日本人都为他出了号外。关敬陶追赶中央军的幻想被打破了,讨饭回到北京城。住公寓,公寓不收。

  只得又去找小陶。

  小陶的爹娘早死了,跟舅父过日子,舅父扫马路,她拆洗衣服,两人住在一间仅能容身的小矮房里,添上关敬陶这口人,供不起吃也供不起住。但小陶还是说服舅父,收留了他。不久,敌人搜查单身汉,登记户口。他住不安生,急于找个职业。恰逢汉奸齐燮元登报招生,他便考取了伪清河军校。他具有大学文化程度,又有两次集中军事训练的基础,毕业之后,见习三个月,就担任了连长。连续配合鬼子“扫荡”中,他的连多少占了些便宜,八路军在反扫荡中间,靠山边所有敌伪碉堡被拔掉了,他所守的大碉堡坚持了三天两夜终于保存下来。为此曾受到日本华北派遣军的奖励,并提升为营长。这时他才同陶小桃结婚,为了纪念她的好处,他由原名关金涛改作关敬陶。一九四二年伪军扩大,他当了团长。在高大成所属这一批伪军官中,他打骂士兵比较少,喝兵血的事也不多;不嫖不赌不娶姨太太,一直跟小陶的感情很好,并按照她的愿望,搬到清静的北沟沿来。……

  今夜,小陶看到丈夫不高兴,不愿意过早打扰他,等他舒适地躺下,她把暖水袋放到他被窝的时候,才问:

  “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他把宴乐园的事从头到尾向她说了。象平素一样,无论军政大事或身边琐事,他只要高兴,对她毫不隐瞒。

  “怪不得……”她微微浮肿的眼睛透着惊奇了,伸手从沈头下掏出一封信:“你若不提及,我早已忘记了,咱家里也有这样一封信。”

  “快给我烧掉它!不!让我先看一下。”他从头到尾很快看了一遍。说,“烧掉吧!都是八路军的宣传品。”

  “宣传品怕啥,人家不是说八路军会宣传吗,看看又怎么的?信后面那三句话,不正打中了你的心思……”

  “人家说人家,自己管自己,我们别沾八路军的边。别管他们说的天花乱坠。”他回忆了宴乐园的经过。小声说:“咱们是骑在老虎脊背上作事,错一点脚步儿,得了呢!”

  “这封信送的可蹊跷啦!”她把信塞往火炉的时候说。

  “是呀!这封信是怎样送来的?”他忽然想起这是个重要问题。

  “十二点前,左等右等,你总是不来,我揪心死啦。要是普通日子也罢咧,这可是大年三十晚上呀,没有你怎么成。电灯亮的我眼晕,钟摆嘀嗒的我心烦。我走到院里想清凉清凉,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密麻麻的也挺乱,便坐在花池旁边那冰凉的石凳上。刚一定神,听见轻轻推门,我想是你回来了,忙去给你开门。刚走到门洞,发见有人隔着门缝往里递这封信。我咳嗽了一声,送信人扭头就跑,透过门缝一望,那小家伙迈着灵巧的快步,呼咚终地跑往桥南,我估摸着是个女孩子。……”

  “又是女孩?……”关敬陶沉思了许久,得不出合乎理想的结论。按照平日的见解,他说:“世界上的事,五花八门,有提倡的就有信服的,干共产党够多危险,偏有很多人跟他们一块卖命,甚至是年轻轻的女孩子。这个世道,唉!咱们操这个心有啥用。小桃,地下怪冷的,快上炕钻被窝,呵!你再念念信上的那三句话。”

  “……你是中国人不?你脑子里有没有祖国?你就甘心侍敌卖命。”小桃小声念叨着。

  小燕跟银环学说了去关宅送信的危险经过,银环安慰她又鼓励她,并给她介绍了在不同场合散发传单的方法。同时把去宴乐园的经过也学说了一遍。杨晓冬在一旁听完银环的话,心下很为惊异。他想:平素只看到她温厚老实,甚至单看她意志薄弱的一面,没想到她竟敢在如此众多的敌人面前,不声不响地作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对她的印象不知不觉中更加深了。其实,银环干这项工作很有经验,受地方党领导时,曾经多次散发传单,有时直接交到本人,有时竟在公开场合散发,由于掩护的巧妙,从来还没出过漏子。

  杨晓冬他们四人集合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街头上陆续出现了真正送贺年片的人,大家松了口气,都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归途路经奎星阁,韩燕来把剩余的宣传品统统要到手,他说:“你们前头走,我要来个飞机散发传单。”见大家不懂他的意思,便指着奎星阁低声说:“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净到奎星阁捉迷藏,一般孩子至多爬到六层楼。轮到捉我的工夫,我每次都从六楼窗户探出身去攀到阁顶。同伴们眼巴巴地望着,谁也不敢上去捉。阁顶横脊上插着一列小小的三股铁叉,每次不小心,都要划破肉皮。现在我想把传单挂在铁叉上。天明刮起西北风,传单一张一张地从空飘落,飞满全城。人们看到天空飞这玩艺,还不说共产党派飞机散发传单呀。”

  杨晓冬觉着燕来说的很新鲜,决定走慢点等候他。燕来做事也真快,不到十分钟,他就完成了任务,赶上大伙一同回到西下洼。

  现在剩下的是善后工作了。杨晓冬说:“五天以内,停止活动,也不出门,坐看敌人的动静。”并叫银环连夜离开西下洼。银环收拾停当要走的时候,韩燕来见她提着油印机,便主张用车送她。一经大伙研究,觉着里边有问题,因为送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大亮,哪有正月初一出车的呢。

  银环看这问题不好解决,便说:“我自己可以单独回去,提包份量还不太重,正好趁着又响鞭炮又有行人的工夫走。”

  小燕说:“你自己走倒行,可谁知道你出事啦没有,还是我送你一趟。”

  杨晓冬说:“就是小燕送也有问题,她回来的时候,如果碰上空中飞传单,也是麻烦事。”

  “都这样蝎蝎蜇蜇的,什么事也别办啦!”韩燕来用力抖了一下棉罩衣,他是想穿好罩衣出车送银环去。由于抖劲过猛,吓的房梁上的鸽子连着咕咕了好几声。

  杨晓冬眼睛一亮说:“小燕!不是常夸你的鸽子吗?”“对了!”小燕懂得杨晓冬的意思,马上搬凳子攀上吊帘,把雪里白掏出来,二话不说,就往银环的怀里塞。

  银环见小燕递给她这样个暖突突的东西,一时有些糊涂,小燕在她耳边小声叨念了几句,后者才把它很珍重地接收起来。

  黎明之前,四城鞭炮一阵紧过一阵。西下洼一带,象受到感染一样,也哔哔剥剥地响起来。不管鞭炮怎样响,韩燕来因为连夜没睡好觉,早已呼呼地入梦了。小燕心里有事不肯睡,杨晓冬刚一下炕,她立即出溜下来跟着,杨晓冬没阻拦也没同她说话,两人轻轻出门,慢扶木梯,登上房顶。

  天空里青悠悠灰蒙蒙的,有的是云,有的是硝烟气,四下里鞭炮在继续响。沉闷的大乜灯炮响的象敲大鼓,仿佛响过之后就钻到地下去。二踢脚打到天空,响音象炸雷。风刮着撕碎了的鞭炮纸片,带着火星和药味从空中飘落下来。

  杨晓冬站在房顶望着东方,陷在沉思里。小燕突然手指着天空发问:

  “杨叔叔,你看今年收什么?”

  “你说的啥呀!”杨晓冬心不在焉地。

  小燕饶有兴趣地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常说,正月初一,起五更看天色;东天边露什么颜色,当年就收什么庄稼。银白色收棉花,金黄色收谷子,鲜红色收高粱。……咦!”她急剧地拉住杨晓冬的袄袖,高兴地双脚跳起来:“杨叔叔!看到没有?东边冒天云里,雪里白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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