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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九章 一

  黄昏时候,宴乐园的朱红大门高头,闪亮着四个红纱宫灯。彩绸被风吹的哗哗直响。迎门影壁上悬着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在大字周围挂着五色霓虹灯。影壁后是前院,经过穿堂可通中院,穿堂两侧的房间是饭庄的普通散座,今天为了招待“贵宾”做了临时休息室。中院宽敞开阔,一律是方砖铺地,正中间一条由黄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达中厅。中厅门外有五级白色石阶,六根朱红柱子,迎门两侧有副红字对联,写着:

  名驰冀北三千里,

  味压江南第一家。

  横额高悬梨花木匾,三个泥金大字“宴乐园”。中厅里宽敞空旷,可以摆几十桌酒席,是个大型宴会的好地方。通过中厅可达后院,那里还有很多附属建筑。总之,宴乐园是驰名的饭庄,顾客们不是西装革履,也是长袍马褂,粗手粗脚的劳动汉子,没有到这里吃东西的。据说有个受穷的市民曾表示不服气。他说:“谁订的这个等级,有钱还能不卖给?”他硬着头皮进了宴乐园,在普通散座里选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旧社会里有“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习惯,便争取主动,响亮地叫喊:“来人,来人呀!”“你先生吃么饭?”天津口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里,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着来客的衣帽、装束,但没有动手擦桌子。客人忙开口说:“来个中碗肉丝炸酱面!”“吃么菜?”“有肉丝当菜就得咧呗,不要菜!”“先生,门口有猪肉杠,割上四两,自个回家吃!”这位市民还想争辩,抬头看时堂倌已经走远。在“高贵客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面红耳赤的走了。

  宴乐园过去布置的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的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着清香,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因此这里整天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不用说进来吃饭,只要从门前经过一下,那些梅汤汽水香槟啤酒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阵阵扑人的鼻子。日寇占领后,顾客一天天减少了,中厅几乎空起来。掌柜的几次递歇业,得不到批准。他便勾结了两个伙友,一个是李歪鼻李科长,另一个是前些天被杀的龟山,三人合股经营。龟山任经理,他们两个中国人当副理,饭庄照常营业,兼着倒腾粮食贩卖商品,日期长了,随着物价飞涨,吞吞吐吐投机倒把,赚了很多昧心钱,光是分到李歪鼻名下的就买了五六所城宅。龟山死后,李歪鼻升了经理。他预感到没有日本人作后台,难免被敲竹杠,听说伪省长和高大成司令要请多田首席顾问,他便招揽到这里来开会。他想:军政各界头面人物在这里聚会,门口摆上两列汽车,这就等于挂上一把上方宝剑,满可以镇唬镇唬那些乌嘴抹黑的家伙们。为了这个目的,宴乐园上下人等一齐动员,停止了两天营业,前庭后院扫的一干二净,桌椅板凳摆的整整齐齐。

  晚七点,李歪鼻提前到了。他象个大总管,率领所有人员从前庭到后院,比手划脚地指点了半个钟头,直到他认为可讨主子欢心的程度为止。

  八点钟,开会的人滚着疙瘩来了。前面是伪省府的厅处长,后跟的是靠近省城和铁路沿线的二三十名伪县长。新民会科长以上的职员们是第三批。伪治安军的营团主官是坐大轿车来的,他们从中厅甬道迈上石阶的时候,故意高抬皮鞋发出卡卡的响声,响声中充满了旁若无人的优越感,吓得那批青衣小帽的伪新民会的职员们,从已经登上石阶的地方又退让给这帮趾高气扬的“武士”。那伙土匪装束的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认为有资格可附“骥尾”,便跨过新民会职员紧跟在伪治安军的屁股后面。顶属最后进来的一帮人形象复杂了。单从胡须上区别吧!有弯腰驼背老白了胡子的,有仁丹胡的,有日本胡的,还有男身女象把胡须拔光变成老公嘴的。这帮人就是财务、税务两个部门的科局长。他们是因职务上的关系来出席会议的。这支队伍被人唤作“三爷队”,因为他们是由于姑爷、舅爷和丈人爷的身份作官的。

  东西两侧的休息室,原打算分别招待两位军政首脑的家属和随员,由于首席顾问提前到来,两家的随员临时合并在西休息室,田副官首先抢过电话机,连吹气带敲打。“我是高司令的临时公馆,我说。你们死净了没有,没有?那你快给我接贾老板……呵娄!你是贾老板,好,你给我跑步叫红宝去!……你是小红,……”他回头看了伪省长的随员们一眼,声音低了。“高司令吩咐:你们今晚一定来,人越多越不嫌多,小凤姐妹几个可得来,打扮漂亮点。老板?他敢找麻烦,告诉他一声就行。对!再等半个钟头就动身。进后门。能进,我告诉门岗,凡女的就让进来。”田副官克哧扣上电话机,把滑到脸上的长发抖上头去,想到红宝那两句体己话,自己微笑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又夺过来,听说是伪省长公馆来的,他递给伪省长那位老跟班的。后者拿起电话:“是姨……”想到为加个“姨”字,挨过很多的骂。急忙改口称太太。然后他问有什么事。电话里声音很尖:“别管什么事,我先问你,为什么电话老叫不通?”“这个,太太,刚才是高司令公馆用着呀!”“又是小田给窑子里打电话吧!你们缺德挂冒烟啦,我当太太的,还不如那群婊子!”“这话,是太太你说的,我可不敢说,呵!是,是是,是是是,对!你同少爷准备吧,顾问一开始讲话,就可以动身啦,对!进后门。

  ……”

  东休息室的屋子很宽敞,耀眼的灯光下,一块发亮的漆布罩着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适合日本人口味的水果和各种凉菜,打开口的啤酒咝咝的冒气。多田顾问只手擎着酒杯:“我已说了很多,总之,为了完成'大东亚的圣战',为了确保省城的治安,也为了你们的融洽和睦,我想在干杯之前,能满意地听到你们的回答。”

  伪省长同高大成蓦地从两侧同时站起来。身躯肥大的高司令瞪圆那只独眼想开口的时候,被他的对手捷足先登了。“首席顾问先生!”伪省长脸上投出谄媚的微笑。“我常说,只要有利于'皇军',有利于'皇军'的事业,我个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至于鄙人跟高司令的关系,顾问如此关心,真叫人感激涕零,今后我们保证乳水交融,同舟风雨。……”

  “我是你顾问胯下的一匹马!”高大成抢过话板,他怕伪省长把好听话都讲绝娄。“顾问的鞭头指向哪里,我就能跑到哪里。顾问要认为海里的月亮能捞,我高大成不脱衣服就跳下去。我管两个师,从连长到团长,都跟我拉竿起来的,谁的奶名叫啥我都知道。他们象儿子服从老子一样地服从我。我常说,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旁的冤家对头,要拆我的台,那是梦想。顾问只要看的起我,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时候看我不中用,你写个纸条,我马上滚蛋,”他瞥见多田偷瞧手表,立刻剪短了话头:“至于和省长的问题,我按照首席顾问的吩咐办事,旁的没啥可说啦。”

  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马,多田也有这样的看法:他认为伪省长是匹滑头的识途老马,轻车路熟时,扬鞭即走,路途坎坷时,挥鞭也不动。不要说肝脑涂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虑考虑。高大成是匹野马,又踢又咬还容易把骑马人掼下来。但真遇到劲头儿上,狠抽他两鞭子,他肯拚死拚活的卖命。重要的问题决定在驭手的本领,象他这样神明的驭手呢,想到刚才他们所表示的,多田笑了,为自己的优异才华笑了。主子又是贵宾的这样一笑,下首作陪的两位文武官员,认为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连忙满脸陪笑的举起杯来。

  麻狼子团长隔着门缝看到他父亲同顾问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调解关系的问题告一段落。进去报告;说开会人业已到齐。于是两位文武大员陪同多田进入中厅。中厅到会的人虽然就座,但他们不晓得多田顾问提前赶到,更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从休息室走出来,因而有的人信口开河,有的人喁喁私语。坐的也很不整齐。

  伪省长走在前面,也看到这种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说:“诸位同仁,首席顾问多田先生特来……”他的语音有点斯文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严肃。然而,这话在高大成听来非常不入耳,感到这种语音既叫人听不清,又不能算是军语,便前跨一步遮住伪省长的全身,伸直脖颈猛喊:

  “统统站起,立正——”他这一声吼,意在表示日本顾问的尊严,表示有他们军人在场应该显示的隆重,也有意识地表示与省长的假斯文截然不同。他这大震人心的一声喊叫,产生了多种效果:站在会场核心的军官们,皮鞋克哧一响立正了,因他们是原地立正——按照立正是不动姿式,——以致有不少的军官屁股对着讲台;距离高司令近的这伙人是伪省府的高级职员,他们平常多半是书呆子,太阳底下站久了要灼伤脸皮,办公室打个茶杯都会吓的心跳,猛听高大成闷雷似的叫喊,丢神失魄地站起,碰倒前沿两三张方桌;税务人员中有一个日本胡起的过猛,手肘碰落邻居的瓜皮帽盔,帽盔滴溜溜滚转到高大成脚下,高大成怕顾问看到不礼貌,乘势一脚把它踢的无影无踪。日本胡有边是位戴金丝眼镜的,他怕被日本胡猛起时撞了脑袋,急忙闪身歪头,金丝镜勾挂住身旁老科长的花白胡须。即使这样乱七八糟,但在怕人的立正命令下,谁也不敢动,一律保持着肃静。静的能听见西休息室田副官口吹送话器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听众们多么希望首席顾问发点慈悲叫大伙坐下呢。可是,多田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认为:他是来训话的,被训的不能坐下听,特别是训话内容里还要传达日本最高领导方面的意图。听众只能立正受训。高大成也没体会到这些,他不断清理喉咙,等待多田什么时候允许坐下,再喊一嗓子。等了多时不见动静,他和伪省长四目对射之后,象大小二鬼给阎王把门似的侍立在多田的两侧。多田并不关心两位文武官员的表情和动作,甚至没考虑到他们的存在。舐了舐口须,他开始训话了。他的中国话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练运用中国的古典传说,并富有东北方言的风味,若非不断在语尾中出现“沙沙”“咝咝”的声音,你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

  多田首先谈到东条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号的演说。提起东条,多田表示:他个人只是一个地方政府的长官,而东条英机已是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想当年他们在陆军大学是同学,在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时,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说了这么多,话板直转到当前的国际形势问题。

  “……首相承认:在德苏战场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这不影响大局。轴心国家强大无比,我敢保证,历史会无言地证实我的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大日本皇军同希特勒总统的闪击部队在西伯利亚、在天山山脉会师。

  “你们都有眼睛,看吧!东北兵站基地、华北粮站基地,这是不败之势。不要听信英美造谣,你们翻开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看看这两个国家的行为,他们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实则把中国人民的鲜血当饮料。

  “我们在中国树立的新政权大大的巩固了,蒋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饭吃;蒋帮在日本银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虑发还。要想抵抗,那我们日本皇军伸出一个手指头,可以敲碎他的头颅。”他越说越激动,在激动时他反对任何纷扰,正因为这样,他怒目拒绝了李歪鼻亲自送来的咖啡茶。然而这终于使他作了个顿挫,他呼出一口长气,说到共产党:

  “苏联、中共,不论他们把自己的主张宣传得多么好,我可以保证,对你们今天到会的人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我们绝不能轻敌,要正视共产党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顽强性;对付他们不是伸一个而是伸十个手指头去抓他。为了这样作,你们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单是在华北平原上,我们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余座,遮断壕长达一万二千公里,相当中国六个万里长城,约合地球外围的四分之一。为什么花费这么大的劳动建筑这样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话,大日本皇军要用全力对付共产党。”提起共产党,他忽然想起前夜鸣枪拒捕和杀死龟山的事。觉得没家鬼引不进外祟来,说不定今天到会的人里就有危险分子,不禁胆怯地悸动了一下。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脸色立刻狰狞了:“现在居然有人勾结匪徒到城里制造骚乱,大日本皇军绝不能忽视,大家亦有责任协助检举。遗憾的是:不少的人抱着混事吃饭的态度,对紧张的圣战,充耳不闻;更可恼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共产党的熏染,说不定龟山经理的事件,同内部的伪装分子有关系。我郑重宣布,大日本帝国,大日本皇军,对破坏'东亚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弹的……”

  伪省长原打算在春节请顾问来讲讲话,借以提高大家的情绪。他也准备顾问讲完之后,自己煽风助火地说几句。想不到顾问给大家来了一场威胁。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怂恿高大成说几句。高大成是个表面粗野内心精细的人,自然不肯讨这份无趣。何况多田马上就要走,他只形式地又喊了一声“立正”,喊声比起初开会的时候,显着少气无力了。

  多田走后,乘着两位文武官员送客的空隙,中厅自行休息了,很多人流鼻涕,挤眼泪,打哈欠,偷吞黑药丸。很多人伸手探脚打舒展。军人解皮带,文官吸纸烟,金丝眼镜从老科长毛茸茸的胡须上摘下镜钩,频频道歉。瓜皮帽盔又被一个武夫从墙角踢出来。会场出现了活跃的空气,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胡乱聊天。

  “今天的会开的不赖!吭?”说话的人是有意识的探听旁人的口气。

  “那是自然,人家就是有学问;光凭这口中国话就够棒的。”

  “日本军就是有办法,不用说有希、墨那两怪杰的声援,单是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加上中国的南洋的资源,可以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伪新民会的宣传处长绰号鲁大头说的。他故意摇晃身躯,以便飘起胸前的桃红领带。

  “你没看东条演说中写的种种困难吗?”高大成的第一团长关敬陶打断了鲁大头的话。他认为鲁大头故意闭着眼睛颠倒黑白,有困难就说有困难,为什么不抱正视现实的态度呢。

  “说真的,俄国人实在不简单,破釜沉舟,一直在斯大林格勒顶着干。”有人暗合着关敬陶的意见。

  “那有什么不简单的,斯城二十四个区,被德军打下了二十三个,剩下的还不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鲁大头又提出了反驳。

  “你翻来复去讲报纸登的官方消息,这些对小学生都不是新闻了。”关敬陶再次抢白了鲁大头一句。

  “你认为我们新闻处不知道新闻?不说罢咧,试问你们谁知道龟山先生是怎样被杀害的?”鲁大头的话获得了听众,立刻凑来十几个黑脑壳围挤着他的大脑袋,象一群屎克螂滚住个大粪珠。

  鲁大头见大家静下来听他的,故作机密地说:“龟山经理为什么被害呢?我讲出来,大家切不可外传,这可是内部的绝密消息。龟山经理,专门收买解放区的粮食物资,共产党认为这对他们非常不利,派来便衣队混进城。晚间先在街头捣乱,迷乱我们的视线;暗地里派人包围龟山私邸,残忍地结果了经理先生的生命……”

  “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上次开会你向大家宣传说:'土八路'百分之九十九回乡生产了。少数坚决的'老八路',也已把大枪锯掉,曳着剩下的半截短枪,钻到老山老岳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怎么现在又有许多便衣队混进城来呢?”说话的是伪省府的陈局长,外号“陈半城”,意思是说城圈里的房产,有一半属于他的。他本人一不读书二不看报,至少有三年没敢出过城关,除了每周上三个半日班,主要精力是核算房租的收入。他最害怕八路军,只要谁提起八路军,就象老虎要吃他一样。他不愿意任何人讲说便衣队进城的消息(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这倒不是同情龟山,主要是害怕临到自己。

  “你们整天蹲机关听谣言,就认为没有八路军,好说你啦。河里没鱼市上看。不信你到沟外炮楼住两天试试,海着哩。按说有八路军也有好处,象今夜这个没完没了的会,该有八路军来扔两个手炮,大伙就提前散会回家过年啦。”关敬陶不单是讨厌陈半城,也讨厌今天的会议。他想起爱人在家等着他回去过年,心里十分焦急,把满腔不平,冲着陈半城泼出去。

  站在关敬陶身后的第一营营长,跟他关系至厚,生怕他们团长任起性来,还会谈出一些不顾影响的话。他有意识地提醒说:“咱们莫谈国事,我看刚才宣传处长说的话,就不利'防谍'。今天是好日子,省长和高司令为了庆祝新年,大摆宴筵,咱们闲话少说,多吃为妙。”

  一营长的话,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宴会本身了。陈半城带着不赔本的意思说:“说的对,把顾问这顿臭骂的代价,可着肚子吃回来。”留仁丹胡的税务局长有风趣地说:“陈局长呵!你想可着肚子吃谁呢,这是狗吞鸡巴自吃自呀。”中厅泛起一阵哄笑。伪治安军第四团赵团长是商人出身,专会打算盘,他警惕大伙说:“你们笑什么,仔细着出血吧。上级还能白请咱们,吃一个铁雀,至少得出一只耕牛。好好算一算,熬过今天晚上这一关,才知道当这一年的团长是赔啦,还是没亏本。”

  银环打定主意,直奔宴乐园的大门口。不等卫兵说话,她主动上前说:“我是警备司令部的机要员,刚收到一份加急电报,我要亲自交给省长。”

  “不行,不行!”卫兵甲粗暴地拒绝了。

  卫兵乙打量了银环一眼,便说:“不是我们拒绝,上边的事我们作不了主。”

  银环说:“这与你们有多大关系呢?我跟省长很熟,进去就当面交给他啦!要是普通的信件,我何必亲自跑一趟呢?”卫兵乙说:“本来可以给你传禀一下,现在顾问正在讲话,你到后门看看去吧,那边有他们的随员。”

  银环绕到后门时,正赶上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向后门拥进,卫兵谁也不拦,她不明原因,也不敢冒失,还想用送电报的名义试一试,不料她刚走到跟前,还没开口,卫兵向她朝里摆头说:“快进去吧!”她抓住这个机会,迈步紧跟进去。

  中厅灯火辉煌,多田还在讲话,她从中厅夹道,绕过前面穿堂,这里的服务员们正忙着预备酒菜,没人干涉一个女人的出入,他们知道今天女客是很多的。银环直接进入了账房,账房先生正同一个招待员开列清单,猛然看到银环进来,误认为是高吴两家的眷属,必恭必敬地问:

  “小姐!你有事吗?”

  “我是警备司令部的,有事要麻烦你们。”她把准备好的信件拿出来。“这是上峰机关给到会军政首脑人物的贺年片,烦你们分头送交本人,能作到吗?”

  柜旁两个人同声答应:“愿意效劳。”

  银环把所有信件很整齐地放在一个托盘里,叮嘱那个招待员说:“酒菜上齐的时候,烦你把贺年片送上去,一定要作到,这是钧部的指示!”

  银环在这位招待员护送下,又从夹道绕至后门,正碰见高大成同伪省长送多田回来,银环停住脚步,等他们进门后,才辞谢招待员走出后门。

  这对文武官员,倒是发现了银环,但没引起注意,一来觉着警卫森严,二则互相认作是对方的女眷,不便干涉。特别的原因是两位大员陪着多田吃了很多凉菜,肚子咕咕作响,都忙着跑厕所,因而顾不上盘查什么别人了。

  两位大员急不择路,进入伙房的厕所,这里只有一个粪坑,双方急不能待,便平分秋色,对着屁股蹲下,即使这样,为了行将实现的发财迷梦,双方进行着激烈的争辩:

  “你兼了警备司令,弄到两个肥缺,把腰包都撑破啦,我这个穷当兵的可饿着肚皮呢!”

  “一家不知一家,我跟'友邦'宦海五年,搭上了三顷好地……”

  “你别哭穷,我也不朝你打饥荒。咱们谈正格的,今天这后半场戏咋唱?”

  “按照原订计划行事吧!”吴赞东提着裤子站起来。“原订计划,二一添作五,我没意见。”高大成也站起身。“我要说清楚,今天到会的这儿十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可得归我整治整治他们。他娘的,这些家伙,平素蹲在炮楼里,作威作福,称王称霸。每逢下乡'讨伐',总是不敢过夜。夜里遇到民兵在煤油筒里响两挂鞭,硬说是八路军放机枪,吓的尿裤子。真正碰上八路军的主力,哪遭儿不是姓高的给他们壮胆子。今天,没说的,狗日的都得坐下来,老老实实打几圈。”

  高大成说的打几圈,是他的拿手杰作。每次他把这样的牌手请到,一摆就是十桌八桌。说是打牌,高大成可不动手,每桌都有个“捧牌”的姑娘。按照规矩,每次是三家归一——叫姑娘赢。赢钱多少就看姑娘的本事,打多少钱一锅,锅大赢的多,姑娘的小费也多。每当打风的时候,捧牌的总是讨价:“每人出一千元的锅。”打牌的其他三家往往还价,还价都用可怜相:“姑娘;我们是穷差使,可吃不住呀!”或是:“请你抬抬手吧,我那个城圈小,八路军围的紧,弟兄们吃小米都困难呵!”要不就干脆说:“姑娘向高司令多加美言吧!我们兄弟三人,权当陪你坐一坐,共掏一千块吧!”这就是高大成招财进宝的妙诀。一点钟前,田副官电话里叫姑娘来的越多越好,就为的这一手。

  高大成走出厕所,瞥见西休息室——他的临时公馆里,闪动着不少油头粉面的人影。他草草地结束了同伙间的谈话,迈开大步,响着咯咯的马刺长靴,象只贪馋的大狗熊,拱起身子急扑过去:

  伪省长转过头来,发现老跟班的向他点头,知道是眷属到了。一时精神抖擞,进入东休息室。

  这里三姨太太早已等急了,看见她的猫面丈夫,第一句便是:“人家的牌手凑齐啦,你的算盘是怎么打的?”

  伪省长鄙夷地说:“那种庸俗低级的调子,只有姓高的才能弹。至于我……”他向姨太太附耳说:“酒会开始的时候,你和少爷到宴席上坐一坐,认识的打个招呼,生人连睬也别睬,别等散席,就回休息室坐等,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要是空钩子呢?”姨太太很不放心。

  “哪能?哪能呢?十面埋伏,我预先布置好啦。”

  她听完话,眼里冒出金花,仿佛从高空云端里悠悠降下无数笑脸,笑脸握着很多钞票,直向他们母子衣袋里塞,塞到无法携带时,她从幻想回到现实中了,抬头用疑惑的眼睛盯住他,后者感到这种眼睛的力量,便说:“没问题,今天的收入,完全归你。”

  “光叫我当过路财神,再弄鬼捣棒槌可不成!”

  “哎呀!谁骗苦你啦,我的雏……”他想伸手拧她那脂粉涂有铜钱厚的脸蛋。

  “报告省长!”随从秘书探进一颗脸色煞白的脑袋。

  “中厅里发生事情啦!……”

  五分钟前,中厅酒菜摆齐了。到会的人,急于等着开餐,有人馋的直流口水,眼巴巴瞧着休息室,等候送多田的那一对文武官员。这个时候,服务员笑吟吟地捧着托盘走进来。

  “端的什么好吃的?”

  服务员说:“是贺年片呀。”

  “谁这样早送贺年片呢?”

  服务员说:“是钧部的指示,女机要员亲自送来的!”他把银环交代的经过说了一遍。

  “钧部是谁家,怎么送到这里来?”麻团长觉得有些蹊跷,上前抓过一封信,立刻拆开了。嗅到文件上的油墨气息,他那有花白麻子的鼻孔,连续搧动着,眼睛盯住文件,从上至下连看了几行。忽然他象被什么咬了一口,惊呼:“哪里是什么钧部的指示,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

  “共产党的宣传品?”大伙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一时谁也不敢动弹,仿佛谁动一下,便立刻踩翻了地雷,马上会引起爆炸。一会儿,有人头脑清楚了,便说:“左不过是几张宣传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索性翻开看看。”这个建议被大伙无言地采纳了。对着服务员的托盘,伸出几十只手,你抢我夺,百十份宣传品,比卖“号外”还快,顷刻之间被抢空了。

  伪省长和高大成步入中厅时,有人正在高声朗读:

  苏联红军正沿着广阔战线,突破德国法西斯军队的防线,击溃敌人一百零二个师,俘敌二十余万,缴获大炮一万三千余门,向前推进四百公里。

  “听这一段!”李歪鼻也开始念了。

  斯城红军歼敌三十三万,俘中将少将十五名,生擒德国元帅鲍利斯。……

  “元帅被俘?你念错啦!”伪团长关敬陶含着满不相信的语调,从李歪鼻手里要过宣传品,看到朗诵人确实宣读无误,他自言自语地说:“鲍利斯,德国最著名的将领,第六坦克军的总司令,希特勒总统前几天才授给他元帅的称号,难道这是真的?”

  李歪鼻又打开一篇,他骂骂咧咧地说:“这一篇是他妈的顺口溜,共产党文化低,只好弄这一套。我在外防的工夫,不断看到这玩艺,诗不象诗,词不成词。不用对称,不讲平仄。”

  一面竭力菲薄,他又高声宣读了:

  正月里来是新春,

  奉劝伪军官兵深夜摸摸心;

  既然是,祖宗田园都在中国地,

  为什么帮助日本鬼子屠杀中国人?

  西方的德国大鬼子眼看要完蛋,

  东洋的日本小鬼还能闹几天;

  早打主意早盘算,

  事到临尾后悔难!

  伪军伪组织的人员有姓名,

  解放区对你们个个记的清;

  种瓜得瓜豆收豆,

  到头来,黑的黑来红的红。

  ……………

  “你他妈的还念!”高大成上去给了李歪鼻个嘴巴,夺过宣传品撕个粉碎,他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高喊:

  “这个会场里有匪。田副官!叫警卫把前后门关紧,立刻搜查!”

  这一声令下,跟随高大成的军官和警卫人员,立刻拉枪栓顶子弹,桌凳推翻,酒菜泼地,东西喝呼,前后奔扑,把一座“恭贺新禧”的宴乐园,霎时间变成厮杀交锋的战场,从室内到室外如临大敌似地搜索了一遍。

  战斗胜利结束了,宴乐园的全体职工统统作了俘虏。

  李歪鼻挨了个嘴巴,已经感到冤枉,现在把柜上的人都逮起来,他真急了。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并说借用这里作会场是省长同意的。

  伪省长心里正盘算这件事,怕与自己有什么瓜葛,偏是李歪鼻又提出他来,眼神一转,他说:“李科长,你现在还是不说话的好,因为你是宴乐园的经理呀!”

  高大成听到这句话,想到刚才是他大声念宣传品,立刻叫人把他绑了。并借这个原因把其余的文职人员统统监视起来。

  稍一消停,宴乐园又变成临时法庭,先审问伙友,大家异口同声说是一位年轻姑娘送来的。高大成不愿从这条线索追问,一则他认为女人做不了大事,再者后门开放女眷跟他有直接关系,便草草结束了第一审,把李歪鼻带宴乐园全体东伙统统锁在前院派人看守起来。接着第二审——轮到参加会议的伪职员。他们逐个受了人身检查,职级低的不断受到申斥和辱骂,随身带的金票或其他稀罕物件也被一扫而空了。

  深夜下两点,宴乐园张开大嘴,把一群无精打采极端疲乏的局处科长吐出来。一个个紧皱眉头谁也不说话,只有那位宣传处长摇着大脑袋,出了口长气:“好家伙,这个新年,差一点儿没被送到宪兵队去过。还好,没出大事,不幸中之大幸……”他习惯地摸了一下桃红领带,但领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人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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