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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八章 三

  西屋里,银环正脱那件戴着检疫袖章的白外衣,韩燕来提进那只标有红十字的沉甸甸的箱子,杨晓冬知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搞到手了。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准备立刻开始工作。先派周伯伯到北屋伴陪苗先生下棋,小燕拿两束芝麻秸作幌子到门口外面站岗,燕来检查外面送来的宣传品,杨晓冬帮助银环裁纸,安装蜡纸油印机。

  虽然早已打过春,天气仍然很短,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五点钟。西屋的光线阴暗了,不开灯不好刻字,开灯又容易暴露目标,银环放下铁笔,才要休息一下,见小燕疾步进来。这一整天小燕见谁都有遮掩不住的笑容,现在她惊慌了:

  “杨叔叔,查户口的正冲着咱家走来啦!”

  “有没有日本人跟着?”

  “我没看准,反正有带枪的。”

  小燕和杨晓冬问话答话的工夫,早忙坏了韩燕来和银环。他们慌手忙脚地把东西收拾在一起,仓促装在箱子里。箱子过大,放在哪里都碍眼。韩燕来比平日显得格外紧张,他向银环说:“东西没处藏,外人在这儿也不方便,你快上车,我送你离开。”边说边提着箱子朝外走,杨晓冬说:“别着慌,箱子并不要紧,先把油印机和宣传品包起来。”韩燕来从新用布袋装好油印机和宣传品,把它们提到院外放在三轮车座的柜子里。小燕又跑出去为他们探信,刚到门口被谁喝斥了一声,她只好提心吊胆地退回来。

  韩燕来发现闯进院来的是伪保长和一帮伪警察。他拿起块破布装作擦车,慢慢把车推向南墙角,自己觉着没啥可说的,便朝北屋喊:“查户口的来啦!”北屋苗先生虽然听见,并不在意,当周伯伯推乱棋子,他才勉强走出北屋,嘴里嘟嘟念念:“过个穷年,大伙都不得安定。”周伯伯的心情可够紧张的。他扶着拐杖紧跟在苗先生身后,不住瞅韩燕来,希望从他眼里得到点什么,偏是燕来又不瞅他。猛然扭头朝西屋里一瞧,看见杨晓冬早已挺站门外,周伯伯心里骤然发抖,险些掉落手里的拐杖。

  伪保长抢前一步,向苗先生打过招呼,转身对一位警官模样的人介绍:“这就是户主苗先生,在省公署恭禧——一等科员,代理股长职务。同院的都跟苗先生至厚,多年的老住户啦。”人们听出保长的话是好话,心里稍微踏实些。“不对!”镶着满口假牙的户籍警翻着蓝皮户籍册,“哪能都算老住户,不是有位新迁来姓杨的吗?”

  户籍警这句话,真叫银环、燕来他们胆战心惊,是不是他们专为杨晓冬来的呢?杨晓冬对这句话也没底,思忖着要不要自己答言。这时候,苗先生先开腔了:“不错!杨先生是新迁来的。但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是从北京转勤来的公教人员,而且跟我是老朋友……”

  “他没有北京的迁移证,还是单身汉。”户籍警的发言,一面是抗拒苗先生的话,一面是向警官说明情况寻找挑刺的理由。为了表示理由充足,说话时他从耳轮上抽出那支削尖的铅笔,用笔杆敲打着户口簿上杨晓冬的名字。同来的警察们用审查的眼光盯着杨晓冬,有的背着枪到东屋和西南小间侦察了一番,许是西屋北屋门口都站着人,他们没有进去。

  伪警官从保长介绍情况时,即保持了主动和慎重,眨着将信将疑的眼睛,盯着户主和房客,耐心地等待情况的发展,尽量让杨晓冬和他的保护者发言,一俟有什么破绽,他好乘机而入。

  杨晓冬在疑问眼光逼视和两屋搜索的威胁下,保持了异常的平静;查户口这件事似乎对他是家常便饭,他的态度一时变的很斯文,脸色矜持地微笑着,象是准备在必要时候再说什么,又象是什么也用不着说。他的表情更引起苗先生的钦佩和同情,户籍警的态度挑起苗先生的午间余恨。他为杨晓冬辩论了几句之后,便决绝地说:

  “北京的迁移证是肯定丢啦,你们看着办,死物丢啦有活人在,你要人,”他面孔严肃地盯着户籍警,“我去警察局;要手续,我给机关打电话,给你们出证明。”

  户籍警一点也不示弱,他呲着满嘴假牙说:“苗先生你这话欠考虑,手续是要这位杨先生本人的合法证明,既不要旁人代开,也无需你打电话,再说刻下是大年三十,各机关都停止办公啦,你上哪儿打去?”

  “谁说没地方打?”苗先生紧抓住这一点。“我不会给省长公馆打?我还会上宴乐园打嘛!今天晚上,宴乐园那里宴请多田顾问,军政警宪首脑人物都去参加,还有找不到人的?”

  恰在这时,苗太太送出茶水和纸烟,她先递给伪警官,并给他点了根火柴,伪警官向她报了个微笑。苗先生乘势改用了缓和的表情,向伪警官客气了几句,然后拿宴乐园这条新闻又唬了他一番,最后以轻松语气说:“警官先生,我到宴乐园去一趟,找找我们省长兼警备司令出个证明好么?”

  伪警官还是被宴乐园这条新闻唬住了,怕闹出事来自己吃不消,内心已经打消了挑刺诈财的原意,看了看同来的伙伴,伙伴也在无可如何,他面对杨晓冬说:

  “办好居住手续了吗?”

  杨晓冬和气地点了点头,掏出证明书叫保长看,保长看出问题可以和解了,他向伪警官说:“杨先生的居住证早就起出来啦。”他从杨晓冬手里接过证明书,故意朝大家面前展示了一下,随后采取了为双方捧场的态度:“苗先生一向是真诚对待朋友,偏偏又遇到办事无私无弊处处认真的警官先生,双方都叫人钦佩。其中疏通双方情况不够的地方,统统怪我们联保所。本来这些事是我们早应该协助办好的。我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啦,好不好请警官先生回联保所休息。”

  伪警察们没揩着油水,滚开了。苗家院里,一时呈现了欢腾喜悦的气象,杨晓冬、周伯伯、小燕子都向苗先生致意道谢,连平常不爱答理苗先生的韩燕来,也破格向他应酬了几句。苗先生一时得意,又自己作了吹嘘。时间不大,保长也返回来了。他说这两天风声挺紧,城里出了大案件,各处都在查户口,重要街道都有宪兵跟着检查,说西下洼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住宪兵没有跟来。总之,他的意思是大家能安生过年,有他当保长的很大功劳。小燕递给他一杯水。他乘势教训她说:“丫头,城里住惯了,学大方点子,别见带枪的就害怕。”苗先生不愿意听他这一套,便歪过头去同他太太叨念过年的事。杨晓冬懂得保长的来意,叫小燕拿出一瓶二锅头,亲自递给保长,还说了不少客气话。

  保长接过瓶酒,一步一躬向后退步,眼看要碰到三轮车。韩燕来说:“留神撞到车上,摔了你的酒瓶子。”保长听着话里有刺,为了维持面子,还是叠声喊着:“是,是,”灰溜溜地走了。

  苗先生指着保长的后影,大骂了他几句,遗憾地说:“好好一盘棋,生叫他们搅散啦。”杨晓冬听罢频频向周伯伯使眼色,周伯伯会意了,用挑战的语气说:

  “刚才那盘棋算我输了敢再杀一盘?”

  “敢?来!”

  苗先生进屋的时候,回头朝杨晓冬说:“等我下完棋,咱们好好喝点熬岁的年酒。杨先生你别在心,没关系,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怎的就怎的,别在乎他们。”

  杨晓冬跟小燕他们重新聚到西屋。他说:“银环没出门,还算沉的住气,就是咱们小燕儿,变貌失色的,今后可要当心哪!”

  小燕指着油印机说:“我知道家里摆设着这玩艺,他们一群疯狗冷不防闯进来,就把我吓懵啦。”

  韩燕来说:“别说小燕,今天我也毛啦,心里不住地打鼓,生怕翻腾我的车。”

  杨晓冬安定大家说:“咱们来个贼过去插门,重新分工,再搞牢靠点。燕来,你去东房顶放哨,小燕在院里巡风,我帮助银环印刷刻写。”

  平素,银环同杨晓冬接近虽然不少,但象今天这样两人对面坐下来工作还是第一次。她觉得除夕之夜,在偏僻陋巷的小屋里同领导干部一起工作特别有意义,因而精神加倍振奋,握笔十分轻快,刻划的线条特别清秀。时间不长,刻完第二张蜡纸。她吹了吹蜡纸上的白毛,把它放在机子上,撑紧四角之后,拿起油滚子,蘸了不多的油墨,轻拿轻放地推了几次,油墨吃的不匀。

  杨晓冬说:“看你刻字倒象行家,印刷东西可是累巴。”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口,从她手里接过滚子,饱饱吃足油墨,在手中熟练地掂了掂,象是衡量它的份量,然后盯准蜡纸,对正方向,用力一推到底。揭出第一张看了看,对银环说:“你给我当助手!”便接二连三地印起来。

  每印一张,银环揭一次,他越印越快,她揭起来感到很吃力,一时闹的手忙脚乱了。她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你怎么这样拙手笨脚的,越在要劲的时候,越没出息。她用全部精力应付工作,只有在他加油墨的时候,她才松一口气。银环毕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揭过百十张后,她得心应手了。这时候,她提出了问题:

  “你不是当政治委员吗?几时学的这套本事呢?”

  “提起来话可长啦。”他随手转动滚子,使它在蜡纸上走的更均匀。“一九三八年在游击支队的时候,我搞宣传工作,支队党委决定出版《星火》小报,版面就跟这张蜡纸一般大,报纸的主笔、编辑、刻写都是我一个人。夜里收听广播,听完就整理刻印。那时的工作经常打通宵,每逢行军,就把油印机同行李打成一块背在肩上。起初这个小报是三日刊,印百十份。后来读者多了,需要多印,为了节约,再多印也只能刻一次版,于是便在提高印刷技术方面打主意。蜡纸印乏了,拆卸下来叫它休息休息;版面裂缝了,糊个补钉;天气炎热时,为了延长蜡纸寿命,等到夜凉的时候印,或是钻到地窖里去印。后来敌人不断出发'扫荡',为了坚持出版,就在地洞里坚持工作,有时候敌人在上面搜村子,我们在地下印报。”

  “难道没碰上过敌人?”

  “还有不碰上的!”

  她要求他讲坚持地洞斗争的故事。这当儿小燕家兄妹冻的进屋来烤火,他们完全支持银环的倡议,缠磨着杨晓冬讲,燕来说外面已平安无事。杨晓冬问北屋下棋的怎么样。小燕说苗先生下完第一盘喝了几口白酒,已醉的睁不开眼啦。周伯伯正帮助苗太太蒸馍剁馅哩。

  “既是这样,我接着讲讲印报的事。”

  “有打仗的事吗?”

  “嗯哪!”

  “可得讲你自己。”

  “我有啥可讲的,说说我们报社的小鬼吧!”杨晓冬同小燕对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里的工作。

  “编制扩大了,报社的人员增加了一倍,就是说,除了我,又添了一个十四岁的勤务员,名字叫小赵,是我们驻在村庄农救会主任的儿子。小赵只念过一年书,刚来时连'抗日救国'四个字都认不全。日期长了,先学会推滚子,又学会刻钢版,后来文化程度高了,创作了不少快板诗,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编辑。我说说他在长流庄给敌人遭遇的事。喂!你把下面的纸正正呢!好!我接着说,那次我们估计敌人必然出发,上级要我们加印出一部分学习文件,我们觉着村庄大堡垒好,又有坚强的群众基础,便没转移。我和小赵半夜开始工作,黎明的时候,民兵送信说敌人来了,我们告诉他盖好上边洞口,照常突击工作。干完活,我实在的疲乏,趴在印好的文件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小赵说要上去解大手,顺便看看敌人的动向。我朦朦胧胧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便掀开洞口盖板,推开盖板上的面柜。呵!我说漏啦。我们的洞是挖在跨院的磨房里,洞口在磨房墙角的面柜底下。小赵爬上去,刚要脱裤子解手,恰恰碰上一个持枪的伪军来搜查磨房。他发现小赵的同时也发现了洞口。伪军用枪逼住小赵,问他是干啥的。这时候我也惊醒了,知道上面出了事。想上去,不晓得有多少敌人。我得沉着,越在紧急情况下越得沉着,我把四个手榴弹都放在身边,两个打开保险盖,准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往外冲!

  “小赵一口咬定说自己是邻居家孩子。说孩子是可以的,那年他不满十五岁,身材很矮小,穿的又是便服,倒霉的是洞口已经暴露啦。伪军指着洞口,问里面有什么。小赵不吭气,挨了很多耳光之后,伪军呼喝着要带着他走。小赵急中生智,说:'里边就有俺嫂子!''是真的?'我从声音里知道这家伙不怀善意了。小赵说:'不敢骗你老总,洞底很浅,到跟前就看见啦。……'我听见脚步声咚咚走过来,当时不知道敌人有多少,真想把手榴弹投出去,但我又忍耐着,想再忍耐个十秒八秒的看看动静,正在默念一二三四计算时间的当儿,听见咕咚一声,伪军掉下洞来,小赵急忙隐蔽了洞口,就这样我们抓了俘虏还缴获一支枪。……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根据地可歌可泣的事数不清。总之,他们整天在战斗,比这里凶险紧张得太多啦。今天,敌人来查对一下户口,你们都有点沉不住气,那怎么能行?就算敌人凶似狼虎,我们得变成打狼捉虎的英雄好汉。没这点气魄,搞不了内线工作。当然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要我们好好锻炼,逐渐使自己能经受得起困难和挫折的考验。……”

  三个听众面面相观,内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动。印刷品一张一张地连续翻飞,看看就要印完,小燕忽然说:

  “小赵现在长大了吧?”

  推滚子的人点了点头。

  “杨叔叔,哥哥才出了事,叫他在家休息。今天夜里分散这些东西,把我打上数。”

  “这么大的事,我还有不参加的?”韩燕来说。

  银环说:“他们兄妹进宴乐园都不大方便,我去比较合适。”

  杨晓冬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他把指名送的宣传品都装好信封,左手执笔写好收信人的名字地址。一切都整理就绪了,他很严肃地说:

  “今天是一场战斗,我们四人要全体出动,根据散发传单的经验和本人的合法条件,我们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银环。”接着他讲了应该注意的问题。每人分好自己应带的宣传品。

  除夕的夜晚,比平常热闹多了。大街上增加了路灯,到处播送着肉麻的黄色歌曲。商场里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男女摩肩擦背,奇装异服,到处泛滥着一种淫声妖气。唯利是图的老板们,不肯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他们临时张贴海报,甩卖各种应时商品。贪赌的商店早已提前关门,麻将响的象摔惊堂木一样。市场外面街道上,不少缙绅大户,借着敬神的名义,实际上是逞威夸富,拿出很多鞭炮烟火,请了专门放花炮的,摆好桌凳唱对台戏,观众围的水泄不通。从市场再朝东行半里地,就看到悬灯结彩的宴乐园饭庄。

  正在鞭炮齐鸣、烟火灿烂的时候,杨晓冬站在人的堵墙外面,遥指着宴乐园大门对银环耳语说:

  “那里明灯火仗的,警卫定不会少。你可得加小心!”

  银环很镇定地说:“这地方我很熟识,有前门也有后门,可以混进去。万不得已时,隔着墙也要把宣传品投到他们会场去,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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