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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一章 三

  黄昏以后,他们到达千里堤坡,订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杨晓冬便同金环分了手。只身夜间走路,感到有些不安。这一带,虽说离家不远,敌情可不够清楚。至于地形,他心里有底:顺着长堤,经过四座石桥,就是他的故乡古家庄。哪知走不到三华里,就发现迎面堤坡修有敌人的炮楼。他一时情绪紧张,快步离开堤坡,深一脚浅一脚,时间不大就走得满身是汗。内衣湿透了,冷风一吹,凉的浑身发抖。这时,天色阴沉,抬头不见星光,地下没有道路。心里一急,连方向也辨不清了。“两只脚走遍南北几千里,家门口迷失路途,你是思家心切吗?镇静些嘛!”他给自己下达命令后,便停住脚步,索性蹲在地下。看到前面不远,土埝高起。靠近土埝一边的枯草根里,发现残存未化的雪糁。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知道积雪是背向太阳的地方。为了证实这一论断,伸出掌心试了试冬夜的风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就象在他要去的前面,有谁同他争夺什么似的。

  又走了五六里路,迎面的坟茔里,出现了成行的柏树和石人石马。这是他熟悉的柏树坟。跨过它,再有两节地就到家了。顿时心明眼亮,手轻脚快,忘记了疲劳。古家庄虽尚未看见,但被他感觉到了。骤然间,周围的环境使他感到异常亲切。眼前冰封冻裂的土地,使他感到温暖软绵;脚下的枯枝草芥,使他感到轻柔美丽;几堆土丘,赛过名园胜景。故乡的魔力是多么大呵!

  杨晓冬怀着一颗沸腾跳荡的心,走到古家庄村边。为了警惕,他伏在村东口地上,小心地听了半天,确实没有任何动静,才傍着堤坡,向家走去。

  家门口,他亲手栽的那棵槐树,已经三手粗了。他双手攀树,爬上墙头,用脚尖试着,轻轻落地,他站到院中了。漆黑的窗户,很象土房的眼睛。看见窗户,犹豫开了:

  “这房里住的还是她老人家吗?”

  他站在窗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敲门好,还是在窗外站着好。这时,听到屋里有响动,仿佛是翻身。接着,翻身的人咳嗽了一声。不论离家多久,杨晓冬完全熟悉这种声音,他毫不犹豫地扶住窗户,低沉地叫了声:

  “妈妈!”屋内静的象空着,显然,把屋里的人惊住了。

  杨晓冬用了更重的沙哑声音:

  “妈妈,是我。”

  “呵!我的冬儿呀。……”

  门打开了,娘儿两个依偎在一起。儿子感到热辣辣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妈妈!不要哭。”

  “我没哭,是冷风吹了眼睛流泪的。”老人家极力掩饰着,“松开手,让我点灯。”

  “点灯容易被人察觉,咱娘儿俩在黑影儿里说话吧!”

  “你说的?”母亲爬上炕,先拿被单罩住窗户,又伸手摸着火柴。第一根用力过猛,擦断了;第二根燃着后没有去点灯,先借着光看了看儿子,回头找灯盏,又找错了地方;第三根火柴才点亮了灯。母亲转过身来,紧握住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

  “冬儿,你的面容没变多少,胡子拉楂的,你看,比过去老了。”妈指着挂在墙上的木框小镜,那里有他中学时代的像片。

  “妈妈!你还在外面挂这个?”

  “我能丢掉它?儿是娘身一块肉呵!”

  “妈!这张像片,要就是藏起来,要不就交给我。”

  “这是为什么?……”妈妈困惑了。

  “我马上要到省城里面去。……”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儿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绒线袜子。从他那臌鼻子臌脸和露出的青胡须楂上,从他那浓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从他那细高的身材和朴实诚恳的举止上,母亲觉得他几乎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过父亲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裤劳动人民的打扮;儿子的现在服装,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搞革命工作的干部。

  母亲站起来,“晓冬,你过来!”她用审查的眼光注视着走近前来的儿子。当看到他那开朗的面孔,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辉的时候,母亲两肩微耸,吐出一口长气:

  “晓冬!党又派你来搞地下工作啦?”

  “好妈妈!你猜的很对。”

  “听说出城入城盘查的挺严,要当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没关系,妈妈,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叶子鱼儿,摇摆着尾巴就浮进去了。”

  “甭拿着苦瓜当甜瓜卖,妈是那么好哄的?”老人显出固有的倔强劲,“告诉我,这次回家,是单看看我,还是有别的事?”

  “离开七八年啦,不知家里怎么样,心里十分牵挂,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会儿还得赶路呢。”这原是他忌讳说的话,终于脱口说出来。

  “不能走!我给你做点饭吃。”

  儿子坚持不让母亲做饭,要把剩干粮剩菜拿来吃。母亲把剩干粮放在炕上,便去烧水。杨晓冬发现炕上摆的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心里觉得挺难过。他拿着干粮,凑在老人跟前,安慰着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记我,倒是妈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三灾八难的不容易。盼着吧!盼到咱们老百姓翻过身来的时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几天,然后领着妈妈坐上火车,到北京、天津看看风光去。”他想用未来的幸福,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

  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

  “妈妈听,鸡叫啦!”儿子一口吹灭了灯,拉开窗帘,察看窗外的时光。

  “莫着慌,那是后邻毛娃子家的芦花公鸡,整天价胡叫唤,没个准头。按理说,春三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还早着哩。”

  不管母亲怎样拦阻,儿子终于坚持要走;不管儿子怎样阻拦,母亲还是坚持要送。娘儿两个难舍难离地依偎着走出门口,沿着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边,杨晓冬回过头来攥着母亲的手,轻声说:

  “妈妈,天冷风大,你快回去吧。”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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