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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落日

第二十七章

  笙正在屋里收拾,忽听后门被人大力推开。出来一看,原来是繁韵回来了。见她若无其事擦着脸,仿佛是在拭去面上的汗珠,然而眉宇间残存的悲戚都未曾化开,抹的也许是泪吧。笙猜想,定与小云提及的日本人有关。

  她还没迈开步子,繁韵却先迎了上来。

  “小云回了吗?”

  “早回了,又和蚊子他们疯去了。听小云回来描述给我听,拦你问话的是个日本军人?没怎么为难你吧?”眼神一飘,才发现她裤腿上沾满了血渍。

  “呀!这是?”笙赶忙撩起她的裤脚,赫见两边脚踝上划出几道血口子,“是被那日本人伤的?!快进屋,我给你清理下!”

  繁韵拉住她,不放心的说:“我哥在家吗?这些别告诉他。”

  “不在呢!先清理下伤口再说。”笙连忙扶她进房,替她清洗完伤口,便拿老冯配制的草药膏子涂上。

  繁韵木讷的坐在床边,眼睛也随着笙缠纱布的动作左一圈,右一圈的转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笙,如果不是因为失忆,你还会如此维护我们?并且还当我们是朋友而非敌人吗?”

  笙想了想,唯有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现在也很好。虽然在这六年里我也零零散散记起过一些片段,可觉得意义并不大。老活在过去,也蛮痛苦的。再说,挑起战争的又不是老百姓,护卫自己的国土又没错。你倒是出什么事了?这些好像全是擦伤。我还以为是枪伤,都吓着了。怎么搞的?”

  “没什么。被日本兵找茬,受这点伤换条命倒走运了。”她轻描淡写的代过,眉梢的笑透着几许冷意。唇上留着一排齿印,不知是几时咬出来的。

  笙望了望她,复又低下头将纱布固定好。一起身,突然拍下脑门。

  “差点忘了!今天听到四川来的消息,骁宇又立功了!他可真行!”

  “是吗?那可太好了。不过呢,我还真的不太替他担忧。”繁韵总算笑了,却笑得过分忧郁。

  “他是个有抱负,有理想,更有才干的人。所以我一直坚信,他一定可以闯出自己的天地。”

  “想他吗?”

  “当然想。不过你为何六年了还不见有中意的人?大家都想撮合你和我哥。怎么不考虑下?”繁韵悄悄将话题转开,故意逗笙。

  笙笑了笑,也不避讳,大方说出心事。

  “不是没想过。可惜啊,你哥是个死心眼,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而我呢?久而久之,装不下任何人。就盼着战争结束。”

  她想到脸上的疤痕,虽然看着不太明显,可摸上去还是很有实感。这个样子,真的有人肯要吗?

  她相信有这样的人,可不一定是她愿意托付的。

  繁韵看她不吭声,在沉思什么,又好奇的追问。

  “那么战争结束后那?你难道没有打算?”

  “有啊!可能会离开这里。”笙浅笑,抬头望向窗外,她喜欢的那片湛蓝色天空。

  “等到全世界的天空真正变回蓝色,不再充满血腥。我一定要出去走走,出去看看,过去的地方,将来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她的理想,她所向往的——新世界。

  繁韵没有打断笙的幻想,因为她也在想,未来是个什么模样。日后能执手与共的他,是否就是命定的那个人?

  会美好吧?

  会吧……

  ※ ※ ※ ※

  七月,是武汉最炎热的季节。

  正午时分,街面几乎很少有行人。

  毒辣的日头没完没了倾吐着蓄积一天的热量。远远望去,沥青路上都翻滚着一层层热浪。如果赤脚踩下去,恐怕连皮肉都要烫掉一层。

  藏匿在树间的知了忍受不了酷热,歇斯底里的叫嚣,聒噪得格外令人心烦。

  汉阳有条背街的小荫路本是最佳的纳凉处,奈何被日军占用后,整条街都禁止江城百姓通行。那里先前的建筑都被摧毁,改建成一间间大仓库,专门作为前线集资的独立军需库。

  为了支援在豫和川前线军需的不足,华中总司令官下令从武汉各部队调遣精英和物资,组成一个临时的团队准备不日前往增援。

  由于还未有确定出发的时间,外加上这高温的天气很容易造成士兵精神疲乏,守卫也不免有些松怠。

  军需库门口有两个大岗亭,一边两人。亭后围起的铁栅栏后又有三个人站岗。这些士兵是最辛苦的,顶着太阳晒。而那些不时巡视的日本宪兵则比较懒散,故意挑有树荫的位置巡查。

  忽见有个妇人推着一车西瓜从岗亭前面的马路经过,门口站岗小鬼子立刻向她呲牙咧嘴比划着,示意不准由此通过。

  等妇人明白过来时,顿时吓得慌了神,忙捧上两个大西瓜送给太君润嘴。

  岗亭的士兵早就干渴难耐,见有人自动送上解暑的瓜果,便一把抱过西瓜打发妇人快点离开。

  西瓜还没来得及切开,从街另一端走来的宪兵队就到了岗亭门口,为首的小头目上前就是四巴掌,将这四个站岗的打懵了。尖声厉训的痛骂,听得这四人不住点头,竟忘了例行盘查,以为是军需视察队又来检查了。

  小头目手一摆,下面的士兵立刻将卖瓜的妇人赶走。他瞟了瞟里面巡逻的宪兵,见都躲在离岗亭有点远的地方,便借口要通报,让门口的宪兵打开岗亭,佯装拨电话。瞅见里面巡逻的都未曾注意外面的动静,一使眼色,身后的队员迅猛扑上前,几下就将守卫宪兵击晕过去。把人堆在岗亭里,门锁牢,只留下四个充当守卫,其余人则大摇大摆走进军需库。

  那名卖瓜的妇人将车推到后街角落,方才动手将伪装卸下,露出清秀的面容。如果不是因为小云,繁韵是一定要跟随哥哥参与这次行动。现在她必须赶回武昌,料理其它的事宜。

  现在唯有盼他能平安回来。还有笙。

  ※ ※ ※ ※

  繁熙和一起乔装的同志来到军需仓库门口,旁边巡逻的日本宪兵只往他们那儿瞧了眼,又继续四周巡逻,并不起疑。而仓库负责把守的与前面守卫不同,这里把关更严格些。

  只听见领头的小鬼子叽里瓜啦嘟囔一通,繁熙哪里听得懂。之前冒的日语都是笙临时教的几句。连串的说,他应付不来。朝笙打个眼色,让她交涉。

  笙现在也化妆成男人样,个头在一队人里最矮,看着极不协调。但日本士兵普遍身高偏矮,所以小鬼子也没因身高而怀疑‘他’。

  她粗鲁的奔上前,劈头就冲指手画脚的门卫一顿臭骂。憋着嗓子粗声粗气,倒挺像个男人。

  交涉了半天,门卫终于妥协,开门让他们进去。

  可他们脚才刚踏入,阴暗的角落闪过数道黑影,在集装箱后面藏匿多时的日本宪兵队迅猛扑出,明晃晃的刺刀转眼就要插入他们身上。繁熙等人眼见中计,欲奋力拼杀出一条血路。可手枪关键时刻竟然哑了,连发几枪都是空弹。

  日本宪兵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局面,竟不急于抓捕,而是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围住。

  仓库外那些闲散的士兵早已和门口伪装宪兵的游击队员开火,另一队埋伏在仓库暗处的宪兵则团团将繁熙他们围堵在仓库入口,让他们进退不得,必须乖乖就范。

  “一定是李仁!咱们被他卖了!难怪他今天托病不加入行动,八成是装的!这子弹可是他负责装配的!没想到这么多年兄弟!”有人开始破口大骂,可敌军逼近在即,大伙只有背靠着背,互相照应。

  索性天无绝人之路,子弹虽然废了,可炸弹却是货真价实。得亏笙提醒,繁熙才想到如果计划失败宁拉鬼子一起陪葬,也不愿被生擒。愤怒的扯开军装,露出胸前捆绑两圈的炸药包。

  那些原想生擒他们立头功的宪兵队也不由得大惊,身子猛向后大退步。

  “放……放下……”一名军官训斥着,汉语发音不大准确,竟变得结结巴巴。

  繁熙胸口一拍,将炸药包明摆给鬼子们看。

  “爷爷是不怕死的!敢乱动一下就让你们一起陪葬!”他怒吼着,扯下腰间挂的一枚手榴弹,拔掉了保险丝。

  “把枪放下!不然我丢了!”

  他一比划,日本宪兵便知道他的意图,可仍对峙着,不愿轻放下手中的武器。

  笙也准备了几根雷管,忙分给其余五名同志。现在他们七人就是活炸弹,谁还敢轻举妄动?

  宪兵队再恨得牙痒,一时也奈何不得!

  “1!”

  “2!”

  繁熙只管报数,第三声通牒未到,领头的宪兵队长忙暗示前一排的宪兵放下武器,而后一排的则故意动作缓慢,拖延时间寻机会。

  繁熙紧盯住前方的敌人,头微靠向后,手心全是冷汗。如今僵局不会持续多久,他必须在还有条件谈判的情况下,让部分人逃生。

  “放他们走!听见没有!”他扬起手,已经抱定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放了他们!抓我一个就够了!否则,咱们都别指望活着出去!”

  日军没有发话,繁熙一起的兄弟却奋声抗议。

  “说什么废话!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怕个什么狗日的鬼子!大不了鱼死网破!”早在他们投身抗日战斗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求无怨无悔,杀个痛快!

  “没错!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有这些小鬼子陪咱们走趟地府,多多益善!”

  又是几个附和的,大家下定以身殉国的决心。惟独笙一言不发,只盯着前方。

  与其他人激昂的情绪迥然不同,笙的脸上反多了一份淡定与平静。她没有发表激昂的宣言,也没有慷慨就义前的英雄姿态,她只是逐渐向繁熙靠拢,向大伙靠拢,哪怕只能是背对背的相触。

  “笙!你走吧!小鬼子放多了不肯,放你一个应该可行!”繁熙重新跟日军摊牌,这样的条件鬼子九成不会拒绝,能逃一个是一个。至于那几个出生入死到现在的兄弟,估计是和他一样的主意: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小心挪动身子,戒备的目光环伺着左右宪兵的举动。

  鬼子们此刻也绞尽脑汁,只想能快点抓住这些亡命之徒。几番衡量,日军官妥协,放一人擒多数倒也划算。

  可偏偏笙视而不见,只淡然道:

  “我不走!”

  一听这话,繁熙顿时失声喝道:

  “你必须得走!不能再拖下去了!难道想寻死吗!”

  “我们不是战友吗?生死一起有何出奇?让我也摊上烈士的名号吧!莫非你们还嫌弃,不肯让我相随?”

  铁铮铮的话,头一次源于笙的固执。

  霎时,谁也没有再吭声,就算日本鬼子悄悄举起枪,意图在炸弹爆炸前将他们击毙。繁熙等人也不再顾及。

  他们沉默着,蓦地开始发笑,好不得意!笙也在笑,畅怀的笑。

  “好!希望来世,咱们还做战友,生死与共!”繁熙爽朗笑着,泪在眸中流动,却不容溢出半分!

  “行!阎王老子那里再见了!”大家豪壮的应声。

  有这些一路走过的兄弟,一同并肩作战的战友,死又何惧?

  抛头颅,洒热血,才是男儿本色!

  繁熙手一抛,手榴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转瞬便将在鬼子堆里炸出一朵火热的血莲花。在开花以前,他们纵身向鬼子们扑去,就算死也要完成这最后的任务!

  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是库存的火药箱被引爆了。

  刹那的光华,宛如绚烂开放的莲花,带着血的颜色。

  一条从中呼啸冲天的‘火龙’,瞬间吞噬了整栋仓库。非但里面无人生还,就连徘徊在外的日本宪兵也被炸得血肉横飞,只有极少数人幸免遇难,然也伤势不轻。

  烈日当空的正午,因为这场来势汹汹的怒火,变得愈发燥热。

  挂在枝条上的知了疯狂嘶吼着,仿佛是在宣泄它们的恨。抑或是,哀号……

  ※ ※ ※ ※

  日军需库被炸的消息很快传遍江城,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告密的李仁也没有逃过出卖朋友的报应。因为独子被日军胁持,他逼不得已才为之。然而背叛了兄弟间的道义,他领回的却是儿子的尸体。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彻底发狂,当时就和那几个日本兵扭打起来,死状凄惨。

  繁韵也是后来才得知李仁的死,以及哥哥被出卖的内幕。

  可她无法接受哥哥已经身亡的事实,她绝不相信!

  都深夜了,她依然固执的坐在大厅门槛上,等着院门开启。等着他们归来。只是越等,就越心寒。无助的冷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席卷全身,冻结了唯一的希冀。

  头顶的那片天,此刻也暗沉沉的,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繁韵揽紧小云,现在只有他,也只剩下他而已。

  不能再失去了。再失去,她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小云体会不到她的恐惧,只懒洋洋的倒在妈妈怀里,昂着小脑袋,一边数着星星,一边嘀咕:

  “妈妈。为什么舅舅和笙阿姨还没有回来呢?星星都数完了。”

  “再等等。舅舅他们……就快回了……”繁韵嗫嚅半天,总算回答了儿子。下意识抱得儿子更紧,可还是抵不住心寒。

  无语,又是一阵沉寂……

  小云熬不过瞌睡虫的骚扰,想睡了。

  “妈妈……我想要舅舅陪我睡觉。还想听他讲打仗的故事,好多好多的好听故事……”小云疲倦的打着哈欠,头枕在繁韵手臂上昏昏欲睡。

  他太想睡了,全然不知妈妈的身体在发抖,在背着他偷偷哭泣;也不会知道舅舅和笙阿姨,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 ※ ※ ※

  因为军需库爆炸事件引发的大规模搜捕行动将近半月,扬言要报复的日本军还未在中国百姓身上找到发泄口,美国便分别在8月的6号和9号在广岛长崎投递了两枚原子弹。这无疑给已经身困险境的日本来了个雪上加霜。

  宇田雅治这半个多月来,一直未曾睡过安稳觉。

  连日来每天都要参加华中紧急会议,亢长而烦闷的内容,令不少高级将领们充满了悲观。现在国内的局势相当糟糕,老百姓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一些不满军阀执政的官员私地下也开始蠢蠢欲动,企图发动一场所谓护国的政变。

  严峻的情势摆在面前,如今他们也只有寄希望于东北。那里有大日本帝国最精锐的王牌部队——关东军。

  这最后的坚强后盾,一定能够打开目前不容乐观的局面,力挽狂澜!

  尽管怀抱着不小的期盼,可晚上他依旧夜夜失眠。一闭上眼就能神经质的联想到被原子弹侵蚀的地界,死伤的子民,还有,日益陷入孤立无援的国际局势。

  其中也有人议论过最后一步:有条件的投降。然而提议一经发表,立刻招致大多数官员的严厉斥责。

  投降?他一个堂堂神国的少将怎能同战败国的联盟军低头认错,缴枪投降!

  妄想!

  翻身起床,摊开白纸,故作气定神闲的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

  《兰亭序》很长。他的军国路必定更长。

  长长的卷纸,浓稠的黑墨,毛笔一挥,便是数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他写的是字,更是在行述他的人生。

  气氛突然被撞门声打破,山本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如果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坏了规矩。

  宇田雅治深吸气,继续临摹,只是淡然问道:

  “如此惊惶失措,是有什么最新情况吗?”

  山本捏着电报的手在抖,眼睛也似在颤动,半天才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

  “少爷……大事不好了!关……”

  猛一听见‘关’字,宇田雅治额头忽地冒出一股冷汗,后脊都在发寒。

  “关东军在东北遭到苏联红军阻击,全线……全线溃败了!”

  语毕,他人仿佛也矮了半截,本来就不高大的身形在灯光投射下,显得更加矮小。

  而宇田雅治挥洒着的毛笔,也嘎然停顿。一滴浓墨悄然落在尚未完成的《兰亭序》上,将通篇整洁干净的文字毁于一旦,前功尽弃。这是否也意味着无论他怎样努力,终是徒劳无功?

  关东军溃败了!这个打击来得实在太仓促,太沉重了!莫非……

  “还有一封是老爷在东京发来的电报。已经译码。少爷……”

  “念。”他沉住气,强忍着。毛笔仍悬空握紧,却一字也写不来。

  “电报上说:经商讨。为了维护国家主权,维护天皇制度,天皇陛下决定……15日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大将盼少爷速回国……”

  他最不愿面临的窘境,终于到来了。后天,就在后天。天皇一旦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么他们这些舍弃家园,远赴中国誓死效忠的将士们的鲜血,便是白流了!

  投降?这是死也不能接受的耻辱!

  可是——关东军——日本国最优良的军队!几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难道真的是大势已去,无可扭转了吗?!

  他不敢想下去,眼眶都似乎在发热。猛然冲上脑门的热血不停翻滚沸腾,已经快超过他的负荷。

  咬着牙,强迫自己镇静!

  “山本,帮我回电报给父亲。”抽气,凉得透心。“儿宁以血祭军魂,也决不屈降!望父善自珍重。儿恕难从命!”

  “这……少爷!你可不能这样打算啊!”山本失魂般跌跑上前,见到的却是少爷铁青的面容,和那决不更改的坚定。

  宇田雅治跳过山本的面孔,将目光切向远处,光线投射不到阴暗角落。

  “将旅团几位大佐请来会议厅。”

  “还有搜捕工作你不可耽误,必须尽心尽力办好。在去之前,投降的消息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拜托了!”

  “少爷!您不可以这样啊!”

  “拜托你了!”

  他一再郑重的拜托山本,迫使这位老家臣有口难言,劝解都无法。良久,才悲伤的转过身,带着泪缓缓离去。

  门一合上,强忍到现在的宇田雅治颓然倒坐。手里的毛笔也顺势掉下,横放在《兰亭序》正中。乌黑的墨点散落纸上,彻底破坏了他耗尽心神临摹的传世名作。抹不去,擦不净,如同扎了根;也像是在嘲笑他的咎由自取,讥诮他最终只能一败涂地!

  他愤怒的一扫桌上的物品,飞坠的白纸不偏不倚正降落在打翻的砚台上,将那张雪白的宣纸,染得更黑了。

  ※ ※ ※ ※

  午夜,使馆会议厅里灯火通明,全然不知已近凌晨。

  端坐会议桌两边的官员人人面无表情,气死沉沉。

  许久,宇田雅治方离座,缓缓起身,双掌重重按压在桌上。周围的官员也跟着少将一并站立,神情肃穆。

  不知是否他多疑,平日觉得刺眼的吊灯今夜竟变得昏黄惨淡,亮也不过十步。

  眉头一紧,语态异常凝重。

  “想必在座各位已经获知最新战报。关东军在东北失利,元气大伤。”

  闻言,几位大佐脑瓜不自觉下垂,显然已经知道了。

  “深夜召各位来,并非为了讨论军情。而是想告诉大家,关于东京最新的决定。在此之前,请容我问一句闲话。山崎大佐,令尊可曾授予过端云勋章?”

  “是!家父承蒙天皇眷顾,曾获得过这份殊荣!”山崎猛点头,表情既羞愧又自卑。

  宇田雅治这话自然不是白问,更不是闲话。余光一瞟,又定格在左首的野木和也大佐身上。

  “野木大佐。听闻您家世代都是武士出身,祖辈还曾是德川家康将军麾下最得力的助手。可有此事?”

  “回少将!确实有此事。”又一个惭愧颌首的。

  相较父辈甚至祖辈的辉煌,自己所立下的功勋实在是微不足道,自叹弗如。

  宇田雅治了解他们的心理,同样,他也一样觉得愧对先祖!

  “不用一一举例!在座各位都是武士出身,家世显赫的优良人才!可那毕竟是上一辈创下的辉煌!我们的辉煌在哪里?我们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如果不能,是否就要抹煞先辈们辛劳立下的声誉与名望呢!来中国参战,想必大家都同我一样是怀抱着必胜,决不屈服的决心而拼战到这一刻的!我们要闯出自己的功绩,不但是要证明我们有这个实力,更是让先辈们,让国家,为有我们这样的好子孙,好将士而感到无比自豪!为了不辱天皇授予给我们的神圣使命,为了神国的未来;战死沙场,捍卫国家到最后一刻;才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他略一顿,目光如炬。

  “但如今的现实是——天皇陛下决定在15号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

  霎时,场上一片哗然。那些被煽起斗志,力图创下功业不辱门楣的军官们立刻异口同声的抗议。可随即便被宇田雅治的手势,打压了下去。

  “现在不用发表任何言论。之所以提前将这般重大的机密告诉大家,是因为你们是我最倚重的部下!在15日来临以前,你们还可以选择一次。是想将灵位供奉在靖国神社永世受人参拜;还是想窝窝囊囊遣返回国,被曾经打败过的俘虏讥笑着苟活下去。这都是你们的自由,你们的决定。我言尽于此。希望15日之前,能收到各位最坦诚的回答。”

  “散会吧。”

  他不再多言,决然转身,大步离开。恰巧大厅的摆钟蓦地敲响,声音低沉得像是早敲的丧钟。

  不知不觉,已是14日的凌晨。

  他明白,时间来得并不算巧。只是,太早。

  结局篇好不容易哄小云睡着,院子后门就被人拍得‘嘭嘭’直响。

  繁韵披上外衣,听门外的叫唤声是老吴。连忙出去给他开门。

  三更半夜他找来,估计又出什么乱子了。

  果不其然,老吴一进门便紧惕四处张望,见无异样,忙把门关严。

  “繁韵,赶紧抱着小云快走。鬼子今天把汉阳,汉口都搜遍了,现在又搜到武昌来了!白天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刚才我出门看了看,前门大街已经被鬼子包围了!不揪出人来他们誓不罢休啊!你哥可是炸了他们的军需库的主谋,你是他妹,黑名单上肯定有你!收拾下东西,赶紧抱着小云躲过今晚要紧!”

  “我一走,那你们家老少可怎么办?!这左邻右舍的又怎么办啊!我们兄妹承蒙你照顾到如今,我哥虽已经不在了。”一提到哥哥,繁韵鼻子又泛酸了。

  “可是这个恩情总得还啊!如果我们母子逃脱了,你上上下下几口人可怎么活?!鬼子找来,无非就是要搜出和军需库爆炸事件有干系的人。你虽然是负责地下联络的,但一直化名又不露面,身份除了我哥那几个并无人知晓。我一跑,鬼子肯定会追查我的住所,那样就会把你家老小都牵连进来!”

  繁韵说的这些,老吴也寻思过。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这对可怜的母子,痛失兄长不久,又遭日军欺凌呢。

  于是他抛开自身的安危,再次劝诫她。

  “什么也别说了!你哥他们为了国家临死都皱下眉头。我难道还贪生怕死不成?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够苦了!说什么也不能眼看你往火坑里跳!赶紧收拾下,我护送你们从防空洞穿到后街去!赶紧了!”

  “吴哥,真的很感谢你在危难时刻,还愿意铤而走险收容我们兄妹。算我得寸进尺,再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繁韵匆匆抹去泪水,折回屋里。看着儿子酣睡的小脸,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拿出当年彦骁宇送给她的平安玉链,小心翼翼挂在儿子颈上。她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彦骁宇一定能够凯旋而归,照顾好小云。只是可惜,她终究配不起他的情意,还是负了他!

  怕老吴等得着急,她仓促的亲了儿子一口,便离开。可没走几步,又忍不住跑回去,再亲了亲儿子,深深的一个吻。

  掩住泪,猝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奔到院子。

  “吴哥,求你以后帮我好好照顾小云。如果骁宇回来,麻烦你转告他:这一世我等不到他了,是我没这个福分。只求这个孩子能陪伴他左右,替我照顾他一生一世。吴哥,你要保重!”

  一抹泪,人也倏地跑出院子。

  “啊呀!繁韵——使不得啊——快回来啊!”

  可无论老吴怎么追,怎么喊,也唤不回决意就义的繁韵。

  夜幕下,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憔悴,消瘦得可怜。

  一眨眼,便没入巷口,再也瞧不见。

  前大街,街头街尾都是日本宪兵,路都被封死。

  老百姓都被赶下床,衣冠不整的站在街中空旷的地方。分明是个难得的凉爽夜,大家却相互依偎着,非得背靠背,肩挨肩取暖。

  为首的宪兵队长凶神恶煞的呵斥着,一边的中国翻译忙将太君的意思传递给大家。山本虽只是个中尉,但受到宇田雅治的委派,在宪兵队里说话倒还占分量。

  他一旁静静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少爷的决定,想到老爷回东京前万般嘱咐,让他代为照顾少爷的任务。他顿觉无措,平曰趾高气昂的气焰也变得松软。

  眼光无意横扫一圈,忽然见到街另头跑出一个女人。

  竟然是她。

  繁韵纵步上前,双手猛然抓住快要戳在胸口的刺刀,大声高喊:

  “别搜了!我就是繁熙的妹妹!炸军需库我也有份!要杀要剐,一刀子的事情!”

  她推开拦阻的两名宪兵,直接迈到宪兵队长跟前,横眉冷眼对着脑满肠肥的日本屠夫。

  而她的话经过翻译转达,立即引来四周宪兵对她的围堵。

  冷冰冰的枪口全部向她瞄准,分毫不差。

  ※ ※ ※ ※

  山本第一时间赶回使馆,还没见着少爷,一名军营值夜班的少尉仓皇跑过来,附他耳边低语。

  乍听见这个消息,他也跟着紧张起来,更加担心少爷得知后的反应!

  可眼下少爷并不在自己房中,一问才知道,他去了练剑室。并且还吩咐下人将书房所有的文件及书信全部搬到那里。

  这下子,山本慌了神,踉踉跄跄的前往练剑室。

  扇门大启,昏暗的光芒里,跪立着一尊犹如雕像的身影。

  在这身影左侧,摆放着厚厚的白缎布,以及他最钟爱的武士刀。

  “少爷!”双膝撞出沉沉的响声,山本几乎是跄倒在地板上。

  宇田雅治瞄了他一眼,自顾将刀竖起,细心用白绸擦拭着;轻柔得仿似在抚去情人的泪。

  “事情办好了吗?”他漫不经心的说。

  “少爷……”山本哽咽,几欲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少爷此举,断是不打算活过明晨了。头重重扣在地上,颤抖地哭喊。

  “少爷,您怎么忍心弃老爷和夫人而去啊!如果您一定要如此,就让老身陪您一并吧!”

  “山本。别再说这些徒劳的话。”他慢慢将刀横放在膝前,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十五号,山崎大佐等人有什么动静吗?”

  “这……”被问及此事,山本并不想直言相告。可是这么大的事,瞒不住啊!

  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应:

  “山崎大佐他们……他们……集体剖腹身亡了!”

  一道光影蓦然从宇田雅治眼际闪掠,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的脸孔,他的神情。

  ——惨然一笑。

  “不愧是帝国的好将士!他们配得起,也值得整个日本国向他们致敬!”

  “可是少爷,您难道不能再三思下嘛?!”山本已经是在哀求了,可他仍是无动于衷。

  “我的属下都能以军人的鲜血表明对国家的忠诚。我又怎么可以临阵退缩?作为一名武士,是宁可死,也决不能投降的!这是羞耻!是对武士道以及国家莫大的耻辱!我心意已绝,你不必多劝。只是殉国之前,我恳切的拜托你!”

  宇田雅治身子一躬,吓坏了山本。

  “少爷,您……您这不是折煞小人嘛!请直接吩咐,万不能说这样令小人惶恐的话啊!”

  “你应该知道,我有个儿子。不管他的出身多么低贱,总归是我唯一的血脉。我也知道,现在的局势不可能将他带回日本。但我求你能在战后一定要来中国找到他,让我母亲代为照看。那是他们的孙子,父亲大人最终会接纳的。我不想自己的骨肉过着寄人篱下,甚至数典忘祖的生活。请你务必答应。拜托了!”

  宇田雅治头磕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下人行大礼。山本惊得倒头如蒜,泣不成声。

  “少爷!万万使不得啊!即使少爷不吩咐,我也一定要寻回您的血脉!只是……我实在不愿让少爷您一个人去啊!那样我该如何向大将交代啊!不如让山本陪您一起吧!”

  “我从小到大没求过任何人,现在只有你才是我可以信赖的人!请你万勿拒绝!”

  “少爷——”

  山本知道劝不动了。少爷的心,已经死了。即使如此,他也得为少爷再做点什么,不能撒手让他孤孤单单的离去!

  “既然少爷决意殉国,山本也不再苦劝!希望还能为少爷,尽最后一份心!”

  山本急促退出练剑室,赶着为主子做最后一件事。

  到底什么事还可以为他做?宇田雅治茫然。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似乎已经感应到幽冥深处刮来的阴风;正一点点将他生命时限切割,分离,尔后吹散……

  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至少要死得更无憾一些。然而他仅能够到的,唯有这柄追随他多年的快刀。

  生前,不可以挽留的人,不可放手去做的事,死后还能够争取吗?

  他起身,拎起下人准备的油桶,绕着屋子泼洒。将墙角堆积的军事文件和来往书信统统淋透。

  这些或许会成为日军的罪证。但对他而言,却是人生中最宝贵的八年,最值得珍藏的记录。

  他要带着它们一并前行,在幽冥世界里重建不败的帝国——指尖倏地一弹,划燃的火柴飞射而去,勾动了烈焰的冲动。

  火被点着了,炽烈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

  惟独照不亮他的愁容。

  他重新坐定,拉开和服赤裸上身,手已开始动。

  顺着腹部,缠着白缎,一圈一圈……

  ‘嘭——’门再次被重重地拉开。

  可惜他的耳朵已不打算听任何声音,眼睛也不想再看山本等人的表情。他所能见到的,只有一个人。

  繁韵,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的惊讶无人回答。

  因为,门锁了。

  进入练剑室前他曾下过命令:如果火起,必须锁门,谁也不准打开。更不允许救火。除非火势蔓延到使馆或军营等建筑,否则一律不准靠近练剑室!

  吩咐他们照做了,门也是锁了。可却在锁门前将她推了进来。

  这就是山本要为他做的事?找一个殉葬品?

  他舍得拒绝这个殉葬品吗?

  不!他不舍得。

  一直以来,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可为何,他反而更觉得悲凄。

  凝视着她一如既往的冷漠,试图从她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察觉出一丝一毫在乎他的神情。

  虽然他心里也很明白,那是永无可能的贪念。

  屋内火光越来越炙热,顷刻间吞没外围,快要将他们团团包住。在橙黄火焰的反照下,宇田雅治手上的武士刀也热得发烫,发红。

  既然她如此恨他,那么就由她来了结这一段无缘的宿命吧。

  “繁韵,恨我吗?恨的话,你可以用它来报复我。”他决然的将武士刀递给她。有些事,迟早都得了。

  本来,繁韵还不懂山本为何不主张将她当场击毙,而是关进大牢。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是找她来陪葬!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在揣测,受了两颗原子弹的日本会不会投降。现在看来,日本定是有了这个打算。否则就不会得了失心疯一样,日夜不休的惊扰百姓!

  就连死,都拉人作陪!

  她愤慨的将刀指向这个令她一生不得安宁的男人!

  “早知是被抓来替你陪葬,我真该求那些宪兵快点杀了我!”

  “现在你知道又能如何?不如用我的刀来杀我。这不是你最乐意见到的吗?”他凄然的笑,心知说一句情话远不及一句仇恨的话来得动听。

  “你难道不想替你的同胞,你的亲人,包括替你自己报仇吗?动手吧!跟我比试最后一次!反正日后,没人可以再逼迫你。你会获得自由。而我一直渴望走下去的军国路,只有到地下再去完成了……”

  “日后?还有日后吗?”这疯狂蔓延的烈火,难道还能破开一条道路让她逃生?

  为何到了此刻,他还要令她痛苦!

  “动手吧……繁韵。”

  宇田雅治拾起刀鞘,暗示向他进攻。

  既然总归都得死,要么能令她情意多一份,要么就一直憎恨,只要记住就行。

  他握紧刀鞘,摆出一副威武的姿态,维护着武士最后的尊严。

  可当繁韵的刀朝他挥砍过来时,他却放弃了抵抗。闭目等候着,她穿心的一刀。

  刀光一闪,肩部刹时犹如被电钻般剧痛。

  即便如此,他仍坐定原处,纹丝不动。

  刀一抽离,肩上的血猛地绝堤,如爆浆之花。

  只是意外。这刀竟然没有深深插进他的心窝,而是砍在左肩。

  无情刀学会了留情,人是否也一样?

  他浅笑,不用辩明真伪,已经足矣。

  但繁韵却无法容忍她的失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都恨自己为何不是将刀刺穿他的胸膛!

  到了如今,那该死的善念还要作怪么!这样残暴不仁的恶徒,还需要跟他讲人性嘛!

  心一横,再次举起刀。

  怎知他却忽然站起,背转身去。

  “对不起,我又耍了你。”他轻描淡写的笑语,想招来她更多的恨意。

  “你一定恨我死了还不放过你,要拉你陪葬。如果我说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也不会相信。我说过,没人可以再强迫你。我也不能。”

  尽管肩上的伤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但他仍逞强的动手去搬开座位下的石板。

  烤得烫手的石板,他竟一点不觉得热,反觉得有点微凉。

  在石板下面,有个通道。为了以防万一,每栋房屋的一楼都有固定的秘道,通往不同的地方。

  “不想死的话,就快走。你已经自由了,从今往后都是。”

  他潇洒的回眸,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大度。上扬的嘴角,放射出不恭的神情。

  繁韵愕然,全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做。

  “这真的是秘道?那你为什么不逃?”不相信的质问,引来他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我的善念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吗?真是可悲……”他陡然偏过头,“如果我想逃生,又何必困锁在此。”

  “可我伤了你,为什么你还肯放过我?”

  “因为你活着,比我更重要。”

  繁韵再次愕然,一阵揪心。原以为那七枪已经销毁了一切,结果却并非如此。曾被冻结的情感似乎又开始苏醒,企图死灰复燃。

  不行!她偏执的甩开这些杂念,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别再看他!这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的情感作祟,一段无关紧要的怜悯。

  她不能再被动摇了!

  视线强制转移,只盯住那条幽黑的秘道。求生的欲望瞬时升级,战胜了所剩无几的留恋。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小云还在等着!

  就算是天大的陷阱她都认了!只要现在能逃出去!

  繁韵不再犹豫,飞身跑向秘道口。

  肩部不小心被她碰撞。她没留意,他假装不知;心也忘了疼。

  他迟缓地低下头,漠视着脚四周被一片血色浸透。而那道早已掠过眼际的身影,最终连一记眷顾的回眸都不曾赠与。

  她生,他死;是天意。

  他爱,她恨;是注定。

  无怨无悔,无欲无求,谈何容易!

  凭什么他就不值得被她在意!哪怕一秒也足够追忆!

  宇田雅治啊——你真是太可怜,太可悲了!

  军国路生前未曾走完,便到了尽头;钟爱的女子空得其身,心却归属他人!

  无论作为军人还是男人,你都是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抽起刀吧!

  死也要死得体体面面,不辱武士的尊严!

  正欲举刀切入腹中,手腕却一下被人牢牢抓住,及时遏止了他的冲动。

  但随即,繁韵便后悔了。

  明明都已经走了,明明就要下完秘道的台阶,明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明明……明明……

  明明过后,她还是回了头。

  她走了多远,就回想了多少遍——他最后的那句话。

  “因为你活着,比我更重要。”是中蛊了吧!但却让她豁然明了。

  她对他的恨,是毫无疑问的深;然而他对她的情,却绝无仅有的真。

  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人,可以一再宽恕;甚至指出一条生路给捅过他千万刀的敌人?

  不是他伟大,而是他太执迷不悟。

  如果问这个世界上她最大的仇人是谁?那一定是他。

  如果问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是谁?或许,也是他。

  后悔还来得及吗?

  其实,早就来不及了。

  “自杀是最没出息的行为!你别以为我是舍不得你死才回来。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容易,太轻松了!”

  她又一次口是心非。分明就是不忍心让他寻死。不只是因感念他的痴才折回。

  是她自己,想回来。

  宇田雅治苦笑,对于她的出现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愁;只是百感交集,更加难受。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真的不该回来,那样,他会更害怕孤单。

  “你要死,也得先向中国千万万同胞谢完罪再死!躲在这里自杀,算什么好汉!”

  火势越来越大,再耽搁下去谁也出不去了。繁韵死劲拽起他,想带他一起逃。

  这一刻。她是放下了仇恨,只全心全意救赎一个不该就此了结的生命。

  也因为她实在狠不下心肠,眼看他就这么死去。

  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容许她暂且放低国仇家恨这个千斤重担,做一回自己吧!

  然而,她的好意折射到宇田雅治心中,却变了质。

  他心一冷,猛然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捏实她的双臂,迫使她无法动弹。

  “你不该回来……真的不该回来……”他绝望的摇着头,眸子里满是哀戚之色。

  “你这一回来,会让我更觉得寂寞。好不容易冷却自己放你走,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不该啊……繁韵,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贴在心口。他要让她感觉他的心跳多么紊乱,不安;还那样脆弱。仿佛只消手指一按,就会停止运转。

  “感觉到了吗?它是那么害怕孤寂!”

  繁韵未曾见过他恐慌的神情,更没见过他脆弱得那般无助;像个遇溺的孩子呼唤着路人,不要漠视他的求助。

  到底经受了多大的痛苦,竟会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禁不住酸涩,她刚想启齿劝慰,却被他的手指蓦然封住。

  他温柔的哄着她,变成她才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孩子。

  “繁韵,我不想再这样下去。生前已经太过逞强,不想死了还是如此。如果到死都无法挽留你,不能和你重聚,那我也太可怜了。陪我吧……别让我一个人……”他神色开始慌乱,语气也急促起来。

  “我知道你一定不肯,所以对不起,我一定要留下你。因为你就是我的报应,一辈子都放不开的报应。”

  “可是,我们也能……”

  也能不死啊……

  可惜,她没有机会说完。因为他的刀突然在她胸口凿了一个洞,刺碎了她的心房。

  刀抽离,血也飞溅到他的脸上,鲜艳若火般红。

  繁韵深深望了一眼这个男人,忽然很想大笑一场。

  剧痛当中她才幡然省悟。原来真正分隔他们的,并非是横亘不变的家恨国仇,而是他。

  天意再大,终究大不过他的自私。

  现在,她再也不会埋怨他。正如他所言,他确实是个可悲至极的人。

  她垂下头,已无需再看清他眸中闪烁的是什么。

  她累了。

  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还想再试一下魔鬼的胸膛,是否真能变暖。

  可惜啊,注定暖不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们……扯平了。”她努力想笑得好看一点,但怎么笑都像是在哭。本来,她也确实是在哭,只是无声无息的,任由泪水涟涟。

  他听见了吗?怎么还不回答?

  难道,他也在哭?抑或是在后悔,自己一时的糊涂,错过了这么多?

  然而宇田雅治并不后悔。

  他木然的闭起眼,躲避她所言所行,不想为之动容,只是泪水随着心的崩溃而愈发汹涌。

  可他不痛,真的不心痛……

  繁韵叹了口气,真是个比她还没出息的人啊!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胸口炸裂般疼都必须忍着。因为,这个人比她还脆弱。所以她绝不能喊痛,而是宽慰的抱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

  纵使到了地府,他们也难再会。

  缘分,终是尽了。

  “听过一首《万空歌》吗?其中有两段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她虚弱的将头搭在他肩头,自顾自地低吟: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空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忽然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蹙紧眉,硬是生生咽了下去。

  她清清嗓子,低声询问了一句:“真是好句子,你觉得呢?”

  一声干笑,又重复一遍:“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永不相逢!”

  一口心血蓦地冲出喉管喷了出来,拦都拦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也软绵绵的从他怀中滑下去。

  一直陷入沉默的宇田雅治,这会子才陡然惊醒。他慌忙抱起繁韵,拼命喊着她。

  “繁韵!繁韵!我们不会不相逢!我们一定可以重聚!”他焦急一遍遍许诺,匆忙用手擦去她唇上的殷红。可一抹去,又涌出,反反复复。直到他脸上,手上,身上全沾染了红色,才总算停止。

  因为,血已流干。

  宇田雅治一怔,身体像被灌封了石膏,僵住了。

  现在,他如愿了,该高兴了;以后她都不会离开,永远都能陪着他!

  但是,他竟笑不出来,一点都笑不出来。

  迟缓的紧抱住她,耗费全部的力气去抱紧她,不愿她的温热逐渐散去。

  那以为早已死掉的心,蓦然间又开始发烫,发酸;一字一句都带着泪,蒙着伤。

  但他清楚,繁韵再也不会醒过来。

  “对不起……繁韵……对不起……”

  愧疚,却无悔。

  “别怕,我马上就来找你。黄泉路上我还要给你带路,还要牵着你,轮回转世都陪着你。那样你才不会孤单,不会迷路……”

  他喃喃自语,相信她的魂魄还未曾走远,一定能够听见。

  随即拿起染透她血的凶器,反手一刀——喉管便被切开!血像疯了般喷射出来,一片触目惊心的嫣红。

  相信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将灵魂永固于此,陪在她身边。

  他躺下,仍紧紧拥着渐渐冷却的她。哪怕‘火龙’逐步逼近,快要烧着他的衣衫也毫不在意。

  有她在,他再也不会害怕,安心的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自己喉咙汩汩流血的声音,又似有人在耳边轻唤……

  一股幽香不知从何处飘来,霎时冲散了屋内浓郁的焦糊味。

  他拼命抽吸,生命中最后一抹迷幻香气。

  顷刻,脑子顿时混沌,白茫茫一片……

  他睁大着眼,意外的看到一副副奇怪的画面。

  没有火,没有熏烟,人已不在练剑室。

  所见到的是一轮即将升起的太阳,和那青葱浓密的树林。

  那股迷幻的香气,原是清晨中最新鲜的空气。因为掺和着树木花草的气味,所以格外纯净,幽香。

  他顿悟!

  这不就是那天龟山离别的清晨嘛!

  果然——一位远远伫立树下的清丽女子,不正是繁韵吗?

  她是在等他过去吗?

  等他来找她?

  好!我过来,我马上过来!繁韵,我一定要在太阳升起前,再次抓牢你。

  那样无论相隔多远,分隔多久,我们依然会重聚!

  繁韵,等我,等我!

  他兴奋的扬起手,努力朝她伸去……

  ‘轰——’,练剑室一根横梁突然倒塌,不偏不倚,正朝他们砸来……

  ※ ※ ※ ※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武汉晨报第一时间发布消息,报纸被抢购一空,人人奔走相告,敲锣打鼓,鞭炮声一炮接一炮,大家都在拼命宣泄着这漫长而艰苦的八年中,所受尽的屈辱与悲愤。

  胜利了!终于迎来了胜利!

  江城八年来首次引发全城游行。

  整条街,整条道,随便一个角落都塞满着欣喜若狂的老百姓;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把臂同呼,高声呼喊着祖国的名字,胜利的狂呼。

  甚至不少人冲去日本宪兵队驻守过的地方,狠狠拔下他们的太阳旗踩了又踩,最后付之一炬,烧成灰烬。

  日本帝国主义的痴心妄想,最终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在日本军沮丧的被迫赶出中国,赶出国际舞台的同时,那些在前线奋战到最后的中国战士们,也纷纷回归自己的家乡。

  只是大喜过后,无人不悲,无人不放声恸哭。

  胜利姗姗来迟,背后垫付了多少尸骨,多少生命,多少骨肉离散,家破人亡的惨剧。

  索性,胜利总算来了,尽管太迟。

  彦骁宇是最后一批回武汉的战士,七年来,他屡立战功,表现英勇,破格得到上级的提升与褒奖。

  这本来是该高兴的事儿,可他又能对谁报喜呢?

  端详着眼前这座尚未修建好的烈士纪念碑,他耐心的从中寻找到他熟悉的名字。唯有这样,他才能把他的喜,他的悲,全部告知他们。

  终于他找到了。

  ——繁熙,繁韵。

  摸着石碑上的名字,尽管早已知道,一时仍是无法接受这沉痛的现实。

  繁熙,原打算回来和他痛饮三天三夜,无醉不归!然而最终却是他先行一步,成了烈士。

  名号响亮,可他宁愿,他还活着。

  当年的好兄弟,如今却只能阴阳相隔,以酒祭人。回想起来,怎能不伤感,不动容。

  而繁韵,竟也离他而去。就算他带着为她构建一个家园的梦想回来,又有何用?伊人已远去,音容何处寻!

  但是他们可以放心,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小云。纵使没有父子血缘,却已是他的儿子,不是亲子,也定当以亲子相待。

  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初次见到小云的情形。

  老吴一说这是他的儿子,那蜷缩在被窝里孩子竟跳下床,伤心大哭的跑来拽住他的衣角。

  哭喊着:爸爸,妈妈舅舅都不要小云了!你不要不理小云,不要丢下小云一个人!

  男人大丈夫,打仗杀敌,他从没怕过,也没哭过。可那一下子,他眼眶都红了,心像被揉碎了一样疼。

  那时候他就发誓,如果不好生抚养小云长大成人,他不配作个男人。

  回家的途中,他特意给小云买了个小泥人。

  虽然不知道孩子会不会喜欢,但他尽量去学着做名好父亲。

  好在小云是个很乖的孩子,见到爸爸给他礼物开心得不得了,围着家里绕圈圈。

  彦骁宇看他高兴的模样,自己也安慰不少。

  忽然小家伙一下跑到他跟前,一本正经的问:

  “爸爸,我以后也能当军人吗?”

  “怎么?你也想当名小战士?”他刮了一下小云的鼻子,笑盈盈的说。

  “嗯!我也要当像爸爸这样的军人!以后就不怕被人欺负,还可以去打日本鬼子,替妈妈和舅舅报仇!”

  小云的话陡然令他一怔,他抱住小云,认真的说:“小云,你知道什么叫报仇吗?”

  “知道!就像蚊子抢了我的馒头,我再去抢他的馒头咯。”

  “傻瓜。你还小……”他轻声哄着,想来不过是孩子话。

  但小云却是无比认真,噘着嘴巴老大不乐意。

  “我不小了!我已经六岁了!可以和爸爸一样去打仗,当抗日英雄啦!”

  “什么话!都是谁教你的!”语气重了点,差点把小云吓倒。想来小云只是个孩子,他实在不该说太重的话,语调又柔和下来。

  “听爸爸说。战争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你还小,长大会明白的。”

  他还欲再说下去,小云的小伙伴们突然来院子找小云。

  孩子总归玩心重,也不管大人还在说教,撒腿就往外跑。

  “小云,你爸爸真的是将军吗?”

  “听我叔叔说,小云爸爸打过小日本呢!”

  “那当然啊!我爸爸可是真正的抗日英雄!以后我也要当将军的!”

  “哈哈哈!那我也要我也要!当将军肯定很好玩!”

  “好哇!我也要啊!”

  孩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远,稚气的话也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消散。不注意,也就忘了。谁会在意孩子的话呢?

  其实彦骁宇也可以不去在意,但小云的身世毕竟不同。听见他说要去抗日的话,心里就堵得慌。

  唉,何必庸人自扰呢。

  小云日后有他自己的人生,有没有身世,他都一样要长大,甚至会比其他孩子更健康快乐的成长。

  很多事情不一定非得弄个清楚明白。知道与不知道,只差一字,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局。

  知道是否就更快乐一些?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在彦骁宇看来,小云既然姓彦,就是他的儿子。所谓的身世,根本无关紧要。在他的理解中,不知道远比知道要来得更幸福些。

  他叹口气,迈出院子才发觉,天色已临近黄昏。

  血红的晚霞,将缓缓垂落的太阳包裹其中;像一层遮羞布,挡住羞怯落幕的狼狈日头。

  是啊……

  一天,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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