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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落日

第十五章

  枯坐数小时的繁韵脑壳不断垂点,昏昏欲睡。

  恍惚间,她不知闻到什么怪味,好像有东西被烧焦了。往后一瞧——"啊!!着火了!着火了!"她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赤脚不怕烫的去踩被壁炉烤得冒烟的被角。

  这般惊天动地的大行动,自然把趴桌子睡得正香的宇田雅治给吵醒了。他一瞅她象玩杂耍似的摔着被子,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骂。好在被子上只是冒了点火星,几下便能扑熄,否则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你居然把我的被子给烤糊了?"他依旧原地不动的坐在那儿,等到风平浪静后才懒洋洋的质问她。

  繁韵尴尬的将被子卷起来,其实也就一个角烧得有些黑,但总体还是可以用的嘛。

  "我不是有意的。谁知道它,怎么突然就着了。"她喃喃低语,自己也一头雾水。"可是被毁坏是事实。拿去丢掉。"

  "丢掉?!只是一个小角有点黑啊!"繁韵着实不理解小日本怎就那么浪费!莫非不是本国的物资就可以随意挥霍了?!这样好内料的棉被可是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平常老百姓家里还想不到呢!

  "不舍得丢你就拿去。反正我是不会再用的。"宇田雅治不冷不热的回应,鉴于她不舍的心情,这份顺水人情就赏赐给她好了。

  得了棉被的繁韵倒有些矛盾,总觉得他那话有贬低人的味道。虽说棉被是中国货没什么使不得,可心里就是不好想。嘴巴一硬,断然回绝了他的'好意'。

  "那就丢掉吧。"繁韵抱起棉被准备离开。"我先回房了。少佐大人,你就慢慢休息吧!"好好一句话,由她说出来还真酸溜溜的。

  宇田雅治叹了口气,想来一时半会也别指望她的倔脾气会有大幅度的收敛,无奈起身送她出去。还特意嘱咐外面守夜的宪兵以后不必限制她的行为,但活动范围必须是领事馆内外,不得外出。

  繁韵见他解除了自己的禁足令,心下大喜。就连回卧室都是一路急奔,不懂得遮掩。她只要一想到以后行事方便,还能增加同彦骁宇碰头的机会,怎能不欣喜若狂。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因为太久没有睡得这样安心了。

  而屋内另一个人从繁韵出去到进来,一直就没有合过眼;她静静躺在床上,静静等着她回来,静静流着泪……

  ※ ※ ※ ※

  一大清早就有婆子来叫繁韵起床。繁韵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不知一早会有何事找她。后来听婆子说才知道,原来是宇田雅治让她陪着一起用早饭。日本人在正月的清早,都是很重视早餐的。

  她嘟囔着嘴,老大不乐意。悄悄拽过婆子,音调都不敢提高。因为雅文这会睡得正好,不想吵着她休息。繁韵收拾停当后,也就随着婆子走了。

  来到宇田雅治的房间,乍见山本也一并入席,两人互看对方不顺眼。

  这也不难理解。繁韵对日本人一直没有好感,更甭提日本人的下人;而山本则见不惯少爷对中国女犯这般优待,连正月的早餐都要叫她陪着,这可是家人才能坐一起吃的。

  一时之间,气氛也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宇田雅治瞧出这两人面有难色,但并不理会,继续说说笑笑。

  "山本!这一年可得亏你在身边啊!我省心不少!来,这杯酒归我敬你,就不要推脱了!"他微微欠身,给受宠若惊的山本斟了杯屠苏酒。

  山本受到这等厚待,心里早乐开了花,脑袋不停恭敬的上下点动。喝完后,也连忙回敬。

  "能为少爷分担事务,才是山本的福分啊!就连老爷每次提起少爷您,都是十分骄傲呢!"

  "呵呵。是吗?父亲大人有这么表示过?记得小时候我可没少挨家法呢!"宇田雅治微笑的啜了一口酒,想到过去的岁月总是令人无限怀念。

  "不过想起来,少爷您小时候是真的很顽皮哩。"山本又躬身给杯中已空的宇田雅治斟酒,脸上洋溢着对往日美好的追思。"尽管如此,夫人和老爷还是最疼爱您。比起其他几位侧室生的公子,您无论哪方面都要强得多。"

  宇田雅治仰头一饮而尽,起先和善的笑意也过渡成为讥讽的嘲笑。

  "那些妾室出生的孩子,本就难登大雅之堂。虽然同为兄弟,自小我就很少与他们接触,也没什么特殊的情怀,无非血脉都来源一个父亲罢了。"

  "是啊。夫人是天皇最疼爱的妹妹,自然少爷的身份也就尊贵无比。况且您幼年常在宫中同皇子们玩耍,也少有机会同宇田家其他的公子相处。其实,他们暗地里都很羡慕您呢。总归自家兄弟,还是比外人要值得信赖啊。"山本又多说了些宽慰的话,继而将话锋移到轻松的话题。"不过少爷的女人缘,倒是连山本都羡慕的很!有时候我都在想,唉!自己生得这样的容貌,不如去学古人隐没山野才好。兴许,还能得道呢。"

  "哈哈哈!混话!我怕你去了以后,只能做猴子大王了!"宇田雅治被山本这话给逗乐了,复又灌了几杯下肚,心情格外好。

  而被冷落一旁的繁韵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百无聊赖的干坐在那里。名曰是陪着用餐,可实际上她完全象被叫来看餐的。这两人也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越说越起劲了,害她愈发无聊。她现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宇田雅治一偏头,余光不经意落到她身上,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吃东西。于是在和山本谈笑的同时,主动将美味的糕点挟到她的碗里。无需他再三叮咛,她也应该知道他的用意。

  虽他继续和山本说着往日的趣事,没有空暇来问她话,但并没有忘记给繁韵挟取不同口味的点心。而他这般自然且随意的小举动在山本心底,却激起不小的震撼。

  饭后,宇田雅治遵照约定领繁韵来到了练剑室。两人换装完毕,宇田雅治也将竹剑交给了她。

  "作为武士,剑不仅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同时也凝聚着个人的精神。不要盲目的寻求庇护,你也要担负起保护它的决心。"他轻描淡写,却异常认真。

  繁韵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如此恭敬的眼神,丝毫不轻狂,言词中透露着无法形容的尊重。

  因为对宇田雅治而言,尊重剑道,等于尊重自己。

  "现在,攻击我。无论用什么招式,什么方法,只要能击中我的身体。"他在命令她,竹剑也笔直对准了她的胸口。

  "来吧!"眉心一拧,他已进入防备状态。

  繁韵双手握紧竹剑,毅然朝他飞砍过去!有没有剑术无关紧要,怎样挥洒自如也不重要,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仇人。无需酝酿多少情绪,她都可以在瞬间将全身所有力气都移交到竹剑上,凭借着它的力量去讨伐这个浑身充满血腥味的恶魔!

  她步步紧逼,挥动着并不灵活的竹剑,如雨点般密密匝匝的砍向宇田雅治。通人性的竹剑似乎感应到握剑人的心情,竟也变得凶悍起来。剑在怒,因为忿恨难平。

  宇田雅治没有回手,只一味的退避,身子敏捷的穿梭在她密集的剑影之中。现在他还不想太早出手,他还想看看,她到底还要泄愤到什么时候。

  突然,破绽暴露——他的剑逮住时机,迅猛穿透所有阻力精准的切到她的胸口!

  这一下并不好受,繁韵疼得连连退后,差点就踉跄倒地。可她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尽管第一轮就败下阵来,她却绝不认输。

  输阵不输人——这是她的观点!于是她重新握好剑,再次朝宇田雅治狂砍过去!

  眼快就快要打到他的肩膀,谁知他莫名一笑,手中的剑好像会分身般,变出无数个影子,并且每下都打到了她身上!

  "呀——"其中一道剑影打中了她的手腕,竹剑从手中弹了出去。而她的人也因顶不住连番的攻势,重心不稳,整个身子飞了起来。

  蓦然间,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右腕,只是轻轻一拽,她恰似飘零的坠叶,无力抗拒地心的牵引,不知不觉便被吸进了对方怀中。

  宇田雅治神气的眉峰一挑,满眼遮不住的得意洋洋。他抬腕,正欲拨开那缕贴到她唇瓣上的乌丝——"雅治?"

  这个声音骤然响起,宇田雅治的心也沉了一分。他松开怀里的人,有些愕然的回首向门外望去。

  温柔的笑靥依旧灿烂的为他而崭露,只是漂亮的眸子里,少了几分光泽,多了几丝黯淡。

  "智子?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宇田雅治难以置信智子怎会从天而降,紧接着出现的山本更加证明这并非凭空臆想。

  "少爷!智子小姐说要找你,我也拦不住啊……"山本知道会出现这等尴尬的局面,此刻他只能愧疚得频频道歉,见机行事了。

  "哦。"宇田雅治闷闷回应,略迟疑了数秒,面上又恢复到往日的神色。他向智子靠过来,含笑的说:"今天是正月第一天,应该是我拜访你的。"

  智子微微颌首,浅笑道:"没关系。是我自己太早到了。那么现在,可以陪我去逛逛吗?"

  "嗯。"他随手将竹剑抛向山本,手已握住智子。"帮我放好它。"

  交代完最后的话,他便大步流星的离开剑场,一眼都没有望向后面,似乎连他自己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见少爷和智子出去后,山本也凑到繁韵旁边,眼神古怪不说,语调也阴阳怪气的。

  "那个是少爷的未婚妻,智子小姐。"

  繁韵诧异的盯住眼前这名别有用心的管事,十分不屑地反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让你知道而已。"

  山本一副小人嘴脸实在令繁韵看不顺眼,斜瞟了他一下,俯身捡起她遗落的竹剑,用劲朝练剑室的木靶砍去。

  ※ ※ ※ ※

  一夜未停的雪,使整条街都笼罩在寡白的色彩中。

  其实雪本无色,奈何来到了这污秽的人世间,再纯洁的善念也终是一闪而过,变了质。所以在宇田雅治的心里,雪,也便有了颜色。

  他踩中街边一块积雪,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黑黑的脚印。抬起头,发觉智子正微笑的看着他,十分专注。

  "怎么傻乎乎的表情,看什么呢?"他打趣她,其实是想逗她开心。结果智子是笑了,却笑得忧伤。

  "如果我说了蠢话,你会怪我吗?"

  "不会。"他只能这么回答她,尽管有不好的预感。

  智子淡然一笑,目光遥望着前方模糊不清的道路。那里,是街的尽头。忽然,白色的雪花突如其来的降落,在灰色的空中转着圈,跳着舞;一片片,一点点,自由地飘入她伸出的掌心中。

  这般自由的雪,她何时也能学会。

  "下雪了。真好!"智子柔美的笑着,扬起携带的蓝色油伞,却被宇田雅治拿了过去。

  "我来撑伞吧。"他撑开伞,隔离了那纷乱不休的飞雪,也似隔离了另一端的牵挂。

  智子礼貌的垂首,心里挣扎了好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那个女孩就是繁熙的妹妹吗?"

  宇田雅治木讷的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于是,智子又接着问了下去。

  "雅治,我们真的合适吗?"她叹息,忧伤的回望着沉默不语的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震惊的神情。然而,他只是平静的否决了这个论点。

  "别说孩子气的话。我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如果抛开这些约束,你觉得我们适合吗?"智子拉住他握伞的手,任凭雪越飘越多,她仍站在伞下一动不动。

  "真的是因为爱,我们才走到一起的吗?"她明白当初彼此的相识,也是在家人极力撮合下形成的。可她一直觉得,有过爱的影子,至少逗留过。

  宇田雅治不喜欢这种咄咄相逼的追问,但他不能冲她使脸色,不仅因为她的温柔,也因为改变不了的政治婚姻。

  他偏过头,想逃避这场纠缠不清的话题。

  "回使馆去吧。下雪了,也不好逛。"

  "你喜欢她吧?"智子单刀直入,将疑问摊出桌面。望着宇田雅治眉心一紧,略有吃惊的看向自己,智子恍悟她并不是反应过敏。

  "喜欢对吗?否则一个乱党的妹妹,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的利用价值吗?或许你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无形中变了多少。"忍不住心酸,泪水充满了整个眼眶。智子努力维护着平静的神态,奈何终是徒劳。"对待敌人都可以这般仁慈,如果不是因为眷顾,还能有什么?"

  "别尽说蠢话!我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不要再庸人自扰了。"

  "如果这样的话,你为何不放了她?她早就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啊!难道不是吗?"

  "智子!"宇田雅治真的不想对她说些重话,可他也忍不住了。"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说出这番奇怪的话。就算在以前,你不也很清楚我的生活吗?男人逢场作戏本就是平常的事情,整个日本不都这样吗?!"

  "可你并没有在作戏啊!她也不是那些同你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人啊!"智子失态的驳斥他,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只消看到在练剑室的那一幕,什么都不用再解释。"你有多久没来看我了?有多久没有问候我了?尽管总是抱着你会来的心情,可也会有觉得累的一天啊!如果……如果……"

  智子骨鲠在喉,一字一句都拼凑不出。趁着泪水快要绝堤一瞬,她扑入了宇田雅治的怀里。尽管这个怀抱并不温暖,尽管这个人有多么不专情,可因为是他啊!所以,她还是会忍不住心痛。

  "雅治,能不能为我保留一分体面?哪怕就一点……"

  "什么?"他茫然。

  "放了她吧!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心。其实你可以的,只是,你愿意为我这样做吗?能吗?"智子昂着脸,幽怨的望向这个冷峻的男子,近乎乞求。

  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什么?现在唯一感受到的是她颤抖的身躯,和那张泪眼婆娑的愁容。

  不是他该如何,是他只能如何。想到那封她送给自己的信,想到里面被她悄悄隐藏起来的蓝布,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保留他的体面。因为相信他,所以她并没有追问过一句。

  如今无意的误闯,她已察觉出他同另名女子之间不同寻常的暧昧,掩饰不了,他也不想申辩。

  尽管这是场政治婚姻,可是智子并没有罪过,她不应该成为一件牺牲品。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终身与共的,唯有此刻趴在他怀里哭泣的女子——这是注定的宿命。

  只是要放过另一个人,不可否认,他真的很矛盾。其实并不想智子所说的那样,他之所以留住她,不过是觉得有趣罢了,并没有存在别的原因。哪怕真有了,他也绝对不会纵容。

  他是日本国的军人,身世显赫的贵族;而她只是一介草民,并且还是战败国的俘虏。

  所以他们对立的立场,是永远不可能更改的!

  同样,这也是注定的宿命。

  宇田雅治重新望向正充满期待的智子,抚摸着她冰凉的面颊,不假思索的一把抱紧浑身都在发抖的她。

  舍弃伞了的保护,他们任由雪花萦绕身侧,反正它再冷,也敌不过彼此心底那深深的寒意。

  ※ ※ ※ ※

  红墙后面是囚犯的炼狱,在高举的皮鞭下,所有人犯只能听命于指挥者的口令。

  他们没得选择,繁韵也只能扮演一个路过的游客。毕竟她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可当她看见那个差点丧命宇田雅治枪口下的小男孩被日本宪兵推倒在地,满手是血的那一霎,她再也沉不住气了!不顾一切的挺身而出,拦住了暴戾的日本屠夫。

  她冷睥着日本宪兵,将吓得号啕大哭的男孩藏在自己身后。不齿汉奸狐假虎威的她,却说出了同样的对白。

  "宇田少佐说使馆需要一个小杂工,我看他挺合适。反正留在监狱,他也干不了重活。"

  "少佐并没有吩咐我们!"日本宪兵不满的驳嘴,话硬语气不硬,想必也是顾及她同宇田少佐的关系。

  繁韵也撕开了脸面,不以为然的冷笑:"那你要不要现在同我一起去请示少佐呢?不过,他最近心情可不乐观。"

  见对方有些犹豫,繁韵继续将谎言圆下去。

  "他就在我的住处,如果少佐怪责,我自然一个人承担。不会让你替我背黑锅的!"

  说完,她拽过小男孩就往使馆走去。尽管没人粗鲁的拦阻她,但是繁韵知道,这次她撒了弥天大谎,灾难已经在所难免。

  回到屋内雅文见她领个小男孩进来,顿时大吃一惊。再见孩子双手都是血,脸上还挂满鼻涕眼泪,全身弄得脏兮兮的,她怎么琢磨都像是牢里出来的。这个倔犟丫头,不会真的打算玩火自焚吧?

  "这个孩子?是从那里拣来的?"

  "是我从日本宪兵那里骗来的,说使馆需要小杂工。"繁韵翻出包扎伤口用的医药品,拖过孩子抱在怀里。瞧着孩子大冬天还穿着一件外衣,手一摸,浑身上下都单薄得可怜。见孩子不再啼哭,繁韵温柔的哄他。"男孩子要勇敢点才行。现在姐姐帮你把手包起来,那样就不痛了!如果疼的话,姐姐跟你吹吹好不好?"

  孩子懂事的点头,咧嘴一笑,缺齿的地方格外抢眼。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个事情一定会上报给宇田雅治的。那样,你可就大祸临头了!"雅文太了解宇田雅治这个人,他无情起来,比谁都冷血。这丫头,今曰可真是闯大祸了!

  繁韵自是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日本宪兵活活打死吧!

  "不管了。"她重重叹口气,并不后悔。"孩子重要。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送他出去。可惜……"

  她轻轻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污垢,望着这双纯净的眼眸,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光想有什么用,她还不是一样无能为力。如果不是顶着宇田雅治的名号,她又有什么本事可以救出这个小男孩。

  原来,这就是她的价值。

  心里陡然一冷,凉飕飕的……

  ※ ※ ※ ※"

  少爷您回来了?和智子小姐还愉快吗?"山本总算盼到少爷回来。从他神色上判断,心情估计并非想象中那么好。果然,少爷连语气也显得有些阴郁。

  "一般。顺便拜访了井上伯父,了解目前商界又有什么最新举措。"宇田雅治随手将军帽递给山本,疲倦的掐眉心提神。见山本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什么事情要汇报。

  他定了定,不解地询问:"有事吗?"

  "呃,倒是有一件小事。"山本微微低下头,故意摆出一副犹犹豫豫的神情。

  宇田雅治现在脑子已经很乱了,厌烦的嗔道:"有就说!这不就是你想的。"

  "是。启禀少爷,我听后勤的宪兵说,繁韵奉您的命令带走了一名在服刑的男孩。说是您指示过,要在使馆内添一名小杂工。宪兵看她说得振振有辞,便不好拦阻,所以想等您回来再请示您的。那么……"

  "你说她带走了犯人?"宇田雅治眉头一拧,语气也冷了几分。"是奉我的命令?!"

  "是这样的,少爷。"

  "混帐!"本来他心情就够糟了,此番又得知她居然胆大妄为带走人犯,憋屈整曰的无名怨火瞬间爆发,愈发气恼!

  她当他是什么?!她又当自己是什么?!看来,他真的对她太过仁慈!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他必须得教训她!必须——宇田雅治气急败坏转身就向她的住处冲去,同时叫上几名日本宪兵去执法。原本他还在矛盾要不要接纳智子的建议,现在看来,他如果不放她走,就铁定会要了她的命!因为她的行为严重触犯了军中大忌,她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而最讽刺的是他都要向她兴师问罪了,她却只专注的去照料一个小鬼!一贯硬邦邦,毫无情趣可言的女子,此刻却在别人面前崭露着他都未曾见过的柔情。

  她是在挑衅他的底线吗?!

  宇田雅治手一挥,身后的宪兵便将孩子从繁韵怀中扯了过来,伴随着孩子惊慌失措的哭声,繁韵拼命想去抓住那双求救的小手,奈何却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给截住。

  "姐姐——姐姐——放开我!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啊——"

  孩子越哭越凶,小脸吓得煞白。他想逃进姐姐的怀里,想求得她的保护,然而却只能看到大姐姐同他一样无助的泪颜。

  繁韵见孩子即将消失眼底,鼓劲想挣脱宇田雅治的钳制,好能抓住那个可怜的孩子。奈何眼前这人是铁石心肠的魔鬼,无论孩子哭得多么凄凉,她有多么痛苦,他仍可以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他只是个孩子啊!他又有什么罪过!!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混蛋!既然是我放下的罪过,就让我一个人受罚啊!为何……"

  她没有说完,就被突来的巴掌给怔住了。最不争气的是居然在这决不能示弱的时刻,她的眼泪反而失控般涌了出来。苦涩的泪水润湿了唇间,逐步在她心里弥散,铺张。

  繁韵咬紧下唇,缓缓抬首望向那双凛冽的褐色眼眸。在他阴冷的目光中,她仿佛瞧见了自己的未来。还有,属于她的磨难。

  "很痛是吗?"宇田雅治揪起她的衣领,故意让她红肿的脸庞靠近自己。他要让她看清楚,永难忘记。

  "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的颁布任何命令!也只有我才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不要试图考验我的法律!永远记住一条禁忌:奴隶是永远不配跟主人谈条件!当你挥霍完你的运气后,也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他愤恨的手一甩,繁韵便被摔到了墙角。望着她唇角已凝固血迹,那抹暗红色着实令他倍感不安,甚至有些局促。

  他不想深究这股错觉从何而来,他只是迅速背过身去,毫不留恋的离开令他深觉不快的地方。

  回去书房的道路不过短短数米,而他竟感觉好似走了数年那么漫长。连先前怒不可遏的暴躁,也伴随迟缓地脚步声,一点点消融在匆匆掠过的分秒之间。当所有的愤怒皆被时间磨平瓦解后,剩下的竟然会是——莫名的忧伤。

  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出现这般不可思议的情绪?为何一旦想到她渗血的唇角,就会不自觉的酸楚?

  难道他是疯了?!

  "没出息!"宇田雅治烦闷的打翻书桌上的笔筒,佯装不曾听见瓷片坠地时的悲咽。

  因为对他而言,自己再一次放下了本该砍在她脖子上的屠刀。

  这才是他,最无法宽恕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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