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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亮军刀

第022章 摇曳的光亮

  走过去一看,火把摇曳的光亮下面,一个兄弟扶着,陈锋靠在他臂弯里,身上一摊子血,脸色苍白。唐路凑过去看,陈锋身上的棉衣已经被撕开了,另一个兄弟拿绷带按在伤口上。

  “手拿开,我看看,老陈,觉得咋样?”

  “操,可能是手榴弹的弹片,别的不咋地,就是觉得浑身冷。”陈锋的声音打着抖,脸部因为疼痛有点肌肉扭曲。

  唐路看着陈锋肋部的伤口,黑洞洞的,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唐路赶紧安排着,这边让兄弟们简单地包扎伤口,那边让手底下兄弟赶紧把陈锋往后面送,担架还在远处,两个人就抓紧时间谈布防的事情。

  陈锋把他计划中下一步的想法说了出来,原来,陈锋并不打算固守现在的阵地,明天如果日军来进攻,就假装坚守不住,往后边撤。而在阵地另一侧,事先隐蔽布置好重机枪火力,等日军一冲过了前沿,重机枪就朝他的后续攻击部队开火,而这个时候后撤的兄弟就停止后撤,杀个回马枪。这样可以利用阵地上面的迂回工事和鬼子近战,将突上阵地的鬼子吃掉,然后用迫击炮打后撤的鬼子,这样诱使鬼子放弃对阵地正面的轰炸,转而攻击我们的迫击炮阵地和重机枪阵地。

  接着迫击炮和重机枪火速后撤,然后就能利用山炮来进行突然炮击,利用重机枪阵地的观瞄条件进行计算,由于山炮是曲射火力,我们观瞄结束后人就撤下来,日军炸的是空阵地。而中间隔了突起的主阵地,日军又在低洼的地方,也就没办法实现观瞄,只能硬着头皮挨打。

  这时,担架也送上来了,陈锋疼得直哆嗦,几个兄弟把他扶上了担架,抬着往阵地后面送。丁三想跟着去,陈锋一推手没让他去,虽然自己负伤了身边需要个贴心的人照顾,但阵地上面连续减员,能多一个就多一个吧。

  第二天一早,果然日军又重新组织了进攻,可能是接连两天的战斗减员,日军的进攻也比昨天弱了一点。这次唐路没有往阵地正面上布置人,只在前沿留了几个观察哨,其他的兄弟都后撤到了阵地后面几百米的地方。进攻之前,日军的重炮进行了火力压制,幸亏唐路预料到了,所以阵地上的工事尽管有损毁,但人员基本没伤亡。

  整个炮击只进行了十五分钟,唐路在远处,望远镜里看到日军前出的进攻部队冲了过来,就示意吹响了哨子。一营和二营抽调过来的二连,从阵地后方火速布防到了既定位置。

  日军对前沿发起了进攻,几挺机枪火力密集地打过来,按照既定的计划,前沿工事的兄弟放了几枪,立刻后撤。小鬼子以为攻击得手,立刻就往阵地上面扑,后续部队见着第一波攻击的顺利,也冲出了前出阵地,往国军阵地这边冲过来。

  这边事先隐蔽好的重机枪阵地开始开火,几挺重机枪朝着鬼子的后续部队扫射,而此时,阵地后面的兄弟们也沿着工事向突进阵地的鬼子进行了反冲锋。突入阵地上的鬼子并不多,后面的后续部队又被重机枪火力压制住了,阵地上的鬼子觉得末日即将到来。

  这边迫击炮按照重机枪阵地上面的兄弟标定的鬼子后续部队所处方位开始砸过去,三个营的九门迫击炮都被集中起来,密集的炮弹砸了过去,土块腾着烟尘,身体躯干横飞。鬼子的后续部队被压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趴在那里挨炮弹。

  重机枪阵地打完了就撤,只在阵地侧面留下了观察哨。很快,日军的山炮开始朝这边打,观察哨对远处日军山炮阵地进行观瞄。陈章这边也不闲着,按照观瞄结果几门山炮一起开火,对鬼子的山炮阵地火力突袭。

  这边观瞄的兄弟帮着修正弹着点,几轮炮打下来,鬼子的山炮阵地上被打哑巴了三门炮,十几个鬼子被炸死了,由于地势矮,没办法观瞄,鬼子的重炮眼看着自己的山炮阵地挨揍,根本使不上劲。

  这边火炮对战打得正酣,阵地上面国军兄弟们也在和鬼子殊死搏斗着。两个连从阵地的侧翼包抄过去,另外的兄弟们从正面强攻。刚才突入阵地的两个小队的鬼子慢慢地被打得没了还手之力,防线越来越往后缩,最后没办法,龟缩在阵地的一角死命顽抗。

  这边鬼子的后续部队冒着炮火往上冲,伤亡很大,但还是有一部分鬼子冲上了阵地,整个火线上面枪声密集,鬼子不计伤亡地固守着阵地的一角,其他的鬼子从阵地另一侧打开了一个缺口,往这边冲击。

  唐路也知道,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只能咬牙撑下去了,就把伤亡最严重的三营和团警卫连也调上去了,这么一来,手上掌握的预备队就只剩了教导队了,如果鬼子再进攻侧翼,可能整个战线就顶不住了。

  这时师里也下了命令,陈锋负伤之后,唐路暂时代理团长,要求在阵地上至少坚守四十八个小时,以牵制敌军。

  阵地上面已经白热化了,鬼子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顶着炮火往上冲,最后鬼子的重炮也打红了眼,不管阵地上还有自己人了,嘁哩喀喳就往阵地上砸炮弹,国军将士伤亡严重,冲上阵地的鬼子也有很多丧生在自己人的炮火中。

  此时,对于双方的指挥官来说,其实拼的就是意志,谁能意志坚定地挺到最后,谁就可能取得胜利。整个战场上胶着了,三个营的兄弟们也是打红了眼,仗打得嗷嗷叫,刺刀、手榴弹在机枪的掩护下把阵地上的鬼子肃清了,然后冒着密集的炮火阻击进攻的敌人。

  一整天,日军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进攻,阵地几经易手,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被反复争夺,炮弹把地面的土块、碎石、肢体碎片炸得飞向空中,一颗颗手榴弹被兄弟们拉着了弦,一个个端着刺刀的汉子血红着眼睛,最后直到傍晚,阵地仍然掌握在国军兄弟们的手上。

  到了晚上,唐路将整理好的简报打发丁三往师里送,又嘱咐他顺道去师里的医院看看陈锋有没有脱离危险。

  丁三揣好了简报,就往师里走,等到了作战科,里面人头攒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丁三把简报交了,领了收条,又去了师里军需那儿,把军需单子交了,就去了师里的医院。

  医院里面到处是伤兵,床位都占满了,好多伤兵躺在露天里。丁三辗转了半天,才在医院里找到了刚刚抬下手术台的陈锋。

  医生从陈锋的肋骨和背部取出了三枚手榴弹的弹片,最大的一枚比红枣还大,血流了一盆子,打了针吗啡硬挺着。

  丁三看着陈锋,差点眼泪都下来了,病床上面的陈锋刚刚睡着,估计吗啡的劲还没过去,脸色蜡黄,嘴唇干得起了皮,眼睛一圈黑。

  丁三不忍心叫醒他,就找来护士追着问,等把伤病的情况问清楚了才往自己团里走。

  他走后,陈锋被转移到了后方更大的一家医院,一路上飞机轰炸个没完,陈锋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才醒过来。

  伤口匆忙中处理得不好,有点发炎,后方医院一看,最后也没办法,只好又把线拆开,重新清创,重新缝合。

  而这次伤得确实不轻,好在陈锋体格好,换上了别人,一感染没准就过去了。

  等陈锋的伤初步好了,已经是1942年元旦以后的事情了,尽管国军伤亡巨大,但日军的几个师团也被打得无功而返,一点脾气都没有,在城外险些被国军给包围了。最后还是靠着他们另一个师团才勉强突围,日军再次被逐到以前的防线。

  但师里也损失很大,仅仅是陈锋这个团,反复参加了多次阻击,几乎伤亡过半,前几天被撤下来休整。听见自己老部队伤亡的消息,陈锋心里也很撮火,但没办法,自己的伤总也不争气,小一个月了,还是没长好,吸气的时候钻心的疼痛。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眼看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又这么过了一年,又有多少国军的将士战死在沙场上啊。

  趁着天晴,病房的护士就把陈锋推到外面晒太阳,在医院后面的小庭院里,陈锋安静地享受着阳光,看着树藤上的蚂蚁忙忙碌碌地上下爬。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仗打了这么些年,陈锋都不记得自己身边有多少兄弟血洒疆场,多少兄弟为国捐躯了。

  就在陈锋想着过去的战

  “小样,我就不能来看你啦。看看,奶粉,美国货。”潘云飞笑着把几个铁皮子罐头放在陈锋边上。

  陈锋挣扎着要从轮椅上起来,潘云飞一把按住了:“别那么见外,我过来就是看看你,跟你唠唠嗑。”然后他让自己的勤务兵把陈锋的轮椅推着,两个人在花园里散步。

  等到了一个僻静点的地方,潘云飞使个眼色,那个勤务兵停了手,向后退了几步,好让他们俩安静地说话。

  “师里面最近咋样?我听说撤下来了。”陈锋问道。

  “是啊,撤下来了,师里最近忙着发抚恤,搞劳兵,这次上面也动真格的了,发了十万块,给死难的兄弟。辎重什么的,最近也在要,上次会战上峰还是满意的。”潘云飞摸出烟,敬了陈锋一根。

  陈锋接过来,上下的摸火,潘云飞把打火机扔过来,陈锋道:“操,又不是为了上峰满意打仗的,唉,没德行啊,真没招。”

  “哈哈,你啊,牢骚少点,有时候,在军队混,就得会跟着风走。打仗你是呱呱叫,就是这个不行,哈哈,该跑跑还是跑跑。这次你们团打得也好,再说你还挂了花,想法子往师里军里跑跑路子。”

  “咱有啥路子,师里不是传要整编吗?有啥动静?”陈锋腮帮子陷下去,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呼出来,两道烟柱子打着旋喷在万年青的叶子上。

  “消息很灵通啊,哈哈,过几天过年了,等军里搞聚餐,我帮你知会一声,你看咋样?”潘云飞捡起个柳条子,三两下编成个柳条勺子,递给陈锋。

  “老潘,有这手艺。”陈锋觉着新奇就接过来玩,“其实我也是听团里来看我的兄弟说的,唉,其实动不动都无所谓,要是去师里更好,不能去,我还是踏实地干我的团长,你也知道我的。”

  “你先别着急,我琢磨琢磨,大面上的事,你也要做好,该花钱的要花,我借你都成。”潘云飞瞟了一眼不远处自己的勤务兵,“其实你也该动动了,几个仗打得都漂亮,关键现在师里、军里都是那谁谁的人,没什么好位置。不过师里面最近要调整,你别急,我可能会动。”“哈哈,那成啊,你一动,我就跟着动呗。”陈锋也乐了。

  “其实你到师里也许更好,团里有唐路在,我觉得也挺好,你到师参谋部,没准能干出个大样来。”潘云飞停了一下,“你知道吗?唐路也挂花了,不过伤得倒不重,胳膊让弹片干了一下。”

  “哦,那团里呢?”

  “你就别操那心了,好像是三营长暂时兼着呢。你们团也是,一直也没团参谋长,一直是副团长兼着。”潘云飞抽烟快,几口就吸完了,把烟屁股摁在花盆里。

  “唉,不是一直折腾吗?闻天海调了之后就我兼着,然后就缺员,到现在团里还是没补齐呢。”“那弄好了,你到师里当参谋吧,师参谋长的位子我看迟早是你陈锋的。”

  “得,现在能升的,还是得重庆那边有人啊。”

  潘云飞瞄着陈锋身上的病号服:“操,这几天没换了吧,这儿的护士真操蛋。其实也不一定,重庆方面也是要能打仗的,都他妈的草包,那老头子折腾个啥劲。”

  “算了,这的伤员多,我现在住军官病房,已经很不错了,没那么多讲究。”陈锋看看自己的病号服,好几天没换了,确实有点脏,“咱又没机会喊老头子校长,人矮一截啊。”

  “你伤了几个地方,大夫说了啥时候能好吗?”

  “三个弹片四个眼,有一块从前面干进去,后背出来的。大夫为了取弹片,又割了个口子,总共五个口子。”陈锋一脸自嘲的表情。

  “这大夫也操蛋,怎么又割了个口子?”

  “哈哈,弹片活动了,在肋条骨缝里,伤口小,钳子够不着,只能再拉一刀。”

  “这大夫,也是学艺不精,估计没出师呢。听他们回来学,说当时你差点嗝屁个舅子的,流了一大盆子血。我就想,陈锋那小子没那么容易嗝屁吧,果然说中了吧。”

  两个人就哈哈笑,中午潘云飞让勤务兵到街上的馆子炒了菜,陈锋伤没好,不敢喝酒,就在边上吃了点菜。潘云飞还特地要了排骨和肚子汤,跟陈锋逗着说,吃什么补什么,三个人就在病房里吃。

  又过了几天,过年了,当地的政府代表和商绅一起到医院探望伤员。正好陈锋伤好了大半,在门口让护士搀扶着散步,就被一群人围着了。

  陈锋伤没好,嫌吵就往里面走,等到了转角的地方还是被几个政府代表围住了,护士多嘴就介绍说这个是国军的团长,在会战中负了重伤。几个政府代表就围过来献花合影,陈锋驳不开面子,只好和他们站在一起合影。

  等那几个政府代表往里面走了,陈锋也正想着回自己病房休息,有个学生头模样的姑娘就走近了。

  “你好,我是记者,长官,我能采访你吗?”

  陈锋听到丈二和尚一般:“采访我?我有啥好采访的?”

  “你是在会战中负伤的吗?”那个姑娘问。

  陈锋看了看那个姑娘,约莫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个子高挑,大家闺秀的样子。戴着金丝眼镜,一脸的青春质朴,白净的脸上,眼睛不大却是弯弯的笑样子,鼻子高挑着,鼻尖点着几颗细小的雀斑。身上穿着浅蓝色的学生夹袄裙,裁剪得体,把曲线影绰地勾着,深红色的围巾,黑色的皮鞋。

  “这个医院里的兄弟都是会战里负伤的。”陈锋觉得这个姑娘是多此一问,难道医院里面还有自己睡觉从炕上摔下来负伤的啊。

  “你是哪支队伍的?仗一定打得很英勇吧。你们都是英雄。”

  陈锋听了,顿时觉得很落寞:“姑娘,死在战场上的弟兄才是英雄,活下来的都不配。”说完了就头一摆,让护士把他搀扶回病房。

  “喂,我还没采访完呢,那你至少要告诉我是哪个队伍的、叫什么名字吧?”那姑娘倒是不怯,追过来问。

  听了她的话,陈锋觉得有点失礼,就把自己的番号说了,但名字他不想说。

  那姑娘沉默了一下,嘴稍微歪歪地撇了一下,俏皮的样子盯着陈锋:“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官衔可以吗?”

  陈锋被她看得有点发毛,只好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团,我是团长,我叫陈锋。”

  “怎么写,哪个锋啊?”

  “刀锋的锋,金字旁,耳东陈。”陈锋觉得自己平时阅历不浅,怎么就被个小姑娘问得一点脾气没有了。

  那个小姑娘也不说话,一侧身,陈锋让护士搀扶着他走了过去。经过她的身边时,陈锋似乎闻到了一股子栀子花的香味。

  过年这天,陈锋和一帮子兄弟们看演出,大部分是越剧、评剧和黄梅戏,大伙都看得认真,一并叫好。陈锋甚至觉得只有在医院里,他才勉强找到了一点重新做人的感觉,是啊,仗打得太疲倦了。

  等过了元宵,陈锋的伤好了,就是伤口还是有点痒,五处伤疤就像蜈蚣一样,触目惊心。大夫说伤口痒是正常的,说明是在长肉。谁知道这一痒,持续了几十年,每到阴雨天,伤口都会痒,陈锋知道,这是自己的战友在提醒自己,该到坟前看看了。

  过了元宵之后,师里面走马观灯地换人,潘云飞一跳成了师长,几次约陈锋出来喝酒,也都说了要把陈锋弄到师里,如果不出意外,等到了谷雨前后,兴许就能成。陈锋心里也很高兴,想着到了师里,应该会有更好的奔头吧。

  伤好了之后,陈锋还是回到了团里,这时团里的防区跟几个月前的防区差不多,还是那附近。陈锋不在团里的日子,事情也是井井有条的,看来前段时间的训练没白训,团里的军官照以前比,能力强了不少。

  又过了几天,唐路伤好了也回来了,只不过伤到了骨头,胳膊这辈子伸不直了。两个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真是劫后余生啊,都觉得自己是捡了条命。

  这段时间团里陆续有兵补充过来,唐路就抓紧时间让各营针对新兵训练底子。考虑到团里不能老是副团长兼着参谋长,最后把教导队的王卫华提上来当了参谋长,教导队三队长骆钧伤好了归队之后当了教导队队长。

  眼看着棉袄就穿不住了,草芽儿也开始绿了,陈锋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还在牢里关着呢,真是感觉恍如隔世啊。

  是啊,去年团里的那些兄弟,今年好多都不在了,阵亡了一部分,残废了回老家一部分。其实看那些残废的兄弟们,也挺幸福,至少他们保了命,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这就不错了。

  陈锋一边骑在马上面,一边看着景色想心思,一前一后地带着丁三去师里。两个人到了师部,一个上午都在学习上头的重要指示,反正是老生常谈的东西。等到了中午,两个人就去县城的馆子打牙祭,坐下来之后,要了一只鸡,三斤酱牛肉,一斤酒。酒菜上齐了,陈锋也不客气,招呼丁三一声,两个人甩开腮帮子吃喝上了。

  一只鸡一会儿就没了,长期作战奔波,丁三也没怎么吃过这么好的嚼谷,见着自己有块鸡骨头没啃干净,就捡起来啃干净了,喝了一口酒。陈锋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心事,一碗酒不知不觉就喝完了。

  陈锋端着空碗愣了一会儿,招呼伙计过来会账,伙计说掌柜的说了,老总打仗辛苦,不收钱。陈锋不爱占人便宜,就走到掌柜的那边,把手拨开,走到柜台后面,翻开木头牌子,看清楚上面小二报的数把账会了。

  两个人酒足饭饱地出了馆子,手牵着马在街上走。马上就打春了,陈锋穿着夹衣也没觉得冷,被酒一激,觉得浑身都是热的。等快走到师部,边上一间门脸房,突然有人喊着:“陈长官,进来坐坐吧。”

  司南

  陈锋和丁三听见了,就回头看,见着两个姑娘,站在门脸屋檐下面,其中一个陈锋觉得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两个姑娘走过来。“王姐,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国军的长官,也是在会战里受的伤。怎么,不认识了?长官真是公务繁忙啊。”

  这时陈锋才猛然想起来,原来这个姑娘就是那天去医院的记者,于是就客气地笑笑。

  “你们好啊,真巧啊。”

  “当然巧啊,你的伤好了吗?”

  “哈哈,好了好了。”

  “吃饭了吗?要不去我家里吃吧。”

  陈锋被这个大胆的邀请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哦,我们也刚吃完,现在要回团里面,改天吧。”

  “要不去我家吃杯茶吧,反正也不远,就在前面。”那个姑娘眼睛闪着亮儿,希冀地看着陈锋。

  陈锋想了想,上次自己对人家有点儿无礼,总这样也不好,人家是姑娘家家的。“成,咱们就去打扰打扰。”

  那个被叫做王姐的,拉着她耳语一下,然后客气地和陈锋、丁三打招呼:“二位老总,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二位喝茶了,改天再见。”

  陈锋客气地点头寒暄,三个人就沿街面往北走,一路上都无话。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的名字?”那姑娘终于打破了沉默,俏皮的目光扫过陈锋。

  “噢,敢问小姐芳名呢?”

  “呵呵,你说话这么和气我都有点不习惯了,不像个军人,我叫杜司南。”

  “哦,哪个司南?”

  “司南,就是指南针的意思,我爹取的,意思是让我把握好人生的方向。”

  “哦,我叫陈锋,耳东陈,刀锋的锋。”

  杜司南微微笑着,眼睛弯成个弯,竖起两根葱白一样的指头在陈锋面前晃,把陈锋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

  “两遍了,你的大名在医院里就跟我说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你的名字很好记,像个男人的名字。哎,你是不是经常告诉女孩子你的名字啊?”

  杜司南话说得陈锋有点窘,笑嘻嘻的也不接话。

  “记得我的名字了吗?”三个人又低头走了一会儿,杜司南打破沉默,歪着脑袋问陈锋。

  “杜司南,你爹取的名字,意思是让你把握人生的方向。”

  “还不错,以后你每次找不准方向,就想想我的名字,呵呵。前面就到了,你们把马交给老张就行。”

  前面有处不大不小的宅院,杜司南在门口喊老张,一个三十上下的精瘦汉子走了出来。他戴着眼镜,很和气的样子,把陈锋两个人的马牵过来,往边上厢房走。

  “娘,我带了个同学过来坐坐。”杜司南跳着步子走到厅堂里一个中年妇人边上。那个妇人四十上下,个子不高,眉眼间很慈祥。

  “这个是陈锋,另外一个是他的……”杜司南突然想起来不知道丁三叫什么。

  “伯母,您好,这位是我们团里的。”陈锋赶紧插话化解了尴尬,杜司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结果被她母亲看在眼里。

  “伯母,陈锋是我在复旦的同学,现在在国军里面当团长。”

  陈锋很纳闷,为什么杜司南把自己说成是她的同学,但自己也不便道破。杜司南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陶罐,从里面抓出茶叶,忙着张罗茶水,边上的用人想上前帮忙,她笑笑没让帮忙。

  杜司南笑吟吟地端着托盘过来,从上面拿了茶杯,再用茶壶给陈锋两人倒了茶,又帮自己母亲杯里续了水,然后坐在一边听母亲和陈锋说话。

  杜司南的母亲寒暄了几句,就客气地起身回到后面了,陈锋和丁三就站起来送,杜司南招呼他们两个坐下,自己端着母亲的茶杯陪着母亲到后面。

  等杜司南回到厅堂,陈锋就说时候不早了,得回团里去,杜司南本要留他们吃晚饭,陈锋坚持要走,就把茶喝了起身告辞。

  杜司南叫来老张把马牵来,然后跟老张说,自己去送送同学,就陪着陈锋往外走。三个人一路上默默地走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直到了县城边上护城河的桥头,陈锋说不必送了,杜司南住了脚,笑着看着陈锋也不说话。

  “那好吧,就送到这吧,你们团住在什么地方?”杜司南轻轻叹了口气问陈锋。

  “哦,就在前面镇子上。”

  “你们男人都有大事要办,你回团里吧,回头有时间我去团里看你。”

  陈锋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好的,这段时间我们团一直都在那儿,得空你就去吧。”

  说完了,陈锋一跃上马,手提着缰绳把马头别着看了看杜司南,阳光下面杜司南脸上白里泛着红晕,手搭着凉棚眼睛眯着,脸上挂着笑模样。

  陈锋冲杜司南行了个军礼,一催马,和丁三两人就上了路。

  一路上陈锋马骑得很快,迎着风却没觉得冷,血液里倒是好像烧着什么东西,十几里的路,两个人一会儿就到了。

  在团部门口,见着一帮人正在卸东西,陈锋就过去问,原来是师里又调拨了一批炮弹过来,而且从别的地方又给团里弄了两门山炮。

  陈锋见着又有新家伙就乐,和陈章几个人在团部门口抽烟说话。

  自从陈锋伤好了之后,回到团里,他就很重视炮战和夜战的训练,特别是夜战。因为日军火力好,训练也比国军要扎实,白天打往往吃亏,但夜战的时候,日军就占不了什么便宜了。

  团里上次会战后,歇了很长时间,补充的兵员也是最近才陆陆续续地齐了,直到春耕时节,团里才重新齐装满员。

  新补充的兵员,年纪不是偏大就是偏小,有一次陈锋在二营见着从教导队出来当班长的魏自强,说自己班里新补充过来一个兄弟,才十五岁。仗打了这么些年,大伙真的都打得太疲惫了,经常喝酒的时候一回忆,那谁谁的都已经战死了,那谁谁的残废了。

  这阵子,日军也一直没什么动静,两军隔着条河,只是时不时地相互炮击一下,都没什么大的动作。

  教导队在团部边上挖了个工事,是陈锋和一些老兵凭着记忆模仿日军工事的构筑方式挖的,主要还是想搞一些针对性比较强的训练。

  陈锋在边上看,对不满意的地方就亲自下去教,拿着铅笔画简图,一个排的兄弟就在工事上面重新改。就在陈锋满头大汗一脸泥的时候,有人过来报告说,有个姑娘找团长。陈锋手一搭,从工事里面跳上地面,见着杜司南捂着嘴在那儿笑。

  这时陈锋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全是泥,也忍不住地笑,边上的兄弟们也都起哄地大声笑起来,好像杜司南是他们嫂子一样。

  杜司南递上手帕,陈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擦了擦脸,然后从工事里把同样一身泥的丁三拽上来,三个人回到团部。

  陈锋让团部的兄弟招呼着倒水,自己跑到炊事班洗了洗脸,回到宿舍换上罗斯福呢的军装,等再出现在杜司南面前时,杜司南眼睛亮了一下,陈锋一身穿戴利落,虎虎生风的样子。

  两人在团部的里屋说着话,团里也没茶,杜司南倒是不讲究,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样子,端着陈锋的搪瓷缸子喝白开水。

  眨眼间炊事班就做得了饭,陈锋邀请杜司南留下来吃饭,又叫来了唐路过来作陪。

  饭菜很简单,一盘子豆芽,一个红烧豆腐,一个炒菠菜,几块腊肉。唐路来得有点晚,掀开帘子看见有个姑娘,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炊事班的把酒温了,也端上来,陈锋和唐路两个人也不客气,拿搪瓷缸子倒上半大缸子,杜司南突然也开口说:“我也想喝酒。”

  陈锋和唐路互相看着,面面相觑,陈锋就招呼炊事班拿个碗,给杜司南也倒上点,三个人开始吃喝。

  先是说着闲话,陈锋喝酒的时候话不多,两个人慢慢地就开始扯到团里的事情,回忆起那些惊心动魄的战斗。

  杜司南喝了几口酒,脸上透着点潮红,醉眼迷离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听着那些枪林弹雨的故事。

  两个人越喝越激动,最后就有点过了,杜司南也不插话,两个人都有点无视她的存在。后来,喝得兴起,浑身发热,陈锋和唐路都把衬衫脱了,摇曳的灯光下面,两个人壮实的腱子肉,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杜司南看着这两人身上的伤疤,不禁心里叹服着,真是经历枪林弹雨的汉子。

  喝完了三壶酒,陈锋坚决叫停了,起身后发现步子有点发飘,打开了门,冷风一吹,发现自己还光着膀子呢,扭头一看,杜司南笑吟吟地看着他,顿时觉得有点失礼。

  陈锋招呼炊事班端来洗脸水让杜司南洗脸,又让丁三把喝醉了的唐路送回到宿舍,杜司南洗完了脸,要把水倒掉,陈锋忙说在前线烧热水不容易,就着杜司南洗过的水也洗了个脸。

  杜司南见着陈锋也不嫌弃自己洗过了的水,心里有点热乎,其实她并不知道,陈锋戎马多年,生活上很马虎,行伍里混日子,能有个热水洗脸就不错了,哪还顾上那么多。

  以前陈锋带兵的时候,总是手底下的兵先洗脚,自己最后洗,那水都跟个泥水浆子一样了,也正是陈锋这样平易爱兵,所以在底下的兄弟中间一直声望很高。

  洗的时候,陈锋又闻到这水里似乎有股栀子花的味道,沁人心脾,他把毛巾盖在脸上,长长呼了口气,把毛巾往瓦盆一扔,穿上罗斯福呢的军装送杜司南回家。

  陈锋牵着马,两个人一路上都不说话,月牙儿斜斜地挂在远处深黛色的山尖。

  最后还是杜司南打破了沉默,冷不丁的一句话,说得陈锋竟然无从回答:“陈锋,你在想什么?”

  陈锋低头踢着地,半晌回了一句:“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杜司南问道。

  “你在想,我在想你在想什么。”陈锋说完,自己都在笑,这话怎么这么绕口,又是这么顺畅。

  杜司南觉得月光下面的陈锋好像不再是那个浑身战伤带着兄弟们冲锋陷阵的军人,却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可爱。

  陈锋一直把杜司南送到了家门口,两个人站在那儿,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陈锋开口让她进去,杜司南才恋恋不舍地进了门。

  送完了杜司南,陈锋觉得身上好像已经沾了好多雾水,他跃上马,由着马的步子,嗒嗒地走在青石板的路上。

  等到了团部,已是深夜,教导队里刚刚搞完夜战训练,陈锋把教导队队长骆钧叫到团部问了些进展。这段时间,各个营里都抽出人去教导队参加夜训,收效还真不小,陈锋听了心里还是急,他希望各个营争取在下次大战来临前全部整完夜训,这样一来,以后打起仗心里就有底了。

  送走了骆钧,陈锋也困得不行,就把团部几张条凳子拼了,凑合着睡觉。

  丁三怕晚上有事,也就不回宿舍,陪着在团部里面睡觉。晚上寒气重,实在睡不着,丁三起来到外屋烤火。

  炊事班的老宋和几个兄弟围在炭火盆边上,唠着嗑,丁三也围过去听老宋讲古。老宋肚子里故事多,全是古代侠客的段子,大伙都听得津津有味。

  丁三拿火钳捣弄火盆,不会摆弄,老宋把火钳接过来:“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小丁,别看你枪打得好,看来小时候没弄过炭火盆吧。”丁三笑笑,就着火盆燎着了一根烟,抽着烟听老宋讲侠客,一个人闷头想自己啥时候能像个侠客一样死得其所啊。

  炭火让老宋一弄,火就旺了许多,火苗透着蓝光,这个时候炭火是最硬的,打铁都没问题。大伙身上都懒洋洋的,从火盆灰里扒出红薯吃。

  红薯生的时候就被埋在炭火边上的热灰里面,一会儿就能烤得熟透,撕开外面焦煳的皮,里面是黄色的芯,喷喷香的,吃得大伙鼻子尖冒汗。

  丁三被火烤得暖洋洋的直想睡觉,突然被外面的炮声惊醒了。鬼子大半夜的又开始搞炮击,丁三披上大衣就过去看,半路上遇见了二营的几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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