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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三十八章

  对峙就是磨洋工,这在南天门上已经有切肤的教训,和名为看守却一心行凶的宪兵们对峙着,我们在帐篷外的地上东倒西歪,一个枕了另外一个。我们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宪兵们的枪栓拉了一响:“谁?”

  某个开关便被触动了,我挣起来去猛抄我并不存在的枪,我只抓到了一把土,我开始嚎叫:“鬼子,上来了!”

  九个人倒有一大半做了与我很贴切地回应,我们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枪。

  就没能睡着的张立宪拍着我:“嗳,嗳……鬼子,已经被压到铜钹一带做决死一战了。”

  我清醒过来,肩膀上就被一双手把着,那双手捏了我两下。我知道他是谁。不用看见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孟烦了,小张。你们来帮我。”

  我看了一眼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他简直像是刚从怒江里捞上来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们没见的时候他又崩溃过好几次了。

  死啦死啦:“现在我们去看看迷龙。”

  迷龙躺在帐篷里,尽管腿已经断了一条,仍然戴着宪兵队为他准备的手铐脚镣,叫烦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为他的断腿啮牙咧嘴,也不知从哪弄来的骰子,左手掷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之反复无穷。

  我们进来,看着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又有多想哭,看见他我就很想叹气。

  迷龙就抬了头笑咪咪地看着我们:“我又赢了嗳。”

  死啦死啦:“赌什么?”

  迷龙:“左手死。右手活,赌这玩意儿。”

  死啦死啦:“你还知道死活?”

  迷龙:“大老爷们的,那当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过去,他没得枪扣了,手在平时放枪的位置捏了个拳头。下一秒钟他掐死迷龙也不奇怪。我们也很想,要舍得我们早掐死,迷龙了,要是迷龙他爹妈我们早在这孩子出世就给塞马桶里了。

  死啦死啦:“为什么开枪?”

  迷龙就苦着脸:“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吗?刚才哪个傻子在外边嚷嚷鬼子来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吗?”

  死啦死啦:“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吗?”

  他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为防他对迷龙行凶我和张立宪只好一边一个地挟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来,摸索着迷龙已经被我们包扎过的断腿。

  迷龙:“没偷工减料啦。你倒打得狠。他们就跟伺候爹似地。”

  死啦死啦仍旧检查了我们所做的包扎。没说什么,起身要走人。我和张立宪跟着。紧得险能踩到他的脚后跟。

  迷龙:“谢啦。”

  死啦死啦半死不搭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龙:“你是我克星呢。早知道改个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我也不姓龙。”

  我没好气地:“我就知道。”

  死啦死啦:“是逃日本的时候捡了个军官的名字。那时候我就觉得,乱世里做个丘八还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张立宪:“那小子挺像你地,一股子神气。”

  张立宪:“……那你原来叫什么?”

  我:“他不会说的。……名字是捡来的,军装是捡来的,我们是捡来的,还有什么不是捡来的?”

  死啦死啦:“我自己。”

  我们跟着他出去。

  我们随着他走过怒江夜色下的滩涂,月色泛在江水里,让一切都不像在山野里那样昏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砾石里走着,江对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对面很多的火光连成了环山的长龙,如果我们更注意一点能看见西进的军队,但是我们无心去注意,说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们心里便像被刀割了一样。

  我:“我劝你痛快地一枪把迷龙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死啦死啦不说话,使劲踢着砾石,让我们都觉得脚趾头生痛。

  “把脚趾头踢断了,我们就没办法很快地赶到师部了——可是到师部又有什么用?你不是从师部回来地吗?”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他不说话,脸上写着绝境,即使在南天门上都没看过他现在的绝望,那时候我们至少还可以对日军开枪,现在连踢石头都不能。

  我说:“我猜一猜,你去师部,捧上我们还热气腾腾的功劳,想换一条迷龙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连虞啸卿地面都没见着?看门的告诉你这么大战事,师座怎么可能还在屋里坐视。你就只好又来叫张立宪,因为知道他在师部人缘好。”

  死啦死啦发狠地说:“……迷龙这个混帐,闯这种祸就是死了活该!”

  张立宪:“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说气话无疑,张立宪同学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他伸出一只现在还直不过来的手指头:“你三十八天手都抠在扳机上又能怎么办?你看我手指头,现在还跟长在扳机圈里一样!”

  他就快嚎啕了,但我们发现我们有一个尾随者。

  我:“谁?”

  那个从帐篷尾随我们至此的家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们:“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着那个一张脸倒被绷带裹掉大半的家伙,一只手吊着,半边身子也上地绷带。

  我给他介绍:“吃多了炮弹的余治。”

  余治也把脸上的绷带撩一边给死啦死啦验明正身,“余治。我也去。老张认得官,可师里地虾兵蟹将跟我好。”

  那对难兄难弟立刻就走一块了,我不知道怎么,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里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为少了个何书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们,也发了会子怔,然后说:“走吧。”

  我便走,我们无法像前边那两位好得一个人似的,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我说的,你认真想想。迷龙不能被那帮都没打过仗的王八零切碎卖。”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为他预备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们逢场作戏还是死心塌地,迷龙他是个军人。”

  我:“那要把迷龙当零碎卖的又是什么人?——人字倒过来写就是个丫。”

  死啦死啦说:“你要倒过来吗?”他指着我们的回头路,“要倒过来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光火?”

  他没吭气,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张立宪和余治他们看着我们,也没走——其实我们都不想去师部,也许再在南天门上呆个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师部。

  我:“……你垮了……求求你,别垮。”

  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见你们之前就垮了……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我:“你……你别吓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跟着一个自称为尸体的人迈开步子。

  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进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深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

  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问讯,丫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

  张立宪:“小猴,师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

  ”然后他就内疚地发如是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

  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

  我们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然后递名片似地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

  后来我朦胧地听见磕绊声,余治和他几个小兄弟把一张长椅搬了过来:“团座,坐下睡会。”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过道上?!”

  余治便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

  那边便立刻换了语气:“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

  余治老实而不客气:“吃的,水,盖的,都拿来。”

  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说话。”

  张立宪:“……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便摸过来,晕晕忽忽地掀绷带亮名片。

  余治:“……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烦了。”

  余治:“……哦,错了。”

  然后他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

  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

  “都给我活过来!”

  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这样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见明显不过的晨光:“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开了:“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师座师座师座师座……!”

  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到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所有人都颠着。

  死啦死啦:“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追在他身后。

  我们跑的是崎岖的山野。以便从弓弦抄上弓背,我们在山岗上猛跑猛颠的时候,能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远影。我们只跑得连腿子带心带肺都不当自己的,往常我们就跑吐了,现在连吐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是天底下最贱地贱人,当虞啸卿挟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

  余治一个没把稳,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这倒也好,对跑脱力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滚在那辆吉普的必经之道上,累得那车一阵子急刹,否则余治只好真身不辩地被他家师座地驾车辗做两截。

  余治爬起来。确切地说还没爬起来,是爬跪在地上。我没瞧见虞啸卿坐在车上,只瞧见一个愠怒的司机和扶着车载机枪以策安全的护卫。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绷带,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脸:“我余治啊!师座!”

  张立宪也是滚下来的,滚到了余治身边,他倒是站起来的:“师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来。我很不幸地滚到了路沟里。我瞧见车上两个人很茫然地看着车里。然后虞啸卿现身——车上绑着一副担架,我们的师座大人就盖一张毯睡在担架里。他瞧着我们。有些恼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追他的车,但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着的余治,站着地何书光,正在地上打滚的死啦死啦,和正从沟里爬出来的我。

  虞啸卿:“做什么?我很忙。”

  他冷淡得我们只好看着他发呆。

  虞啸卿已经觉得浪费不起这个时间了,他挥了挥手,车发动,他甚至没下他长了轮子的床。

  死啦死啦:“迷龙。”

  虞啸卿:“谁?”

  我大叫起来:“你记得他的!你说对着死亡能那样舞蹈地就是你打心里拜服的战士!你会忘了一个你从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会!”

  虞啸卿没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间的迷茫。

  张立宪一边把摔得灾情惨重的余治扶起来,一边看着他的师座:“您记得他才说不记得。”

  死啦死啦:“你让我们在南天门等了三十八天,现在能否给我们三十八分钟?”

  虞啸卿:“三十八分钟后我该在西岸和友军师长碰头。”但是他从他那张全禅达独一无二地床上蹁腿下来了:“快说吧。”

  死啦死啦:“你确实很忙,日军顿失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竹内联队和他那残兵之后的整个师团等你去攻克。你现在忙得睡觉时都要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所以……还要费时间说吗?你知道的。”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帮帮他,怎么都行,别让他死……你知道吗?他是最不该死的人。”

  虞啸卿:“……理由。”

  死啦死啦:“都是沙场搏命的人,能否就说沙场搏命的调调?”

  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长,他活着回来了。你就不能再给他死。”

  虞啸卿愣了一会,看着路边的地沟,我倒更觉得他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的表情。

  虞啸卿:“我很忙。”

  死啦死啦:“知道。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师座终得大展拳脚的味道。

  ”虞啸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绝不那么自然:“我以为已经跟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

  虞啸卿:“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

  张立宪:“多快?师座,已经有几十个人想把他切碎了零卖,明天就会是几百个!”

  虞啸卿一边上车一边答非所问:“小张,小余,战事紧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张立宪和余治都愣住了,他们怕已经想过一万遍怎么对虞啸卿了。想到现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死啦死啦:“他们在我这里一点用也没有。车上还能坐人,他们去了就能派上用场!……去呀去呀!”

  他倒是踊跃得像个小丑,虞啸卿蹬在车上看了看我们,我们就像用过的扫帚,但张立宪和余治在犹豫,于是虞啸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复杂,最后他拍了拍他的司机。

  我们瞧得见虞啸卿在车开时熟练地登榻,显然他将按计划在路途上补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动了起来,余治是泥塑,因为他开始哭泣,经过南天门上的岁月后,张立宪倒是能熬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余治的肩,一边和我们往回走。

  死啦死啦后来又回头望了望,虞啸卿地车在前路上已经成了个小小的远影。死啦死啦有种瞻望前世地惘然,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立宪:“你干嘛不告诉他,迷龙杀的是一个临阵脱逃……”

  他没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表明他说了句蠢话,而张立宪迫不及待地说了蠢话。为的只是自己不要象余治一样潦倒。

  我:“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则才不用那么刻意地闪着我们。”

  余治:“师座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着,我看见又一个何书光,对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个人是他的底限。我尽量让自己柔和一点。

  我:“好余治,咱们别吵架。你的师座只是被你们给惯坏了,他真以为你们是为他活的了……”

  余治不吵架。余治跳上来就掐我脖子。张立宪死活把他拉开,拼命让他平息下来。

  张立宪:“回去吧。小余。”

  余治:“回哪?!我们现在回哪?他们有川军团可以回,我们回哪?”

  张立宪哑然了。我们仨听见个死样活气的声音:“嗳,你们要不要回禅达?”

  我们嗔怪地瞪着死啦死啦,他老哥的语气和提议都实在太他妈的不切题,只能说,丫象壁虎的断尾一样又在慢慢恢复了。

  死啦死啦:“你们真帮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着:“有两个人在南天门上的时候不是发梦都想着禅达?”

  就他那不怀好意的语调我和张立宪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了,我和张立宪迅速对望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连忙又把眼睛转开。

  然后我们俩异口同声:“不去!去禅达做什么?”

  死啦死啦开步走:“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离得帐篷老远我们就看见宪兵队的人散得很开,他们倒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观望着阿译、丧门星、克虏伯他们和新来地整帮人对峙。新来的那帮家伙荷枪实弹,要冲到日军阵里怕是一点不会落下风,可他们现在冲到了这里,克虏伯已经祭出了那挺勃朗宁机枪,本得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被他端在手上,拖着半条弹链,看起来倒也着实吓人——那是我们剩下唯一还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他们要做什么和我们要保什么都是明摆着的事。也没人废话。我们几个从两方中穿过,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们掂在手上地砍刀,那是美国人造来开山砍树的工兵砍刀,用来砍迷龙这样结实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两断。

  死啦死啦:“列位,哪来地回哪去。枪拔出来这么久还没打,就插了回去省得还要擦枪。”

  打头的那个就一脸痞气地应对——他和死啦死啦两个简直像在比痞:“团座名声在外啊,连虞师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过连虞师座都敢得罪了,我们还怕你什么?”

  死啦死啦:“我得没得罪师座又是你们搞得懂地?不知道我一向是个冷热交攻地命吗?”

  打头的那个就笑:“原来是个打蛇随棍上地主啊。不过我们可不是虞师的,你就跟虞啸卿穿一条裤子又干我们鸟事?”

  我已经瞧着要势头不好,我凑着克虏伯低声:“打个连发。一个连发这帮散人直接散黄。”

  克虏伯低了头给我一个苦脸:“鬼的连发啊。枪管子都烧变形了。一发子弹活活凝在里头了。”

  我只好瞪余治。余治还有些积怨地摊摊手:“我哪里知道。”

  死啦死啦已经在那里被人指着鼻子猛退,退了两步。一脚放上了人的裆,那家伙活活被踢瘫在地上,然后死啦死啦往上冲了一步,把刀抢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地头发,拉得那家伙露出了颈根。把一把砍刀扬了起来。

  死啦死啦:“带刀不带针线?我这一刀下去你脑袋还缝不缝得回去?”

  那家伙就忍着痛涎笑:“没得用,老哥,我们这一摊哪里的都有,都是觉得上去搏不如下来拼,你砍我一个根本没用。”

  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确实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动了,这根本就是一伙长了九个脑袋地亡命之徒,现在他可真到绝境了。

  后来我们听见车声、脚步、口令、拉栓上弹——这一切全来自视线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们对峙的人们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伙根本没容他们对峙,一队排枪在原向候着,另一队插入我们中间,把宪兵队和兵痞们与我们彻底分开一带队的是昨晚上被张立宪叫作小猴的那个年青军官。

  小猴:“师座有令,这是川军团驻地。寻衅滋事者,以战前乱纪罪处治!”

  那帮家伙倒来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犹豫地就屁股向后转了,死啦死啦放在抓在手上地那颗头,还帮人把一头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领情。点点头就走。

  剩下的是从昨天盯我们至今的宪兵队。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过去:“怎么还不走?”

  宪兵:“……我们是副师座派……”

  小猴:“我们是师座派来的。还有什么?”

  宪兵也见机得快。乱世总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后来我们就看着那两拔人散去。小猴转过了脸来,立刻便让我们明白张立宪们为何给他个如此称呼,他从表情到动作着实是有些猴性。

  小猴:“立宪哥,余治哥。嘿嘿。”然后他看着克虏伯便又正色:“你那个机枪也要缴,要不我们可说不过去。”

  克虏伯积极地便把枪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张立宪就一直在纳着闷:“小猴,怎么回事?”

  小猴:“不知道。”

  余治:“你猴子变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个小年青的一脸兴奋和快乐,仅仅是能和旧友重逢就让他如此快乐:“就是不知道啊。师座从西岸来了个电话,叫带人来盯着你们,不能教别人给欺侮了。我知道什么?”

  那就够了,我瞧着张立宪和余治的一人一半脸,一个是没了知觉,另一个是绷带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乐,我吁了口气,看迷龙呆着的帐篷,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

  我:“嗨,你来做什么?”

  雷宝儿冲我瞪了几眼,消失了。

  阿译:“迷龙他老婆来了。差点就让人当面把她丈夫碎剐了,好险。”

  我也跟着附和:“好险。”

  我下意识去瞧死啦死啦地脸,在那张脸上却瞧不见半点释然之意。

  暮色渐沉,小猴他们那帮特务营的带来了些食物,让我们埋锅造饭,就剩下这么些人,一口锅就够了。

  连刀都没得了的丧门星弄了个竹筒,拿出在马帮练就的本事吹火,他从烟熏火燎中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来,顺眼儿溜了一眼对岸的南天门,然后他就愣了。

  丧门星:“他们在埋我们!”

  我们哗一下炸窝了,没人觉得他有语病,倒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再贴切不过——没错,对面山上正在埋人,远远地那些小影子们像蚂蚁一样刨着坑,大部分是不穿军装的,从本地征来的义夫。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埋我们。

  三十八天来,南天门上的弹坑多过死人,仵作们聊尽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军推进大坑,单个地我们埋进小坑。

  克虏伯:“连个碑都不得给吗?”

  丧门星小声地抱怨:“这回头谁跟谁呀?”

  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绑在贴身地骨殖,硬硬的还在,丧门星宽慰地叹了口气,他的兄弟是幸运星。

  张立宪:“敬礼!”

  我们被他们吓得回了头,张立宪已经把他们所有来自师部的人列了队,刷刷的一个敬礼。我们看得清楚不过,因为他们敬礼时我们用屁股对着南天门,我们觉得很没趣,便散回我们的锅边。

  张立宪只瞪我们,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导致嘴上就不好对我们说什么。

  克虏伯:“嗳,说好了呀,以后再看到这个山,只要想上边埋着我们弟兄,不准想还有日本鬼子啊。”

  阿译就闷闷地:“我会的啦。”

  我们继续造饭,后来雷宝儿被这大火堆吸引出来了,在我们中间跑来跑去,我们每一个人都作势要扑住他,惹得他如一个人在守着南天门,不过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会让我们任何人扑住。

  我偷眼瞟着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们大呼小叫还是张立宪们敬礼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现在他睁开眼了,了无睡意,他爬起来,几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们已经不再看的对岸。

  后来他犹犹豫豫的,用在他身上很少见的犹豫,犹犹豫豫向对岸敬了半个礼——并且抢在我们没发现之前。

  于是我也抢在他没发现我之前赶紧转开了脸,我继续和雷宝儿嘻戏。他后来就坐在那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和雷宝儿嘻戏的资格,在雷宝儿眼里,他是伤害了迷龙的人。

  我看见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一最后他会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这床有正经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还有用砖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着另一张床,他在打呼——我们的两张床倒是长得很兄弟相。

  我睡不着,我最近总要精疲力竭时才能睡着,我看着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着我,有时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绷带,它的伤还没好,以后它多半就是一条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向了房门。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是我闭上了眼。

  过了没多久小猴进来,他推门推得很轻,脚步也很轻,他一脸犹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挠了挠头想要走开,看来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家伙唤醒。

  死啦死啦睡着后那张脸堪称破碎,我想是让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装睡,一直装到小猴终于拿定了主意要走。

  我:“团座。”

  那家伙霍然便把眼睁开了,省略了从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个过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睁眼,看见一柄三八枪刺已经捅到离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看见命运,看见我们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他猛坐起来,然后站直了。于是小猴又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什么事?”

  小猴:“哦……噢……团座,其实……我们对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师座有点小误会……可我们都知道,没多久……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做大事,肚子里都撑得……”

  死啦死啦:“迷龙?”

  小猴还坚持着把那个字嗫嚅完了事:“……船……”

  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

  小猴:“命令……来了。……对不起。”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然后就爆炸了:“起来!起来!”他大叫着,我不幸在这屋里,就被他吼着,也踢着:“起来!”

  我被他踢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我忙活着寻找我的裤子。他妈的我几个月来怕是第一次脱裤子睡觉,就这种下场。我冲他喊回去:“起来啦!我没睡!”

  死啦死啦:“起来!出事了!”

  我慌里慌张把腿捅进了裤子里。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两下,腿总算出去了,我惊恐地瞪着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下爆炸似地崩溃。更多的人冲进了屋里,几乎把门板撞脱,然后像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发傻。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着,把他刚,才躺的整张床板都掀了起来,他抱着那张床板对着墙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晕头转向地转回头来时倒显得安静了些,“迷龙死了。”他一脸平静地说。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啜泣之后他开始拆这间房子,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东西捣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还原成四块,诸如此类。我们怕他弄伤了自己。冲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给揍了回来——他根本是在把我们当鬼子打。

  我们最后只好躲避着飞来的零碎,看他在那里破坏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着。“我骗他们活人的!我看不见你们!”他吼叫着,整间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摇动。“人呢?人呢?!”他瞪着我们,一个睁眼瞎子的眼神。一个睁眼瞎子在喊着。

  我冲着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张立宪:“都在呀!”

  忽然换个时候。阿译的细嗓子一定能让我们喷出来,他倒是够抒情地:“你赶我们。我们也不会走的。”

  可那个睁眼瞎还在喊着:“人呢?”

  我又一回冲了过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

  可人这方面不瞎,让了一下,随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给打得折了一样。狗肉瘸着,跳着,用牙齿威胁着那些像我一样居心叵测想要趁虚而入地人,它总是无条件地和它第一个认同的人类站在一边。

  我后来看着狗肉也快疯了一样,我也快疯了。拳脚在我头上挥舞,平时攒下的那点可怜家当现在都成了凶器,它们的碎片在我们身上头顶飞掠,我用我最后还剩下的一点理智死死抱住狗肉。

  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

  我念叨着,狗肉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而死啦死啦,击退了我们的又一次进击,他站着一堆碎片之中,瞪着这屋子低矮地天顶,倒像在看无尽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没法接近他正在掉进去的那个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花针。

  后来他安静了,站在那间残破得几近废墟的屋里,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门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风,尽管只是一灯如豆,我们也看得清晰。

  小猴带的特务营遥远而稀疏地站着夜色里,我们站得离帐篷更近一些,我们一边如丧考妣,一边却只好干听着从帐篷里出来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调门。

  迷龙:“……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啊,梁山伯懒读诗经啊,思念祝九红啊……”

  张立宪还在怔忡着,可还是忍不住诧异:“干什么?”

  我:“……他老婆没走?”

  张立宪从身后揪出一个小脑袋,那是雷宝儿,我倒很奇怪他怎么跟张立宪倒处得挺合适的,一边瞪着我一边揪着张立宪地裤管。

  张立宪:“说要照顾他的腿伤。小的是我们带着睡的。”

  我吓了一跳:“林督导,快把他弄走!有伤风化的!”

  阿译连忙把雷宝儿连哄带抱地搞走了,张立宪还在那诧异:“伤什么风化?”

  我:“办事呢。”

  迷龙又在那连哼带吼地浪:“……风吹树摇摆哎哟。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而张立宪如在云里雾里,怪不得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联想到那丫地在干什么:“办什么事?”

  我歪了头,瞪着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张立宪终于猛醒了就狠拍脑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断了呀。”

  我:“他手脚都断了怕是还能照常干这事……不过用什么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脑子才想得到。”

  张立宪就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我们就呆在那里,听迷龙断断续续地唱着歌。有时他碰到了伤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调门全跑了,有时他没怎么痛可也跑了调,那是什么缘故我们这些鲁男人倒也自知,只是这里一大半人嘴上不干不净,见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说出来。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里一灯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残了怎么还能留下个灯。迷龙帐篷里那顶气死风调得光很低,连个映影都没有,我们就傻子一样或背着,或面着那顶帐篷。

  看来我们今天只好这样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抢械行凶——军部判下这天才的八个字,根本用不着原告到堂。八个字一定来自唐基那种天才的脑子,轻轻便抹掉了不得不认的显赫战功,一个恃字,一个抢字。迷龙现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边心猿意马地转悠,我看了看他,我对他倒没有恶感。

  小猴便笑了笑,来自那种尽了力,于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后他悄声地:“你能不能去跟团长说……是师座带地话。”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里天亮就要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说,这样的精英和栋梁不该落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执行……”

  我:“是这样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换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师座说。他知道团长难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里。他在西岸预备好了去处。”

  我:“费心啦。不用。”

  小猴于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点愤怒:“师座……已经尽力啦,他现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车上,而且……这样做,军部全得罪啦。”

  我:“谢谢。”

  张立宪把小猴给拽开了。他盯了我一会,然后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那一边。

  我们一帮龌龊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帐篷外立等天明,我们的腿都软了迷龙还不见疲软,我们只好戳在那,被极乐与哀恸的潮水席卷着脚丫。人真他妈命短人命真他妈短,迷龙总是这样快乐而焦虑地叫嚣着,然后不要脸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欢乐。他干嘛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掉?那样的死让你来不及预备也无需预备。

  雷宝儿又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阿译给追了回来,他大概是觉得这些戳在那里的人桩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学成了个没数玩意,一路踢着我们地小腿,到了我他没踢,而是拽我的裤腿,我低头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从膝盖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条细麻杆小腿就露在外边,空着的半截被雷宝儿当拔河一样拉着。他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头就跑开了,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还记得这个晚上,只不知道我这个穿错了裤子的大人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我真想死掉。”我对我的小腿说:“让我死。”

  我们那些木愣愣戳在那的家伙们都回了身,连阿译也放弃了对雷宝儿地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现在的样子,他倒也真有点做巧妇的潜力,他从那屋里走了出来,站住。对我们视若无睹,只看着天边。我们于是也顺着瞧了过去,微亮中已经见出薄薄地晨曦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过去,他一定还想把刚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的,但还没开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搂了过去,然后顺手把他的佩枪扯了出来。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种有人要反的惊惶……可是我们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死啦死啦扬了扬那枝勃朗宁,向小猴苦笑了一下。

  死啦死啦:“借来使使。”

  小猴:“师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谢啦。费心了。”

  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

  然后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地。

  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

  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地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们有点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地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

  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做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嗳嗳嗳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

  后来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而且他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地枪别在了腰上。

  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

  迷龙老婆:“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

  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

  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在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少妇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

  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地淘气。

  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的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

  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丫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

  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

  迷龙:“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事让你们整棵……嗳,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嗳,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嗳,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们就一直瞧着他,他一点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勉强,后来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已经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

  迷龙:“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地?”

  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欢外边。”

  迷龙:“你妈的外边!”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地话。”

  迷龙:“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

  他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儿子学的。

  我:“别闹了,迷龙。”

  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

  阿译哭着:“别闹了,别闹了,迷龙。”

  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而且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们快疯了,而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趁之机。

  “……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我:“别唱啦!”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

  丧门星不抓他了,丧门星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

  张立宪:“我求你啦!迷龙!”

  迷龙:“……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余治:“帮帮忙,帮帮忙,迷龙。”

  迷龙:“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他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

  迷龙:“——爹娘啊!爹娘啊!——”

  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

  迷龙于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反来覆去地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仇恨。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

  “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了是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

  死啦死啦:“不是的,别蒙我们了。你喜欢人叫你迷龙,因为你觉得你是在怒江边走迷了路地一条秃尾巴黑龙。你是黑龙江边长大的吧?我听过秃尾巴龙的故事。”

  迷龙不说话,只是很戒备地看着。

  死啦死啦:“迷龙,拿出个龙的样子好吗?”

  迷龙和我们一起沉默着。

  我恨我的团长。他几句话就让迷龙回复成一条汉子而不是一个痞子。我们更喜欢痞子迷龙,因为我们中实在不缺汉子。

  迷龙。在沉默中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神情,现在他一条腿根本着不了地,可还是站得很直。

  迷龙:“别扶我。”

  我们让开了,于是他一条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地响得很是好听。

  外边的特务营凑得很近,当迷龙蹦出来就散开了。迷龙没理他们。站定了,摇摇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后回头看着跟出来的我们。

  迷龙:“你来成吗?”

  他对死啦死啦说的,而死啦死啦拍拍腰上地枪:“本来就是我来。”

  迷龙:“行。“他又蹦了两下,想给自己找块好地,蹦着,转着圈。

  阿译忍不住提醒:“迷龙,那边是东北方。”

  迷龙没听见一样,我瞧出来丫看见枪便又有点泄了:“……赌一把成吗?”他摸出他的骰子:“单死双活。”

  死啦死啦:“行。单就你死,双。你一条腿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带弟兄们跟屁股后边地拼命。”

  我离得很近,听着这种纯属扯蛋了的赌注,可没人反对。迷龙扔了骰子,拿手接住。

  他很苦恼,越来越苦恼。

  迷龙:“单……我就没赢过你。”

  死啦死啦:“你就没赢过我。”

  迷龙:“……再掷一把成不成?”

  死啦死啦苦笑:“迷龙。”

  迷龙:“得了得了。”

  他放弃了,一条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来。死啦死啦掏出了枪,在他身边跪下。

  死啦死啦:“那我做了?”

  迷龙:“那你做吧。”

  死啦死啦把枪顶在迷龙心脏上,显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处决迷龙了。对一个死后还要把尸体送还的人。那确实是最少痛苦也最干净的方式。

  迷龙:“嗳嗳嗳!”

  死啦死啦:“嗳嗳?”

  迷龙:“我老婆孩子,不用说了吧?”

  死啦死啦:“你说呢?”

  迷龙:“不用说。”

  于是死啦死啦打开枪机头。

  迷龙:“嗳嗳!”

  死啦死啦:“大哥?”

  迷龙:“你还欠我好些钱呢!”

  死啦死啦:“会还的啦。”

  迷龙:“哦……嗳嗳嗳!”

  死啦死啦脸上的笑纹快跟我们一样深重了:“……我还真没见过死得你这么麻烦地人。”

  “不麻烦了。”于是迷龙一脸抱歉。倒是真诚得很:“不嗳嗳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枪口顶住,手上加劲:“真不嗳嗳了?”

  迷龙:“王八再嗳嗳。”

  然后他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来:“嗳嗳嗳!”

  枪便猛然响了,我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于是它把我们脸上忍不住的笑纹也打在我们脸上了。迷龙愣了一下,然后那颗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揽住了,顺手摸着迷龙的顶瓜皮。

  死啦死啦:“嗳嗳……嗳什么嗳嘛。”

  他摸着终于老实下来的迷龙,脸上还带着笑纹,后来他闭上了眼,用眼皮挤掉妨碍他往下做事的泪水。

  我们垂着头,脸上带着笑纹,让泪水掉进我们脚下的土地。

  真是的,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绝打针。如果迷龙存心在逗我们发笑,他成了,我们后来清理他的时候一直带着笑纹。

  我们脸上带着笑纹,看着死啦死啦为迷龙清理,他接了小猴递过来的钥匙,为迷龙开启掉身上地镣铐——迷龙肯定是死了也不愿意带着那些东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地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车声。有新的人挤了进来,剑拔弩张的,那是军里来提迷龙的人。死啦死啦没管那边地瞠目结舌,他走向我们——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我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逝了——他看着我们,在清点人头。

  死啦死啦:“还剩十二头,都好好地活着,一个都别给我死。”

  丧门星:“不会啦……我们的仗已经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来:“啊呀!”

  我还在他们瞪着我的时候,就开始拔足飞奔,如果一个瘸子也能飞的话——我的裤腿在我小腿上飞舞,就像一只怪异的翅膀。

  阿译追了上来,只有他追了上来,我是什么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么都管不了地细腻——但是现在我们想到了一处。

  我:“不辣!”

  阿译:“不辣!”

  我:“他被抬到哪里去了?!”

  阿译:“都让迷龙搞忘了啦!”

  我们颠儿颠儿地跑过祭旗坡下的旷野。我喘着气,我沮丧地大骂:“迷龙这家伙,不得好死!”

  阿译:“不要这么说他啦。他也没得好死。”

  我不愿意跟这样一个脆弱家伙在一起,因为他会搞得你也成为脆弱的,我擦着汗。顺便擦掉眼泪。他倒好,一边跑,一边哭得很奔放。

  阿译:“孟烦了。”

  我:“什么?”

  阿译:“猪肉白菜炖粉条。”

  我:“什么?”

  阿译:“我们的猪肉白菜饨粉条就剩两个人了。”

  我:“三个!他妈的不辣又没死!一走啦!”

  我们一边不知道要往哪儿跑,一边玩命地跑。

  我们远远地看着那道大门前的十字旗,我们跑了进去,我们早已经习惯快跑吐血了。阿译是猪肉。我是粉条。我们在伤兵中凄凄惶惶找我们当年的白菜。但我们最后也没找到活着的不辣,也没找到死了的不辣。

  虞啸卿已经尽力。把迷龙当作虞师的万分之一,他已经尽力。虞师座搞不懂,整个团都扔进一场有去无回地恶战,区区一个机枪手怎么会值得我们如此癫狂。我们也搞不懂。

  小猴悄悄地踱到我身边:“师座说……你去跟他说。”

  我看了眼他看的地方,死啦死啦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在那间几成废墟的屋里,缓慢地穿着衣服,装束自己。也是,癫狂过后又如此平静,小猴这种人还敢接近他才怪。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部天亮就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也不愿意迷龙这样的英雄丧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行。”

  我:“迷龙只是个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军部天亮就要来提人了,到他们手里就惨了……师座也觉得这样地英雄是不该被那样欺虐的,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纥——”

  我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我冲他掉过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让小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戒备,以免我忽然又变得一个死啦死啦。

  我:“我跟他说什么?”

  小猴:“他心里不舒服,就别在这里呆着。师座说只要他说一声,现在就派车给他去西岸,师座在那里给他安排了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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