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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二十九章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弹药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去把重机枪手崔永从他的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怀里一扔,“换着打!”

  崔永:“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早已经不管了,早已经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已经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弹药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弹药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死啦死啦赤裸着上身,扛着一箱刚发上来的战防炮弹,他活似一个烟熏火燎的太岁。

  死啦死啦:“找着没有?孟烦了。你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直趴在战壕外,流弹在我头上穿飞,我很树大招风地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炮队镜,而且我没瞎我的狗眼。

  我:“找着啦!闭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弹摔在地上,那阵铿锵声让人直担心炮弹会被他摔炸,“克虏伯,把炮拖过来!”

  他们开始挖筑一个新的战防炮阵地。我从沟沿外出溜下来,这事我帮不上忙。我看着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弹道。

  我们停下,地球还在转,几天的宁静,方便日军垒筑了新的阴险的炮位。它啃得很准。战争并不因我们没做什么而停滞,同样,你使足了劲也感觉不到因你而生的动静。

  死啦死啦百忙中抽身对着迷龙大骂:“迷龙,你滚下去!你会用马克沁?”

  迷龙红着眼:“我整死他!”

  死啦死啦:“滚下去!”

  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和迷龙一起逶迤地走开。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我们俩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我:“……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我:“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闭嘴呀。闭嘴。”

  我:“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摔开了。

  迷龙宣布:“我鸡皮疙瘩掉了。”

  我于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于是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地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唯一地老人。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死啦死啦把一发炮弹推进膛里,他现在做了装弹手:“打!”

  克虏伯猛拉闩,向着那个用冷炮造成这一切的炮位射击。

  弹壳铿锵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几十个弹壳之间。死啦死啦把又一发炮弹推进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虏伯射击。一个专注,一个癫狂,两个被炮烟熏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几十倍的火力忽然着落在南天门上。克虏伯回头望着从横澜山上射来的弹道。

  克虏伯:“横澜山也开打啦!”

  死啦死啦没理,只是又推进一发炮弹:“打!”

  克虏伯射击。

  那个炮位终于被击中,囤积的炮弹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礼花。

  我们在这样的爆炸声中迎来了黎明。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缝下,幽深地凉气从我们刚踏足地江岸滩涂浸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地山谷间零星的响着。

  后来我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向迷龙叫唤:“找着啦!”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过来,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

  迷龙:“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于是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们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于是我也仰了头看着。

  后来我们用绳子把兽医缒上去。他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迷龙:“……”

  他对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我呆了。

  我看着老头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于是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于是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

  不辣:“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我:“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个躬。

  我:“对不起,迷龙。”

  迷龙:“干啥玩意?”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我:“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穴,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说过啦。”

  我:“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我:“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终归虚妄。”

  我:“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也许不回来。”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郝兽医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而一幅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所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的葬礼,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我们看着那个白色的人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我们对着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洒,他不洒还好,他一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

  我们就站在那里空空落落。

  丧门星:“……可不要下雨,一浇全透啦。”

  迷龙:“谁挖的坑?坑太浅啦!埋你老爹也挖这么浅?”

  蛇屁股:“不辣。”

  不辣:“迷龙,你给你老丈人做的棺材有八寸厚!这个够几分?”

  迷龙:“那不是我老丈人!是我老婆的公公!”

  我:“蛇屁股,你那个牌子怎么用墨写的?风吹雨淋的呀,两天就全没啦!你要用刻的!”

  蛇屁股:“你最好就什么都不要说!你就站在那里卖呆,什么都没有做!”

  我:“……没一个做像样的!”

  不辣:“那你来罗!”

  迷龙:“你们都一帮欠埋的!”

  豆饼:“嗯!”

  蛇屁股:“你是迷龙的死屁精,乡巴佬势利眼!”

  迷龙:“动他一下我整死你。”

  克虏伯:“别吵啦,别吵啦。”

  不辣:“死猪脑壳!”

  克虏伯:“嗳嗳?”

  蛇屁股:“嗳嗳也是死猪脑壳。”

  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我们在郝兽医墓前争吵。已经有点推掇动手地意思。

  郝老头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葬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那份做好,可最后就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人来了。”

  言简意赅,他说的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我们立刻安静了,没人想也没人敢在那帮冷面煞面前吵闹,何况虞啸卿那一行心情明显糟透了。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倒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倒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也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三个多钟嗳。乖乖弄里个冬。”

  但我注意到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越挠越挠。我觉得他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地副驾座上,然后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就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什么,挥了一下,手上的那玩意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型破片杀伤型的手榴弹,而且我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上下的。

  准得要命,“当”地一声,那玩意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从椅背土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然后在虞啸卿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们哄的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进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然后随手把张立宪摔开。

  虞啸卿:“别出洋相。”

  他弯下腰,拣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摔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个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死啦死啦:“不敢。”——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

  虞啸卿:“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一一那玩意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身。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然后他消失了,我并没有立刻进去,我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

  这玩意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命运的回声。

  然后我进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地分部。那两个好斗家伙正撩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而我只能在旁边呆看。

  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

  死啦死啦:“来点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地干瞪眼。

  虞啸卿:“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

  死啦死啦:“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都别去。就这听着。”

  他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而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

  虞啸卿:“你自己不有吗?”

  死啦死啦:“我呆会要用的。”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丫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戴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

  死啦死啦:“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

  虞啸卿脸上就有点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我直瞪我们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

  虞啸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戴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也提太前了吧?而且……戴来踢坦克?”

  虞啸卿:“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他一只手指头快戳到正忙地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只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死啦死啦:“你说什么。”

  虞啸卿:“你说什么?”

  死啦死啦:“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现在开始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还好,我觉得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然后一枝铅笔戳在地图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我们所知的第一个渡过那里的人是早死得尸骨无痕的小蚂蚁,但之前那些同样死了的红色游击队也早已走过。

  那枝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尽管我们知道。就算过江轻易,往下也不会轻易——然后那枝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在我们曾往覆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也最多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

  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

  虞啸卿:“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他的回答属于一个有什么用什么地家伙:“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

  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虞啸卿:“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

  死啦死啦:“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

  他很平静。有点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地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

  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他是虞啸卿。

  虞啸卿:“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一这样地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

  死啦死啦:“那是好的,这样地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死啦死啦:“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虞啸卿:“……这是两群疯老鼠在打仗,不是人和人——你这妖孽。”

  死啦死啦苦笑:“谬赞。”

  显然虞啸卿并不是在赞扬,所以他又强调了一下:“恶毒,龌龊。”

  死啦死啦:“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

  虞啸卿:“很不要脸的便宜。”

  死啦死啦:“不。无可奈何的便宜。”

  虞啸卿:“继续。还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偷鸡摸狗的天才。”

  死啦死啦:“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

  虞啸卿:“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可我们要拿下来的当然是……”

  虞啸卿:“南天门——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辩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

  虞啸卿:“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必须得保密,绝密。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而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继续——还不够。”

  死啦死啦:“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我解决。可是,你用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你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他当然早已想过:“后边人炸开。”

  虞啸卿:“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至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会,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

  虞啸卿:“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只好打了。”

  虞啸卿:“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死啦死啦:“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只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虞啸卿:“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要不疯个什么劲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便开始渡江总攻。”

  他兴奋着,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是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就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虞啸卿:“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

  可死啦死啦也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于是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他们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我的。”

  虞啸卿:“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

  虞啸卿:“……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是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

  死啦死啦:“孟烦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没曾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

  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

  我:“我知道啊,我不想听。”

  死啦死啦:“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告诉我,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此你觉得亏了人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战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们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

  我:“……别问我,……问我干嘛呀?”

  死啦死啦:“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

  我:“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利!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

  死啦死啦:“我没有的。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惟恐我有。老头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崩了,因为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大叫起来,是尖叫,嗯,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

  死啦死啦:“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你对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

  虞啸卿:“为什么?”

  死啦死啦:“为什么的事情多了去了。师座说哪一桩?”

  虞啸卿:“我不要脸地追着你,不要脸地问你怎么打。你都不说。为什么现在会跟我说?”

  死啦死啦:“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

  虞啸卿:“胡扯。不怕死就能受你个妖孽如此器重?我的亲随个个砍头只当揭锅盖。结果?被你当小丑耍。”

  我站在门口,我打算离开。我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

  死啦死啦:“我投降了,师座,再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胡思乱想很累(发四声)人,也很累(发三声)人,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虞啸卿:“真的假的?”

  死啦死啦:“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它真的假的。”

  虞啸卿:“……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他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而虞啸卿笑了笑:“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我觉得他好像就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那之前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

  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他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旁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

  唐基不知去了哪,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衣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

  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不辣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你发什么嗔啊?”

  不辣:“军装不是这样穿的。”

  然后丫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

  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

  不辣:“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

  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往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晃开。

  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

  我答非所问地:“我们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他们看得起我们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们远点。我又瞧见把自己堆得像要就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地戳那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地在大翻筋斗。

  丧门星声大如嚎:“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

  蛇屁股:“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饼就摔了个嘴啃泥:“……翻……翻不动啦。”

  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嘴,小声窃急:“再翻,再翻。”

  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

  我回头看了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碌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

  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

  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

  余治领着麦克鲁汉、柯林斯从路上匆匆走过,柯林斯只来得及对我“倪号”了一声,于是我也同样怪声怪气地回了他一声哈罗。

  我瞧他们也没空回头,就一头扎进了他们的帐篷,狗肉给我望着风。我再出来时就是一个贼了,一路忙着把麦克鲁汉的威士忌塞进衣服里。

  我站在郝兽医的墓前,太好了,这周围没个人,尽管郝老头的墓碑还是墨写的。没做更正。我愣了一会,眨巴着眼。想酝酿点眼泪。但眼泪这玩意也不是那么好酝酿的——最后我放弃了。

  我:“得了吧,老头。我哭不出来,可不是说我不难受。我现在也知道了,你偷摸地拿我当儿子,我也没怪你,我也没披麻戴孝来看你。你老将就着凑合吧。”

  我猜老头也一定喜欢我凑合,我就坐在,我坐在那块偷工减料的墓碑前,我揽着它,就像揽着老头瘦得露骨的肩。我把酒拿出来,喝了一口,很难喝,但是我没吐,因为我知道它很贵,我往地上洒了一点,不多,因为我知道它很贵。

  我:“……老头,老头,得了吧,老头……”

  然后我就只好拿袖子擦自己的眼睛,因为像所有事情一样,你不想它来的时候,它就来了。

  我:“……得了,老头。你瞧,来了。十足真金,货真价实。人难搞懂的就是个真假,可我给你的是个真的。就两滴,可是个真的。”

  我把脸在那块鬼木板上贴了一会,很凉,有点潮湿。

  我:“老头,你冷冰冰的嗳。这个好,那边的家伙很热,烧得慌。等我们烧完了,你也就有伴了,说不定我也下来陪你。说不得,到那边有病还得你个烂兽医治,就再给你喝点。”我又倒了那么一点:“不多给,洋酒你也不爱喝,又贵,还是我偷来的。”

  忽然周围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我不爱喝啊?你个娃,连我死人便宜也要占啊?”

  我瘫了一样靠坐在坟头地,我一下吓直了,我四顾,无人,我爬转了身子看着坟头,还是那座坟头。

  我:“你……你少来啦!你吓不到我……活着时候就那么个人,死了又能坏到哪去?我、我见过死人的,不是你这样的,你个死老头子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可那个西北口带着土味,确实是从坟头方向传过来的:“可我想喝酒啊。”

  我:“……你活着也没啥毛病,怎么死了倒做酒鬼啦?”

  我想试着再往地上倒点酒,这回我想多倒点,于是一个家伙从坟堆后扑了出来,西北黄土腔改做了一口东北大碴子——迷龙伸手就从我手上抢走了瓶子,我爬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而迷龙咚咚地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迷龙:“是酒啊!你喝不了也别往地上整啊!——哈哈,吓晕菜你啦!整迷糊啦!我报仇啦,上回上回再上回还有那回你们都合了伙整我!”

  我也不知道他在扯个什么劲,他只是灌了自己两口,然后便苦着脸研究酒瓶子,“这咋整出来的?马尿对粮食?”

  我有点茫然,我又摸了摸那块墓碑,从心里想着得把老头子被我们惊扰了的灵魂安顿下来,“反正有粮食。酒是粮食精。”

  迷龙又给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脸真的是喝了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转头看看他,那家伙立刻惊乍着连滚带爬地让开。

  我:“……你干嘛?”

  迷龙:“你个大阴人,一定会报复。”

  我:“我不会。”

  迷龙:“当我傻啊?眼里有鬼!看出来啦。”

  我:“你就咋呼吧。把老头子咋呼活了,也比跟你个大马熊呆着得劲。”

  我确定是我的没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对我的信任他才慢悠悠回到我身边,拿着酒瓶。

  提不起勇气再喝,一边打量着我,但先问话的是我。

  我:“你在这干啥?憋着吓活人?——这么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干的。”

  迷龙:“你不跟鬼兽医说了吗?那边太热。”

  我:“哪里热了?今晚上冷啊。没瞧见师直属的猢狲都抱着火堆不放啦?”

  迷龙:“热啊,太热了。”他拿手指头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点阳气,就撩悄地跟个死人呆着。”

  然后他躺在坟堆上我们拿郝兽医做着枕头。迷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不断发出“难喝得要命”“整死我啦”之类的感慨——他也不给我一口。

  迷龙,我最喜欢的死东北佬。他没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尔是我们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变得什么都没有。可这时你发现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时常疑心他才是我们中最聪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我瞧了他两眼,他便瞧着我做鬼脸。大拇指扳着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

  我:“你是聪明的还是傻的啊?迷龙。你是善人还是恶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还是被人欺的?”

  迷龙:“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我就敲他的脑袋:“有人在家吗?”

  迷龙:“你聪明的傻的啊?我说的是我不在黑龙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里呆着,种了地种孩子,下雪天就烧热炕猫冬,我用得着跟现在这样半疯子一样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可我就说不清我是个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个倒霉蛋都要被混帐王八蛋从自家屯子里赶出来的。”

  我:“那我再问你。你到底姓啥,东北人没有姓迷的。”

  迷龙:“祖坟都被刨了的货,就别说那个丢人现眼的话了。”

  我:“你现在就一戏子,没真没假。要不你就活不下来。”

  迷龙倒很满意这个评断,赖在地上拧了拧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转,大秧歌。”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丫的似乎什么都没想。倒是连累我要想很多——我闷了一会。去夺他的酒瓶子,他当然不给。

  迷龙:“你个小肚子。一两滴就把你泡死啦——抢什么?”

  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给郝老头子喝两口!”

  迷龙:“那我来——我自己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两滴,我瞪着他,他瞧我一眼,总算多倒了几滴。

  迷龙:“老头。老头。哭中生来,就想个笑中死去。你老头啥也没划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说啦,都也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都也是锅里炖的货一来一口,来两口,来三口,来四口。”

  我都想抽他,那家伙说个“来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当然他往下喝进自己嘴里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口。

  我:“你个黑心萝卜!数倒没数错,那是四滴……”

  然后我们听见了细碎,从漆黑里传来。我和迷龙对了个眼神,这个部分一定是我们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

  迷龙就冤枉得很:“我在这啊。”

  我:“吓死他们!”

  下一个秒钟我们就翻到坟堆后了,比顶着弹雨时伏得还低还到位——我们频繁交换着谁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后我们就很后悔,因为我们先看见阿译的一张寡脸,自然,他搀着那个叫唐基的家伙。

  迷龙掐着我,我掐着迷龙,这回好啦,我们都被封在这没地跑了。而那两个,坟堆就在个瞎子都不会错过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东张西望,而阿译,从看见坟堆时眼神就已经定住。

  然后我们的副师座就说着诸如这样的废话:“就是这里吧?是这里了?”

  阿译:“就是这里了。”他的眼神好像飘在墓前上,又好像飘在自己头顶上:“他下葬时我没来。”

  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么咱们就有那么多话要说,你也不说手足弟兄有殡仪。”

  如果是往常。阿译一定要感动得连尿也流出来,可现在他被啥玩意塞满了。我不得不说,这会的阿译比较真实,没有被他生活中自订的一万个必须给拖累。

  阿译:“殡了,可也没什么仪。也说不上手足弟兄。好像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啦。”

  他开始哭泣,就像他听首《野花闲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样。唐基开始拍打。

  唐基:“哭吧,哭吧。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四大皆空皆非空。哭吧小娃儿,你哭你的,我说我的。对亡人吧,咱们要各有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光烈千秋的套话,这才显得恭敬。”

  我和迷龙已经安了心决定耗到他走了,阿译还在悲切。我和迷龙安静地趴着。唐基对着坟鞠了个躬,然后瞧了瞧墓碑,又禅了掸墓碑。

  唐基:“这不好啊。木头板子一块,还拿个墨写。雨一淋就没了嘛。谁还记得他?”

  阿译就哭腔哭调地:“我去办。做石头的,要刻的。”

  唐基:“……算啦。不啦。刻作翡翠的又怎样?他家里没人了,没人能记得他……十几年几十年后又有谁记得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阿译:“他有个儿子的。在中原战场。”

  唐基:“死啦。也是像你一样的大好青年,灰飞烟灭。”

  迷龙瞪着我,一个疑惑的表情,我愣着,我也不知道何以一位副师长能知道这下里巴人郝兽医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个躬。让我几乎对他有了好感。

  唐基:“老哥哥,那天跟你唠家常。是我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有个儿子,还有张闲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没曾想我这老塌塌了的胸脯子还能容得下人哭。谢谢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样?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样?再跟你鞠个躬——就为你跟我说了些老头子老汉汉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坐车,一个走路,可我跟你一样嘞,马驴同群,老哥俩都跟毛小子楞头青混着……哦,不算哥俩,就是老头子半路上撞见了另一个老头子。”

  然后他直起腰来,两个躬倒也鞠得尽心尽力到腰痛,阿译在发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

  唐基:“我走啦。今晚要跟你们师座在祭旗坡过了,寒气重啦。你不要来,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黄土下地,可还有黄土上的。”

  我吁了口气,也许迷龙这种粗条神经还听不出来,可我听出来了,我拽了把迷龙,我们俩一起悻悻地在坟堆后站着,阿译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这回倒干脆,掉了身便走了。

  然后我和迷龙和阿译便互相悻悻地看着,阿译想起来便连忙想把自己擦成没哭过的样子,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弄巧成拙。

  迷龙:“……你那啥,抱大树去。”

  但是我从阿译眼里看出一种和我相似的东西,如此相似,几乎像我们同用过一个灵魂,很久以前。

  我:“别咋呼啦。借你的话,我们都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他是猪肉兄,我是粉条子弟。”

  迷龙:“那我是啥?白菜爹?”

  阿译用他那种近似偏执的认真:“整棵白菜是不辣的,烂白菜是要麻的。”

  迷龙:“……削你啊!”

  我:“行啦,有哪个副团长容得你说这种话的——他不错啦。你就是牛肉,牛肉老大。”

  迷龙:“猪肉炖粉条子咋跑出牛肉来啦?这不对啊!”

  我:“你整的。”我不想跟迷龙陷入一种没完了的纠缠:“我们是猪肉兄,粉条子弟和牛肉大哥。天地是炉鼎,万物是刍狗,咱们都被一起炖啦。”

  阿译只是看着我们,一种非常非常远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着我们,有点愣,有点疯狂,后来他的眼神定在迷龙拿的酒瓶上。

  阿译:“这是酒?”

  迷龙:“咋?敢喝吗?”

  如果一个木偶会发怒,那就是阿译现在的动态,他愣冲冲地跨过来,把酒瓶从迷龙手上夺了,往下我们没有阻拦,因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进了自己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喝过迷龙被人卡住脖子的时候——而且并无他现在这种自杀的豪情。

  然后那家伙把酒瓶子扔在地上,看了看我们,他再也不怒气冲冲了,全被酒带跑了——现在的阿译我们很熟悉了,一头永远哀怜的在心里小声啜泣的动物。

  阿译:“……要打仗了。”

  然后他便伏在郝兽医的坟头,呼呼地睡去。

  我跟迷龙面面相觑地看着,迷龙愣一会,捡起酒瓶,他只能倒到自己嘴里仅存的几滴,他悻悻地对那个人事不省的家伙虚踢一脚,然后看着我。

  兽医,兽医,我们已经被扔进个疯转的转轮,我们再没法把无能当作芶活的借口。兽医,兽医,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你,就算你现在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想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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