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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二十三章

  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

  虞啸卿:“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战!军人与军棍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我对自己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虞啸卿瞪眼,他发急了,“你们给我多少时间呢?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了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今天迫击炮榴弹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运不过来,没路,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退路有的,我不走。我每天睡四个钟头,和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弄来了所有和那边有关的情报,不比你从我手上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了你。守着那些规矩,我们不用战死了,会急死。”

  但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那边的村乡快成无人乡啦,多是被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虞啸卿:“那个算不得情报,是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日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死啦死啦:“我是说,西岸人口过万,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区——南天门会只是我们眼里看到的这些吗?”

  我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的。”他揪着死啦死啦,“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放开了他,老虞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我想他今天的感慨是趁兴而来必败兴而归——至少适用于我们炮灰团。

  虞啸卿:“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好苹果跟烂苹果放一起也要烂掉,你也烂了。把你团放在这是免得再带烂了别人。你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搞错了。原来你只是要搞出些动静,好多分些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没法突破南天门的防御……”

  虞啸卿:“那就坐下,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虞啸卿:“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

  然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我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那家伙重重踏着脚离开。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我笑嘻嘻的过去。

  我:“虞大少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万分期待,第二章失望至极,第三章暴跳如雷,第四章是不理你啦。嘿嘿,虞大少爷。”

  死啦死啦:“不要损啦。你总也是军人,对尊长阳奉阴违。你也就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我:“啊哈。荣幸死啦,我不是他身边的精锐。真不知道那帮浑球日子是怎么过的?”

  死啦死啦:“过得很好。有个信着的东西你不知道能过得有多舒服。”

  我:“我知道的,看我爹就知道。”

  死啦死啦:“不要风凉。刚风凉完你的师长,又来风凉你老爹。一栋房子,你挑剔完了,不合你意的全拿掉,房子塌了。”

  我:“我只是在想迷龙家的房子,我爹住在迷龙的大脚板底下。什么叫一山二虎?这个就是。”

  死啦死啦小声抱怨:“你又来风凉迷龙啦。”

  我们一站一坐,死啦死啦很郁郁,我在乐,那是装着乐——虞啸卿走啦,可他并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愉快的东西。

  死啦死啦:“要进攻啦,不是好事吗?”

  我:“是好事啊。不用我们去打就是好事。我终于学会感激啦。谢谢你,老天爷。”

  死啦死啦:“我们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为了让你舒服点,把咱们过江那条道告诉虞啸卿好了吧?告诉他,然后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要管了。”

  死啦死啦:“那条道又哪容得一万二千人过江?还带装备。”

  我:“除了我团的一万二千人好不好?怎么用是虞啸卿的事啦。”

  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我拉他,并误会这是要回去的信号。

  我:“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你坐下。坐在我刚坐的地方。你就在这坐视吧,坐到天亮了日本人能看见你之前。”

  坐就坐,我就坐下:“谢啦,还是团座好过师座,知道照顾伤员。”

  死啦死啦冲着我踢了两脚土,掉头就走。到了交通壕前他也学着虞啸卿,腰都不弯跳了下去,但是我听见一个人摔倒的声音。

  不知道哪个渣子兵在发问:“团长你打哪儿掉下来的?”

  我听着那家伙爬起来,瘸着走开,我哈哈大笑,“你做不来他的!那是个疯子!没听出来吗?他把我们全喂了子弹也不会打个寒战。他眼里的东西都是该死的,包括他自己,早死晚死而已——他早活腻了!”

  死啦死啦:“和你一样!”

  一样就一样吧,坐着还不够舒服。我躺了,瞪着繁星似尘。

  童年时的我也经常这样,挨了揍之后,躺在院子里地地上,藏在我父亲心爱的花下,翻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来的天文书,按图索骥地对照着天上的星星。

  在我那时的眼睛里,星星是老天给我的万兽之园,它们并不在天穹之上,飞马、蝎子、鱼儿都存在于我几岁的眼睛之中。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看着星星。

  现在,繁星在我眼里都已经散乱。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你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我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我:“郝老头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

  郝兽医:“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你不问?”

  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郝兽医:“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我就知道。”

  郝兽医:“烦啦,有事吗?”

  我:“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你这孩子就这样,你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我:“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晶光。

  克虏伯:“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就拖了几个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

  能吞掉人的静谧。

  死啦死啦:“打一炮干什么?”他对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

  死啦死啦:“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作叫花子!”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

  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见怪不怪了。

  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

  于是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我们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坑——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那个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乱冒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

  阿译:“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啊唷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便赶快陪笑了:“爷爷,爷爷。”

  蛇屁股:“这口井不好,填了罢。”

  阿译:“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阿译又气又窘,还得陪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于是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说白了也没那么些整套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

  我:“你闹鬼啊?”

  死啦死啦:“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我:“他现在瞧你生气!”

  死啦死啦:“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相错而向,那家伙便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

  我听见身后的噪动,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丫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并且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迷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门敲开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经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脱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烦啦,下车。”

  我有点发愣:“干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来?!”

  死啦死啦:“哪个白痴前天拿枝上了弹的枪顶着自己老爹呢?”

  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我伸了只手过去。

  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精,看我手伸过来便一嗓子:“爸爸。”

  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塞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迷龙家的烟囱在冒着炊烟,迷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鞠了个躬,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

  我:“嫂子。”

  迷龙老婆:“来啦就正好吃饭。”

  我:“迷龙哥……怎么回事?”

  迷龙老婆:“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错。”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迷龙老婆就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迷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我。

  我父亲:“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

  我父亲:“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我出去。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着我。

  我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

  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迷龙家的院门跪下。

  我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阳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耻。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耻。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迷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更加没完。”

  迷龙老婆:“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迷龙老婆:“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我:“砌什么墙?”

  迷龙老婆:“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还是在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迷龙老婆:“你不惹人厌啊。迷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迷龙老婆:“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迷龙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迷龙老婆:“迷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迷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迷龙老婆:“你在这跪着,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

  我:“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的游戏。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只好陪他玩这个游戏。”

  迷龙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没个数。您也看见了,啥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迷龙老婆:“你没有吧?”

  我只好耸耸肩,我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忙于战争,也要用来忙于生存。

  迷龙老婆:“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迷龙老婆:“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早几天才见过。”

  迷龙老婆:“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

  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于是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我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我相当的错愕,我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后来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在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开始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

  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我开始翻柜子,我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后来我终于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试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咪咪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但是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弃了,我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我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墙,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我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

  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我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二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穿混在一起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但正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个懒腰:“痛快死啦——就到手这么点?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还有惊喜。”

  我上着他的车,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我没能看出任何惊喜。

  我:“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在其间望呆的伤兵。

  我在车上看着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十几米长,刚才缠住了他的脚。

  我瞪着那个祸源,她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

  我瞪着小醉。那伤兵听见年青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

  我:“我要下车!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屁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那家伙是只要我不下车就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枪架,车就要上桥,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哑然了一下:“……什么?”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我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小醉:“你听懂了没有?”

  我:“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脚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竖着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但她为了我做的,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语):“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弄点东西。”

  而那位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屁股,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

  中士(英语):“你身边的长官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中国情人。”

  我也斜着死啦死啦:“你说什么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师里的人告诉我这样回他们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译官先生。”

  我悻悻地骂道:“妈拉巴子。”

  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

  我:“他们去过阵地吗?”

  死啦死啦摇着头:“那个中士好像是今天刚下的飞机。”

  我:“他们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适他们。”

  我们的车上了正确的道,我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我:“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啦,我们连美国人都有啦。”

  那两个家伙的车停在我们新挖的井左近,看来他们决定为自己搭一个帐篷。上尉先生坐在气死风的汽油灯前,拿了块垫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来他们军队的阶级制度和我们一样森严,因为柯林斯中士一直在为了搭帐篷从车上没完没了地拿东西,而上尉先生绝无要帮手的意思。

  我们离了远远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该说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还从未见过戎旅的人把自己搞到这么复杂的:汽油炉、防潮垫、野外椅、折叠的桌子、全套的军用锅子、枪械弹药、油桶、咖啡壶咖啡磨、留声机收音机、吊床、急救箱、防虫剂、野餐垫、睡袋,等等等等。我现在觉得与搭帐篷有关的那些五花八门看起来倒不算奇怪了。

  我:“那家伙厉害。”

  迷龙就忙捏了捏拳头,这帮杂碎就这样,每当看见一个生人总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头,“你跟他们打了吗??搬东西的厉害还是写字的厉害?”

  我没好气地说:“那么多零碎,他能在车后座上就搁下来——这么个厉害。”

  迷龙:“哦,那是开杂货铺的。”

  我们眼光光瞪着那两位。柯林斯要一力支起个双人帐篷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而麦克鲁汉却死不倒架子绝不帮忙。狗肉老实不客气,小跑过去检查每一件什物,麦大人对我们正眼不瞧,对狗倒亲热得多。摸出个什么就想喂它。

  狗肉一声低吠,麦大人连滚带爬地从气灯边闪开。狗肉拉出个要扑人的架子——那架势我们熟得很,我团不知多少人初来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柯林斯扑到车边拽出一支双筒猎枪要打,好在没上弹,他手忙脚乱地找着霰弹。

  死啦死啦:“狗肉回来!迷龙过去!”

  这么个换位让迷龙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死啦死啦:“狗肉长手了吗?你上去也不要龇牙——给人帮忙!”他真是麻利得很,一边踢了迷龙的屁股一边还拍我的脑袋:“传令官过来!”

  我就扔下扎了堆看着美国人卖呆的人渣们,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传令官、副官、参谋、翻译官、勤杂兵,我到底是什么?”

  死啦死啦:“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鼯鼠五能,无一而精。”

  我:“你还真有学问。”

  我们斗着嘴。狗肉因他那一声唤而跟着我们。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几间简易的窝棚和房子,我们进其中的一间。

  这间屋比我们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啦。它集合了我们淘出来的最好的家具——尽管对这些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家具而言,好的标准也就是完整而已——我忿忿地望着桌上的两包烟,这是我们倾其所有的欢迎了,烟下边压着纸条,上边英语写地“欢迎盟军朋友”是我的亲笔。我把纸条子揉了,打算把烟揣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

  死啦死啦:“不要以为做出受气的样子它就归你。”

  我把烟拍在他手上,于是他很得意:“归我啦。”他对这屋子说:“都归我啦。”

  我坐下,给狗肉挠着痒痒,等着他这种做作的得意劲儿过去。他撑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来——实际上我刚低了头又抬头他就郁闷了。

  死啦死啦:“烦啦,告诉我怎么对美国人。怎么给他们预备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帐篷?”

  我:“你当会说两句洋话就搞得懂洋人?我会说是家父拿板子抽出来的,我没去缅甸之前只是对着书说。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学问,除了做人。”

  死啦死啦:“他只想把他会的全塞给你,他没用上。他以为你能用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我:“啊哈,我惭愧死啦。可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死啦死啦就只好苦笑:“……那倒是。”

  我:“不是骂人,可你是吃错药啦。人觉得一件事不对,想改过来,想得狠了,又找不着办法,就像你们这样的,恋物要成了癖,你瞧见活人抱着死书亲嘴了吧?我也瞧见你们打劫似的抢美国钢铁了。谁也帮不了我们,一支把自己国家都丢了的军队,这种债别人能帮还吗?用不着捧美国人臭脚的,捧也没用,他们只是来做点军饷里的事情。人家住帐篷,是因为不想跟咱们有军饷点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那倒也是。而且烦啦,以后美国钢铁没咱们份啦。”

  我立刻也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啸卿怎么啦?”

  死啦死啦:“我跟他细说了我怎么想的,几个月内拿下南天门这件事。”

  我:“啊哈。挨揍没?”

  死啦死啦:“美国人在——不是这俩,这俩不够份——不过我猜他拳头捏肿啦。”

  我:“好极啦。我觉得我们还是少些枪炮的保险。现在咱们做预备队都不够看的,保险。”

  但是我也叹了口气,并没人喜欢这样的结果。

  死啦死啦:“虞啸卿,那是要拿脑袋把南天门也撞倒了的人,可能会死,他也知道,可倒让他长了精神——除非让他瞧见南天门撞不倒的,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我学着豆饼的河南腔:“关俺屁事。”

  死啦死啦:“他总也是咱们师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那倒也是。”

  死啦死啦:“你会再跟我过趟江吗?”

  我:“那……让他去死好了。”

  死啦死啦:“谁他娘的是为了他呢?——这么说你舒服点?”

  我:“还是舒服不起来——凭什么又是我呢?”

  死啦死啦:“你是我参谋,你懂得多,你比谁都用得上,还有,你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

  我:“叫阿译和你去吧。”

  死啦死啦:“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我:“那就郝老头、豆饼子、泥蛋、满汉。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会儿,就这份不靠谱做出个蔑视之极的表情。

  我:“你是怎么都要去的?”

  死啦死啦:“你是怎么都不会去的?”

  我:“不去。我爹妈已经弄回来啦,西岸跟我没关系。”

  死啦死啦:“不去?”

  我:“不去。说破天来也不去。”

  死啦死啦:“我没说。”

  我:“绝对不去。”

  死啦死啦:“我一直没搞懂,读书人,绝对的意思就是说一副对不上的死对子么?”

  我:“你岔什么话呀?岔话我也不去。”

  死啦死啦:“你都不去啦我还说这个干嘛?”

  我瞪着他,我瞪着他的时候阿译冲进来,他气急败坏得把狗肉都惊跳起来。

  阿译:“打、打、打起来啦!”

  我们竖着耳朵听了下,没听见响枪,没听见响炮。

  我:“猫猫咬狗狗还是迷龙打不辣呀?你稍安勿躁啦。”

  阿译在我们跟前,只差跳着脚,使劲从他不太好使的枪套里拔着枪。

  阿译:“和美国人打起来啦!”

  我们从屋里冲出来,外边的架势着实相当奇怪。麦克鲁汉背着手站着。

  虽然神情不善,却绝无任何要动手的意思。一干货:迷龙、不辣、蛇屁股,连豆饼、泥蛋几个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丧门星如果没参与是因为不想太人多势众,郝兽医如果没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帮家伙把一个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这帮跑惯了山地的家伙实在比那尊美国大屁股跑得灵动得多。于是柯林斯一边快跑炸了肺,身后飞过来的拳脚还一个不落。

  柯林斯(英语):“上帝!谁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那家伙招架都不会了,只是玩命地脱着衣服,可他那件夹克要脱起来不是一两下就好的事,何况他还要扒拉掉里边的套头衫。

  我(英语):“怎么回事,先生?”

  麦克鲁汉便倨傲地看我一眼(英语):“目睹不可理喻,并不等于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我(英语):“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麦克鲁汉(英语):“是士兵们在殴斗,而我是军官。先生。”

  我便向死啦死啦挥着手:“他们当官的不管当兵的打架,有失身份的。还有他好像也不着急。”

  死啦死啦也就站住了:“那入乡随俗啦?”

  我:“你不要乱讲。是主随客便。”

  死啦死啦便赞同地点着头,我们和麦克鲁汉站了一堆望呆——只是苦了阿译,一枝终于拔出来的小手枪拿在手上,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柯林斯一边招架着几个大飞脚。一边死命拽着他的套头衫,他总算把衣服给扯下来了,就露出里边的汗衫,上边有几个偌大的汉字:助华洋人,全民协助一然后他一边大叫着NO!NO!LOOK!LOOK!一边拍打着那几个字。

  ——可惜对他饱以老拳的几个家伙没一个能把那八个字认全的。

  迷龙:“写的啥?”

  豆饼自豪地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迷龙一个大脚印便印在那个“人”字上:“打的就是人!”

  “砰”的一声枪响,说真的也不是太响。因为它来自阿译那支也许刚够自杀的小破手枪。人渣们总算是停手了,不辣挠了挠耳朵。

  不辣:“山蚊子?”

  阿译气急败坏,喘着气,发着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枪擎天火柱一样举在头上:“国、国际友人,不许打!”

  然后我们看见什么东西从他的枪上掉了下来,在黑地里声音很钝的弹跳了一下。找不见了——阿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枪,遭老瘟的枪,弹匣掉啦。

  阿译:“你们帮我找下我的梭子。”

  人渣们便哄了一声,没一个人会去帮他找那活该找不着的梭子。迷龙们哄得比谁都响,他们现在的架势很应了一句老话:恶人先告状。

  不辣:“不要问我,问我也不会说的。他骂我们!”

  我:“没人问你啊,这不说了吗?”

  蛇屁股:“骂得太难听啦!我都不好意思说!”

  我:“你都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咱们当战防炮使好啦!”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家伙跟麦克鲁汉一样什么也不管,很有些看你们怎么办的架势。

  豆饼狠巴巴地告诉我:“癞皮狗!”

  迷龙:“癞皮狗。他说的。”

  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家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么样子。

  我:“很一般啊。”

  迷龙便小声地对着我恐吓:“你胳膊肘好长,都拐到外国去啦。”

  能说什么呢——转向麦克鲁汉时我觉得我十足一个玩弄权柄的小人(英语):“您的部下污辱了我们的士兵,用很糟糕的词。”

  麦克鲁汉(英语):“我没有听到,我只知道他毫无必要地去向他们问候,然后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追逐和厮打。”

  我(英语):“他叫他们癞皮狗,或者肮脏的狗,诸如此类的。”

  麦克鲁汉(英语):“他是一个很糟糕的军械士。我认识他也只有十一个小时。”

  柯林斯就只好龇牙咧嘴地做鬼脸,那和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还真是很象。

  麦克鲁汉(英语):“可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发誓,他没说过。”

  有了人护犊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英语):“他们在笑,我只是希望听懂他们的笑话,但是……”——他现在如其说在展示,不如说是研究汗衫上的鞋印,那个“人”字已经被迷龙一个完整的脚印替代。

  我瞪着我们的这帮子人渣,哪一个都是一百二十个有理加十八个不忿,我只好看着郝兽医求证。

  郝兽医:“说是说啦。算啦算啦。远来是客嘛。”

  于是我继续犯嘀咕。听不懂英语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死啦死啦伤天害理地在那逗着狗肉,像个与本团完全无关的流浪汉。麦克鲁汉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麦克鲁汉(英语):“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你们往下一定会说的话。就这样吧,我们只是来完成我们的部分,好尽快回家。”他对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 GO。”

  于是迷龙那个狗娘养的大叫起来。我保证他惊喜大于愤怒:“他又说啦!听见没有?癞皮狗!”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迷龙。阿译还在黑地里摸寻着他掉没了的梭子,似乎这一切还不够荒唐。

  后来阿译用了两个小时在草丛里摸他的梭子,而我用了两小时来向美国人说清这是一个玩笑而非外交纠纷。我非常羞愧,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来炮灰团学会的第一个中国词居然是癞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们还在小声争论着。

  不辣:“我就说不是。他讲的是癞死狗。”

  蛇屁股:“更难听啦。打不打呀?咱们?”

  麦克鲁汉仍是雷打不动地在做着案头,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家伙们一起,在他们的帐篷外拼着桌子。他们那一张折叠桌是根本不够的。我们把几张缺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给他们造就一个工作台。

  阿瑟·麦克鲁汉。其古板教条教他的美国同僚也闻风远遁,我们昨晚已有领教;阿尔杰·柯林斯,和我们的人渣倒是异曲同工,实际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一根到哪都要硌人的钢条,一团到哪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想过,他们来这祭旗坡其实也是发配——我可不想再费劲给他们解释发配。

  我们现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译、我,我们三个军官全戳在这里,外加一条狗肉,我们三人一狗今天只好来充当警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样的事。

  死啦死啦小声地嘀咕:“今天不有乱子了吧?”

  我看着人渣们:“……大概不会啦。”

  我这么说的依据是因为迷龙今天非常得瑟,最得瑟的地方是他穿着柯林斯那件“助华洋人全民协助”——连他自己那个大脚印都还在上边。他和豆饼正帮着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画一条线,而柯林斯在检查一支勃朗宁机枪,融洽到如此地步应该不会再出事啦。

  阿译忽然扑进了草丛里,我们以为他摔倒了,可他只是从草丛里捡起了一个弹夹,然后小心地装回他那支破枪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梭子——我和死啦死啦只好表情古怪地互相瞧了一眼。

  我不确定迷龙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那两家伙都是肢体语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然后柯林斯抬起那支刚检查过的勃朗宁机枪,向那条白线开火,他用几个扫射完整地把那条白线打没啦。

  迷龙瞠目结舌,连同死啦死啦在内,我没见过他表现出来佩服谁的,而现在用一种极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向柯林斯表示着佩服,那支机枪被他拿过来研究——这纯粹是技巧而非枪械的原因,但迷龙没拍错人,能够把机枪用到如此听话,在他的枪口下大概十几个人都算白给。

  死啦死啦兴奋得很,“捡到个活宝啦。”

  我:“全民协助先生吗?”

  死啦死啦:“你们现在这么叫他?当他自己人啦?”

  我:“他喜欢这名字,因为我告他,全民协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这家伙酷爱机械,可没上过战场,你说杀人他会说卖糕的,他打算永远如此,并且以此为荣。他喜欢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过这场战争。他被充军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理想,因为没一支军队会喜欢这样的士兵。”

  死啦死啦:“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我:“昨天聊啦,我不讨厌他。”

  死啦死啦:“瞪着我干什么?觉得我会讨厌他吗?”

  我:“鬼知道呢,其实你有时候蛮像虞啸卿的。”

  他做了个鬼脸,过去和迷龙一起抢夺那支勃朗宁。

  麦克鲁汉在他的桌子后吹着一个哨子准备办公。

  我们在自找麻烦,以前派装备就是一辆车开过来,只管叫人卸货。现在来了美国人,麦克鲁汉要求先验看我们的枪,再分发装备。

  并排的支那么好几张桌子就是给他们摆摊的,我们拿着我们的武器,懒懒散散地簇拥在周围,但我们嘻嘻哈哈的,没一个人交出我们的枪。

  麦克鲁汉就只找我的麻烦,他现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英语):“孟烦了先生。我在你们的城市曾见过上百个暴民向一个卖蔬菜的发起进攻,后来我明白没有战争,他们只是想买到一点便宜的蔬菜。现在你可否帮忙让我不要有类似联想?”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瞧着那两美国人,柯林斯倒是兴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脸,但那并不能让我好受一点。

  我:“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现在他们为了什么发配到这里来我们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像你一样吗?”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去强制我的人渣朋友们至少能排出个先后。

  几分钟我们在桌边列着队,我们把我们的枪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极地把它们分解开来,在我们眼里看来,对待螺丝弹簧如此熟悉的他简直是个妖怪。连七九式、汉阳造这种他以前不可能碰过的枪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简单不过的工具就给分解了,他像是把枪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他们的构造。

  分解了第一枝枪之后,柯林斯看了看内部结构,什么也没说,放在一边继续第二支。麦克鲁汉拿过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枪膛内部,摸出几指黑,用枪通条捅进去一块白布,拽出来便成了黑布,他放一边。什么也没说。那枝枪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赖,拿回来。笨手笨脚地装,一边还要去地上捡崩飞的零件。两个美国佬还是什么也不说,专注着拆第二支枪,第二支是迷龙的捷克式,装拆复杂得多,柯林斯的动作仍让人觉得他摸ZB26也摸一辈子了,拆开,看了看,表情比较木——或者我该说,我还没见他这么严肃过,即使在被打的时候。

  迷龙:“熟了你说话,有话你直说。癞皮狗不是吗?你会说的。”

  鬼知道柯林斯听懂了没有,就是不说话,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给麦克鲁汉,麦克鲁汉刚擦净手,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枪管他闻了闻,都不用试了,推在一边。

  麦克鲁汉(英语):“请告诉您的指挥官,我想看他的枪。”

  我:“要看你的枪。”

  死啦死啦是我们中间配枪最多的家伙,没二话,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照上回聊的,虞啸卿给他团长职时就把柯尔特给了,那段回头改)一枝枝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讶然中开始他的拆卸工作。

  麦克鲁汉(英语):“他为什么让自己像一个劣质电影里的暴徒?”

  我:“问你干嘛挂三支枪。我能不能告诉他,因为你其实是个暴发户?”

  死啦死啦倒严肃得很,“多一支多个保险。我惜命的。”

  我于是向麦克鲁汉(英语):“因为他在和他的命运抗争。”

  麦克鲁汉只翻了我一眼,没管这些鬼话连篇,他开始检查死啦死啦的枪——好不到哪去,照旧是污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玩意儿。麦克鲁汉再也没说什么,他离开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我们很讶然。死啦死啦在桌边装好他的三支枪,一边看着那两个美国人在他们的帐蓬边低语什么。

  死啦死啦:“什么意思?就收工啦?我以为他们要把全团枪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地回答:“挑几支抽验,只是抽验。”

  然后我们看着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开始收拾东西,这回麦克鲁汉居然都开始亲自动手,他们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让我们眼花缭乱的什物,装车。柯林斯挤过我们中间去拿他们的折叠桌子,迅速但有条不紊,连一张桌子都不要放过。

  迷龙:“癞皮狗,啥意思啊?”

  我(英语):“全民协助,你们要干什么?”

  柯林斯抱着桌子。转过身,想摊手他也没法摊。只好给我们一个沮丧之极的神色,然后他把桌子也装上了车。他们迅速为他们的什物盖上了雨布,挂好了固定绳,而从方才就一直忙个不休的麦克鲁汉终于停手,柯林斯上了司机座,而他走向我们。

  麦克鲁汉(英语):“先生们,再见了。你们曾为了一个笑话般的理由攻击我们,我未失尊敬,而且又有了一个中国式幽默告诉我的妻儿,那会给她们带来欢乐。可我爷爷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枪,他八十七岁了,从没做过战士,但他的枪和你们拿过来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么说?(中文)癞皮狗。你们和日本子弹的间隔只有你们的武器,然后是你们的衣服,然后是肉体。因此我觉得这无关枪械常识。而是散漫和对自己都无责任之心。永别了,先生们。我深信在这场战争中你们已经输定,就像坚信我们已经赢定。军人必须渴望胜利,而和你们在一起,我宁可去睡瓜达尔卡纳尔的烂泥。”

  我在他的长篇大论中气结。目瞪口呆,而他掉头上了柯林斯已经发动的车,柯林斯不无遗憾地瞧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他说什么?翻译官?——翻译!”

  我:“我们邋遢得让他觉得无药可救,不是武器陈旧,而是态度。连他八十七岁的爷爷都可以拿十七世纪的古董枪把我们打败。因为他爷爷认真并有尊严。我们散漫,没责任,不需要胜利,他不要和我们在一起。简单点,三个字,癞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听见那三个字已经暴跳如雷,“车呢?我车呢?!”

  我没法不担心,因为他一边在找他的车,一边往枪套里塞着他的枪。

  我:“你倒也不用这么亢奋。”

  死啦死啦:“车呢?!”

  他是气糊涂了,他的车就停在卡车旁边,只是司机从车底下钻出一张油污的脸:“坏啦,在修。”

  我:“你瞧,人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对。”

  但是他蹦上了卡车,卡车上的货还没卸,那些武器本该在验完枪后再派发。

  死啦死啦:“开车!我是团长,这是命令!”

  没人要违背这么一个疯狗般的家伙,司机发动了车。我赶忙跳了上去,攀在驾驶室旁边。我看着车里的那家伙,他把他的冲锋枪扔在一边,撕开了让他觉得憋火的两个扣子,扣子飞崩在我的脸上——我难得见他如此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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