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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二十一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的表情很木,从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死啦死啦问:“……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我们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只好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来,“……爹。”

  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两枪,两个。”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个鬼。你才不会开枪。不过你会把我妈吓得再背过气。”

  死啦死啦就不把枪放回去,挥得我只担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妈再吓背过去。

  死啦死啦:“这么好到手的正义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动个手指头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动动嘴啦。咱们仗打不好。国治不来,至少还有本事逼全国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经成瓦啦,那至少还有本事逼家里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义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阴得很,行吗?我就想在我父母坟头流点猫尿,全了孝名再了无挂碍地一路忠将回去,好不好?现在打个折扣,好不好?”

  那家伙终于把枪还回套,阴谋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这么想我请天老爷把你劈啦。”他现在总算是认真了:“孟烦了啊,认识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见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掺水啦。我们来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尽孝的,孝是天经地道的东西,不是你这人渣子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一脸正义。”

  “嗯哪。”我闷闷地说,又闷了一会:“谢啦。”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不是我妈。”

  我家老子瞪着窗花子,木讷多年的表情挤出了一个表情,做诗的激情和能为他是早就没有啦,但至少还有背诗的能为。所以他转了身,对了我们,吐了口气开始咏哦。他永远给自己做成这样一种错觉,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等待一个表演。

  我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的父亲站在书堆中间,书用油纸包着,大部分连包都没开,从墙根一直堆往天顶,他旁边的几个书架子也是这样堆着。

  我的人渣子朋友们挠着头,干瞪着眼,不知道这老头子又发的哪门神经。

  我吁了口气,脚真是连走带站地快要断了。我找个书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亲:“咄!休坐!”

  我只好又连着我十几公斤从未敢解下的装备站起来,以便我父亲继续表演。

  我父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我父亲:“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然后他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迷龙:“我……!”他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于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在做一种尝试,他试图背上了一堆书包后还能站起来,结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

  豆饼:“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死啦死啦也在挠头,我倒是开心啦,我终于可以把我的灾难加到他们头上啦。

  我:“团座别着急,团座慢慢想。我瞧三十个迷龙也就能把远香斋搬到东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烂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么玩意?”

  我:“远香书斋啊。中的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学贯东西嗳,虽说他也不怎么看,而且还不到孟家老书斋的十分之一,可把这票货连灰尘带蠹虫。从北平搬到南边。我家倾家荡产了,再搬到这。老底子都蚀尽啦,现在烦你们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绝不能走啦。你以为他为什么到铜钹就去不了禅达呢?我猜他也就是为了书斋做了保长。”

  死啦死啦:“……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么幸灾乐祸的。”

  我:“吾宁死。我一开始想做逃兵过来,就是陪死的。”

  迷龙就过来,抱了我们俩肩子,不是为了亲密,而是要耳语。

  迷龙:“我有个法,我把老王八犊子……哦,烦啦他爹绑上啦,背走,我背,我觉着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龙就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迷龙我跟你赌,十赔一的档口,到了禅达,你把他放下,他能掉头跳进怒江,扑腾回他的书边——如果不死的话。”

  迷龙:“……这么有种?”

  我:“就这事有种。你想想,他骂了半世汉奸卖国贼,连我们打了败仗都被他骂汉奸卖国贼,最后为这个他自己做了汉奸卖国贼。”

  迷龙挠着头,并且看着他的挠头兄弟死啦死啦:“别听他说啦。你看他高兴得两眼放贼光的。”

  我:“不笑我还哭啊?!”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

  我:“爹,妈在干什么?”

  我父亲:“在里屋啊,里屋呢。”

  他指的是与那哭声来源的完全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我也没功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他们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的进来,他们一脸惊惶,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那两挂车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们中间便有那么几个人狐疑地看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

  我父亲:“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从看见那队从菜地里过身,并将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了:枪担在肩上,头盔也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他们牵着一头牛,一个在前边牵着,一个在后边赶着,一个在牛背上骑着,颇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之打劫。

  于是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丧门星还在看着:日军人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嘻笑着,照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警告着那边的动势:“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死啦死啦:“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他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我们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呆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

  丧门星:“……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去,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么,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什么,我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我看见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

  我看着外边空落落的院子,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能就来这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的,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他们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那是日本人称呼的先生。

  然后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这样传过来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毛骨悚然。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现在我们后退了,看了看里屋。

  于是我们看见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这屋里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现在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和粗糙的皮肤,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的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我们的脑袋里全是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门打开,我、迷龙、不辣,我们仨瞪着那三个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然后我们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举手之劳,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俩那么快,所以我看着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正举起他的步枪。

  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我们俩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发疯似地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壁给撞开了棒子,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我们俩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军还在做无力的挣扎,他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

  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父亲。

  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种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

  不辣坐在他对手的手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

  但是迷龙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后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

  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

  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了,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

  他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那小队日军翻下田埂。瞬间便在田地里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的一头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粮食,累赘之物尽去,他们从日本农夫迅速变成了杀人老手。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丧门星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

  丧门星:“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我:“别跑出镇子。咱们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的就是着死!”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被封在这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便钻进了我们原待的厢房,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是去拿那几个日军的步枪和弹带,扔给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现在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个躲在斜对面院里射击的日军接火,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蛇屁股:“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流弹立刻开始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所以我们从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手榴弹的烟雾散去,我发现我的同僚们已经冲向另一个方向了,汤姆逊的声音响得震耳,看来我们在火力上倒是绝对占优。郝兽医窝窝囊囊在我身后,他的存在真是让我心安,我腾出手拍了拍他。

  一发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砖屑弹迸着我的头盔,我举起步枪和那个在镇外菜地里放冷枪的家伙对射,那家伙完全把自己窝在菜丛里,我打光一个弹仓也看不出打没打中,换弹的间隙我忙瞟了眼郝兽医,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没事吧?”我问他。

  老头子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猛摇。

  我也没空瞧他伤势,放冷枪的家伙已经从菜地里站了起来,看来是被我打伤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开。我追着想上去给他一枪,一发子弹从我脑后飞了过来,我扎进了墙根看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条空落落的斜巷。

  我对着还蹲在那的郝老头大叫:“跟我来!”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换上了冲锋枪照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就跑,狗肉后来者居上冲在我之前,亏得了它,我发现了那个钻在草堆里放冷枪的家伙,我边跑边对那堆草扫了半匣子,那家伙抓着大把草摔了出来。

  我终于有空张望了一下,铜钹的巷道像禅达一样四通八达。现在我听着枪声到处轰响,却只有我一个。狗肉帮了我个忙后就跑没影了,郝老头生死未卜,反正没跟上来。

  幸好我及时看见从一个土砖砌的鸡窝里伸出一支枪口。

  我扑在地上,让那发子弹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冲锋枪发射的手枪子弹倒是让他不敢探头。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砖头屏障。这时我听见我身后有一支枪也在射击,我以为郝兽医终于来了,但那枪声相当怪异——可我无暇回望。

  我不抱希望地用冲锋枪向鸡窝点射,现在又多了一个日军从斜刺里向我射击,显然我窝的地方让他不太好瞄,但他也是同样不冒头的打法。

  输定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我们被牵制住了。他们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我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我身后的家伙射击。现在我没在开枪,所以我听得清楚——“咚”,这样古怪的声音,像是用大锤子砸本来就有裂缝地门板,如果枪声可以加个标点。我要给它加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连头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后,拉栓,我等着又一次古怪的枪响,但是,哑屁,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诸如此类这样的屁话。

  我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转头,我身后一个家伙正站着——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是倒提着枪的,他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

  我非常地愕然,他的穿着和铜钹这边那些破衣烂衫的居民并无什么区别,但他的精神头几可与虞啸卿这样的怪物比划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啸卿不会这样欢快地在敌人枪口下修理一支破枪。我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鸡窝里那个狗日的又向我射击,我掉头还击,他奶奶的,汤姆逊喷了两发子弹就没了,我被身后这家伙扰得忘了换弹匣,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着弹匣,一边诅咒这支枪设计者他的祖宗,这种枪的弹匣上有个卡槽,不对上卡槽你的弹匣就永远装不上去——而天知道,因为心慌,在战场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对方枪口下,把这个对上那个的卡槽。

  鸡窝里的日军瞧出了这个好,这边现在有两支打不出子弹的枪他哇哇大叫着从鸡窝里蹦出来,手上抓着一个手榴弹。我放弃换弹匣而去抓背上那支三八大盖,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当我把步枪射击就位,一定是手榴弹炸开之后的事了。

  身后那家伙——我想他也不知道枪有没有修好,他举起了枪,那个绝对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的破枪管子就悬在我的头上,他射击——反正无外乎两个结果:被手榴弹炸死或者炸膛。“咣”,这回的枪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它和上一声枪响居然会来自同一支枪。(手工作坊的自制子弹,没有标规,便有此结果)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发子弹自我头顶上翻飞过去,我没形容,绝对是翻飞。

  你是否见过出膛的子弹?我是说凭肉眼看着子弹飞行。我看着那发见鬼的子弹翻着筋斗,从挣出枪膛后便呈明显的抛物线飞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张给它配上这个声,因为它不是穿透,而是结结实实平摔在目标的胸口。

  那名日军正掀手榴弹的盖,被这发子弹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后那位枪手“乌啦”地大叫一声,从我脑袋上跳了过去。

  他抡着他的老破枪冲了过去。

  我对着这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现象恼火大叫:“找死啊?!”

  然后我麻木地为我的汤姆逊更换弹匣,我一边看着那家伙,斜刺里那名日军还在射击,那家伙全无意识地辗转于弹道中间,又一次开始修理他的步支——这回又是把枪倒过来,然后抡在被那发筋斗弹砸倒不到几秒就往起里爬的那名日军头上。

  我呆呆地看着,我已经换好了我的弹匣,但我忘了射击。

  我现在确定这位伟大的射手刚才根本没有瞄准,人类不可能就一条那么有个性的弹道进行射击。

  现在那家伙冲向鸡窝旁边,已经死在他枪托下的家伙把手榴弹甩在那里了。他捡起来,顾头不顾腚地扔过去。我清晰地看着他衣衫下摆被穿出一个弹孔。

  爆炸。我想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军也已经发毛,虽没被炸中,已经钻出了自己的窝点想要跑路。我用了一梭子把他撩在地上。

  然后我瞪着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仍然愤怒着,“找死啊?!”

  那家伙向我笑了一下,一边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枪换了死人的枪。“啊!你好啊!”

  然后他钻进另一条巷子,我木然地面对着方才的战场,我呆呆地面对着荒唐。

  我看过《爱丽思漫游奇境》,我们都成了爱丽思,我们十三个人,一条狗,我们漫游奇境。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他们对付着镇口一棵树下的一挺日军机枪,跟我一样是无可奈何地胶着。

  一发手榴弹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

  死啦死啦回头看着,一个黑胖子,戴眼镜,光头,看身上穿的,无疑是个和尚,他操一杆火枪,和善地微笑着。

  死啦死啦只好瞪着。

  和尚念道:“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

  那个手榴弹在树上溜溜地打转,转得树后的日军都不耐烦了,它还不炸。只好猫着头的日军又听见“阿弥陀佛”这样的大吼,他们抬了头,那个胖和尚端着他的火枪,施施然跨空地而来。

  死啦死啦在后边发出和我一样地呐喊:“找死啊?!”

  可这时那个遭老瘟的手榴弹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两半,一半打日军机枪组的脑袋上飞过。让他们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飞过和尚,翻过死啦死啦的脑壳,把巷角的一个大水缸干得粉碎。

  于是和尚开火了,跟放烟雾弹也似,喷出几百颗铁砂,树后的日军一个没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绝没有一个。还好那边的是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几个家伙,他们已经跳出自己的掩蔽点,在奔跑中开火,把那个久攻不下的机枪组扫倒。

  然后他和丧门星站住了,看着那个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一个牛角往火枪里灌火药,装铁砂。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那手榴弹的另一半,那根本就是个铁壳子,这样旷世难逢的兵刃原来就由铁壳子灌上劣质炸药,再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树把子构成。死啦死啦难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向丧门星求证一遍:“和尚?”

  丧门星虔诚地向那尊大屁股鞠着躬:“法师?”

  迷龙在对付一道断墙后的日军,那名日军忽然从墙后歪了出来,背上插着一枝弩箭。然后他看见个年青家伙从其后钻了出来,那家伙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坐在那给他那柄打猎用的窝弓上着弦。

  迷龙有点茫然地问着豆饼,“臭死了。你放屁啦?”

  豆饼举着他的三八大盖,也不知道要瞄什么,忙不迭地摇着头。

  不用再问了,年青家伙拔出一枝弩箭,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竹筒里蘸了,装上他的窝弓——那是本地猎户用的招,加工过的野兽粪便,带毒。

  郝兽医被这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扶靠在墙上,老可怜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额头上被跳弹造成的伤口,他晕头转向地看着那位程咬金拿着一个铁桶在忙活。

  程咬金问:“你没事吧?”

  郝兽医:“没事没事。你做甚?”

  程咬金没吭气,在那铁桶里把什么点着了,捂着耳朵蹿到老头子身边。大号的爆竹开始炸响,折磨老头子本来就很痛的脑瓤。

  几个本来冲向这边的日军开始转向,然后被巷道另一头已经集结的死啦死啦们追射。

  老头子茫然地看着身边那张年青黝黑的脸,那位百忙中还抽个脸出来冲他乐,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呀?”

  那位就连忙告诉他:“铜钹,铜钹。”

  现在铜钹安静下来了,那帮怪人们雁过拔毛地打扫着战场。我们聚在街心里,茫然、鄙夷、震惊、佩服、疑惑、愤怒,诸多说不清的情绪充斥了我们,我们只好莫名其妙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的打扫战场根本是连一颗子弹也不要放过,放爆竹的家伙背着四条三八枪,六条子弹带和一嘟噜子手榴弹,压得驼子一般,还要蹒跚着走过我们身边,走向另一具尸体。扛火枪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机枪。拿窝弓的在扒尸体的鞋子。他们都很破烂,仅仅看外观的话,与我们路遇的那些住民没什么两样。

  我和死啦死啦注意的是那只小书虫,他在试一双鞋,那双鞋显然是不合适他。

  “好吧,我们……全歼了日军,就算是我们——我们和我们的支援者,实际上该说是我们的救星,分边而立,虽然我们自称人渣,却仍因被这样的破烂搭救了而觉羞愧。

  死啦死啦终于在沉闷中向郝兽医发话,郝老头不知道是因为伤势还是吃惊过度,闷闷的。

  死啦死啦:“去看一下……他们的伤员。”

  郝兽医便看对方坐在墙根边发愣的一位,那位面似锅底倚墙呆坐,一脸茫然。

  郝兽医:“……炸膛啦?”

  不辣:“不炸就有鬼了……还好子弹潮了,要不治血葫芦吧你就……”

  我拉了下死啦死啦,让他看对方不多的几支正经步枪,锈迹斑斑的国军用枪,我们都能看到那支七九式上的“国军”刻印,而且狗肉向他们做出一副狺狺的姿势,幸好它不是一条爱乱咬人的狗。

  而拿窝弓的正把刚扒到的一双鞋扔在小书虫子旁边,伴之一句轻响:“妈的,连自己脚大脚小都不晓得。”

  书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嘛。”他迅速高兴起来,“嗳,合脚啦。”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他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我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注意另一班陌生人。

  死啦死啦:“嗳,我说。”他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那个拿窝弓的家伙:“干嘛砍掉我们过江的绳索?”

  拿窝弓的开始涎着脸挠头。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挠头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十五六岁。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们是一直跟我们到这地?在林子里我们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枪也是你们拿走的。可别说绳子不是你们砍断的。”

  小书虫子跺着刚上脚的鞋。“我错啦。我刚刚才认出你们俩。”

  拿窝弓的便把他打住,年青可并不妨碍他有担当,“是我们错啦。我们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们不晓得国军兄弟现在穿这个样子。对不起,错啦。”

  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去。让我们只好看看彼此的穿着,再面面相觑,也许他真不知道国军现在穿什么样子,但我们现在穿的是死啦死啦这暴发户凑出来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间的——恐怕国军现在也不会穿作这个样子。

  死啦死啦干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咙一般,“这个切切不要搞错,国军现在也不穿这个样子……嗯,什么?”

  我气得想踢他,因为我刚才捅他来着,现在他等于把我的小动作公诸于众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是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我便小声地:“色不对。”

  死啦死啦:“……什么色?”

  我:“红的。”

  他在这方面愚钝至此,再一次惊讶地看着那群武装的叫花子,带一种我很难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靠太近啦。大红。”

  是的,小书虫子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死啦死啦现在在做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地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咪咪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

  小头目:“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

  然后小头目就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楞没找着。”

  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子,而且我还在捅着他。

  我:“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

  偏我碰到的是个如此较真的家伙:“东京可听不到。”

  和尚就加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头目:“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着:“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和尚风趣的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还要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

  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

  死啦死啦:“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

  书虫子:“不斗嘴啦,成把的事要做,太忙啦,忙死啦,哪还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要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

  书虫子:“它又回来啦!我就知道丢不了!”

  小头目咒骂,爱惜兼为之欣喜:“新兵蛋子,屁都不懂。”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禁书,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

  我们忙活着。把刚才卸在这里的装备上肩,从这里到江边不是一个短途,我们忙活着整理自己。

  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然后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萎靡。

  我父亲:“带上书。”

  我瞪着他。

  我父亲:“把我的书带上。”

  我掉头补充我的弹匣。

  我父亲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

  我没理他。

  于是我父亲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

  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

  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

  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收拾自己。

  我的父亲因此略有收敛,但他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

  我:“——我书你个鬼的书!!!”

  我掉回了头。冲向我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

  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根本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地,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我往侧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那样的发抖让我痛心。

  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

  死啦死啦:“这不叫带种。”然后他附在我耳边:“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我愣了一会,开始揉我的脸,死啦死啦看着我在揉脸的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

  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但是他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看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于是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的破败的衰弱的濒临绝境的,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小书虫子冲我们笑了笑:“什么事?”

  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现在好些了?”

  我小声地:“好些了。”

  于是死啦死啦把枪还回到我手上。

  我父亲:“带上我的书。”

  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别管他的书。”

  死啦死啦:“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

  于是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着我母亲。

  我父亲:“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然后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不让坐,但他现在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现在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

  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

  我:“不带。我们走吧。”

  死啦死啦:“你会后悔。”

  我:“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

  然后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青的脸。年青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

  小书虫子:“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吗?”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关你屁事。”

  小书虫子:“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

  我:“……滚一边去。”

  小书虫子:“是书,不是别的,它们是书。本来就不看书啦,还要烧,还要禁。是书啊,做人要想的。想了才有书。这是书啊,都是书,这么多书,从黄河北背到黄河南,从黄河南背到长江南,从长江南背过湘江南,要多少人才能背到云南?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啊,这是书。”

  迷龙轻轻地捅我:“卡住啦?脑袋瓜子烧掉啦?”

  我:“关你屁事。”

  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这是书。小疯子说。没错,这是书。他这样的人。面黄肌瘦形如活鬼,背着沉重的书捆,被饥荒和战乱追逐。

  我和阿译,我们俩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那个背着一道书墙,已经跋涉过不知道多远路程的家伙。

  他看起来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我:“妈拉巴子。”

  阿译:“……嗯,妈拉巴子。”

  我和我目不识丁的人渣朋友们一起无情地嘲笑着他们——他们自以为他们在抢救什么?我恶毒地笑着,心里一边淡淡地泛着酸楚。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小书虫子,他仍然在那里激烈地说着他的车轱辘话,他已经愤怒若此。他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愤怒。和这些书的重要。

  书虫子:“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有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会被日本人烧了的……”

  我父亲,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完全不是一个逻辑。

  我父亲:“都是孤本!”

  书虫子倒卡壳了,他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亲便再次强调:“是孤本!”

  我:“……见鬼的孤本。”

  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

  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殉葬品的快乐。”

  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他掉头走开。

  死啦死啦:“带上书。”

  我们在山野里跋涉,我们——我们和那队红色武装,每个人都被我父亲的书捆打扮得像是苦大力,日本人扔下的那头牛帮了我们大忙,它简直背着一座书山,那两挂推车也帮了我们大忙。

  世航和尚在前边带着路,他身边的克虏伯在做排头兵。

  克虏伯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世航和尚的肚子。

  克虏伯:“你怎就那么胖?”

  世航和尚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克虏伯的肚子。

  世航:“因为和尚吃素。”

  死啦死啦从枝叶里探出望远镜,看着山巅之下,丛林之外。

  日军的卡车在远远的路上冒着劣质燃油的烟——那是来追我们的,他们现在物资也紧张。

  我:“追上来啦。”

  死啦死啦没吭气,但面色并不好看,他回归队列时顺手纠正了小书虫子子弹带的背法,那家伙把三八大盖的背具背错了。

  死啦死啦:“这样背要勒死人的。”

  书虫子:“啊哈?是吗?”

  我:“近朱者赤啊。”

  被我提醒着,死啦死啦便从那帮红色家伙身边错开。他有些郁闷,但我们都宁可沉闷,也刻意地与红色家伙们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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