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十六章

  已经入夜,炮弹零星地在两岸爆炸,那更近袭扰而非压制。我们的两挺重机枪在夜色中盲射还击,空空空,通通通。

  也不知道谁在嚷嚷:“兽医,你有生意!”

  老头子便背着他的三个医药箱。沿着刚挖出来的简易壕猫腰过去。

  新丁们还像土拔鼠一样,在把壕沟挖得再深更深,炮弹虽然是零星的,却让他们有一种想钻入地底的欲望。我们老家伙则一定躲懒,我们窝作一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儿郁闷。迷龙不知从哪弄到的烟丝,包了枝喇叭筒,我们轮换着抽。

  我们有了伤亡,因为我们有几百个你不喊趴下就不会趴下的笨蛋。并且总觉得再跑多两步就能跑赢炮弹。

  我们脚下的日军仍然活着。我们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连成了简易战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长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说:“老子拿绳子吊一箱炸药下去怎样?”

  我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炸得着,他也一早给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议饿死他们。

  迷龙说:“如果老子的机枪现在在江滩上,堵着不让他们进林子,那是饿得死他们。可是老子在这儿。”

  丧门星问:“团长他想啥呢?”

  克虏伯说完“不知道”继续睡觉。

  烟递到我的手上,我拿着犹豫了一会儿,想是否要由一个不吸烟的瘸子变作吸烟的瘸子,我被人猛踢了一脚,烟掉在地上,我恼火地转身骂道:“你脸上生的是鸡眼吗?”

  那边比我更火爆,猛推了一把,让我还没站稳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家伙是谁也就明白了他这样粗暴的理由——他是对我们从没好气的何书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会拿鞭子抽你。你们团长呢?”

  我看清他身后是谁也就彻底放弃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啸卿、唐基和他的亲卫。

  “在检查交通壕。”

  何书光简短地说:“带路。”

  我的狗友们闪在一边,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贴成画儿,好让那几个一脸乌云的家伙通过。

  唐基招呼阿译,“林督导,一起过来。”

  于是阿译也只好跟着。我老实地带路,听着何书光在身后轻声咒骂:“这打的是什么鬼仗?”

  虞啸卿和天老爷合作,粉碎了日军攻势后便来视察我们。原来答应我们的补给有点儿缩水,几个掷弹筒,几挺轻机枪,又一个半死不活的壮丁连,对一个整天没派上任何用场的炮灰团来说,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了诺言,可虞啸卿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表现他的信诺,瞎子都看得出,他来找麻烦。

  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我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

  他看见我们时的表情,并不比我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了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一个师团?”

  “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吃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这会儿宁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家伙很滑头,可那一脸那怕是做出来的和蔼可亲也比虞啸卿那张铁面皮好看。

  唐基试图缓解气氛,“师座告诉我龙团长是主动出击的。”

  虞啸卿毫不领请,“有个屁用!没头苍蝇也会主动出击!”

  “我这一团兵,就这几百人,真打过仗的怕还不到一个连。说句得罪的话,如果现在叫个兵,让他对师座开一枪,可保那兵没开枪会先尿了裤子。”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板着脸,“太高看你的兵了。我可保你下这命令的时候那家伙就能尿了裤子——你是说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残兵?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过仗的这点人也够吃掉他们了。我是说,等江那边的鬼子再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让全团轮番上,估计的损失不到一个连,可新兵就学会了打仗。”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慢慢来。”

  那绝不是商议,因为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而唐基的笑脸也越来越和蔼了,我不知道哪个威胁更大,而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执拗,他根本不想。

  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

  我在眼角里扫着,唐基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言之有理连说两遍,便是言之无理,加上虞师座的脸色和唐副师座的笑容,便成了言之有理,我整死你。拿耳朵眼都想得出来,唐基叫了阿译去是为了知己知彼,我们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译一直在一丝不芶地向汇报着死啦死啦的业绩或者劣迹。

  当唐基走开后,虞啸卿的脸色反倒生动些了,他终于用一种看人的眼色看了会儿死啦死啦,那种绷紧的愤怒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了。

  他问道:“你觉得我欠着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什么欠着?”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我也从没想居你的功劳。但上边要想捧王麻子,就是会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把张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压王麻子头上……你不要因此就心怀不满屡生事端,那我对你的最后一分敬意也就没了。”

  死啦死啦坚决否认有不满之心。

  虞啸卿:“那你这么做死一样的搅些什么?!”

  死啦死啦:“这是为了我们。”

  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而虞啸卿的眼瞪得比他还大,那是惊加了怒。

  虞啸卿:“谁们?——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滚下祭旗坡,我让特务营来了这残局。你可以混吃混喝,一边求老天爷让我军务繁忙没空想起你来。”

  死啦死啦:“江这边的都叫我们。”

  虞啸卿:“我羞于与你称们。”

  死啦死啦:“我今天说连师座都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师座不还说谢你苦药吗?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远的不说,说卢沟桥吧,日本人打不动了就和谈,和谈三次就打三次,我们不信都骗着自己信,日本人和谈时公然拿着地图在宛平标好炮兵目标的,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攻下又说撤兵,喘了气再攻,我们也就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啸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终于开始咆哮:“卢沟桥算近的吗?那你说远的是不是要远到宋朝去啦?!”

  “那我们近点。”死啦死啦很诚恳,尽管他的诚恳都让我觉得怪兮兮的,“就这,此时此地。我在对面被打得全军尽墨,尸骨无还,这么个惨法,可一瞧日军开始修防线就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师座这样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样。禅达,日军扑过来时都要烧城了,一看,没过江,又过上日子了。今天为什么不战自溃?要不是赶上怒江发威,咱们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我听见响亮的一声,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寻思丧门星多半打不过我们这位师座,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啸卿向他招着手。

  虞啸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因为你这样太有想法的家伙正在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叫人一道道摆掉——哪怕在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也许能做点儿实事。”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可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会再睡着。”

  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里通外国。”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我,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我。

  我:“在。”

  虞啸卿:“拿起枪。”

  我端起我的步枪。

  虞啸卿:“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我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我很庆幸他没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我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弯过来了,我拉了枪栓。

  ——我躺在全军覆没的燃烧的阵地上,看着在火海中依次燃点的火柴头的小小火光;

  ——被我们打了的李乌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对我们升出他的碗;

  ——没魂的迷龙狂暴地在收容站里和我们每一个人厮打;

  ——没魂的阿译对我开了黑枪;

  ——郝兽医在坟山上对着我叹息:“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

  ——我在坟山上对着郝兽医叫嚣:“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门上招呼着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着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

  我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我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

  我:“……永世不得安宁。”

  虞啸卿因我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我开枪,但我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枪口已经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我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从枪口边拉开。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我们——一声不吭是我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我们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我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我:“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我:“活该。”

  死啦死啦:“你也肿啦。”

  我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过的脑门,“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迷龙就很高兴地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关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对吗?”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不等于错啦。我对吗?”

  我:“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了。”

  死啦死啦讶然了一会,从他的反应我可以看出他压根就没想过。

  死啦死啦:“你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我:“垃圾堆里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啦!”我瞅了眼他的表情,“好吧,我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我:“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

  死啦死啦:“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啦。”

  我便悻悻地骂:“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揍了那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已经快下到祭旗坡临江的山脚。死啦死啦忙乎着把行军队形调整成战斗队形。

  莫名其妙我又成了他的副官,这不叫升官,而是说,你的生命里又要多了许多麻烦。譬如最大的麻烦来自眼前,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黎明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实际上我们是在涉着湍急的浅水摸向那片日军窝藏的乱石。我们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为南天门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这瞒不过我们要摸的日军,乱石后边轻响了一声,黑七麻乌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么向我们飞来,然后水花炸开,一个最晦气的新丁倒在水里,三八枪子弹的尖啸从我们中间划过,我们卧倒在浅水里,迷龙用机枪扫射半淹在江水里的礁石。

  我看着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头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后狗肉溅着水花,几乎与迷龙射出的弹道平行,悄没声便消失在乱石后。

  我:“……开什么玩笑?!”

  死啦死啦没空搭理我,反手把不辣刚拔在手里的长柄手榴弹给抢了,“上刺刀,上。”

  这时候他说了算,我们都爬起了身,一边跟没了腿的水流较劲一边上着刺刀,本以为会是惨烈的肉搏,但没跑两步我们便叫乱石后传出的声音惊着了。惨叫、撕咬和一头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低哮——我们很难相信那来自我们早已熟悉,天天拍着打着玩儿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个纵身上了乱石,对石头下的什么用毛瑟枪打了一个点射,惨叫声停了。丧门星也抡着大刀片爬了过去。我也玩命地爬那块滑溜石头,抬头时狗肉正好从那边纵身上来,我几乎把脑袋顶到它的嘴上,那张嘴喷吐着热气,带着血肉和日本军装的碎片。

  我手脚发软,又掉回了水里。

  我们死一个,杀一个,死啦死啦不开枪,那个日军也只能再多叫几秒钟——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弯了。想到天天和这么个家伙形影不离,同屋而寝,我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在哗啪地炸开。

  我们在看已经被我们攻下的凹崖,这里有三具日军的尸体。最新鲜那具身边有三枝步枪和一堆手榴弹,腿上的一处伤口已经包扎过。有两个是我们从上边扔手榴弹炸死的。这个大概是炸伤了,拖不动,留在这咬我们一口。

  我们的面色都很难看。

  虞啸卿下死命令时我就在担心这个——日军并没窝在我们脚下等着玉碎,他们想活,谁都想活,于是已经没入东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来,于是虞啸卿再也无法说虞师防区无一日寇。死啦死啦现在跳到怒江里也洗不清,甚至他在我眼里也不那么清白——至少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死日军,而忙于打破我们安逸的异想天开。

  死啦死啦抄了点儿江水,冰自己的脸,大概想到还候在上边的虞啸卿,他已经又脸颊生痛了。

  我小声地说:“追击吧。”

  死啦死啦:“嗯。追击。分四队。我一队,你一队,迷龙和丧门星带一队。”

  迷龙:“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追到了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他们开始张罗和分队,我看着这茫茫黑夜里的活人和死人,忽然有些茫然。

  我:“那两个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了。”

  死啦死啦:“怎么啦?”

  我:“被没死的带走啦。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子魂就能回家。”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带走了他那队人。

  人影在晃动,射击,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惨叫,但这一切都被枝丛割得支离破碎。一个中国兵和一个日本兵纠缠着从枝丛中滚出来,两人的刀嵌在对方身上,我们在黑暗难辨中也把子弹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我用火把照着被我们分开的两个人,那个倒霉蛋中国兵是从南天门上挣回一条命的二十三个人中的一个。我看着我们这队人,安静而惶然的脸,现在安静了,在火把的闪烁下,树林里几乎再无人声一尽管我面前站着整队人。

  打仗还是活下去,被我们追逐的日军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选择了后者,化整为零。我们肯定能全歼整队顽抗的日军,但在滇边的茫茫山野里要找齐几十个人的机率为零。

  天亮时我们只杀死了五个,四个小时早已过去,四个小时是虞啸卿给的时间。

  我们疲惫不堪地从山林里进入我们的壕沟,新丁们还在挖,表情里带着真正的恐惧,我们比他们稍好,因为在这个晚上,我带的这队人已经经历过真正的死亡,但我们无法不注意到壕沟时停放的一具尸体:我们的,某个新丁,一块破布盖在他的身上,但不能盖掉他胸口的一个刀孔——血已经浸透。

  我们沉默地从那具尸体边经过。

  一个逃晕头的日军跑上了我们的阵地,给一个晕晕欲睡的新兵来了一刀,然后逃之夭夭。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这形同给虞啸卿扇了一耳光,因为此时虞啸卿正在阵地上,等着我们的回音。

  交通壕边挤着一众人,迷龙和丧门星他们都已经回来,我挤进去——虞啸卿正在对垂头恭立的死啦死啦大发雷霆,他手上挥舞着一柄带血的三八枪刺,那种怒发冲冠,我不怀疑他会给死啦死啦来上一刀。

  虞啸卿吼道:“现在,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了!”

  死啦死啦低着头,那不表示他同意,“谈不上刀,顶多算根刺。日本兵极注重保全武器的,杀完人连刺刀也扔下了,他们已经全无斗志了。”

  虞啸卿:“头抬起来。”

  死啦死啦抬起了头,丫可真不像个军人,一只手护着被抽过一记的那边脸,至少不要两次全打一个地方吧?

  虞啸卿:“手放下去。”

  死啦死啦很无奈地放下了手,看来就是同一个地方啦。

  虞啸卿瞪着他看了很久,已经不是生气啦,冷漠、鄙视、奇怪、甚至还有某种已经过去了的友谊——虞啸卿对死啦死啦并不像对别人那样的,如果像对别人一样,我想三两个死啦死啦也早已毙啦。

  “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说完,他走了。他已经不再愤怒了,因为早已出离。何书光几个以同样的冷漠跟在他后边,但那种冷漠并不太持久——因为何书光半截子想起他的另一个主人。

  何书光:“副师座,走啦!”

  我看见唐基,搭着阿译的肩,从交通壕后边漫步过来,这边有多紧张,他们那边就有多融洽,阿译的脸通红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我想他就算撞见他死了的老爹,怕也就是这种表情了——不,我觉得他和他老爹并没这么亲密。

  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要说那么久,我们在江边和林里奔命多久,他们就说了多久,我只知道我们最近做的那些见光死的事又被卖了,大概还包括我亲了小醉一口,我愤怒的不是阿译,而是死啦死啦,他就当没事一样。

  他们一边还在说着什么,最后唐基轻轻拍了他的肩,连告别话都没有的,唐基总是深谙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让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朋友。然后阿译站在那目送加心送,那贱样简直像一个三百年没碰女人的男人大战三百合之后的表情。唐基走过我们中间,和蔼的目光并不回避我们,也不像虞啸卿那样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在死啦死啦身边停下,轻轻拍了他三下肩,说:“好自为之啊。”然后他们便从我们的阵地上消失了。

  阿译还戳在那,幸福已经换算成同等份量的失落和茫然;死啦死啦又低了头想着事;我们全都一样的不知所措。

  枪声零碎地响着,我们在山林里狼奔豕突地追逐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都快累死了,泥蛋扒着一个同僚站稳了。胃里没什么内容,他只好吐清水。

  泥蛋:“湖……湖北……没这么多鬼山……”

  枪声一响,他扒着的人躺在地上,泥蛋一起摔在地上。

  我们回师,终于找到了树丛里一个比狐狸洞大不了多少的洞穴,我们往里一个个地扔手榴弹。

  我们从此不得安宁。

  一声枪响便得在连山羊都能跑死的肠子路上颠扑。强身健体,还得提防哪个被追疯了的日本兵来上一发准得要命的子弹。

  跑得半死的我们。坐在林边,看着那支怪异的队伍过路:由禅达百姓用老枪、火枪、大刀梭镖武装起来的队伍,我甚至看见有家伙扛着一柄青龙偃月刀。他们走着,时不常就拿下肩上的大火枪,对着林子里喷上一下。

  一周后禅达城外的一家百姓被杀绝了,所有的衣服和食物也都宣告失踪,虞啸卿于是组织了一场大会猎,杀了六个,抓住一个,那一个在押解回途死于耙头和拳头的风暴。从此后禅达组织了民防,经常大半夜我们还要听他们制造出的怪动静,禅达也不得安宁了,禅达从此再也不敢睡觉。

  我们在祭旗坡的壕沟已经全挖得了,那帮酷爱土活的新兵们却总还要精益求精地再做修整。我在他们挖出的防炮洞里,从枪眼里用望远镜张望对岸。

  那边也在筑防,这回像是真的,也是精益求益地往地下发展。我在地表几乎搜索不到日军。

  日军再也没有进攻,实际上他们上次的进攻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条贪婪的蛇发现自己吞下了一头象,这头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冲出来,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们隔着一条江看着渐息的波澜。

  南天门的日军联队现在开始学习我们,像土拔鼠一样往地下发展。死啦死啦说对面的山已经快被挖空了,并且他很荣幸地通知我们,竹内连山从军前就学的木土工程。我们无所谓,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轮不到我们,虱子命不操这份心。”

  我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门之顶永远在雾霭里的那棵巨树,那里一直在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我:“他们好像要把那棵树炸倒。”

  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说话,他坐在那,在这个临时的战地住处里,就着一张小桌子捣着饭盒里的杂粮饭,他的菜是盐水泡芭蕉根。

  死啦死啦:“哪棵树?”

  我:“那棵树。南天门顶的那棵神树。迷龙要死在下边的那棵鬼树。”

  死啦死啦:“不是炸倒。飞机侦察说他们正把那棵树改成南天门最大的碉堡。”

  我:“开飞机的瞎了眼啦。那棵树都半石化啦,炮弹上去也就啃个小坑。”

  死啦死啦:“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凉亭子。跟你说过竹内是学木土工程的。博士。”

  我不再说话了,并且终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设在那棵巨树上的一个炸点,在那样的爆炸下树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碉堡。

  然后我在半山腰上看见一条大狗,蹲在那,倨傲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它理应看不到我,但我觉得被它看到——这是比那棵巨树的改造更让我吃惊的事情。

  我:“狗、狗肉?!”

  死啦死啦:“嚷嚷嚷什么呀?你当我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吗?”

  我:“狗肉叛国啦?!”

  死啦死啦:“扯蛋。”

  我也正好看见狗肉跑到我们这防炮洞的门口,瞧了我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它能有兴趣的事情,于是把一个过路的新兵扑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娱乐。

  我继续看南天门上那条和狗肉一模一样的狗。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几天以后我才搞明白,竹内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不,我错了,死啦死啦从来不承认狗肉是他养的。处的。他贱兮兮地说。

  作为传令官兼副官,上哪儿我都得贱贱地跟在那家伙的后边,包括现在这样地视察阵地。我们的阵地已经扎下了模子,一向无人光顾的祭旗坡现在不复往日。它有了一种潦倒而穷苦的军事氛围,虽然什么都缝缝补补,啥都破破烂烂,但它是军事氛围没错。我们的衣服都和土一个色,稍用点儿劲就能把已经腐化的布质给撕烂了。人们在吃饭,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菜色。我们进入了堑壕时代,霉天雨地,这样打仗的兵第一个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对方沤霉沤烂沤死。

  蛇屁股在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树都挖完啦。再下去连盐水泡芭蕉根都没得吃啦。”

  死啦死啦:“上横澜山挖。”

  蛇屁股:“他们打我们。”

  死啦死啦:“总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头杂粮饭你们就别去。”

  迷龙便对着那一帮干瞪眼的新丁乐:“吃。吃。早说了吧,有你们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当那块跟他没关系了,在阵地上横瞄竖瞄着,他的着眼点在对面南天门。

  死啦死啦:“这地方该放门炮的。一个团连门炮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克虏伯:“是啊是啊。”

  我便警惕地瞅着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门战防炮啦?”

  死啦死啦便光天化日之下向着迷龙嚷嚷:“老板啊。再给我弄两副丝袜两块香皂来!要茉莉香的!”

  迷龙瞪他的眼神比我还警惕:“你已经欠很多债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打欠条。”

  迷龙:“打欠条就没折扣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

  这家伙身上连空白纸条都是自备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龙处购物的钞票,拿出一张来刷刷地就写,一边还要伴之以与迷龙的讨价还价。

  老天爱开玩笑,但他派来个从不玩笑的虞啸卿,虞啸卿说自生自灭。于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别团享受的与我们无关。荒唐带了苦涩,苦涩夹着荒唐。横澜山吃白米饭,有美国罐头,我们吃杂粮饭,把芭蕉树根泡进盐水缸。迷龙的黑市蓬勃发展,死啦死啦缩减本来就不够的口粮,以便迷龙去黑市换烟酒香皂、女人丝袜,他再拿去股长军需什么的那里换回早该给我们的物资。

  我对着写完了欠条回来的死啦死啦冷不丁一句:“你睡了几个军需的老婆?”

  死啦死啦:“啊?”然后他便乐了:“有几个吧。”

  我:“你现在像个礼包,身上捆着丝袜,嘴里叼着香皂,把自己放在托盘里送上去。拍人小老婆马屁的人像个军人吗?”

  死啦死啦便哈哈地笑:“你嫉妒啦,你嫉妒。”

  我没嫉妒,而且说真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可能打击到脸皮如此之厚的人,我便换个方式:“你想没想过?”

  “想过!”那家伙斩钉截铁地说。只是下一句能把人气死,“想过什么?”

  我:“……禅达城现在传得过江了上千鬼子呢,唯虞啸卿马首是瞻了。优先分配的给养、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军队、一座拿他当中流砥柱的禅达,这是虞啸卿这回赚到的。你赚到什么啦?”

  死啦死啦:“我对啦,我对啦。”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但是对啦。对错很要紧。”

  我看着他屁颠地沿着交通壕一路行去,敲敲这个,打打那个,狗肉比他持重二十倍地一路跟着。我翻着白眼,从郝兽医手里拿过给我留的杂粮饭和盐水泡芭蕉根。

  我:“他真有这么蠢吗?”

  郝兽医:“真有这么蠢。”

  我便改瞪老头子那张永远沮丧的脸:“他拿小脑都能让我们这些人精吃瘪。”

  郝兽医:“可人家只在一件事情上用心。”

  迷龙把弹雨从林中的隐蔽地泼洒了出去。一边对着豆饼大叫:“弹夹子!弹夹子!”豆饼便一手一个弹匣送了过去,看得迷龙发愣:“一辈子都教不会吗?东北人就生三只手?”

  不辣摔了个手榴弹,我们已经默契得很了,丧门星提着刀摸了过去。我端着枪在警戒,现实地说一句,我肉搏可能还打不过豆饼,可枪法还行。

  那天晚上出了点小事。两个,后来发现是三个狗急跳墙的日军打算偷渡回西岸,他们到江边就崩溃了,这是能把上千人也冲得七零八落的江,对三个靠吃白蚁和野芭蕉活着的人与冥河无异。我们杀死了俩,剩下一个,死啦死啦要活的。

  满汉和泥蛋在斗嘴子,关于谁做排头兵的问题。

  泥蛋:“我昨晚帮你替岗啦。你排头兵。”

  满汉:“排头兵跟替岗有什么相干吗。”

  我:“满汉排头兵。”

  满汉:“我痢疾。”

  我:“那等痢疾好了让你做十回排头兵。”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官儿,满汉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看了眼死啦死啦,他也没有反对意见。泥蛋在打仗上比满汉稍强一点。于是满汉就成了可以比泥蛋先消耗的资源。每只土拔鼠都因此条不成文的法则而后悔来我们这个炮灰团,但我告诉他们,哪个团都不屑要我团出去的兵,而且所有军队都是这样的法则。

  满汉战战兢兢第一个摸出了树林,但他没有中枪。于是我们潜出我们隐藏的树林。这帮人和以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以前他们只知道轻声轻声,除了脚下轻声什么都关注不到,反倒弄出越来越大声。现在他们用不着去刻意让自己轻声了,而是关注手上的武器。

  我得说我们已经有那么点儿样了,那点儿样就是张立宪何书光们天天装出来的那样。可我们不是装的,是拿来保自己命的。死啦死啦也用不着去关注战斗队形,把哪个踢回队里或者揪出队里。他们现在知道自己的位置。死啦死啦只需要把他的毛瑟枪轻轻地摆上一摆,同时安抚着狗肉的头。

  死啦死啦:“活的。”

  谁都明白啦,只在他身边的我老人家给他添堵:“那你可不能放狗肉。”

  死啦死啦便瞪我一眼:“你怎么还不如个壮丁兵啊?”

  我便不再说话了。晚上最黑的不是林子,而是江滩,因为滩石就是黑的,被江水里的波光一晃,更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把自己压低在一个蹲踞的高度上呈扇面向那里潜近——日本人的枪法可准得要命。

  让我们找到那个日军的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无异,坐在那里就几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摇摇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难听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们把身子压得更低,这样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很明晰。十几个枪口的准星牢牢套着他,我们拉着绝不会被他一个手榴弹放倒俩的间距,而且保证可以在半秒之内把他变成漏勺。

  那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势就像死了爹死了娘,并且在他刚开哭的时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样,而且我们这时候开始觉得那歌也有那么点儿好听劲儿了。

  死啦死啦终于失了耐心,“抓起来。小心他拉手榴弹。”

  丧门星打算过去执行这道命令,他刚站起来的时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没声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样。丧门星望了望我们,这才过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家伙。他没使多大劲,但那日本家伙已经轻得很,悄没声地便被他挑翻了过来。

  丧门星在做短暂的调查后便做出结论:“死啦。腕子割断啦。”然后他收刀,掉头闷声地便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让人有点伤心。

  我过去就着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尸骸,衣服早已在丛林中腐尽,他根本是用藤条和绳子把那些破布片绑在身上遮住最后的羞耻,他的动脉早在我们到达前就割断了,血流进江水里,洇红了一大片。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交织了无数泪痕的脏污的脸。

  我抬头看了眼环在周围的兵们,主要是新兵,他们中很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的对头。

  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们,南天门上的重机开始向我们扫射。我们开始撤离这处无掩无蔽的滩岸。我注意到满汉跑了两步,然后跑回去拖着那具尸骸——那几乎不会拖累他的速度,因为实在太轻。

  死啦死啦和我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烟,并打算给我来上一口,我想了想还是拒绝。

  新丁们又在刨土,如果他们能像用锹那样熟练地用枪,这仗早已打赢了——但这回他们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坟坑。迷龙什么的根本不管,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躺散坐着。一脸鄙视地看热闹。

  土拔鼠们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们把三个日本死鬼埋了。据说日军会给打他们打得最狠的我方将士垒坟。而土拔鼠们却会在直觉上同情惨过他们的人。我瞧着他们很细致也很事儿地把坟头拍实打平,碑是绝没有的,大部分家伙不会写字,但还要压上几块石头,满汉还要撮堆土,插几根草。做完这一切他摘了几张大树叶子直奔树丛——他正患痢疾。

  我开始嘿嘿地乐,“不像个人样儿,可有时候还做点儿人事儿嘛。”

  死啦死啦:“什么人事儿?”

  我:“这都给埋啦,等我死啦也就会有人埋啦。”

  死啦死啦:“你嘴太毒,还乱派排头兵。我看他们宁埋日本鬼子也不会埋你。”

  我有点儿气结,只好对着土拔鼠们吆喝:“不准跪啊!那下边埋的不值得你们跪!”

  泥蛋:“甲鱼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乐。

  我:“你乐什么?”

  死啦死啦:“没什么。乌乍乍一帮自以为很能打的新兵。”

  我难得地点头不迭:“嗯哪嗯哪。”

  死啦死啦:“可真比刚来那会儿强。这是炼狱,经了炼狱的事,还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说胆没吓破,见了日本的活人他们也敢打。”

  我:“你就骗吧骗吧。他们以前没见过鬼子。你给他们见的全这样的,没了魂,被追死饿死打死,他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等见了真章他们就知道啦。你害了他们。”

  死啦死啦:“也许是你被吓破胆了呢?像你说的。咱们也见过,日本人爱放毒气,放完了再收拾,说成攻无不克。也许他能打也是唬出来的呢?都一样的,说到头,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

  我想了一会:“可能。”

  死啦死啦就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乐:“那就是说我做得对。”

  我闷闷地:“对球。”

  死啦死啦:“对就是对。别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他瞧着我:“做得对,很重要。”

  我闷闷地:“你的对,可能在我这就叫错。我想吃北平的酱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会说,把大便拿走。”

  死啦死啦:“那就对啦,你在这个对字上也没少费劲啦。”他又一次嘻皮笑脸地强调着:“做得对,很重要。”

  我:“放屁。”

  我不是在反驳,真的不是在反驳,而更多是在郁闷。而过了一会,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乐。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并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喂,说到放屁,打个赌吧,你说那家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会是擦屁股。”

  我看了眼他说的满汉,满汉蹲在树丛里,因为他的痢疾而一脸痛苦的表情,枪靠在旁边的树干上。

  我:“难道是擦你嘴不成?赌我从此单带一个连,不用做你的亲随就成。”

  死啦死啦:“离我远安全点?”

  我:“不全是。还有眼不见为净。”

  死啦死啦:“真的?”

  “真的。”

  还有我费好大的劲,终于面对了所谓现实。我无心纠正,我也懒得说,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

  死啦死啦:“赌啦。”

  然后他开始大笑,因为满汉拉完之后第一件事情确实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边的枪挂在肩上,并且伴之以往身后狐疑地张望。

  我惊怒交集:“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为身后就有个鬼子来抹他们脖子,都神经病啦!”

  死啦死啦:“还不够!”他操起枪便对着林子里放了一个空枪,并且对着他射击的方向鬼叫:“什么人?!”

  我大声地抗议:“你又来啦!”

  这种抗议永远是无效的,死啦死啦认一个方向。带着一帮睁眼瞎子乌乍乍便冲了过去。我瘸着,满汉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蹦着,我们跟着林里的猴子又要睡不着觉了,这样地冲刺注定要持续到天光大亮,强身健体,兼之锻炼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直到他觉得满意。

  死啦死啦在我耳边大叫:“赌不赌。我赌他下回拉屎都带着枪。”

  我气往上撞,我大叫着:“赌啦!”

  我们东倒西歪筋疲力尽地晃回了阵地,连死啦死啦都是一样。

  满汉飞快地跑向树丛。

  死啦死啦便捅着我:“嗳,嗳,你要自由啦。”

  这回满汉是抱着枪在树丛里蹲下去的,我对天骂了句娘,摔着手跳进我们的战壕,死啦死啦又一回小人得志地怪笑,“我又赢啦。”

  他又赢啦。他有了一团紧张到神经质的兵。虞啸卿拿走了整个世界,而他得到了只有他才觉得有价值的灰尘。

  我们在拆房子,确切说,我们在把被日军炮火炸成了废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这些零碎来搭成我们能住的房子——但现在我们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们尽可能爱惜那些少去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个角的桌子、烧糊的被子,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这都将是我们今后的家当。

  青山绿水,祭旗坡和横澜山大得天荒地老,远处小小的禅达小得如烟似幻,这一切都让我们这帮子外地佬心里猛生了苍凉,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识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沧桑。

  豆饼爬在高处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团,它真是后娘养的啊!”

  鬼知道他发什么晕要忽然这么喊。喊完后还要忙擦一擦眼睛,惊慌地看我们一眼,看样子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在神经。我们热烈地鼓掌。豆饼便受宠若惊笑,“莫事,莫事。”

  迷龙就也开始发人来疯嚷嚷:“虞啸卿,他也是后娘养的啊!”

  我们不搭理他,我们干活。

  迷龙的期待落空,只好讪讪地大叫:“干活!苦力快干活!”

  嚷得最凶的人通常都是干得最少的,迷龙一边嚷一边退,直退到断墟之后去了,我们也装没看见,那家伙钻进去就再没出来。

  选三个最不该得罪的人。炮灰团的家伙一定会说虞啸卿,虞啸卿,还是他妈的虞啸卿。我相信自生自灭是他的气话。但整个虞师就像是同时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帮后娘养的。

  我远远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在远远的草丛里出没,背着我的枪,偶尔便会解下来,对着草丛里“砰”一下子,然后再悠悠闲闲地把枪上肩,而狗肉则猛冲向他刚用枪打过的地方——通常都是扑空。几辆车驰过,从路上驰过死啦死啦正捣弄的草丛,但那与我们无关,绝对无关,它们只是过路去横澜山,顺便把劣质燃汽和灰尘喷得死啦死啦一脸,让他看上去更像禅达城里一个潦倒穷汉。死啦死啦只好挠挠头,呆呆地看着。

  再也没人来我们的阵地,谁也不会来。你很期待地看着越变越大的车头,但往下一定会看见对你放屁的车屁股。我们像是上古洪荒就窝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湿乎乎的泥土里,与朽木头一同糟烂。

  死啦死啦已经不望呆了,屁股拱得半天高,在草丛里扒拉着他也许打到也许没有打到地猎物,一会他两手空空外加一脸失落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并且被草结绊了一跤。

  死啦死啦说不行,得盖房,至少壕沟里外得有个替换。师里理所当然地说没有材料,死啦死啦便扒城外被日军炮兵炸出来的废墟。

  我和不辣蹑手蹑脚地绕过断墙根,看迷龙到底在忙活些什么。那家伙蜷在谁都瞧不见的地方,锤子、锉刀什么的,丫在忙活一个五零手炮弹的弹壳,把那玩意做成一个小人偶,做得笑眼眯眯的很漂亮,又有点万圣节南瓜头式的狰狞。

  迷龙想家啦。尽管他是我们中离家最近的一个。

  我和不辣发一声喊,把一筐土隔着墙倒了过去,把躺得正舒服的迷龙给活埋了一半。我们狂喜地尖叫和大笑着,倒像天底下的好运全落我们俩头上了,几秒钟后迷龙冲杀出来,我们开始奔逃——不辣出卖了我,他跑得比我快,他当然跑得比一个瘸子快。

  我:“你不能跑得比一个瘸子快!欺负瘸子……”

  叫管个屁用。迷龙轻轻松松就把我放倒了,然后一只脚踏在我身上。不辣也不跑了,回过头来尖声大笑,天底下的好运又全落他头上了。

  我:“迷龙哥!迷龙爷!我二十五啦!”

  迷龙居高临下地运着气:“二十五了不得啊?小屁孩儿。”

  我继续告饶:“小太爷今天二十五啦。”

  迷龙:“哦,那得送个大礼。”

  然后他开始踢我的屁股,还“一、二、三、四”地数着,看来是打算踢足二十五脚。

  要命的是不辣也在帮数,他的数法是这样的:“……十七、十八、十二、十一……”

  乱了套的迷龙开始鬼叫:“到底是几啊?”

  不辣:“一!一!”

  于是迷龙又开始“一、二、三、四”地重踢一遍。那家伙踢得于他叫轻,于我叫重,我笑和惨叫,后来我捂着脸哭嚎。

  迷龙有些不齿:“说这家伙咋从来动嘴不动手呢,原来打痛了要哭的。”

  于是便把我扔那,悻悻地走两步,不辣忘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嘻嘻哈哈地跟,惜乎迷龙欲擒故纵的一下回扑起手过早,于是那两货开始又一轮的追逐。

  我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我在怪笑,只不过是在模仿着哭声怪笑。

  无人喝彩,只有我自己惊讶地听着,原来我还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谁能说清自己出生时的发声是哭声还是笑声?

  支着锅,架着火,蛇屁股把能找到的野菜、杂粮米什么的都加进了锅里,豆饼拿枝打通的竹筒玩命地吹火。我们四仰八叉地等吃。

  死啦死啦过来时拿着一只野兔,蛇屁股很挑剔地看了看才拿去开剥。

  不辣:“才这么点?打狗肉好啦,狗肉还够饨一锅呢。”

  死啦死啦:“炖你好啦。就这点还是狗肉叼到的。”

  我:“它干吗不叼一头牛呢?这耗子还不够我一人吃的。”

  郝兽医连忙到蛇屁股刀下去看,他有最差劲的眼力劲儿,“是兔子吧?”

  蛇屁股:“是耗子,大耗子。就这眼神还救死扶伤呢。”

  迷龙:“我要回家。”

  我们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他如果这样直楞楞地说出来,那一定是最想要的,而且是要得不打折扣的。我们眼里炽热燃烧的叫作妒嫉,而死啦死啦拍了拍狗肉一屁股坐下,一脸冷漠。

  丧门星:“你又要去呀?”

  蛇屁股:“你回去很多次了嗳。”

  迷龙:“老子要进货。”

  克虏伯猛省:“能吃不?”

  不辣:“吃屁吧。他进个鬼的货。”

  豆饼:“嗯!嗯!”

  我:“哼哼。”

  迷龙便把眼瞪得亚赛牛眼:“哼哼什么?!你以为我回去跟老婆同床呢?老子几个月没办事了呢!”

  我:“我四年啦。”

  郝兽医:“我二十多年啦。”

  豆饼:“啥叫办事?”

  我们只好抓耳挠腮地看着他。丧门星鹦鹉学舌地叹着气:“小孩子啊小孩子。”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那家伙蜷在草里,头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挥着手。

  迷龙:“团座发话啦!”

  他也知道要犯众怒,蹦起来就跑,身后追着我们连根拔起扔过去的草根泥土。

  我:“我也要去!”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我瘸着,追在迷龙屁股后边,我身后追着人渣们连根拔起拔过来的草根泥土。跑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眼死啦死啦,他还跟那躺着,偎在狗肉身上。他期待清新,我们也期待清新,像把我们从收容站里扒拉出来,泡进杀虫粉里一样。可命是磨的,连他心里也渐渐长出了虱子。看着这样一个团长,你便明白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