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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十四章

  禅达青天白日,收容站一片忙乱。蛇屁股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可劲地剁。然后放下刀,回身揭起了一口大锅的盖子,让蒸汽和香气弥漫了满屋。这间屋现在像厨房又像仓库,它最像红白喜事流水席时临时搭就的棚子。而蛇屁股对了锅子那头的满汉说:“告你做好菜的两条,一生受用不尽。第一条,要有把好菜刀。”满汉早被那香味薰傻了。“嗯哪。”“要饿着肚子做。我啥也没吃。”满汉已经在盛汤喝了,“嗯哪。”“老子的骨头汤怎样?”蛇屁股问。

  满汉没口子赞好。蛇屁股又问:“咱们团怎样?”满汉哪还有分辨黑白的能力,“好。”“还回你那个吃猪食的地方吗?”满汉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蛇屁股在门口放了张大桌子,边上还站了两持枪的家伙,以防饭还没做好就有人暴动。成盆的菜、成桶的饭从桌子那头递出来,再拎到院子里。院子里现在就完全像某个败家子在办不要礼不认人头的便宜流水席了,所差只是没桌子没椅子,大家席地。满目皆是稀里哗啦在吃的兵,一片低着头猛造的身影里若偶有一个抬起头来的。那便是在盛饭添菜。打从每月军饷只够买个鸡蛋,当兵的就只为一件事活着了:吃。吃饱是理想,吃好是梦想。吃好成为梦想。有些饿疯了的上午挂卯一个连队,下午再跳槽一家,这样赶场只为多顿干饭。

  泥蛋在囫囵大嚼中抬起头来。他现在也是这个团的死忠了。我团一天两顿干的,有菜,在一干一稀都朝不保夕的大军眼中,就是天堂。饥饿大军闻风而来,拆零碎了他们好容易凑整的编制。我不知道有多少连营团长因此想捅死啦死啦的刀子?可死啦死啦照旧带着烟酒丝袜香皂等种种迷龙搞来的黑市货,去找军需跑他的关系——我们只好要求他枪不离身。

  迷龙从他那屋里出来。门开门关。看得见屋里堆积的货物又见丰盈,门口还特意派了哨看着。迷龙从吃饭的家伙们中间走过。绝不掩饰一脸的优越和鄙薄,“吃吧吃吧。有你们好果子吃。”他穿过院子进另一处门。

  两头吃货,吃完了,擦了擦嘴,稍为紧了下刚松开的裤带,互相捅咕了一下——他们打算换个地方赶下一顿,便趋向墙根。

  有人问:“赶下顿呢?”声音是从墙上传来的,不辣和几个兵坐在墙头,抱着枪。

  “用得着赶场吗?就赶到了,肚里食也消光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吃得有这么好吗?告诉你,我们明天还是这么吃。”不辣说。

  于是那两位便坐回了人群,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再盛一碗。现在这地方的大门又像当初我们刚来一样,扩张到了巷口,因为区区一个院子已经绝对放不下了。搭着沙袋的工事,甚至还有拒马,这样的剑拔弩张配合着一挺马克沁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丧门星带队的剑拔弩张的兵,还有工事后边藏着的大头树棍——虞啸卿发的那些破烂算是一点儿不拉地全用上了。这样的阵势是为了对付在我们驻地外同样剑拔弩张的外团兵,他们也有准备,只是跟我们比就不算有准备,他们只带了肉拳头和打算绑逃兵的绳子,以及几张现在只好骂阵的嘴。“……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自家兄弟头上啊!老子妈巴羔子的一连人,一点卯就剩两个妈巴羔子的排啦!”“老子晚上睡觉都拿绳子串上啦!还跑!”“老子连枪都被抄跑啦!人我不要啦,你个渣子团倒是把枪吐出来啊!”丧门星只管闷着头背对了骂的,坐在沙袋上,无论如何他还是有某种困惑的。罗金生执掌着重机枪,不过也知道重机枪不大用得上,这回正指挥着几个兵在码青砖,“丧门星,你再劈一个呗。”丧门星苦着脸,“师父说过,人学点东西,不是拿来现世的。”“再劈一个呗。”丧门星给他看红肿的掌沿,“都劈好几个啦。”罗金生晓以大义,“耳根清净,耳根清净。”丧门星抱怨道:“我去卖大力丸好啦。”于是他劈砖,而那边消声。丧门星郁闷地坐回沙袋上,他也知道那种安静只是暂时。大架数场,小架不断,所幸没有驳火。所为不外乎想让进来的出去和进来了还想要出去。想占死啦死啦便宜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很想写这么一副对联贴在收容站——现川军团驻地外边——进来有路,出去没门。横批:你也来啦。”

  老家伙们都簇拥在一间屋里,屋很大,曾经是这院子的正房。我们知道我们和外边那票比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都有类似迷龙的那种鄙薄。我们往我们煎的一锅粉条里放了些白菜,我们吃这个。迷龙进来,给自己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扒拉块砖头坐下便开始吸溜。我便期待地盯着他,“老板你咋上这小字号来吃?”迷龙不屑地说:“我才不要吃那种断头饭呢。克虏伯你咋不出去吃?克虏伯?”克虏伯在瞌睡中悲苦地说:“他们说我浪费粮食。”迷龙赞同地说:“说得对。接着睡。”

  “饭熟了?不睡了。”吃对克虏伯来说是第一重要的。

  我们开始给自己盛饭,并不热情,跟外边的吃喝比起来,对这种食物,你无法热情。

  “明天再这么吃就得张罗卖机枪了。”迷龙有点儿牢骚,“我这么好的机枪手张罗卖机枪。咱们现在多少人啦?”郝兽医回答:“不知道。反正比收容站人最多那会儿还多。”阿译给了个具体数字:“今天又来了三十个。一个营多了。”迷龙回身看阿译——阿译最怪,谁都坐砖头他坐着个小板凳——“他咋就有坐呢?他痣疮生得像板凳啊?”我就笑。郝兽医抱怨道:“你他妈的说得人都不要吃啦。”阿译把矛头指向我,“烦啦非要我坐。坐这跟个牌位似的。让给你坐。”我跟大家解释:“他是副团座和督导。”正要坐的迷龙便也不坐了,“督导大爷坐。神头鬼样子。”阿译憋得不行,好在他也习惯了,站着也不是个,那便坐。

  “老板,除了恶心人你真没带点儿啥来啊?”我带着期望问。迷龙稀里哗啦已经把一碗粉条干完,“跟郝大妈要吧。指着我?你是我老婆?”“爸爸,我是你儿子。你看你心情着实不错,话多,口袋里罐头准有几个。好意思让儿子连油花也吃不着一个?拿出来。”我自甘做儿子。迷龙便把衣服脱了,轻飘飘地扔给我,一边脱着鞋,“我进锅里,肉就有啦。”他真是没有。我悻悻地把衣服扔了。迷龙捡起来,哈哈地乐,一边穿回身上。迷龙这老板做得和往常不一样,概不赊欠不写板上,挂在心里。对东北佬儿一向管用的义气论和面子说现在他完全免疫,急了就四个字:不是我的。

  抠门的迷龙比被老婆整哭的迷龙更让我们无法适应,连我们主打的蛇屁股骨头汤都是迷龙用极低廉的价钱整回来的,因为禅达人一向不擅对付骨头。郝兽医问:“迷龙,你老婆孩子找着住的地方没有?”

  我们现在知道迷龙为什么心情不错啦,他被问得咧了嘴笑,“找啦,明天就搬。还有点儿小麻烦,得众弟兄帮忙。买了点儿家具,众弟兄帮忙。我琢磨货得搬那头去,众弟兄帮忙。”我有些悻悻,“都他妈不是你的。都他妈是你的。”迷龙不解,“什么是我的不是我的?”“要什么就都不是你的,麻烦就都是你的。”迷龙故意气我,“你不去最好啦。小麻杆腿脚,我买家具就爱大号的,这么大个,一不小心撇折了你。”我愤怒地开始大叫:“看看这个人哪!他还买家具!还要大号的!”郝兽医嘿嘿地乐,迷龙哈哈地乐,克虏伯嘻嘻地乐,阿译咝咝地乐——不辣冲进来,鼻孔下边又是鲜血长流了,对着我们哇哇的大叫。

  “不得了!湖南兵来抢人啦!”

  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在等着打架的。轰的一下全起来,放了碗筷,抄了棍子就往外扑,我的棍子被不辣枪去报仇了,只好捞了阿译的板凳。我瞄了一眼,郝兽医落了最后,正未雨绸缪地挎上药箱。

  我跟他说:“你找个趁手的好不好?”

  老头儿拒绝我提议,“让我跟儿子辈的打架?你们积点儿德好不好?”

  我本就是嘴欠,抓着板凳往外跑,“叫老天爷积点儿德好不好。”

  郝兽医喘着气跟着我,“我就是在给老天爷积德。”

  当真打起来,你就发现吓死人的重机枪是绝用不上的,甚至都没人理它——罗金生被几个湖南佬儿摁在墙上揍。丧门星拉出个如岳临渊的架子,他是把几个湖南兵吓着了——于是拿石头对他猛扔。蛇屁股早已冲出来助阵,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却一个没有砍着——总打架的人反而知道留后手。

  那个被抢走的湖南兵被绑了绳子,一路大呼小叫地远离:“莫绑啦!都是乡里乡亲的。喊一声就走嘞。”

  我们一帮生力棍子军冲将出来,人心齐,泰山移,顿时改写了战局,那个引发了战局的湖南兵立刻被我们裹胁回来。拳头、棍子、石头,把一向安分的禅达搅作鸡飞狗跳。

  我虎虎生风地挥舞着阿译的板凳。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想入非非二十年,面对现实已四年。今天的现实却是在南陲的街头,为敲破别人的脑袋狠巴巴挥舞一个板凳。命运这狗东西总跟我做鬼脸。

  阿译连人带棍。被人一拳砸了回来。我扶住了。他对上的是一个人高马大得不像湖南人的家伙,阿译对付不来,我也一样。

  我唬那人:“呔!没看他的衔吗?你打了我们的林督导!——立正!”

  大个子像不辣一样,对长官——即使是哄出来打群架的长官还有一点儿惧意,他木木然地立正。于是我一板凳砸了过去,偏那家伙把头歪了一下。我打到的是他肩膀。

  然后板凳就被那家伙夺过去了。

  我连忙叫:“我也是一个长官。你那是什么意思?……阿译……”

  阿译应该是在我身后哪个安全的位置,然后板凳拍过来,我眼前就黑了。

  我们回来了,继续我们刚才未完的饭。

  我绷紧着一张面皮,由得郝兽医用绷带修补我的脑袋。旁边的家伙吃着,啧啧有声地看我脑袋的热闹,似乎我的脑袋倒成了多趣致的景观。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寒窗苦读。品学皆优十六年,如今却被自带的板凳开了瓢儿,由着一个兽医缝补自己的脑袋。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它跟我说,逗你玩儿。

  我尽量严肃。是不想他们太顺利地把我当作笑柄,“还有受伤的弟兄呢?”

  “没啦。被开瓢的就你一个啦。”不辣说,他只流了鼻血,于是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那家伙低下头,身子猛颤。他笑到了这副德行。堵鼻血的棉花都冲天炮似地飞出来一个。

  我只好继续绷着脸,“你们真是无聊。”

  迷龙明知故问:“咋就能被自个的家伙砸了脑袋呢?脖子拐弯啦还是胳膊打结啦?”

  连郝兽医也开始阴。“烦啦这事没做错。自己带个木头家伙,总比挨了铁器好,现在要弄出破伤风来可就没地治。”老头儿笑得唾沫星子喷在刚给我裹的绷带上。

  气得我只好大声抗议,“会感染的啦!你也不带个口罩!”

  阿译也蔫蔫地坏,“不会感染。伤烂成那样才瘸了半条腿,孟烦了他是打不死的白骨精。”

  我抄起屁股下坐地板凳——亏得阿译还把它捡回来了——拉个架子,我只是吓唬他,但门外探进颗脑袋,让我真想把板凳砸过去。

  迷龙也说:“你该砸他,烦啦。”

  死啦死啦从门外探颗头,和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如果我想听到掌声,就该砸过去。打他回来,仅仅二十来天,我们便出息成禅达最声名狼藉的一群。

  但是我讨厌喧哗。我们都快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喧哗。

  我们听着死啦死啦在外边跟谁“在这等着,叫你就进来”这样的交代,那边瓮声瓮气应了,我们不知道是谁,我们也不感兴趣。

  然后那家伙进来了,若无其事,好像他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我们一样——实际上他根本没看。他没穿新军装,尽管那军装会让我们看起来简直像虞啸卿的人一样有出息——他穿的衣服一定从哪个只剩虱子的壮丁兵身上扒的。“只伤了一个?”他说,那形同“你好”一类的招呼,他问这话时已经在看锅里的内容,然后他给自己盛了碗白菜饨粉条,然后终于看了我们一眼。

  “给我的?谢谢啦。”死啦死啦说,然后就把板凳打我手上拿过去,垫在屁股下坐了,稀里哗啦地开吃。

  不辣恍然大悟。“有个新兵被扒光啦,我以为老兵欺负他。原来是你干的。”

  “我去师部啦。我跟虞师座说,新衣服扒给个打摆子的新兵啦。”那家伙的表情就是答案。于是蛇屁股呸了一口,“他又骗到啦。”

  死啦死啦宣布了自己的战利品,“五十套军装。一千个半开。”

  阿译吃了一惊,“虞啸卿……虞师座相信吗?”

  “信就有鬼啦。他装作相信,他不好意思不信。他什么都不信,可这三瓜俩枣的事,不值得他被人看出他不信……拿着拿着,它咬死我啦。”死啦死啦把碗塞到了阿译手里。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后来他赤裸着向我们展示一只臭虫。我们便一哄而散,继续吃饭。

  “传令兵,把我那套干净衣服拿来。在门背后。”那厮叫我。

  我提示他我的军衔:“是传令官。”并且把他那堆破布踢到屋角,“你该把来吃白食的家伙拿杀虫药泡泡,否则不开饭。”

  “说得对。”说完后,那家伙就不理我了。他从阿译手上拿回了碗,继续算他的账,“还给了一挺刘易斯机枪。传令官,那什么玩意儿?我以前没见过。”

  “跟我一个年纪的老枪。”我说。

  死啦死啦看起来不像安慰我,“你不老。”

  我提醒他:“还是英制口径,你上哪儿找子弹?虞啸卿拿你当叫化子,打发破烂。”

  死啦死啦便热情洋滥地向了迷龙,“迷龙迷龙,能不能卖掉?”

  迷龙摇头不迭,“没子弹的枪。山大王买去压寨子啊?”

  死啦死啦连哄带骗。“就是压寨啦。你见过扛机枪劫道的吗?要有我先去劫了他。那玩意儿又大又唬人,好脱手,我不骗你。”

  然后他就饭也不吃了,招了迷龙过去,一脸谄媚地抱了迷龙的肩开始嘀咕。我只能没好气地瞪着那对唧唧咕咕的家伙嚷嚷:“你要还的。虞啸卿现在不管你,是心里欠了你两百国币的小债,有天他要你还,就是要你命的大还!”

  他只是向我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继续他和迷龙的勾当,并且他和迷龙已经达成了某种妥议。

  迷龙说:“这屋里的。我要谁就是谁。明天都给我使唤。”

  “这么多人,你要抢菜市场吗?”我问他。

  迷龙向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小喽罗闭嘴。”

  “行。”死啦死啦没口子答应,然后又说,“不过我能不能告个缺?”

  迷龙首肯,“没你不少,行。”

  我抗议道:“凭什么他就告缺?使唤他才好呢,你不想吗?”

  死啦死啦向我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杂碎闭嘴。”

  迷龙转向死啦死啦,“对呀。凭什么你就告缺?”

  “我有大事。我兴许能弄到一门战防炮。”那家伙说。

  克虏伯便从饭碗上便猛抬了头,“战防炮?”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地手势,“五花肉闭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迷龙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势,“白骨精闭嘴。嗳,我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简单地说:“日本人有坦克呀。”

  迷龙便被说服了,“对,日本人是有坦克。”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死马熊闭嘴。这里有日本人吗?你杠上门大炮要打禅达的牛车吗?”

  克虏伯嗫嚅着说:“……那是小炮。”

  我呛回去,“跟你比起来什么都是小炮!——打什么?攒讨吃本钱是一回事,要门炮做什么?团座?我们有够没够?还有什么没做?”

  死啦死啦一直看着我,像在祭旗坡上看我们的尸体一样,他没什么表情。吃饭的家伙们也意识到不对,碗箸几乎在一个停滞的状态,呆呆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了,实际上他也从没隐瞒。只是我们太喜欢这样的从不担当。

  我说:“知道啦。我们还没有在南天门上垒一千座墓?”

  他不再理我了,而是又一次搂过来迷龙,“我要女人家用的东西。丝袜香皂什么的。”

  迷龙没有吭气,我们都没有吭气,他并不怕被晾在那,但就连这样的晾也没有成功——一个穿着过肥军装的家伙推开门,委屈地看着我们。

  “我是豆饼。你要我在外边等着。怎么一直就不叫我?”

  死啦死啦便猛拍了一下脑袋,“忘啦!去师部,顺便把他从医院领回来啦!”

  郝兽医并不热烈地欢迎着,“豆饼回来啦。”

  蛇屁股说:“回来啦。”

  丧门星也没多大的热情,“回来了好。”

  豆饼便只好在那干晾着,幸好迷龙还算想起塞了副碗筷给他。

  豆饼回来啦,回来了并继续被人遗忘,这是他的命。

  我们也想被忘,逃出世界之外,便是世外桃源。但看起来死啦死啦一定会把我们拽回原来的世界。

  他们在睡觉,暴增的人口把我们这帮老家伙挤得都只好在这一间大屋睡。我站着。看着墙上半边残镜里的自己,我脱着衣服,想让自己睡觉。

  死啦死啦在外边和狗肉玩儿,边玩儿边叫:“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从窗里看着他。那家伙在逗狗,做出一条狗的样子在逗一条人一样的狗。他拱在地上,冲着狗肉露着他并不存在的獠牙,那真是太没个正形。

  他轻松就接受了狗肉这个名字,以至我问他狗肉原来叫作什么。他说叫狗,你还要叫它作什么?狗就是狗。

  那么我们本就该死,因为我们叫自己作炮灰。

  我离开了窗口打算入睡,而那家伙在外边忽然开始吹口哨,凄凉悠长得很,以至你一定要想吹口哨的那家伙有什么样的心境。

  于是我去看。他又开始做出那副狗形样子在逗狗,我离开窗户,他又开始吹他的曲,我再看,他又在逗狗。

  最后我在他的口哨声中放弃了。我躺下睡觉。

  临睡前我明白一件事,他逗的不是狗肉,是孟烦了。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刮锅了,刮锅人换成了迷龙,“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死啦死啦正把一些要拿去行贿的东西挂在脚踏车的车把上。那车破到绝户。连车座也欠奉,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但死啦死啦今天穿得很光鲜,看起来他站在虞啸卿身边也不会丢人。

  死啦死啦给迷龙出馊主意,“下回找半片锅,用锥子划,能死人。”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里冲出来,迷龙推搪着我们的推搪和拳脚,快乐地大叫,“开工啦!小工们要听使唤啦!”

  “这是命令!”死啦死啦在我们的瞪视下,把一顶钢盔放在光杆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那顶钢盔上,摇摇晃晃地踏着那辆车出去了。

  我们走在街上,声势很大,路人皆侧目,因为从南天门上爬下来的家伙们几乎一个不拉。如果虞啸卿地人看见我们就又会很生气,因为我们看起来不像军人,而像老鼠娶亲。豆饼拖着一挂空车子,倒走在队首,我们在后边拖拖拉拉推推擞擞,走在最后的阿译倒算是准备最周全的,他预备了一副对联,因为墨汁未干而只好拎在手上,联上的内容可就瘪得很。

  迷龙是快乐的,我们今天的东家一直在被我们推擞和敲打。

  跟死啦死啦要人,只是迷龙气我们。实际上从迷龙被许诺一个家,我们就一直在等着,没被叫上的人倒要痛不欲生。我们只担心迷龙不叫上阿译,可事实上迷龙第一个就叫阿译,阿译为这份友谊立刻奋笔一副对联。而半小时后,他发现这与友谊没什么关系。

  迷龙吆喝着我们站住了,用一种做贼一样压低了的声音说:“这儿了。第一家。”

  我们看着拐过那家巷口的家什店,它门脸很小,东西很杂,水桶马桶脚盆板凳竹椅什么的只好从狭窄的店面直堆到外边。

  店老板看见我们一票人过来——尤其是走最前的迷龙,便立刻迎了过来,带着小生意碰上大买卖的那份诚惶诚恐。

  我和阿译都不在其中。

  老板招呼道:“军爷来啦。军爷说了今天来拿货就今天来,军爷真是君子人。”

  “那是。哼哼。”迷龙一副大爷派头。

  “还是上次看那件货?”

  “那是。哼哼。”

  “价钱?”

  迷龙就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作响,“上次你开口价就是今天的价。军爷不爱讨价还价。”

  老板奉承:“军爷还是个豪爽人。”

  “那是。哼哼。”

  老板又问:“军爷住哪儿?等午饭过了,我找几挂车子,七八个小工,拆开了,给军爷上门装好。”

  迷龙决绝了老板的好意,“不用啦。我现在就拆,搬出来再装。”

  “那不成的。装上了不好搬走。”老板摇头。

  迷龙坚持说:“要装上才好看。装上才叫搬家,不装像逃难。”

  “装上了连门都进不去的。”

  迷龙便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

  那老板便下了多大的决心似地说,“那我去找小工。”

  迷龙照旧地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连装带搬,连你小工钱都省啦。”

  老板便乐得没口子笑,“军爷有人缘有福缘,财缘也广进。”

  “我们出生入死保国卫家的,财缘用不着,有多少花多少。”迷龙豪气地说。

  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迷龙便挥了一下手,一群王八蛋呼呼地往店里进。

  我仍然停留在巷口的拐角,在那家店门外。家伙们已经把从店里扛出来的各个部件安装了一半,那看来是一张巨大的床。

  我在原地小跑着,以便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阿译在巷道的另一边,正襟危立而极不自在。豆饼停着他的那挂空车子,帮阿译拿着他的对联。

  阿译问我:“咱们做这个像话吗?”

  “做什么?”

  阿译不再说话了。我们在这种相对无趣的沉默中忽然一起被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他比我或阿译都年青,所以无疑是一个学生,从我们中间蹒跚而过。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几十公斤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对他的身体来说那完全是一道书墙,也无法不注意到他裹在脚上的破布。布和鞋都早走烂了,于是在污迹斑斑中我们也看到他的血迹斑斑。

  他看起来像是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到哪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阿译还在看着那个已经消逝的人影发梦。

  我则用这样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妈拉巴子。”

  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发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

  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发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可那天被迷龙光顾过的店铺恐怕绝不会做此想。我们跑遍了禅达,因为炮灰团式的秋毫无犯是绝不能让虞师宪兵抓到把柄,而迷龙式的公平买卖是要把损失分摊各家。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尽管搬了那么多家什,我们仍然惊讶地张望着周围。我们现在已经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这里美得很,青瓦白墙,花了大功本的石路环着上山,空气都透着绿意,我们量着路的时候田野和山峦已经尽收眼底。我们从不知道禅达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迷龙,你在这找的房子?”郝兽医问。

  迷龙没答,只是踢着我,因为我看景致看得发傻,已经把手上家具的一端拖在地上。

  迷龙吆喝着:“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拆啦装装啦拆。拿我们劳力当柴檗,换了劈柴价买的家当……不过迷龙,我看住这挺合你的身份。”我说。

  迷龙就很得意,“嗯嗯,就是。”

  “你都把我们当奴隶使啦。你就快成财主啦。这地方,本来就是禅达的财主住的嘛。”

  迷龙也明白,“就是说不合我住呗。”

  郝兽医被他背的小桌子累得连呼带喘,“这是富贵人住的嘛,很贵的。”迷龙抗议道:“我咋就不能富贵啦?”不辣和蛇屁股合抬一个床头,不露脸地骂。“因为你跟我们一样。长得一脸炮灰样呗!”

  “我是每一条褶子里都是福相。”迷龙涎着脸说。

  不辣大叫:“弟兄们,一二三。大家齐撒手啊!”“爷爷歪!”迷龙赶紧求。我们就哄堂大笑了,“看你那贱样,还不老实地认命。”

  我们环着青瓦白墙的石道上坡,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早已在一家宗祠边候着我们,迷龙老婆摁着雷宝儿一个个给我们鞠躬。

  一准是哪个逃难的财主被迷龙捡了便宜。迷龙应该过好,但现在好得太不像话,好得迷龙已经不像我们的同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们心里也渐渐酸了起来。”

  大家都渐渐有点儿沉默了。只有郝兽医在那心痛雷宝儿,摸脑袋外加直掏自己口袋,掏出几把孩子绝没兴趣的东西。——“嗳呀好孩子,爷爷穷得就剩药片子,就这也不能给你。”蛇屁股接话茬儿说:“那太好了。兽医我这几天有些痢疾。”

  老头子就当了真,急得真挠头,“唉呀,那个药不好弄,要慢慢找。”

  蛇屁股笑,“逗你玩的。那你就不要夸富嘛。”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我这是夸富吗?”

  我没看他们的喧哗,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把我扛的椅子放在路边,我坐下来看景——我也注意到迷龙和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动作:迷龙一直偷偷揉着他老婆的肩,你可以把那叫作久别重逢或是体贴,但我直接的观感是,他想他老婆的肉体已经想疯了。

  而迷龙老婆表达着和我们一样的迷惑,“要我来这儿等……咱们住得起吗?”

  “反正我就能让你和宝儿住进去。”

  我们在人家的院门外,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洁净安静得很,住户至少算得殷实,连椅凳也都是现成地,我们把家具往地上一放,风景也好。可以吸着禅达最清爽的空气看戏。

  迷龙从我们中拉走了豆饼,在那院子外边,正试图把一件复杂事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清楚,“你靠在门上,我敲门,里边一开门,你就直挺挺地倒。倒下就啥都别说了,装死就成。”豆饼没口子答应:“这我会。”“猪都会!”对豆饼的能力迷龙还是有数的,“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啊。”我们笑呵呵地看着。

  很快迷龙又做回我们自己人了。因为我们发现迷龙并没找好他的房子,至少他没能力跟人钱货两讫。像禅达人爱喝的甘蔗汁一样,得现榨的。

  郝兽医还在那儿犯纳闷,“他咋房子都没找好就先去买家具啦?”

  “他从来搞不清鸡是蛋他娘还是他儿子的关系。”我说。

  “啥意思?”

  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这就他干的事!——我看看去。”我起身去看,郝兽医深以为然地点着他的头。

  迷龙还在人门外和豆饼夹缠不清——也许是豆饼和他夹缠不清。

  豆饼问:“往哪儿倒?”

  迷龙气得直挥手,“往里倒才好栽祸嘛!你要往我身上倒——”他让豆饼看他的拳头。——“认不认得这个东西?”“……会磕傻的。”“你很聪明吗?”“会更傻的。”迷龙让豆饼看两个拳头,“傻到连这个也不认了吗?”豆饼便沉吟。我在旁边看得没法不乐。我提醒迷龙:“迷龙啊,你赌咒发誓过要对他好的。”

  “我跟我老婆都没赌过这种咒。”迷龙否认。

  “豆饼爬回来那天你说地,你光着屁股说的。你说豆饼要死啦,你不想挤在旁边装着对他多好,可以后你要对他好。”

  “这么肉麻的话我哪儿会说呀。”迷龙坚决不承认。

  “肉麻都早被你肉麻死啦,你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没干啊?”我说。

  但是豆饼就在旁边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迷龙哥,你真说啦?”

  “没说!”

  豆饼说:“我就倒。迷龙哥,其实我早听明白啦。我就是怕惹事。”

  “慢着……”但迷龙话说得了晚点儿,豆饼是说倒就真倒,还没等迷龙敲门就往下一倒,倒得还真结实,后脑勺磕到了门。跟踢门无异。门那边一个脚步声近来,迷龙气得直挥拳头,要拉豆饼再来一次也不及拉得起来。幸好我跟迷龙还算得两个奸诈的货色,迷龙再扣了一次门环,我忙着把一味装死的豆饼架在即将开启的门上。往下我们一切心思全白费了,吱呀一声。开的不是门。而是门上的一个小窗,里边露一张寡淡的冷黄脸。冷冷地瞅着正对了门的迷龙,“怎么又来了?说过这房子不租的。”我忙就着那个小窗的死角把自己挪开,迷龙跟那儿张口结舌,然后猛抽风似地对人嚷了回去:“完啦你啊!死看房的也不好好打扫,门口的青苔这么老厚!把我弟兄滑栽了啦!完啦,都蹿红啦,完啦,还特地留个尖石头谋财害命,都流白汤子啦。豆饼,别断气啊,你吭个声啊!”豆饼险些就吭声,被我一把将嘴捂住,然后我从小窗的死角退出一个与我无关的距离,看着豆饼把自己架在门上,瞪着眼不知所措,看着迷龙连蹦带跳,间隙时还要对豆饼挤眉弄眼——豆饼总算安详地闭上了眼。冷黄脸依旧是那么死样活气的,“在哪?看不着人。”

  迷龙说:“开了门就看着啦!”但那位就是不开门,倒是从小窗里探出个小镜子,看了看折射,“没事的。”迷龙还在跳踉,“咋会没事呢!完啦,没进气啦!”冷黄脸冷口气地说:“你把他架起来,走两步,气顺过来啦,就好啦。”“出气都没啦!”“你听我的啦。要还好不了,我开了门来救。”反正迷龙要的也是把门赚开了再说,而且豆饼的扮相坚强到我们都能以为他死球了,于是迷龙就哼哼唧唧把豆饼架了起来,“你说的啊。你说的。”连拖带架走两步,豆饼挺听话,连活气也没半个。

  迷龙叫唤门里的人,“你看看!开门来救啊!”冷黄脸说,“这拐角空气不好啦。你往那边再走走,那边清爽。”于是迷龙傻呵呵地把豆饼又架离了院门几步。冷黄脸说:“好啦。”

  迷龙噼噼啪啪打着豆饼的脸颊,“好啦?半点儿气没有啊!”“好啦,那不是我家地啦,也就不关我家事啦。真死好假死也好,人离了原地就做不得数了,敲竹杠的连这个也不懂吗?”冷黄脸笑起来不像笑,阴恻恻地叫人生气,“北方佬儿,打秋风要先盘出身的。我老爷在禅达治死个人救活个人跟玩似的,那是从前刑房大太爷似的人物。来这玩儿?你连我这条看门狗都玩不过。”

  豆饼被迷龙撒手扔在地上,也真坚强,愣还装着死。迷龙哇哇地跳脚,“开门!老子要打狗!”冷黄脸冷笑,“军爷,当兵的,要不看你那身皮,早给你们虞师座递张片子办啦。是我们老爷一向说,危城积卵,戎马不易。”“叫你们老爷出来!”迷龙说。冷黄脸说:“老爷不希罕住这,老爷有九处宅子,这是最老最破的一处。”迷龙哇哇大叫着就往上冲,我相信他能把门冲开,那也就绝对违禁了。我发了个手势,我们一拥而上把他往回拖。冷黄脸便哼哼:“不少军爷嘛。我家连片日本花布也没得,就不劳烦各位进来清剿了。”

  迷龙大叫:“我整死你!整死你!”

  我们可劲地把他拖离那道门。

  我劝迷龙:“再闹就送人把柄啦!”

  丧门星连连说:“海阔天空,海阔天空。”

  不辣这会儿显出聪明来,“早栽了啦。一开头就栽了啦。”

  迷龙挣着,冲着那张冷黄脸跳脚,“老子就是要住这儿!”冷黄脸,一个脏字没有,但就能把你气死:“我相出你是个马路牙子命。住马牙子去,军爷。”

  “你说的!”

  那边也绝对是个老硬茬儿,我猜他混的时候迷龙还穿开裆裤:“我说的。你吃喝拉撒睡全跟外边路上,一年,宅子给你住。”迷龙就跟我们嚷嚷:“给老子拼床!”我劝他:“浑什么呀?他坑你呢!一个丘八,点卯操练,行军打仗。一年?一星期就把你砍在这了。”

  “你们不砍,我也烂在这啦!”迷龙自己叮叮当当地拼床。

  我就只好擦汗,“兽医,他这病有得救吗?”

  郝兽医也擦着汗,“绝症。”

  迷龙就在马路牙子上叮叮当当地拼那张床,我们一窝蜂的。有的帮忙,有的捣乱,多少个三心二意地架不住一个一意孤行的。我想起豆饼来,轻轻踹了脚,“起来啦。”豆饼就睁了眼,“迷龙哥?”“死着吧!”迷龙说。于是豆饼就继续地死着。豆饼还搁那儿死着。我们早已经懒得再劝了。我们坐着站着靠着,看着那荒唐一景:迷龙早已经把床拼好了,于是路上架了一张偌大无比的光板床,床上躺一个世界上最固执的傻瓜,大马金刀架了些破烂儿,似足雨果笔下的愚人王。我们七嘴八舌地疏导迷龙这条早已淤死的河道。迷龙老婆问他:“你要怎么才下来呢?”迷龙说:“看门狗把门开了,请老子进去,老子就下来。”

  郝兽医劝说:“人家不在啊。人家进去了,你跟门洞子较劲。”

  于是门里的冷黄脸就吆喝了一嗓子,“在啊。正泡茶喝呢。老爷赏的普洱。床上的军爷要不要口?”

  迷龙一点儿不客气,“要啊!来口!”

  于是小窗里递出杯茶来,“明人不做暗事,老家伙痰多,刚往杯子里清了清。我出来混的要把话说得清楚。”

  迷龙就对他老婆吆喝:“去给我拿过来。缩头乌龟都把话说得清楚了,你就要跟人说个谢字。”

  我们看着迷龙老婆去门洞里把那杯茶接了,我也真服了她,平静得很。

  迷龙老婆没有忘了说谢。

  冷黄脸说:“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我还谢他给我祝寿呢。话说好了,我的东西由他砸。可这里一瓦一石。连我这臭皮囊都是老爷的。两汉子放对不能祸及旁人,他喝完了不兴摔杯子。”

  迷龙躺着说:“废话啦!我又不是娘们。摔什么杯子?”

  冷黄脸说:“爽快。那今天晚饭我请啦,青龙过海汤,火腿炒饵块,你爱吃不?”

  “我不挑食啦!”

  “那我就升火做饭去啦。相好的别走,咱们慢慢耗。”

  “天塌下来我也就死在你家门外。”迷龙说。

  我们看着冷黄脸打窗洞里消失,而迷龙的老婆给迷龙端回那杯茶,迷龙直脖子一口喝干把杯子好好地给人放在旁边。

  郝老头一副开了眼的表情,“小泼皮碰上了老无赖,真是绝症。”

  我判定:“老无赖赢定啦。”

  “几句话就给迷龙钉在这,还一砖一瓦都碰不得。他不过就晚饭多加点份量。”不辣说。

  丧门星:“唉,江湖中人。”

  郝兽医结论:“绝症。”

  迷龙老婆说:“各位叔叔伯伯,迷龙的弟兄,谁能带宝儿到周围走走。每天这时候他都要到处走走的。”

  郝兽医便猛拍脑门,“唉呀是啊!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让小孩子看这景啊?”

  没轮到他,一直很默默的阿译默默站了出来,“我去。”

  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的手交给了他,阿译对雷宝儿挤一个心事重重的笑脸,“叫叔叔。”

  “嘟嘟。”

  阿译也不知道那算是什么,牵了雷宝儿就走,走之前看了看大马金刀把自己架在床上的迷龙,“迷龙,人活一口气,不是喘气的气,是志气之气。以残躯立大业……”

  迷龙瞪着眼。“我叫你来干吗的?”

  阿译便噎在那里。

  “去。”迷龙说。

  阿译便牵着雷宝儿,郁郁地去,他往我们没走过的前路走,一直消失于我们的视野。

  我们坐着,看着,没刚才那么连吆喝带损的火爆,因为现在只迷龙老婆一个在说迷龙。

  “我要是说宝儿和我,从跟你过在一起,就觉得很好,比以前好多了。也没用?是不是?”

  “没用。

  你们觉得好也罢。坏也罢,我一直就这熊样。啥也没做过。还把你们赶大街上去啦。我现在做啦。我们那旮的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熊样。”

  “就这么做啊?”迷龙老婆问他。

  “这会我就这点能为,就这么做。以后我能为大点了,就那么地做。那是以后。我是粗人,只说这会。”

  “你很厉害的。我第一眼就知道。”

  “你这么说我心里特宽。”

  我们抓耳挠腮地看着,我们没人过去,因为那两位简直是情致缱绻。而且我们心里又开始泛酸,而且我们觉得迷龙他老婆泛起的笑容让我们心里发酸。

  “你就非觉得这是咱们家啦?我要说找个小屋子就好,总比现在客栈那通铺好,也没用。是不是?”

  “默唧啥呀?我就问你喜欢不喜欢。”

  “当然喜欢。你可真会找地方。”

  迷龙就乐了,“我知道你家境好,我还就不能让你和宝儿住得比原来差。”

  “这可比原来那好多啦。缅甸哪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啊——你让让。”迷龙老婆说。

  迷龙诧异:“干啥玩意儿?”

  “禅达最大一张床怕是都让你买来了,有的是地方,你就让一让。”

  迷龙就莫名其妙地让,我们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迷龙老婆脱了鞋,以一种仪态万方地姿态上了床。躺在迷龙身边。我们哑着,迷龙也哑着,而迷龙老婆只是鼻观口口观心,把自己躺平整也躺端庄了。

  迷龙结结巴巴地说:“……我削你啊!”

  迷龙老婆说:“打老婆不光彩,你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好喊这么大声的。”

  “你你你你干啥玩意儿啊?你带宝儿回客栈待着就好嘛!我哪天来跟你们说搬啦。住过来就好嘛!你这么干我也不带走的啊!你没见人有多缺德,给我挤在这了吗?你知道啥叫挤着?挤着……就是挤着嘛!都挤着了,还跑,那就不是大老爷们了嘛!”

  “没人要你走啊。我就是陪着。”

  “就不要啊!”迷龙大叫。

  “你不要大喊大叫好不好?就算人给你住,你和宝儿两个都能把院子掀翻的。”

  “就不要啊!”迷龙还在叫。

  我们哄堂大笑,迷龙梗脖子赖床上那劲实在让我们没法不哄堂大笑。

  迷龙老婆温和地说:“我跟你说雷宝儿改跟你姓好不好。你说不要。宝儿叫你做爸爸。你就要他叫龙爸爸。你跟我说龙爸爸会做得比他亲爸爸还亲。”

  “就不要啊……你你你说这干哈呀?”

  “你说咱们还要再生三个的,一个叫龙宝儿。一个叫虎宝儿,一个叫慈宝儿。我说太吵,你说跟弟兄们混太久啦,就喜欢吵吵。”

  我们哄堂大笑,尽管我们已经觉得并不可笑。

  迷龙催他老婆:“不能说啦不能说啦。你快走啦,挖我祖坟去好啦,奶奶。”

  “那很长的,迷龙。”迷龙老婆温柔而坚定地说。

  “再不走我真削啦……什么?”迷龙一怔。

  他老婆说:“四个宝儿呀,生出来还带大啦,很长的,咱们就都老啦,咱俩这辈子就一块儿过去啦。”

  “……有那么长吗?”

  “你都不想的啊。我只好想啦。孩子要两个人生的,两个人带的,很长很久。我信你能让咱家六口人住进这房子,你让我陪着你,好吗?”

  “就不……要啊。”迷龙倒是安静多了,也是低眉顺眼,鼻观口口观心,一会儿又仰头望着床头之上地天空。我们还在笑,笑得下巴都快酸了。

  不辣吆喝道:“真想抬着这床去游街啊!”

  蛇屁股相应:“抬啊抬啊。”

  虽然没抬,可蛇屁股和不辣把阿译那副对联给贴在床柱上。

  “真像一对……”我没有说完,郝兽医给了我后脑勺一下,于是我亡羊补牢,“那什么什么啊。”

  迷龙老婆接口说:“奸夫淫妇。”

  我们再度地哄堂大笑,而我笑不出来,那个女人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她的幸福,而迷龙在他的幸福中骄傲又赧然,一朵生机旺盛到不要脸的狗尾巴花。

  我退出了人群,一边活动着笑酸的下巴。

  蛇屁股问我:“这么好戏不看,你干吗去?”

  “小泼皮,老无赖,再加一个女光棍,死局。”我说。

  我看着周围,迷龙给我们带来的景致,走开。

  郝兽医关切地说:“烦啦,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脸色糟到什么地步,以致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只是摇了摇头,走开。

  我仍然会碰到那些背着书的,半死不活地蹒跚过整个中国的人们,他们真是累得快死了,连周围这样的好景致都没心去看,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年青。

  我像瞎子一样穿越他们。

  我,孟烦了,野心勃勃,诸战皆北,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曾于这战乱之秋誊抄了十几份遗书发给所有亲友,从此就冒充活死人。

  我回头看着他们,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像阿译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死啦死啦说,杂碎,看见你们的孱样,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幸福的人,坚强的人,自由的人,宽广的人,活着的活人,为了不看见你们,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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