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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十二章

  已经入夜了。

  我将我的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绝不是为了幕天席地的快乐聚会——因为一帮子人瞪着,迷龙和丧门星正在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又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的好几趟,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阖,如临渊岳,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马步。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宗师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人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和着迷龙的唾沫异口同声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发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着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便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这回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挨了三拳两脚晕头转向地退开后,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呵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擞擞。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地。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们闷着,坐着站着,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

  不辣说:“我宝庆人,我叫邓刚。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就没理他,“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写哪儿?”我问他。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说:“写衣服上?烧没啦。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我跟着狗肉,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们对自己说,凑合活吧。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于是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所以我们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嚎叫。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瘪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瘪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时还没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动中不辣和蛇屁股钻了进来,两人脸上末日般的一种亢奋。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这个好看,他两个还不光会在床上打呢!”

  “东北老爷们发威啦,发雌威,哈哈。”

  我冲他们嘘着,以免干扰下边的进行时,迷龙正让我们面面相觑。

  迷龙换了口气,“……嗳,我没拦你啊。我话没说完啊。我说天亮了你走啊,儿撒半句,拦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说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宝儿是我儿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儿子留下啊,儿撒半句,要拦你我是你生的啊!”

  这真是荒唐得让我们笑都笑不出来啦,在又一次的震动中丧门星牵着雷宝儿进来。

  丧门星说话的口气跟郝兽医一模一样,“嗳呀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点儿不在乎,找个软和地方倒头就睡,他已经很熟练了——倒是我们在看着小孩子发愣。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我说:“吃了痛的喊得最响,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龙他老婆吧?”

  于是我们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译整个晚上像平时一样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晚上我们又没睡好,因为那两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们很高兴,因为有人比我们更不高兴。

  一个妻子不愿意丈夫与整群不事创造,也没有破坏能力的废物为伍而已,她想走。于是我们一直嘲笑着她的长头发与短见识。

  天快亮了,我们东倒西歪地在屋里,跷着腿,哼着曲,伴和着我们看不见的迷龙一迷龙的叫嚎现在已经改成了带着幽怨的哭腔哭调,“……我没打你啊。你说,你看看我。你说我那叫打吗?”

  我们哄堂大笑着,因为不辣正跪在地上,给迷龙的声音配着姿态。

  “好吧,是掸了几手指头。你没见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龙说。

  我说:“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吗?。”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儿?单你我也好说了。可咱还带着孩儿。”听起来迷龙简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龙找到一个办法,“要饭咯。”

  不辣说:“这兵荒饥荒的,谁嘴里能有多余饭?豆饼可就是要饭要回来的,看那样。”

  蛇屁股说:“迷龙会抢咯。”

  “带着婆娘和伢崽?”不辣问。

  我干滞地笑了笑。

  禅达是怠惰的蜘蛛网,收容站是结网的蜘蛛精。虞师不担心逃兵,因为全师都是飘泊的外乡人。逃跑是饿死。除了这没人会给一干一稀的每天两顿。挣扎是徒劳,我们最后学会的是把蛛网当温床,甚至擅长了从中找些古怪的乐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几个家伙脸上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因为我们很清楚地听见迷龙的声音。

  “成。那就走。你觉得你男人在这里不像个男人,那就走。三个外乡人,三个扎一捆,三个成一家,三个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们沉默,我想其他能听得见迷龙他屋里的人也一样在沉默,迷龙也在沉默,这里的晚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

  然后我们听见迷龙说:“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脚结束了这场争执。我们又感觉到一下震动,然后是那边在拿盆拿桶,重重地开门关门。迷龙出去洗他的澡。

  我们呆愣着,那么现在不光是死一个了,还要走三个,也许是再死三个。

  迷龙在他惯常用的那个角落。用打来的凉水冲洗着自己。迷龙他老婆给他拿来他忘拿的布巾。迷龙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开。

  我看了一会。轻声地走过去。

  我说:“嗳,迷龙。”

  迷龙回道:“嗳,弟兄。”

  我因这个实在少见的称呼而愣了一下,迷龙转过身来。如果不是心里抑郁着什么,我很可能就着迷龙转过来的脸笑出来,那老兄脸上清晰的几道挠痕,我掸了眼迷龙正进屋的老婆,同样的灾情惨重,迷龙的掸了几指头足可以叫一个女人脸上有了青肿。

  迷龙因此有些赧然,“娘儿们失了管教,着实让弟兄们笑话。”

  “得了。有你们在,弟兄们每晚上才有点儿事做。”

  这个迷龙倒绝不会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会儿,即使就迷龙的粗神经,也知道我们要扯的绝不是这个。

  “当真的,迷龙?”我问。

  “真的。我冲头一晚上了,冷水一激还真的觉得就是真的。你说我整啥玩意儿来了,照着群苦大力欺软欺硬,被喝猪似的跟人混两顿一干一稀?命都不要过,还图这三三两两散碎赏银。那就还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挠个满脸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着,无论怎么看那个三十八岁的笑容都比我这个二十四岁的要来得年青,于是我毫无愉悦地强笑,“把丢人事拿出来说就不丢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猪头胖脸?”

  迷龙嘿嘿一笑,“就是掸了几指头。”

  我说:“哪个手指头?剁了吧。”

  迷龙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一下,顺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表示一种并无自责的自责,然后他开始擦干自己。

  自从有了老婆,迷龙成了我们中间最干净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个色迷迷的香宝宝——现在这种干净有了别的意思。

  迷龙边擦边说:“豆饼要死啦,他旁边有个兽医了,我要再挤过去就是装。我不爱装。以前没对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这时候装犊子。以后我再碰见这种人,要对他好,这不能假惺惺叫还债,不是他可怜我就欠他,对不对?是我做人做得学了个乖。你说对不对?读书人,说说你的见识。”

  “我没这个见识,书里读不到的……你也没觉得我有见识,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迷龙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们不说,不说。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聪明点儿,可不是聪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对不对。傻得跟土豆炖一锅。”

  我点头称是。

  迷龙忽然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看一副哭脸干什么?”

  我否认,“没有啊。”

  确实是,我瞪着他,我确实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脸。

  “恭喜你。”我说。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捡回来了都没见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兴头去把件事情做好。还有,我觉着是嫂子从我们中间把你捡走啦。”

  “你他娘的给我一副酸白菜腔干什么?”迷龙说。

  我干涩地笑了笑。迷龙便也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会哭出来——我们都不喜欢那样——迷龙低了头穿着衣服,顺便掸了我身后一眼,“你弟弟出来啦。今天又不晓得要搞什么。”

  我回头瞧了眼,阿译和着几个人正出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唐基派给我们,而我们又从未正眼看过的篮球篮网。

  “谁是我弟弟?”我问迷龙。

  他说:“兴许是你哥哥。反正是孪生的。你不觉得你们俩真是很像吗?想出一句损话就赶快告诉他,我没见过这么要好的哥儿俩。”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着阿译,我骂他:“你妈拉个巴子。”

  然后我走向初晨的人们,告别完毕。我走向我必须继续混迹其中的人们。

  阿译在做一件你明白个中深意就会觉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为此推究了一晚,这就更加可笑——他和丧门星、克虏伯这样不怎么爱用脑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这样就爱瞎起哄的,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我们的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B事,迷龙正回他的屋,一个被挠得满脸花的男人正爱怜地触摸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婆,那真让我羡慕,但我同样无法涉入。

  迷龙去意已决。一头驴子站起来了,用他刚生出来的手掸开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他已经弄懂不做驴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萝卜。

  剩下的驴子满心悲凉,我是以为生命就是驴子追随着胡萝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萝卜的驴子。

  阿译们用白粉在画他们的篮球场,没有任何打线工具,这院也根本不是一个篮球场的尺寸,于是他们只能在凑合中成就自己。

  有鉴于我们中间知道篮球场长相的人可能只那么三两个,阿译终于不情愿地向我发问——之前他尽量把我的旁观当作不存在的——现在他小心翼翼到带点儿期待,“三分线在哪,烦啦?”

  我看着他那几乎是三角的,并且在两分线位置的三分线,“什么三分线?”

  阿译支吾其词,“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这啥?你要带大男人踢毽吗?”

  阿译的脸又开始有点发白,“篮球场啊……我说,你不要装傻。”

  “为什么偏偏是篮球场啊?”我问。

  阿译:“因为我们有篮球啊……你真的不要装傻。”

  我装作很诚恳地问他:“你的绩学勋章是打球赢的吗?……你不要绷脸,我是说你是个热爱运动的人吗?我真的想知道。”

  阿译憋一会儿,憋出极严肃的八个字:“健身保国,陶治情操。”他咬着牙等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没笑,我很认真地敬了个礼,敬礼在我们中间如此罕见,以致阿译搞不清是不是该回礼。

  我说:“向唐副师座的训导致敬。冒牌儿货让人渣从缅甸活回禅达,正经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篮球,以国家民族的名义。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学习。”

  我立刻看见阿译愤怒得发了晕,说真的,怒成这样还没向我扑来,放在别人身上是件让人疑惑的事情,阿译只是着了魔一样在那念叨,他气噎在那里。

  “我没招你啊?没招你,没招你啊没招你。招你啦吗?没招啊。我没来不招你,从来不招你,我一点儿不招你,我……”

  我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脚下。”

  阿译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脚下,然后又看着我。不辣那帮画篮球场早已烦了,现在用一种比干活更快乐的神情期待着我们。

  我解释道:“三分线啊。还有,你找根绳子绷点儿白灰不就直了吗?这画得像个蜘蛛网,招你的规矩进了场要绕不出来。”

  阿译瞪着我,尽管我已经明显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来,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在乎三分线,就是想我夸你一句。挺好的。我认真地说。带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该做的事儿——只要你带得动,只是我没法不觉得荒唐。”

  我也斜着阿译,那位的拳头正越捏越紧,我顾自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一个小型的篮球场,我有一种挨揍的莫名欲望。

  丧门星说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俩从来就只吐口水。”

  我看着阿译,“要耍猴子给猴子看吗?”

  阿译的脸白了再白,他终于以一种迟缓犹豫的步态走开去修整他的画线,那样的迟缓和犹豫迹近痛苦。

  于是我向不辣们做了个怪脸,“猴子,没戏看啦。”

  不辣全无愧色,像猴子一样挠了挠自己,他们继续去帮阿译的忙,或者我诚实点儿说,帮倒忙和看笑话。

  郝兽医远离了外边的喧嚣,老头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饼身边,擦着,洗着,换块热点儿的毛巾,喂点儿米汤——我们唯一的营养品,做着他徒劳无用的聊尽人事。

  阿译终于向他笼络的拉杂球队授球,那只能说是一个笑话的开始。阿译自己都懂不太清篮球规则,更不是个擅长合作型运动的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个过小的场地里推挤冲撞,阿译跟在某个挟着球狂奔的人后边大叫“放下!犯规!”

  丧门星很快明智地从一堆人下边爬了出来,坐在远离危险的地方喘气,即使这样他的胳臂上已经被咬了一口——这场球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现在挣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乱挥的人堆,在死党不辣的掩护下可劲儿一跳,球砸在搁篮筐的的墙面上足飞往另一向,进自然是没进,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时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他鼻梁上。

  于是我们看着不辣鼻血狂喷,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团——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我没见过人流鼻血流死——迷龙站得很远,呵呵地乐,你很少能看见丫笑得那么憨厚。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我哈哈大笑着,“你们活该在南天门上死了最好!”

  没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滚动,被克虏伯捡起,那位虽然也是球员之一,却是连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儿也没有,现在他愣登了一会儿,把球放进篮筐里——那边的篮筐低到这种地步,克虏伯虽然没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脚尖就放得进去。

  于是克虏伯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那种梦游般的腔调宣布:“赢了。”

  我们中间那个最不服输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来,不辣鼻血长流,但捡起球便怒气冲冲对着另一厢的篮筐砸了过去,一是个巧劲儿,二也怪阿译的球场实在窄点儿,不辣用投弹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于是那家伙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我冲着他们嚎叫,我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然后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再一次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我们消停了,然后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然后我见到我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咎出阿译,他在我们还簇拥做一团时又喊了“立正”,在我们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二十来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我们做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于是我们就看着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二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二十二个。”

  居然搞到副师座给我们上门送鞋,我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通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二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地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我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功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我们倒有十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二十二双鞋。排开了我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唐基现在又有心思跟我们如洒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听得阿译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并且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我说:“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的乱叫,直到看见我们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我们闹哄哄地跟在后边。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

  豆饼如果醒着,会被吓尿。豆饼如果聪明,就会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他最多是南天门上活回来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译三分之一的泪水是因为敏感,三分之二的泪水是为了幻灭和失落,而且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给我们送二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地我们一眼,可怜了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于是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名利,我们还不能想着?”

  我们看着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

  阿译的声音都恐惧得发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阿译的声音惊讶得发抖,“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我们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我们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我们中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烧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饼小孩子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我也想找人给我一个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虏伯。于是克虏伯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我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我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我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扬尘极目的车发呆。

  我就要随着大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些什么?”

  阿译冲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的,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

  我和郝兽医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我大步冲冲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

  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

  我已经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

  郝老头在我执着的冲冲中而落后,他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能跑哑你见过没,老头的嗓子跑哑了,“等……等……等……”

  我忍着我的焦虑,“我不能等一会儿。”

  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

  于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我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

  我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嗳嗳嗳!”

  被我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我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

  我发现我是担心过头了,便把他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说。

  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迷龙没事啦。”

  “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狗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么呀?”老头儿说得对,我不该急,那恰好让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么程度,于是我温和了。

  “我急狗肉。”我说。

  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残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么好狗吧。”

  郝兽医点头,“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我刚才是气噎着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正在同一个题上羞答答地绕。不是南天门的死战,是死战之后活下来的颓丧日子,才让我们觉得……那个人……

  狗肉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人。

  于是我绷着脸,“那个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来,抖掉狗皮,他妈的就是他了。”

  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让我喘气,喘口气——不过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刚觉得他有点儿意思。”我说。

  “嗯哪。”

  “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了点儿可以信得的话。”我有点儿沮丧,“没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头儿有点儿豪气干云,“跟王八蛋的时候,我都觉得跟你们小王八蛋一个年纪了。”

  我们沉默。

  过了会儿,老头儿说:“我喘过来了。”

  “我喘口。”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我喘气,因为我不想哭。

  禅达的暮色将临了。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

  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

  死啦死啦转过头,便变色了,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实只是那兵以为被狗追——同时两个兵在后边追着那条狗,以一种狗炮弹的速度向这边撞了过来。

  “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

  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

  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

  “上车罢。”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至虞啸卿只好用下颔调了个枪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问:“我的狗?”

  “我车上,没狗座。”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窝进了车,车走了,狗肉围着恭立的枪手转了个圈,开始转向追着车狂奔。

  虞啸卿的吉普在郊野里狂驰,虽然有路,但看起来像在野地里狂驰。

  死啦死啦紧紧把住,车颠得可以,但虞啸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草地和树林,狗炮弹在其中若隐若现。

  “太慢。”虞啸毅说。

  于是开车的张立宪便把车颠得快要飞了起来。

  那两个家伙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让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渡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

  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

  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于是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

  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怎么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

  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副大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枝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见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

  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

  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壑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

  “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首。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虞啸毅说。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

  张立宪夸嚓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

  “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毅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

  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会坐。”

  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

  “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攻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于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狗肉从壑壕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

  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

  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发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龙便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

  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他们说一声。”

  迷龙便接了行李。尽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头拎的一点儿份量,“不啦。满天下犊子都知道啦。”

  他便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的泥蛋满汉是无论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

  迷龙甩手便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

  然后迷龙便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下晒,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处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

  于是迷龙便不接雷宝儿了,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

  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

  “不是气话,你不知道。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啦,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淡屁。”迷龙说。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儿子吧。”

  迷龙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龙小心地操作着,这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

  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东城的郝兽医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我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

  郝兽医和我、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我们正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归向收容站,我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但我们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

  迷龙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我们从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痴迷。

  我和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过来,然后我看着那发向我射过来的狗炮弹吓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吓住。

  “别!别过来!”

  你能喝回一颗狗炮弹吗?所以我叫完之后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了一个准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

  我看见了它的来处,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货正在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而我能看清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绝不回头的虞啸卿。

  而那个下了车的货对着狗肉叱喝着:“坐下!”

  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我很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

  然后那个货便对着我和郝兽医微笑,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

  “你……他妈的。”我说。

  于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我的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

  “你他妈的。”我骂道。

  那家伙便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颔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

  然后他便瞧见了骑在墙上的迷龙,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东北佬儿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

  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我们听见空通一声,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

  那家伙笑得高兴得不得了,扔了我们便往收容站里走,我们茫然地云山雾罩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发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礼!敬大礼!”

  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

  我们就这样进了收容站。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跟在我们后边。

  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我们,被看个正着。

  死啦死啦问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

  阿译干干的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

  我向不辣寻求解释,“你明白这意思吗?”

  “管他。我舌头痛快了再说。”不辣说。

  我们像七八条尾巴一样跟着他杀向我们的住处。也许看习惯了我们在名利来临时做作的谦让,而这家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样的反面极端。

  “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他宣布。

  我们只有寸离不离地跟着,我发现。是我们下意识地想跟着。

  川军团只一个。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

  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我当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我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我们曾凑合算一个团,早全死在南天门上。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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