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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十一章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我们的“进来”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里不宽,尤其当押我们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把门给锁了,我们挤在里边,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我们一直在沉默,甚至连看别人的兴致都没有,一直到迷龙打破沉默,“不是看枪毙么?咋就是换个牢房?”

  于是不辣冲着关上的门大叫:“我要看枪毙!”

  郝兽医急得不行,“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时候有人磕两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们一脚,然后外边有人在开锁。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还是吓唬,“往后让。开门准就是枪托……嗳,迷龙,你往前站。”

  迷龙也听出那是叫他背锅的意思来,翻了眼直瞪他,然后门开了,我们拿手肘护着脸面,但并没有枪托杵过来。

  门外站的是那个从我们过江后便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那个一脸庸人相,五十如许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我们来说却近乎亲切的,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我们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看我们是在看人的,就这一点就叫我们如沐春风。

  张立宪和何书光在他身后,何书光的手风琴挎在别人肩上,他们现在倒像是怕他们的官长遭了我们的侵掠。

  那个上校安抚我们:“大家稍安勿燥,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闹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们这屋,“嗳,张营长,让你给他们找个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么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我们,啪嚓一立正,“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吗?”

  上校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难的弟兄,不讲这个啦。给他们找点儿吃的来。”他看着我们,“没吃吧?”

  我们自然也没人答腔。只阿译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上校说:“好。好。林少校,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我还记得呢。”

  阿译兴奋得脸发红,“是的!副师座!”

  我们白眼向着他,因为丫这会儿最像个军人,像到好像南天门是他带我们打的。

  “吃了没?肯定没吃。”自问自答后,上校向着张立宪那几个抱怨,“你们师座就这个不好,晚睡早起闻鸡舞剑的主儿,他要有点儿事谁都别想腾出早饭工夫。瞪着干什么?站这儿扮腊肉?去找吃啊——再这么瞪着,我发你上江东瞪日本人啊。”

  他显然是个与上与下都很亲昵的人,对着张立宪便虚踹了一脚,张立宪掉头就走,也不因在我们面前失了面子生气,还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会成真的。”上校说,然后他看着我们,我们瞪着他,“唉,各位放松。你们是勇士,军人,我是来打杂的,就跟你们说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汉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领虞师副职,临时的,临时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实在忙。”他是真忙,走两步又回头对了正要把我们锁回去的何书光说:“嗳,何连长,门就不要锁了,他们又不是犯人,别乱跑就好了。”

  何书光便让锁门的兵住手,“是。”

  然后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们瞧着他的背影发愣,因为我们实在没见过这样随和,随和到真像个死老百姓一样的军人,而我们也瞧出今天这里确实很忙,来来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译迟迟地对着人的背影又来个亢奋过度的敬礼,我们瞟着他,因为这份慢半拍,也因为他难得的热情,甚至是热得有点儿阿谀。

  阿译便讪讪地笑,“唐副师长……就说过一次话,人很不错的。”

  何书光戳在门外,因为门不能锁,人又不能乱跑,他就不好走,只好带种还用你说的表情,眼都看着院子里,“他是虞师座的长辈。当然不错。”

  我问他:“何连长,请问……今天有什么贵事?”

  何书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为我总算是个中尉才没哼我,“贵事没有。军里来人听审,就这事儿。”

  “……审什么?”我又问。

  何书光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诧异而不屑,就是那种看猪穿上了军装的表情——他可不想无论是他或他的弟兄们,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过这方面的半个字。

  “审什么?审什么用传你们来?诸位那良心要自己审的,不劳师座的驾。”他倒越说越来气了,“我很看不上你们,那个人是浑水摸鱼了点儿,可打仗是把料,跟你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什么?他妈的!”

  门砰的在他眼前关上了,何书光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脚就懒得管了,反正他也并不想看见我们。

  我关上了门,我瞪着那帮家伙,那帮家伙瞪着我,他们也都明白了。

  世界似乎忽然变了个色,我们现在似乎站在一个地雷阵面前,而之前-我们当自己早已炸碎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气。我开口的时候轻且慢,惟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

  “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我们瞪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丧门星问:“莫不是审完了再毙?我见过审人,罪状纸一念,就地就咔嚓。”

  于是我们瞪丧门星,瞪得丧门星觉得该找个洞钻进去。

  “……我们从辛亥革命之后就是文明国家。”阿译说。

  丧门星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跟他解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蹦-叭勾的意思。”

  尽管我把枪声学得连拉栓上弹都精细出来了,丧门星仍不懂,一个云南人连北方腔都急了出来,那叫近墨者黑,“……啥?”

  迷龙忽然开口:“啥啥啥的?一个钩子嘴,一群猪脑花。你们整点儿有用的成不?”

  于是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龙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这事简单。等上了公堂,谁要敢说一句坏,我整死他。我说的是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这家伙对着墙上就是一拳。

  丧门星啧啧地评价,“力使蛮啦,关节都淤住了。”

  “那什么是好呢,迷龙?”我问他。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哪啥……就是该在街上树着碑立着表,文官下马武官下轿的那种啦。光照日月,气贯千秋那啥的。”

  我们不看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

  不辣嘟囔:“……莫名其妙。”

  郝兽医也嘟囔:“……怪不拉唧的。”

  我问迷龙:“他咋又好成这样啦?你不是要整死他吗?”

  迷龙不理会我的奚落,“反正待会儿上公堂!”——反正他拍着手上的半块砖。

  阿译纠正他:“是法庭。我们是人证……那样只说好话,倒让我们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于是迷龙对着墙上又是一拳。于是阿译不再说话了。

  丧门星轻声地提醒迷龙,“力使蛮啦。出血啦。”

  阿译轻声地坚持,“是法庭。”

  没人接他茬儿,我们沉默着。迷龙手上的血静静地流在地上,我们静静地或坐或站,看着墙壁或天花板。

  阿译一再强调法庭,他渴望公正。迷龙要揍人,他现在觉得欠了人。而我拼命想着死啦死啦有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好,最后发现能拿上台面的好像都要求他杀身成仁。

  我们发着愣,一直愣到公堂升堂,法庭开庭。

  张立宪和两个兵把我们的早饭拿了进来,一桶馒头,咸菜什么的,从某个小细节上看虞师是个并没有那么多恶习的单位,张立宪放下桶之后,从桶里抓了几个馒头,出门时扔给何书光一个,他们也开始吃早饭——就是大家吃的都一样。

  我们沉默地吃饭,没有人因为又有食物了而发出任何叹息。

  我们被何书光带进这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临时布置的,布置陈设的人显然是对西学很看重的,似模似样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证人席都有——尽管它是用之前士兵们搬来搬去的中式家具搭就的,但安排活儿的人却大概是个大老粗,两排兵衙役一般的戳在我们进来的道旁,把步枪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来和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对审的概念也仅仅来自戏文。

  我们畏缩着从衙役一般的同僚中走过。虞啸卿和唐基早已在那里了,还有一个挂着少将衔但一脸漠不关心的家伙,自然便是军部大员。张立宪坐在侧位权充了书记员,正位有三张椅子,却暂都空着,那三位在靠墙放的几张椅上做事前的休息。不爱冷场的唐基在和军部的大员耳语,就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在谈与此无关的话题。虞啸卿却是哪个座都不入,站在那儿看墙,让我们的直觉是他不愿意看见我们。

  当然我们不是那么重要的,虞啸卿转过身来时和那两位低语什么时目光也是直接从我们身上越过了。除了些临时充差的,这屋里其他人等也就是我们了,看来我们是要既充人证又充听众了,有座,但是还不够坐我们的半数,于是我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虞啸卿大概是把那两位的私话打断了,他们终于坐正了身子,然后我们看见一幕中国式哑剧,唐基对了正位向军部大员示请,军部大员向唐基示请,敢情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我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于是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左右倒是立刻分布停当了。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

  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军部大员说:“唐兄请。虞师座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军部大员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有占?虞师座请,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我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虎-威”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于是我们中的两位: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我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发一哂。”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这凑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个门。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愤笔疾书的架势,但他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于是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团长团长”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于是那念叨改成了轻轻的抽噎。而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掠场的何书光瞪着,被郝兽医掐着最敏感的一块肉掐了回来。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往那上边注目,于是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便回头瞪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于是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发出碰击声。

  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发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不安于室地动了动,“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发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

  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

  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发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

  “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我们发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

  虞啸卿没有把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

  死啦死啦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但我们看起来倒更像是在街头围观斗殴的无聊人士。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发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

  死啦死啦说:“死了很多人。”

  虞啸卿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我看见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发,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陈主任提醒虞啸毅,“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于是那几个唯虞是从的家伙被虞啸卿一眼便看了回来,实际上虞啸卿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他也并不用抬枪指着他的对象,凭他使枪的架势在把那支柯尔特的子弹打光前,我们不要有人想有还手之力。

  死啦死啦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死啦死啦摇了摇头。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

  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反共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moretw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我们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我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我们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我们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我们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毅说。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带下死啦死啦前给他又戴上了手铐。

  虞啸卿看着,并不表示反对。

  我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这个法庭再正规一点儿,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我说。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他对我是真不怎么待见,“他们都是学生从军的。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师座您还是连长。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我,问:“听见了?”

  我沉默。

  我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我夸我强,便有人找来比我强的,我怨我惨,便有人数落比我惨的。我活我的,没人在比较。我们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虞啸卿唤醒我的沉思,“嗳?”

  “我是说,做学生的时候想着当兵,抗击日寇,脑子里的景是所有人往上冲,我是其中的一个。当了兵,我真冲了,迎面炮弹炸出的热气,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凉气,我回头一看,我一个,其他人在战壕里乐。”我说。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这么个场景,但我没笑,虞啸卿也没笑。

  “我再也不冲了,我想傻瓜才第一个冲,我也不第二个冲,第二个是白痴。可总得有人冲。我做连副,最拿手就是给新兵煽风点火,让他们冲头,老兵跟在后边捡便宜或者捡命。老兵命金贵,打过几仗还没死的人尤其金贵,而且他跟你认识了,熟了,成哥们儿了。新兵通常冲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认识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报销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觉得对不住。我想要有个人带我们一起冲好了,没猜忌,大家一起,可没这人,我们还是吵着骂着,谁都不服,谁都不信,勇敢,但是虚弱。可没这人。现在我们有一个了,他几乎把我们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压根没表情,我只好认为自己听错,“我……”

  “下去。”

  我挣扎着说:“我还没有说完。我想说……”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我,“无需听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皮稻草来浪费时间,可什么也说不清。学过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这里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们?把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没带刀,我拿它砍过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说是怕吓尿了你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来把我往下拖,我挣了一下,我愤怒,但是无力。

  “可是我想说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说不清,想好要说什么。”

  我连挣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侧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啸卿和我的争纷,那种若有所思几乎不是态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着我,他们失望得无以复加。

  迷龙问我:“咋回事?你不是贼能说的吗?”

  “要整死他。不让咱们说话。”我说。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我沮丧地挤过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我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我们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我们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就寻思他哪错,说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没知天命啊,还四年我就耳顺之年啦,我也一直撸劲想顺来着……”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错啊!……”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还干不来!快死的人跟我要个羊肉吃,我还给个猪肉的,连死人都骗……”

  虞啸卿吩咐左右:“何书光,余治,请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兽医被何书光几个挟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丧门星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小眼儿,也许丧门星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说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丧门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不辣说。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蛮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晓得,有句话讲得蛮好,我找孟烦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写了寄回老家了,中国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这回没说“下去”,还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哽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们大家都发愣,连上座的,因为还没人说话。

  虞啸卿说:“我又没说让你下去。”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我们一眼,再回头说:“那我说啦?”

  “我没说不让你说。”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瘪犊子玩意儿才好给他安个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

  我们垂头丧气地呆在那,甚至已经沮丧到坐着,我们大部分都已经折戟沉沙,而现在上边站的是我们中间最不应该抱希望的人——阿译。

  阿译站在那儿,比最不堪的丧门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汪汪到随时就要哭了。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妈的,不要哭。”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立刻开哭,哭得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说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

  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们都愣了,我们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我们,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们。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们很没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们都不想做我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我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说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说我想说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这趟的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我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们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个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网,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我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说:“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们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里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说话,一会儿他说话也会变得磕巴,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说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这就是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没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说,“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说,死啦死啦——叫着这个名字的人死定啦,我们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这样踩着棉花过日子的人才会觉得这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说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说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说:“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这里还有二十来个不要脸的得活。我心里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发现他的有趣。

  我们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个饱嗝,只是半个,然后说:“饿了。”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沉默地扒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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