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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十章

  我已经开始研究我身边的油灯。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来时成熟多了,所以时间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我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我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我不愿意去看一个刚碰过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说一声“走啦”,而小醉响应了一声“再来”,我听着那男人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路过,远去——但我更关心的是来自小醉的关门声。

  我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我看见开了的门后,小醉由错愕变成惊喜的脸,并且她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我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这个沉稳的男人开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美国罐头,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尽量很家常的样子想给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让妻子下厨,“给你罐头。”

  可她只瞪着我直发呆,这样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我像我想着她一样。

  这样的失态让我越来越沉稳起来。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就是顺路。那我先走了,军务繁忙。”

  忙个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头我都没给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小醉从门里想跨出来扶我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我一把。

  两个罐头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小醉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你……进来坐啊?”

  “我……也没站着啊。”

  她显然是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没笑出来。她连忙爬起来去捡罐头,我捡了另外一个。小醉看起来像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了,低着头。

  “总是这样子。你进来。”她说。

  我都没脸看她,就着她让出的道进了那个窄得一次只能进一人的院门,小醉在我后边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腾门上的那个八卦,不是正过来或反过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间是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无疑是用来砸我的那种,因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几枝了,而她的鸡在其中散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闩上院门,那个八卦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这院子很颓败,而小醉又是个用很少的需求满足笨手笨脚和拮据的人,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处除了小醉的卧房别无其他。

  心怀鬼胎的人撞上了尴尬,我想去那个地方又不想马上去那个地方。人渣们在我耳边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里没什么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

  我开始想办法把几块颓倒的大块石头扶起来,显然当这个院子还没经受荒凉时它们是被用来作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没有力气把它搬动。

  小醉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喘着气挣着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这活显然是迷龙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们在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声。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这一声轻叫让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头仍不动分毫,我趴在石头上看着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说完她迅速地进她的屋,还没进又同样迅速地回来,把她拿着的那个罐头让我拿着,然后更加迅速地进了屋。我从那块石头上爬起来,我并不是个会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实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过窗棂看见,小醉在收拾她被折腾得很凌乱的房间。我转开了头,因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铺。

  我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托着一个罐头。

  我有点儿酸楚,因为那样的凌乱来自一个甚至她不认识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死过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这确实就是我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小醉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我还站在那儿,换了条着力的腿,小醉把门和窗都打开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经把房间收拾差不多了,正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并用一块布大力挥打着屋里的空气。她看我看她便连忙笑了笑,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连忙缩回了头。

  我再转回头时,她已经出来,拿着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样匆匆的步态让我后退了一步,我很担心她再来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她没口子地道歉。

  原来她要剪的是我身后的花,我看着仅存的几枝花在她的剪子下无一余生。她屋里屋外地忙活,那种忙法和迷龙要在一小时内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装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阳光下喷一口,让花比离枝前更加艳丽。

  我呆呆看着她喷出的水雾,其中有虹光的颜色。水雾飘过来,我趁她没注意深深吸进一口,满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当我再转头时小醉已经不见了。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室。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对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蹿得就像迷龙。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发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称头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发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劳什子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于是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已经让小醉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我恢复过来便忙着架开她。

  “别擦我了,擦桌子……还有你。”我发现我还真没少喷,于是我把她在我们回禅达时给的那条手绢也拿出来放在桌上,倒是洗净叠平了,“不够这儿还有。”

  小醉忙着,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跷着的脚尖,“……什么星?”

  “就是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将啊。老爷爷说他还大战金兀术。手绰双鞭,跃马关前,一声大喝:‘金贼听过梁山好汉呼延灼没有?’然后杀退金兵三百多里,连金兀术都差点儿被他打死了。可呼爷爷年纪太大,八十了,后来累死了。还有个老爷爷……”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那么多老爷爷……”

  “这是个禅达的老爷爷,他不要逃难,就在宗祠里上吊,绳套都拴好了,一听说江边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说。

  我看了看我已经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听人说的。现在外边都在说禅达是你们那个什么师长救的,你千万不要信。”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那样叮嘱,说:“我……没有信。”

  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我来时还曾看着它奇怪此地怎么会忽忽地死了这么多人。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复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爷爷才对。”

  小醉愣了一下,“啊?说故事的老爷爷也说呼爷爷,下回我告诉他,呼延爷爷。”

  我站在那儿,就我一向的作派来说,站得很军人了,我发着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让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译,上不去的同时也下不来。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我走了。”我说。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喔”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发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发痒的伤口,找来一条手绢又找来一条,却发现两条都脏着。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气好笑和好哭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地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鲁男人,那人乱叫到:“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人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闷着,闷一会儿后掀起门帘,院里有一截锹把。

  我出来,捡起那截锹把,我看了看门。小醉追了出来,怕门外那位说得更多,她不敢吱声,只是猛力想把锹把给夺走。

  我看着门。

  外边是一个我的同类。区别只是他揣的是钱,我揣的罐头。

  于是我转向院里那几块我曾撼过而没撼动的石头,现在我有了一根杠杆和根本无处渲泄的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来,让院里有了石座。

  门外已经没声了,那哥们儿显然是已经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着金星,小醉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呆着,你要晒阳光啊!”我说。

  然后我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院子,一个全无生活能力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没料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顶,“烟囱方向不对啊!哪个地方都有常风向的,这方向,烟倒呛着自己了!”

  小醉绝对讶然地啊了一声,“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我开始挽着袖子,那是个大工程,“没办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着,我去和烟囱决战。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满汉在他们的哨位上唤着我。我累得要死,早上还崭新的衣服已经是灰一块土一块油烟子好几块,我望着禅达的暮色。

  泥蛋叫我:“烦啦,你进来撒。”

  我学他说话,“不进来撒。”

  满汉也招呼我,“来给我们讲打仗。”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我放屁的。我没杀过人,我吃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说。

  收容站里传来人渣们做饭时必有的嘻闹,腾着巨大的烟雾。我的身边也有一座长明灯,我看了眼泥蛋和满汉,那两货冲我涎笑了一下。

  于是我回了头,靠在墙边,仰着头,看着炊烟竭力想升入云层,然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上便被吹散。

  我累得要死,一边想着再有空得去帮小醉把活干完。我没法儿在她那做一个销金的醉汉,哪怕是销紧俏的罐头,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别人。

  我们没法儿摆脱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万都可以轻松忘掉。这回我们被诅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该死。

  泥蛋和满汉忽然都跑到我身边站着,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们,再看了看他们的哨位,原来是狗肉大摇大摆地站在他们的哨上了。

  然后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过来,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弹。那家伙是迷龙,新发的军装又给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脸上有抓痕,拳头不知道打什么打肿了。

  “他还真是,晚饭说爬也得爬回来。”泥蛋说。

  我跟迷龙打招呼,“迷龙回来啦?找着人打架啦?”

  迷龙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个儿作死,早晚的。”我说。

  于是迷龙开始冲我扑打翅膀,“小鸡!小鸡!”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这年头胖子没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养得肥肥的。”

  迷龙仰天长啸:“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冲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对我们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输了,一头扎进收容站。

  郝兽医在门口叫我:“烦啦,吃饭啦!”

  我应道:“再坐会儿。不想进去。”

  老头儿提醒我:“今天量不够。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来。”

  “来啦来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叠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然后他们等着我往下,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两罐猪肉,三个字?”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发他:“等得口水滴滴的,烦啦还不说。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郝老头子继续叫冤,尽管不辣说的也是实情,“这么说我,你们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头指向我,“弹药金贵。雷公要劈也先劈没天良的烦啦。”

  “然后是老色鬼郝兽医,他儿子都跟我们一般大了,还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过郝兽医。

  丧门星点头,“对。”

  郝兽医啐了一口,“呸。”

  不辣对蛇屁股说:“屁股,晚上睡得离没天良的和老色鬼远点,给雷公让路。”

  我越听着越不成话,决定反击,“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们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们猜打着谁?”

  丧门星问:“谁?”

  我瞅着他们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准备好被我再损。我想起后边还有一个,我看迷龙,迷龙正低头打算扒第一口饭,被所有人瞅着便抬头瞪着我们。

  这时门外有人问路:“大哥,劳动下金口,这里有不有一个川军团?”

  我们往那边翻了一眼,一个兵在那儿问泥蛋和满汉的路,这关我屁事,我回头又瞅着迷龙。

  他把一整碗饭砍在我们中间,跳了起来,“王八犊子狗卵子瘪孙……!”

  我们有好几个人以为他要对我们发飙,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开的架势,我们没机会反应更多,因为迷龙只骂了九个字,已经冲过去撞在问路的人身上,那家伙比迷龙胖大,但被迷龙这一家伙给结结实实撞摔在地上。

  我们过去的时候迷龙已经骑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给了人好几拳。

  边打边问:“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儿子?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来的?打不烂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丧门星忽然给了迷龙腰眼上一脚,迷龙先瞪他,然后才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门口。

  有俩人被这阵殴打和叫喊给勾了过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站在收容站的门口。

  迷龙在嚎,真个是声震四野,他把腰佝偻到这样一个程度,以至你很想对他的屁股来上那么几脚,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脑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干嚎中,脑袋也在不断往最温软的地方拱动,以至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别重逢还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把我们罔顾,抚摩着迷龙的顶瓜皮,“好啦,好啦。”

  雷宝儿看了一会儿,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去跟狗肉对眼了。大部分人转去吃饭,郝兽医牵了雷宝儿,把自己那碗给了他,其他几个又匀给了老头子一点儿。

  我和丧门星几个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个死胖子给弄了起来,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龙收拾得不轻,揉着腰眼子靠在那说不出话来。

  死胖子叫时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队里曾是PK37型战防炮炮手,炮兵的条件远好过我们,所以他拥有我们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钟情一件事,他曾见过国军用150榴弹炮轰击日军,从此一见倾心,言必贬维克斯,言必赞克虏伯。后来我们就叫他克虏伯。

  丧门星使出了一看就是会家子才有的功夫,让克虏伯横担在门口的沙袋上,咔吧一声,这回克虏伯真站不起来了。

  他几乎把迷龙老婆推下怒江,但转头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门上,便转回头做了护花的肉墙。他过了江便开始找迷龙所在的部队,但我们在编制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着饭。

  克虏伯在丧门星和郝兽医的联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的惨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飞了,我去捡了起来,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于是我捏着鼻子,就那个破洞看在哄着雷宝儿吃饭的蛇屁股,整治克虏伯的郝兽医和丧门星,和窝在老婆乳房上起劲嚎的迷龙。

  也许最近我们军装穿得还像个人样,但我们的起居之处绝不像样,一个屋里几堆稻草而已,没啦。

  克虏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还没说过一个字,而且现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着肚子。而郝兽医的文治和丧门星的武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丧门星说:“你再让我来一次,准好。没有不好的!”

  而郝兽医拿着他的针,“你个土郎中,这是人呐,扎尾闾穴就好啦。”

  “不对。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克虏伯嚷嚷:“肚子痛。”

  郝兽医说:“这个是章门穴了。”

  丧门星否定郝兽医的说法,“嗳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饿了。”克虏伯说。

  那两位面面相觑着,幸好我拿了碗饭过来,而且菜不止咸菜头,略丰盛一点儿。我把它递给克虏伯,啥也不用说了,他埋头开吃。

  郝兽医问我:“哪儿还有饭?”

  “满汉和泥蛋给的。满汉说禅达人重情义,死胖子有情义,泥蛋说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谁不重。”我说。

  丧门星点头,“嗯,云南人是重情义。”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老头点着头说,“有点儿缺,都看重,嗯,就是有点儿缺。好像钱似的,好像饭似的,嗯,是这个理。”

  “你这是啥脑袋撞了屁股的哲学啊?”我问他。

  “肚子痛。”克虏伯又重复那仨字儿。

  我们看他,差点儿没仰过去,他又原来那样坐在那儿,空碗放在旁边,即使是喝水我也不会有这么快的。

  “……脐上还是脐下?”郝兽医问。

  “饿了。”

  我说:“我……我去骗雷宝儿叫我爹去。”

  郝兽医也打算溜,“我瞅雷宝儿叫你狗狗去。”

  我们谁都没溜成,因为迷龙一脑袋撞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我们顶死。迷龙现在是一副和气生财的鸟样,一手一个扶住了我和兽医,“让让,对不住,哥们儿……”然后他径直趋向坐在那看着他干瞪眼的克虏伯,“胖子,站起来。”

  克虏伯都吓得不敢吭声了,连刚摔的都好了,马上就站了起来。“站好。站这儿。”迷龙摆弄着对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馆里照个相碰上个很事儿的照相师,但鉴于迷龙手上并无相机,所以也很可能是尽他能为给人来上一拳。

  我试图制止他,“……嗳,迷龙?”

  迷龙让我住嘴,“闭嘴啦,你话太多了。——站好了,哥们儿。嗳,就这样。”

  然后他跪下来,不折不扣给克虏伯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愣着。我们沉默。然后他半点儿不耽误地起来。

  “就这事儿。没了。你们接茬儿忙。谢了胖子,有人欺你报我字号,我叫迷龙。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后两字他都在门外说的了,我们瞪着门,然后瞪着克虏伯,克虏伯翻了我们一眼,然后扑通又坐回了草堆上。

  “腰痛。”他说。

  丧门星看着我,问“……他刚不都好了吗?”

  “饿了。”克虏伯说。

  我边说边往门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丧门星还没有转过筋来,“这怎么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兽医也边说边溜。

  我们关上了门,把心智反应不算快的丧门星和刚投胎的饿鬼关在屋里。

  我和郝兽医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还没落黑,迷龙就拥着他老婆的肩,几乎是把人擞进去的,雷宝儿习惯成自然地跟进去,没多久就郁郁地出来。

  我骂道:“他妈的。”

  郝兽医跟着骂道:“他妈的。”

  不辣恨恨地走过来,恨得直摔手,“他妈的。”

  蛇屁股也过来扎堆,“他……”

  我们一起戟指着他,“不许说粗话!”

  蛇屁股脖子一梗,“他儿子的!他儿子跟谁睡呀?”

  我们一起看那小子,那小子像老婆还没回来的迷龙一样看着我们,我们一起找倒霉蛋儿,我们看阿译,阿译正在莳弄他的树根,哼着他的野花蓬草闲春生。

  “他睡不着就哼那破歌,要死人的。”我说。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狗肉,狗肉被我们看得莫名其妙,但我们终于把它看得呜咽了一声。

  我们的灾难来临了。

  我坐在屋里的草堆上,我和郝老头儿一个屋,我们一起看着站在屋里那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们听着外边的狗叫,没错,是狗肉在叫。

  但是狗肉这晚上不睡,它鬼叫,我们听过它咆哮和呜咽,但它本质上仍是一条沉默是金的狗,可这晚上它象土狗一样鬼叫。

  但是说真的,这不怪它。

  三声狗叫后,便是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联想成任何什么,但就是不像叫床。

  我皱了皱眉,咬了咬牙,再一次向雷宝儿展开攻势,“叫爸爸。”

  “小鸡。”

  迷龙的屋子里传来迷龙的叫声:“啊啊!”

  雷宝儿叫得我脸色都变了,幸好我明白那并不是他那不肖之父的授意。

  “叫爸爸。”我坚持。

  “小鸭鸭。”

  “哇呀!”迷龙大叫。

  狗在叫着,迷龙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简直可以觉得某个莽勇过剩的贼正在发力攻打生铁铸的大门,而门里一条看门狗在给他打着鼓点儿。我们尽量装着啥也听不见,直到你根本没法再装的时候。

  “这……这……这可是真太乱了。”我说。

  郝兽医转移着孩子的注意力,“听不见听不见。叫爷爷,孩子。”

  雷宝儿乖乖地叫:“爷爷。”

  “哇呀呀!”迷龙仿佛在呼应他儿子,紧接着来了一嗓子。

  我错愕地看着郝兽医。郝兽医老脸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爷爷睡,啊?”然后他还要跟我炫耀,“没办法,真没办法,都说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爷爷。”我就不相信了。

  雷宝儿叫:“泥鳅。”

  又来了,迷龙大叫:“啊哈哈!”

  “……这是人动静吗这个?!”抱怨道,然后听着连我们这屋都震响了一下,而我明知道两屋子根本没连着,“这是日本鬼子炮击啊!拆房子啊这是!”

  郝兽医摇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宝儿,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有个地方只有大老虎,没有驴子,有个人运了头驴子过去……”

  雷宝儿接口:“驴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驴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个杀猪的卖肉回来,碰见一头狼……”郝兽医换了个故事。

  雷宝儿又没有让他讲完,“缘木求鱼,狼则罹之。实可笑也。”

  郝兽医错愕着,我干笑着,“有钱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岁就能背《出师表》,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

  迷龙嚎出一嗓子:“一更啊哩呀月牙出正东呀!梁山伯懒读诗经啊!”

  我活活地呛在那,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么都不要往下说了,我瞪着迷龙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墙。墙倒是没事,可门开了,不辣和蛇屁股,难兄难弟,一脸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边。

  不辣抱怨:“你说他做事就做事。干吗还要唱啊唱的?”

  郝兽医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说:“你们这屋最远。我睡你们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请便。”我无所谓。

  蛇屁股赞叹道:“这屋好多了。”

  我催他们,“请便请便。睡得着快睡。他一开工你就觉得鬼子过江了。快睡快睡。”

  那两家伙当了真,忙不迭摊上草就睡。

  刚趴下迷龙就开工了,“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得儿啷叮当!”

  不辣简直是跳了起来,冲着那鬼叫来的方向嚎了回去:“郎从那门前过哟!妹在那家里坐喽!”

  我也扯嗓子起哄:“……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极了好极了。你们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够陕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兽医说。

  蛇屁股恨恨地说:“什么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听个女人声…”

  迷龙接着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钱的宝哇!依个呀儿呦!”

  郝兽医接着叹:“小孩子小孩子!”

  “我爷爷也喜欢唱戏。你们把他埋了。”小孩子说。

  郝老头儿心痛得不行,“嗳哟,可怜孩子,过来跟爷爷睡。”

  雷宝儿是早困了,拱过去就睡。

  我一边撕着纸片堵着耳朵,一边看着老头子对那小混蛋轻拍轻摸的,“我们才是可怜孩子。这动静小孩子是不怕的,我们?我宁可迷龙来这屋敲锣打鼓。”

  我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的衣服包住了头,把颗头包得严严实实像颗布头:“我给他一个钟头,我看他能闹腾过一个钟头。”

  蛇屁股、不辣一看这行,连忙模仿,连郝兽医也学。

  不辣吹嘘:“要我的话,一个钟头就不大够。”

  我把我的布头脑袋拧向了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子,“哼!”

  然后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鸡在叫。晨光初见。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迷龙还在唱。

  蜷在哨上的满汉被惊得猛弹了一下,然后挣扎着醒了,“……泥蛋,你怎么不来换我岗啊!”

  泥蛋就睡眼惺忪从他窝里出来,“我困的啊。睡不着。”

  “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狗肉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呜咽了一声。迷龙赢了,狗肉已经累趴下了。

  我们的屋里现在很挤,因为那几个——丧门星、阿译、克虏伯也都来了,我们坐着,躺着,趴着,用布包着头或者不包着头,塞着耳朵或者不塞着耳朵,瞪着眼或微阖着眼,咬着牙或者不咬着牙——并且我们又有了新的声源:克虏伯在屋里都找不着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躯了,丫不包头不塞耳朵,仅仅是往墙上一靠,便睡得鼾声连天。

  一夜引亢,直至天明。

  离叫驴迷龙最远的屋被认为世外桃源,人们络绎地赶来印证一个真理:桃源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去六年没回头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迷龙一直唱,我们就是听着,已经不抗议了。但克虏伯的鼾声顿转高亢,以酣梦表示着抗议。高亢到连我都扯掉了包头,表情怪异地看着克虏伯。

  阿译躺着,失神地望着屋顶,“嗳呀。”

  桃源还是存在的,存在于一个死胖子油腻的心里。

  不辣忍无可忍,拿小石头瞄克虏伯,问题是他瞄了半天也是听风辩器,根本就不扯掉他的包头——最后摔我脸上了。

  我生气地说,“把尿片子脱了行吗?我早受够了呀!”

  “脱了脱了。捂死我了。”不辣扯掉他的包头便瞪着克虏伯发呆,“猪也都醒了,他怎么就还能睡着?”

  阿译失神地躺着,望着屋顶,又“嗳呀”一声。

  我揉着被石头摔过的脸悻悻报复,“是啊,猪也都醒了。”

  蛇屁股是把头拱在墙角里这了这晚上,而现在他在呜咽,“一晚上啊一晚上,这是个人吗?”

  我绷着一夜未眠熬成了青白的脸,“是个人。鸟人。”

  蛇屁股问丧门星:“你叫董刀,你懂刀还是懂剑啊?”

  丧门星看着不那么憔悴,他一副抵御心魔的样子打着坐,虽然这让他看起来很有德的样子——问题是他那样盘了一晚上。

  因为打着坐,丧门星也谦逊地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懂剑。”

  蛇屁股追问:“那你就是会家子啦?”

  “……谈不上。学无止境。”

  阿译望着屋顶,失神地躺着,接着“嗳呀”。

  “你们会家子能搞一晚上吗?”蛇屁股想问的原来是这个。

  丧门星弊了很长时间,吁出口长气,“……心净,自然凉。”

  不辣蹦了起来就去摸丧门星,“你让我摸摸,我看你怎么个凉。”吓得丧门星左支右搪招架不迭。

  似乎睡着的郝兽医其实没有睡着,闭着眼对我们要死不活地念经:“小孩子啊小孩子啊。”

  阿译失神地躺望屋顶,“嗳呀。”

  我打断他,“行行好,你嗳呀一晚上了。”

  阿译反击我:“你们也行行好吧,你们也整晚上连炒带炸呀,几百只三黄鸡啊,上海城隍庙啊。你昨天不是做过了吗?你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倒头睡啊!你怎么也这么大反应啊?!”

  郝兽医念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译,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来的,猛力地一下回击还真让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们瞪着像是从不曾睡过的克虏伯,他瞪着我们——原来只要说饿了便可以让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么?”阿译问。

  郝兽医说:“没存粮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来。”

  我看看克虏伯,说:“这里有一张口顶得八张口,就是万一送来了怕也是不够。”

  不辣问他:“嗳,胖子,你没地方去吗?”

  克虏伯很木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去哪儿?哪儿去?”

  一直在爬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的蛇屁股正爬起来,于是一骨碌躺下骂广东话:“天公啊,你唔好甘样对我啦……我也饿了。”

  郝兽医揉着眼睛爬起来,并且尽量不扰到睡他旁边的雷宝儿,“别闹了别闹了。迷龙都不闹了。”

  这倒提醒我们了。不辣扒门上看着,“妈个巴子,他起来了。”

  一直在盘膝危坐的丧门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心净自然凉。我再也不服气什么会家子了。”

  丧门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时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点儿没硌断肋骨,他给挪了挪位置,顺便对骨头絮叨了两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刚又一次爬起来的蛇屁股看了看闭眼就着的丧门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铺里——而我们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起床。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哪么顿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这时我们听着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止几个背着米面的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并且没有米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然后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首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擞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个好事,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

  然后下边擞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上回淋雨那破庙里再碰。”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二十几头人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开枪了?打死那个叫啥来着?”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他妈的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啊?”

  我们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们又困又饿,便挤作一堆从对方身上尽可能寻找到一点儿体温。

  不辣招呼着:“坐下坐下。挤挤。屁股啊屁股,我说刮风你就下雨。”

  于是我们都稍安勿噪了,从他们身上逼来的温暖让我居然有了点儿困意。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克虏伯问:“……他啥意思?”

  没人理他。我瞪着车顶。

  我只是说,我们已经忘掉我们在南天门上做过什么了。

  张立宪喝道:“王八羔子,坐下!”

  我从晕晕然中张了一望,迷龙仍戳在车口站着,他没回嘴但也没有坐下,后来我们都挤作了一堆,他也一直没有坐下。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儿。我们中间已经睡着了几个,阿译在那瞪着眼想着什么。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我们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我们的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我们的心理素质还没好到这个地步,没法儿在这样的动静下入睡,迷龙仍戳在车口,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上的张立宪,后者现在是干脆把一支毛瑟712对着我们——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保精确上了枪托,那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呆过。

  郝兽医恳求道:“求你坐下,迷龙。再坏再坏,你给我们个安静。”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速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是跟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挤回了我的狗友们之中,“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是不是迷龙?”

  我们沉默,我坐下,而迷龙沉默一会儿也终于坐下。押车上的张立宪终于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枪。

  阿译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他妈的煽风点火好吗?你……”我没说下去,因为阿译抬起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眼睛里烧得很烈,那种表情你可以说发烧,也可以说深度的失恋……但都不是。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说。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因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译反驳我:“那我说个你爱听的逻辑好吗?孟烦了,他还没死,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毙十次都够,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地就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我愣了,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我愣了,是因为像其他人一样,被阿译说出的一种可能性给冲击了。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人哪。”郝兽医叹气。

  我瞪着他们,他们叹着气,他们摇着头,那种沉痛是真实的,我们永远与窘境斗着咳嗽,很少有过这样的不加掩饰。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神,“原来是去看枪毙别人哪?那就好啦!”

  他还没及乐,就被丧门星和蛇屁股一边一个巴掌扣出两声惨叫。

  丧门星骂道:“好你个鬼!你是不认得他!”

  于是都沉默了,连迷龙也挤进我们中了,刚才我们晕晕欲睡地等死,现在我们神智清醒地等烂。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宁可他们要毙的是烦啦,不是死啦。”

  我瞟了他一眼,“谢谢。”

  不辣倒谦虚,“好说。”

  然后我们集体在同一的心事里沉默。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们想着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们天天想着他。

  毙我,他们会伤心,然后就过去啦。毙他,似乎什么东西就在我们的生命中死去啦——连我也是这么觉得,尽管我们一直认为他早已死啦,那种什么东西也早已死啦。

  这是我们从无缘来过的地方,尽管从在收容站被收编之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隶属此师。它很像个军队的地方,怎么说呢,像是把一座飘逸于泼墨山水之间的草亭愣给改装成了架设马克沁重机枪的碉堡,强加的军事化也算军事化,我们的师部占据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钢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几个担着锄头的乡民闲没事儿在学着空地上的兵列,踢着普鲁士式的正步出操,当然,这对他们是笑料,对队列里的丘八来说,踢歪了就是几个耳刮子的犒劳——这样一种怪异的存在,也类似于我们在千年无战事的禅达之存在。

  我们是孤立于这个又和谐又不和谐的世界之外的,我们被哄下了车,恹恹地在车边挤一堆站着,我们宁可吃汽车排出来的尾汽,尽管拿酒精当燃料烧出来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泪气,但我们似乎不扎成一堆就会陷入无穷尽的灾难。

  张立宪冲我们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死老百姓看笑话!”

  我在人群里不阴不阳地说:“长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够了。”

  那是,他长得玉树临风的,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他愣了,几个比我们还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书光喝道:“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我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几个看来也有事儿忙,没跟我们较劲,留了几个兵看着我们,他们自个便往师部里扎。

  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婵,不辣个不要脸的立刻开始对几个丑妞乱放电,惹得笑声一阵,但人家的脖子还真只跟着已经消失于师部的张立宪何书光诸人转。迷龙一屁股坐下,那一脸表情说三个字——“看不上。”

  郝兽医劝众人:“唉,也不怪人家长官说你们,自爱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丑作怪,百忙中还要回嘴:“长官长官,背后打枪。”

  一辆车从他们和他们撩拨的对象中驶过,放着黑烟,并且还就要在我们旁边停车。

  迷龙都被呛得跳了起来,咳着骂:“这车烧柴禾长大的?你装个烟囱啊!”

  烟把我们都呛毛了,想挪个地儿,看我们的人死心眼儿又不让。车裹在黑烟里,下车的人也在咳嗽。

  我们齐声大骂:“呛死个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来了似的!奶奶!”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等好几个,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发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发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而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我们,现在灰头土脸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尘的军装让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我们可怜巴巴地被过路的老乡取笑着,曾经杀人如麻的我们现在被区区几个小新丁用栓都没拉上的枪就给看住了。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啦!”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

  于是我们便开始挪动我们的整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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