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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国土,我们的脚步便松快得多了,尽管还是被死啦死啦谑称为铁拐李的德行,但至少从步态上不再像是被鬼追着。

  我这次在队尾,我们正络绎地上山,先头已经络绎地在下山。我们在缓缓的行进中看着路边那个女人,她又脏又累,以至她身边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都比她干净整洁得多,我们看她,一是因为一个异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为她身边停着的那个死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看衣服家境还不错,只是就泥泞来看生前没少折腾。他像我们这些天见惯的难民一样躺在路边,头下边垫着衣服卷,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过路君子,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过路君子?”女人念叨着。

  不辣戏谑地使劲捅我的肋骨,“过路君子。”

  “滚。滚。”我说。

  “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数秒便这么念叨一遍,但瞧来就像念天上掉馅饼吧一样不抱希望,她并不悲伤,看起来很平静,但我们已经很熟悉悲伤,所以能无师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过限的悲伤。她的孩子也不悲伤,很亮的眼睛让我们明白这家伙平时绝非现在这样安静,他看着我们,像一条对我们不感兴趣的小狗看着一群他也明知对他不会有兴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从队首的死啦死啦那里被喊叫下来,近千人的长队,队首我们已经看不见,“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应慢的家伙、走晕头的家伙们还是要撞在前边人身上,我们挤挤拥拥地坐下来,这时候就有某些好奇心过强的,比如说不辣这样的货,累成这样还是要好奇——他走向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难民吧?住缅甸的华侨?家里做生意的还是念书的?看穿着家境不错呢。啧啧。”不辣搭讪道。

  女人只是接着念叨:“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后,不辣变得很讨厌。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个朋友,他怎么头撞南墙,这个朋友都不会让他碰壁。不辣于是像被斩成两段的蚯蚓,蠕动着,唠叨着,想给自己再凑合出一个朋友。

  “不辣,你给人个安静好不好?”郝兽医叫他。

  不辣现在看起来确实很讨厌,别人并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一劲儿自问自答,就是那种拿街头遇上的他人的痛苦当作谈资的鸟人——而那女人显然有与她曾经的家境相应的聪明,她明白这一点,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说话几乎只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的韵律,我不知道她已经在这种单调的韵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还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杀的还是缅甸人?这是你公公?很厉害呢,能走到这儿。我们路上撞见好多,能爬上南天门的还真没几个……”

  我提高声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头问:“么子事?”

  “回来!”郝兽医说。

  “我又不累。”

  我说:“谁他妈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帮不上忙就滚回来!”

  “我陪她讲话,蛮可怜的。”不辣不打算回来。

  郝兽医说:“这有铲子。你要真可怜她就把人埋了,好让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儿有力气?走人往哪儿走?禅达?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动嘴。

  我说:“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一分钱一轮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国了你叹口气就对得住天地君亲师了?”

  刚和我一边的郝兽医居然在旁边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叹口气……。”

  “郝道学你闭嘴!——不辣,不回来我拿枪打你啊!”我倒不会真开枪,但我拉了枪栓。

  郝兽医拦着我,“你不要又乱玩枪。”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说着很不忿地回来了,我现在学小心了,我先退出那发子弹。

  可是回到我们中间,不辣立刻开始播报其实我们刚才都听得真真切切并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闻,“她是华侨,全家都在缅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错的,全让打仗给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门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啊?”

  “这种事我见太多了。——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辣吹嘘。

  我拿话堵他:“没人想知道怎么回事。”

  惰于思的人偶尔也接近真理,不辣几乎猜对十之八九。仅需要补充两条:她举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内毁于战火;她的好家世也让她受过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称学富五车,实际上她是那类能把书的精华读进人的生命的少数派。

  我们听着车声辚辚,那辆破推车在这漫长的山路上恐怕已经把轮子都硌变了形,但架不住迷龙老哥招募的人力,老远就能听见那货地主唤长工似的吆喝:“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康丫你这回下坡可把牢了!还会开汽车呢你!”

  “你给我个汽车来开。”康丫顶嘴。

  传来一阵巴掌声,殴打声,康丫唤痛声。

  我们便沉默,我们转开了头。

  我们明白迷龙,但他仍是我们的羞辱。

  迷龙活动着刚打过康丫的腕关节,刚挨过打的康丫这回在后边把着车,另一个人跟前边拉着,后娘养的豆饼跟在车边。迷龙那一摊子壮大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货物,也包括他们的人丁,现在即使一次上三人,这轮车也够三班倒的。终于踏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迷龙也终于有些高兴,他该带的不该带的全扔在车上,边吆喝着康丫边就这盘肠高坡观望细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车好呢?”迷龙问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龙于是就高兴到摸康丫的头,“乖儿子。”

  康丫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看他们,但是迷龙现在心情好,迷龙就偏要看我们,“嗳嗳嗳,那都谁啊?脖子错环啦都?我给你们正过来。”

  他他妈的是有办法,车上还有一箱饼干,那家伙端起来就往路边一个平摔。扑啪一响,箱子拍地,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转头。

  “兽医不好了,我抢了你饭碗呢。”迷龙坏笑。

  郝兽医只好干涩地笑笑,但我们中自有脸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饼干捡了回来和我们分食,一边还要忙活和迷龙打嘴仗,“迷老板,有罐头一人打赏发个呗?”

  迷龙说:“吃饱了好有力气跟我翻白眼球?白日梦白日做吧。后边死人堆里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种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别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见你怒从心头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们哪个?”迷龙说。

  话这么说,但可以确定迷龙并不是找死的货,他拍着康丫的背,让他的苦力们把车拖停了。迷龙也不甘于和我们坐,靠在车上,向路那边的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张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这几天过得不比我们好多少,“有水的没?”

  蛇屁股说:“拿罐头来换。”

  康丫忙说:“天地良心。我哪儿有啊?”

  “可保他那裤腿里就藏着好几个。我还可保就偷你老板车上的——丧门星!”我叫那个云南佬儿。

  可怜丧门星也算个会家子,却沦落成打手兼为走狗,他猛跳起来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裤子猛然一松,两个罐头滚落坡地,蛇屁股连滚带爬地逮住。

  我们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们中间,我拿了一个半满的水壶砸过去,但康丫现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龙,“迷龙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这乌青。”

  我说:“才不会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们任一个?”

  因为康丫提到迷龙所以我看迷龙,我发现迷龙根本没看我们,包括刚才的闹剧,现在错环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车上看着路那边的两活人一死人。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我叫他。

  迷龙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于是我们开始唿哨和笑闹,迷龙又看我们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我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我们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渡过。我们只知道那天我们看见个梦游的,他梦见已经永远消逝的一切,我们觉得他惊醒时就会横死在我们眼前。

  迷龙在我们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迷龙站在那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面前,对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们无法确定他看女人更多还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他,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那孩子瞪着他,如一只幼犬瞪着巨大的同类,只是此时的迷龙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超级巨大的温驯松狮。

  女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开口,我们发现他在这一瞬居然变得粗嘎和磕巴起来,“你……你那啥……从哪儿来?”

  他开口了,我们也清醒了,我们也又可以笑闹了。

  不辣说:“东北啊!哈哈,缅甸他东北的!”

  我们笑,连郝兽医也笑,我们竭力用这样粗野的笑谑来排遣迷龙带来的悲伤。

  但迷龙从掉过头那一会儿就对我们单方面丧失听觉了,“你儿子?”

  女人没抬头也没回答,而迷龙迟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头,不管是几天还是一周的颠沛流离都足可以把那么一个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兽,他爪子挥了一下,迷龙手背上多了几道挠印。迷龙珍惜地用嘴吮了吮伤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还是惜那几道伤痕。

  “你丈夫呢?”迷龙问。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呗。一头担子不好挑,迷龙,要不你已经有挂车了,你凑合着再来一挑子?”

  我们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们笑。

  那女人低着头,我们都没人能看见过她的脸。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因为迷龙发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开她头发看一眼时,她不是羞涩或惊恐地搪开,而是坚定地抓住了迷龙的手放回原处。

  迷龙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叶,那是从她头发上拈下来的,我确定那女人在她的头发下看着,她也看见她的儿子兼保镖立刻一脚踢在迷龙的膝盖上,而迷龙照旧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诚的姿势和看见上帝的表情。

  “我那个……拿掉这个。”迷龙让手上的草叶落地。

  女人问:“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问:“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们哑然了。我哑然了一会儿后,一拳锤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让水洒了他一身。我开的头让我们使劲地笑,而我疯狂地笑。

  我一边笑一边揉着我确实在发痛的肚子,一边抹平我的笑纹。

  我大笑,我假笑,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龙却在路边捡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们笑完了才说话,因为她的教养让她不习惯以大声来压过笑声,“我公公给自己做了个生柩,才三寸厚就连房子一块被烧了。如果你能给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龙说:“我能啊。不过你别听岔了,我说的是你嫁给我。”

  显然那边并没听岔,因为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给我们个家。我就嫁给你。”

  迷龙因这要求的轻易和艰难挠了挠头,“那可不呗,我又不想娶个外国人。”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对雷宝儿。我就嫁给你。”

  迷龙在她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便开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犹豫的,而我们已经因那两个混蛋认真到只能当作戏谑的对答而彻底安静。

  “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要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我屁股后边这帮子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女人说:“那我嫁给你了。”

  迷龙直起腰来,看着狼牙般的山势中细长如带的怒江,看着南天门顶上那处被树藤树根爬得光怪陆离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树。

  刚办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龙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没及转身就对我们嚷嚷:

  “有家巴事儿没有?!”

  我们在同时扮演着傻子和哑巴。

  迷龙先把他订下的家庭放在一边,迈过山路走向我们,山风吹着很轻快,他回来时比过去时快了至少五倍。

  我们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哑巴。而迷龙几乎是在以一种咏唱调和我们说话。

  “家伙事呀家伙事?谁有他妈的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译问。

  迷龙做了件以前会吓着我们的事情,他搂着他从不愿接近三尺以内的阿译摇晃,但我们现在已经没空去惊奇这个了。

  “刀啊,锯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铣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问他:“……你以为我们要在这歇一周吗?连吃带盹一个小时,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龙现在开始摇晃我,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床在撞得发响,“所以要赶紧的啊赶紧的!赶紧的啊!”

  我们仍在发呆,而迷龙很快为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办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挂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们能用得上的家伙事都交出来!一件家伙事,换我一块表!”

  对我们这样一群混蛋来说,利诱大过其他任何冲击,而一队这么大人马工具多少还是有一些,刨子铣子是没有,工兵铲、锹、斧、刀甚至是锯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夹杂着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龙一屁股蹲下挑拣着,他绝不在乎这样一件简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几百倍的代价,斧子、铲子、方头锹什么的被他抱了满怀,然后顺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们愕然地看着,并没人想起去捡,而迷龙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进入路边的山林时先向我们呲牙一乐,然后对着路那边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阉了我!”

  我们郁闷地坐在路边,从康丫那里撬来的两个罐头已经打开,但没谁想去吃,实际上我们中间的康丫和不辣已经消失,他们也钻到林子里看热闹去了。

  一个从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声音一直敲击着我们,那是迷龙用斧刃砍击树干的声音,急促、有力,几乎与人的心跳同步,间或伴之以迷龙快意淋漓的叫喊声。

  “顺~~山~~倒喽!”

  然后我们就听到一个庞然大物倒地的沉重声音,而又一截树的尖梢在我们身后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脚浅一脚从迷龙砍树的林子里颠了出来,老粗对这事的免疫力强过我和阿译、郝兽医这样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头开啦?有筷子的没?”康丫问,但那纯属心不在焉的废话,他也是说完了就自己去树上折筷子。

  不辣赞叹道:“乌龟王八出娘胎时大概就是个砍树的,山妖呢……你们开两罐头,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喽~!”又一声巨响,又一块树梢自我们的视野中消失。

  康丫数着:“五棵。”

  我实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刚出来的地方,并发现郝兽医也跟在我的后边。

  我们看着那个在林子里埋头猛干的家伙,那家伙把上衣脱了缠在自己的腰上后,仍像个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冒着热气,但除了热气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让人联想到包子,他几乎是同时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挥击后在切口上钉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树按着他要的方向击倒。

  轻信、莽撞、永不思考、发人来疯,我在心里评论。而他用斧子回击:抑郁、自闭、多疑、坐以待毙的瘪犊子玩意儿——最要命的,砍树的根本没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费力不让树倒下时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爱惜他的树木兄弟。

  后来我不再腹谤了,于是我看见野猪的凶猛,豹子的敏捷,熊罴的豪雄和灵长目的智慧……我多想这样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着那场人与树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韵律,迷龙踏着一种伐木者独有的舞步,移动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圆之上,让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确地挥击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疱丁,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纹身为什么是花瓣与苍龙,粗犷与细腻的姻缘。

  迷龙将他的斧子砍入了地里,开始拥抱他砍的那棵树,看起来几乎是在与树亲嘴——别误会,他只是在了解那棵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他用膀子撞了两下,以让这个方向更加确定,然后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后退两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挥了大半个圈敲击在树干上。

  树木倒下时夹着迷龙欢快的声音:“~顺~山~倒~喽~!”

  这个顺山倒的树梢就砸在我身前两尺之地,枝叶和土屑草叶飞溅,一瞬间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龙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犊子啦来不及啦!哈哈!”

  那家伙猿猴一样从刚坍塌完的天地那厢蹦蹿过来,为了过路方便还顺手推了我一把——其实我根本没挡着他,我往后一退摔在草窝里,他顾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窝里,身边站着同样茫然的郝兽医。

  郝兽医仍茫然站在我的旁边,我就势那么坐着,茫然看着已经被迷龙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这时迷龙已经带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们回来,他们手上拿着刀、铲,镐,-连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现在都征用了。

  迷龙指挥着他的狗腿,“速速地快着点!你们几个把树枝子都砍了!”他劈叉两刀砍掉一截枝枝,并特意留着枝干接合处尖锐的头,“这个要留着,老子没多少钉子。梢头的枝叶别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们几个,这边!”

  他一手划定了拿铲拿镐的几个,我不得不承认美与教育无关,是在每个人心里的,他一指就指定这片空地间最漂亮的地方:“跟这刨坑!”

  刚才的伐木场立刻成了挥家伙大干的劳工场。我发现我身边的郝兽医消失了,然后发现他也跟豆饼们挤一块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龙现在又在败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车,以得到必须的钉子。那挂车在他斧子的敲击下分崩离析,车上货散了一地,迷龙一边拔出其中的钉子,一边冲着路那边他的家谄笑,招手。

  雷宝儿阴着脸过来,迷龙用糖果谄媚他,“叫爸爸。”

  雷宝儿回答:“兔子。”

  迷龙哈哈大笑,高兴得像被人叫了一百声爸爸,现在他有胆对从没正眼看过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干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爷们儿干活?!”

  他并没等待回答,因为他时间很紧,他抓着满把长钉蹿回他干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实在不是地方,进出必经之道,于是有人在后边推我的屁股,我低头看着一脸戾气的小霸王雷宝儿。

  “我过去。”他说。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窝里,雷宝儿后边是迷龙的老婆——尽管我根本还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已经在心里暗称她为迷龙的老婆。比起我的讷讷来,其他的丘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悄没声地给这母子俩让出一条道来。

  迷龙正在锤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没木工架子不要紧,他的苦力们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后那家伙全凭蛮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说他全凭蛮力也不对,那家伙算计着每一段木头的粗细,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计。砍去枝丫后原木上的尖锐突起是他的楔钉,他精确地靠着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处才敲上个宝贵的钉子,把一副棺柩敲得严实合缝。那家伙前后左右地忙着,在关键处补上几下,你简直可以相信他在一个小时内连房子也盖得出来,并且还能精益求精地对他的苦力们进行挑衅,“这木头谁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吗?你脱了裤子比比?”

  他这会儿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嘴上的,说着骂着自己去挑刚砍下来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几米长的原木竖起来上肩,回身时便发现小人雷宝儿正在他身后仰望。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弟弟。”

  迷龙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爷上来。”

  康丫愣了半晌神儿,才想明白大爷乃雷宝儿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宝儿抱到迷龙扛在肩头的原木上。迷龙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宝儿的屁股,雷宝儿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待遇,居然就让迷龙这样一直把他扛到棺柩边。

  然后郝兽医把雷宝儿从迷龙肩上抱下来——顺便被雷宝儿扯走了几根胡子。迷龙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伤着雷宝儿——他开始就地取材,这回严丝合缝上了。于是迷龙开始他进一步的修饰,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丧门星的砍刀,前后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碍观瞻的树丫树瘤。雷宝儿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对他来说那是双手剑,跟着迷龙颠着转着帮倒忙。

  我瞄了眼迷龙的老婆,她站在远离了我们的地方,我仍然无法看清她,但我能确定她一定在看着那个在阳光和莽林中蒸腾着热量的男人。不论之前曾遭遇过什么,现在遇见这样一个男人当是她和雷宝儿的幸福。

  迷龙抱起了那具尸骸——之前他已经尽量地把这个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老人给打理干净了——轻轻地放进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头颅,以便让头颅能就上他垫在下边的毯子卷,那是个让人感动的动作,因为他居然能担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龙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两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合上。”他拉开了嗓子,“——盖棺喽!”

  同时迷龙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时拉着雷宝儿也跪下磕头。我们没有听见哭声,我们不知道迷龙的老婆是个什么人,但绝对绝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迷龙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后的四个长钉,同时用钉棺柩之前就铺在下面的藤蔓将棺柩缠绕,于是我们看见了我们所见过最美丽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这树林中它像是就着这里的水土生长出来的。只要有心,迷龙其实细腻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树枝,青得让人舒心,你简直觉得把它埋到土里后还会继续生长。我们的鼻腔里没有死人的气息,只有树液的清甜。

  郝老头紧赶了两步,把一个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觉得就迷龙的装饰美学来说,那有点儿多余。

  而迷龙愣了少顷,也开始跪下磕头,第一个头磕得别别扭扭,第二个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个时有人在后边踢他的屁股。

  迷龙转过头来,死啦死啦在后边站着。我们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死啦死啦问:“这是在干什么?”

  “我办喜事呐。”迷龙答。

  “哪儿来的?”作为一个一眼能从丘八群中找出谁没上枪栓的人,他显然早看见了那母子俩,这是官样的装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样,这是不详之兆。

  “娘生出来的呗。你哪儿来的?”迷龙带点儿挑衅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我们,“谁来解个惑?”

  我们都沉默,没人来解惑,死啦死啦扫视我们闪烁的眼神,他很快就从我们中间挑出了对这件事执异论者,“林营长,你是军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带他们。你做错过事,你曾经让孟烦了替你受过,你对不起军官这两字——你又打算再来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译已经开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给他——就这样子。”

  于是死啦死啦看着迷龙,迷龙一脸子漫不经心地说:“不止娶媳妇,还认个儿子。二把刀的营长漏说了。”

  “绑起来。”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们不去扑迷龙,但死啦死啦几天来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帮一脸冷酷的小孩儿跟得他是形影不离,呼地便扑了上去,迷龙掀翻了一个,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开始讨价还价,“成。成。鞭子还是军棍我都认,就别当我儿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没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绑了。一帮家伙跟他也不熟,早烦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龙绑得像待宰的生猪。

  迷龙仍在逞他的英雄,“走,军棍还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说:“让他自己找个喜欢的地头。毙了。”

  迷龙愣登了一下,我们也都惊着了,但与迷龙不相识的那帮家伙并不会惊着,他们根本是以一种令出如山的架势架了迷龙往林子外走。迷龙晕晕然被推了两步,开始挣扎和抱怨,“小屁孩儿一边去,没工夫跟你们闹——死人还没入土呢。……喂?我吓大的!喂喂?!”他终于确定这是玩儿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没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们可容不得这样的亵渎,一枪托杵在迷龙背上,叫他有啥屁话都吃回了肚子里。一群人干脆是把他拖得脚都离了地,迷龙想勾住个树桩子驻留一下都不可为之。

  “看戏啊!过河拆桥的好戏啊!一折子叫卸磨杀驴,二折子是炖完了肉就砸锅啊!唱戏的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叫团座!叫该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后转,对自己人左右左骗死你……”迷龙的嘴被人捂住了,叫骂变成了支吾而远去。死啦死啦扫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随在后边出林子。我们这批跟迷龙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后边。

  林子里只剩下迷龙的老婆和雷宝儿跪在棺柩边。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对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

  迷龙终于找到了阻滞行刑者们前进的方法,他不再用脚去够那些吃不上劲的树干和灌木,而是把脚缠上了人行进中的脚,一下子几个人在山道上成了滚地葫芦——五花大绑的迷龙爬起来便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他开始望无人处狂奔,那货在逃命,看来他也终于明白了事态之严重。

  死啦死啦叫:“丧门星!”

  我们中间最擅长追逐砍杀的丧门星拿出了一个狂奔前发力的架势。

  我小声地嘀咕:“丧门星?”

  “啊?”丧门星明白过来啥意思时便泄了气,于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抬起了枪。

  我瞪着那个随迷龙的背影移动的枪口,叫道:“……丧门星!”

  “哦!”那小子应了一声后发力狂奔,他跑起来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马,而迷龙仰着头喘着气,被绑着的手也无从借力,倒像头中了麻醉枪的猩猩。丧门星对付小儿寒一样一脚踹在他背上,迷龙滚进了路边的草棵,一群死小年青的冲上去把他拖了出来。

  迷龙挣扎着说:“你给过我们啥呀?别装,拿着杆破枪一脸欠劲儿的那个!那扮相等缩回窝里给你禅达的娘们看去!这里就我老婆一个女人,你犯不着演爷儿们!他妈的你没事儿干就在水坑里照自己,我们没看见你光屁股啊?别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认,迷龙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脸的刚毅坚忍、沧桑忧患多少有点儿难堪,我也不得不承认死啦死啦是个比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尽管作为一个领袖者外观上的说服力确实很有必要。

  “……迷龙,自己挑个地方吧。”他说。

  迷龙冲他大叫:“不挑!——你现在有人啦?几百上千的蛋子包着围着?没打过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们死就死,让他们活就活,比我们好使好哄。你用过我们啦?用完我们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给垫出来的功,你马上要升官晋爵啦。给我看那张脸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来哄我们那张脸呢?你衣服穿上脸也捂上啦?板着绷着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说只有裤衩就拿裤衩杀鬼子吗?我们现在连里子带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带我们杀回去啊!杀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着,一直等到迷龙在暴骂中换气,“就地枪决。”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儿!”

  “那挑吧。”死啦死啦说。

  “我挑最远的!累死你们连羔子带犊子!我挑大兴安岭!”

  死啦死啦冲那帮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龙喊:“我挑那儿!挑那儿!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远,气死你们一帮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门的顶峰,身在南天门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门的顶峰,它是一块孤峰兀起被藤蔓树根完全缠绕的巨岩,一棵巨大的树根本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你在这里看着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时会发现它巨大得让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个地方,说:“会挑地方。四天王守着南天门,神石神树神庙神江,现在又多你一小鬼。”

  这表示允许,于是迷龙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里。

  我们瞪着死啦死啦,我们一直在瞪着这事发展成一个死局。我狠踹了阿译一脚,阿译现在是一脸悔之晚矣。

  阿译嗫嚅着说:“……团座,刑罚太重,发死人财,敲诈勒索……一百军棍就够了……”

  “他们搜刮敛财,源出无粮无饷,不能替军官受过。可溃兵如山,落井下石鱼肉百姓,胁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余辜——你是说我用军棍把他刑罚至死吗?我不喜欢苛刑,但非常时日,可以考虑。”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阿译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欢苛刑。”

  我在后边嘀咕:“说那么多,其实只是猴子多了管不来,只好杀只鸡。”

  那家伙立刻看着我,我索性便瞪着他,不是看团长的眼光,而是看一个赝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惯常那样,你怀疑地看他,他就乐,“猴子和鸡比得好。做人没主见,人性和血性也是时有时无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会发急。你惹过峨嵋山的猴子吗?”

  谁他妈有心跟他扯这个,我闷声摇了摇头,“没去过四川。”

  “你该去试试看。”他给我展示他后脑上一个大疤拉,“一群猴子大发脾气,拿石头给我开了瓢。我的爷,比日军厉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这回惨十倍。你杀过鸡吗?”

  我看着他,“顾左右而言它,是因为心虚?”

  “我心虚,你就不能虚心?言什么它?我嘴里只能说尊耳想听的东西?我杀鸡,一刀割喉,脑袋别在翅膀下扔一边,放血,最犟的鸡最多把脑袋挣出来,跑两步再归位。我瞧不上鸡。你们要做鸡?迷龙在搜刮死人时是只孬猴,可枪一响会成一只怒猴扑过去。可刚才他堆在那儿,磕头,对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为点儿淫乐之心,假惺惺,鸡一样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来割他的喉把脑袋别在翅膀下,我给他壮烈的一刀,斩了他那颗已经苟且的头颅。我的军队不需要这种人——你那么看着我干吗?你是只怒猴,虽然怒得无济于事可也不苟且。凑合。”

  “我一直担心,回禅达你的脑袋就被别在翅膀底下,结果还没到禅达你就割别人的脖子。我白费心了,团座,当此乱世,您是枭雄,自能逢凶化吉飞黄腾达,因为我们的脖子是为您的见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这种时代定被重用,这样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里说的军队。”我说。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伤害他,现在终于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为真的很难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后大叫:“治军只能这样!——你上哪儿去?”

  “去行刑啊!给迷龙壮烈的一刀,斩断他妄图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纵放,你们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们那六斤半吧。”他说所有人是因为我说了去行刑之后,身后就跟了一拔,那几乎是收容站出来的全部人,连阿译和后来者的丧门星也犹犹豫豫跟着。我瞪了他们一眼,我想这样的积极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团座真是心思慎密决胜千里!心思这样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龙造的棺材,您试试用您的淫乐和苟且之心造这样一口棺材?”说完,我走,一边紧了紧肩上的步枪。收容站出来的兵油子们跟上了我。

  我们沿着陡峭的小径,去追上峰顶的迷龙他们,我们都沉默着不想说话。愤怒是因为曾经很在意,实际上现在仍然在意。实际上有几天,死啦死啦只要一挥手,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做他的炮灰。

  我永远没法划着我的火柴,因为那个时候已经过去。

  我又在玩我的火柴,用火柴梗在我的伤口附近划拉着。

  郝兽医好意提醒我,“别老捣。会烂的。”

  我看他,我笑了,我搀着他。

  我们在将近峰顶时才看见迷龙一行,那帮死啦死啦新收拢的家伙推擞着他,用枪托杵着他,以免那家伙走得太拖拖拉拉。那帮家伙在发现我们跟上来时,便警惕地看着,像是狱卒面对一帮要劫法场的。

  我推了阿译一把,低声地附耳:“请你今天说句有用的话。”

  于是阿译尽可能让人看见他是个少校,“团座有令,犯人改由我们行刑。”

  这小子的半吊子官架对小屁孩儿还是管点儿用场,那帮家伙一边狐疑着一边回了半个礼,一边让开。我们毫不客气地挤了过去把他们和迷龙岔开,我们也毫不客气拍打迷龙被五花大绑的带着纹身的脊梁。

  而迷龙给我们的回应实在让我们气结,“来啦?怎么才来啊?磨磨蹭蹭的——快给我松开。”

  郝兽医说:“我说迷龙……你这家伙,以为你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呀?能干什么呀?一肚皮脏气不泄泄要憋出病来的,我骂骂,吵吵,闹闹,打打,出出气啊。王八羔子幸灾乐祸!没事了就快给我松开啊!”

  “原来你怕憋坏身体啊?现在你要被铁花生米噎死了,不知道啊?”我提醒他事态的严重性。

  迷龙嘿嘿地乐,“扯犊子啦。咱跟死啦死啦什么交情啊?一路敲脑袋踹屁股过来的,就这也要崩,吓我儿子去啦。”

  我们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不辣跳起来一个爆栗凿了下去,迷龙的脑袋凿起来真是很响的,我们七手八脚地凿着,踹着他的屁股,迷龙惨叫着想躲,只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无论也逃不过小一个班的围殴——新入伙的家伙们看得眼都发了直,我们下手可比他们狠多啦,而且迷龙逃避着我们的爆栗和脚踹,也跑得比原来是快多啦。

  康丫叫得最欢,“锤死他算啦!”

  蛇屁股跟着叫:“省颗枪子啊!”

  豆饼鼓舞地附和:“没错没错!”

  迷龙在奔逃中对中间的一个尤其义愤填膺,“豆饼你个牲口嚼的货!小人!老子命里犯小人!忘恩负义……嗳哟!死湖南猴子你手够狠啊!”

  那是咬人而不叫的不辣闷声斜刺里插出来又给他劈头盖脑的一记。迷龙不再骂了,加速逃跑,我们倒开始骂了,各地的土骂七嘴八舌地追在他后边。

  那家伙在奔跑中看了一眼前方,山顶的空地,一整块高如楼房的火山石突兀而起,一道裂缝从巨石底座延伸到顶端,让你觉得它是由两道飞来巨石伴生而生。那石头的质地也不像石头,它被藤蔓和树根缠裹得象一株硕大无朋也怪异无比的植物,它的顶端也真的不再是石质,而是从裂缝中生出的,一棵古老而巨大的参天之树,树冠延伸开来,几乎覆盖了这山顶的整块方圆。巨石之下有一个高不过两米的小小神龛,里边供奉着一尊恐怕在任何典籍中都无法查到的神祗和凌乱的香火甚至野花,雕工也是极其古怪,更像是出自当地土民的狂想。

  一切都让人觉得陡然回到了上古洪荒,没有铜和铁的那个时代,人们还在用石头和树棍与洪荒怪兽打拼的时代,这就是所谓守南天门的四天王,神庙神石神树,加上南天门下伴流而过的神江——怒江。

  迷龙这小鬼儿跑得看不是路,他显然不可能攀上那山峰一样的巨石,于是往岔里跑,他站在路头愣住,往下看去怒江小成了一条线,这面山峰客观地说也是大于七十度的,一个双手不自由的直立行走动物冲下去只能是高山滚鼓。

  于是那哥们儿回头跑了两步,看着追上来的我们和惟恐跑了要犯,紧追我们之后的新丁,“打!老子一颗好头由你们打!打痛快了给老子松开!”

  然后他忍耻负重地低下头,要不是还有头发在,估计我们已经能看见那颗脑袋上遍布的疙瘩了。

  我们沉默了,我们倒也不打了,我们推推擞擞推出几个人——不辣、豆饼、蛇屁股,他们磨磨蹭蹭拿下来肩上的枪。

  “王八羔子,真打呀?”迷龙有点儿呆了。

  郝兽医脸都快皱成苦瓜了,“爷爷嗳,麻烦你扳着手指头算算,这一路你惹的事够毙多少回了?”

  “我咋扳手指头呀?豆饼你给我松开。”

  豆饼傻不楞地真打算去解,我忙给喝住:“豆饼想秤你脖子上那玩意是不是六斤半?你解开他要不跑我是他灰孙子。”

  迷龙于是望望天,欲哭无泪,“不仗义啊你们。死啦死啦也不仗义。”

  “他是团座,用不着跟你小小丘八仗义——阿译营座,你说是不是?”我问阿译。

  迷龙骂阿译:“瘪犊子营座别说话!就是他害得我!”

  阿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说:“他也没害你。我们就是来送你上路的。你要谁?要他们?”

  迷龙看了看那帮新丁,那帮新丁现在倒畏缩了,谁有杀死自己同僚的勇气呢——迷龙很认真地把这双方比较了一趟,得出的答案和我们差不多,“被他们崩就是阴沟里翻船了。还是你们吧……你们也是阴沟!”

  蛇屁股催促道:“行行,不辣你们快点儿吧。早死早投胎。”

  于是不辣那几个抬起了枪。

  不辣说:“迷龙,到了那边别跟要麻打架,他一个打不过你,你要地道,等我过来再打。”

  迷龙说:“我每天早晚的把他收拾成扒猪脸子!中午是小鸡炖蘑菇!……嗳嗳,这霉地方,我得瞧着东北向死。”

  康丫放下了枪开始挠头,“你自己挑的地啊!”

  “别吵,容我找找……东北向?”我们看着那家伙足把自己转了两圈,又转成了面向我们。

  郝老头儿苦笑,“咋又见面了?”

  迷龙说:“我还就不东北向了。我还就瞅瞅哪个王八羔子死不仗义的先开枪!”

  “吓唬谁啊?你这帮老熟人有怕死人的?哥儿几个,我数一二三。”我开始数。

  迷龙打断我,“嗳!嗳!大事忘了,带我老婆孩回禅达成不?”

  我答应他,“行行。一二……”

  迷龙又叫:“烦啦你别猴急成不?!耽误不了你拉泡屎的功夫!大事儿还没完!”

  现在连不辣都学会了苦笑,豆饼都学会了挠头,我干脆闪一边抠树皮。

  不辣说:“有屁快放该走就走。国难当头,你留点儿时间给我们打小日本行吗?”

  “我想哪!在想着呢!……对了,叫我老婆别给我守寡。”

  蛇屁股提醒迷龙:“她不会给你守寡的。人要守也是给姓雷的守。”

  “……也是……对了,哥几个你们说我是不是亏得慌啊?”迷龙看着大家。

  我说:“你不亏。上辈子你欠她七石八斗米,三张猞猁皮,一斤高丽参,全攒这辈子还了。”

  迷龙瞪眼问,“你咋知道的?”

  我说:“待会儿你跟阎罗王对下账就知道了——一二……”

  迷龙又打断我。“喂喂!”他特无辜地瞪着我们,“我说那个谁啊,我渴。”

  我们面面相觑,终于豆饼解下了水壶,然后大家又面面相觑,水壶递到了我手上。

  “我琢磨着等他解了渴,就得要我们办满汉全席。”我说,但仍然忍着气灌迷龙的水,那家伙满满当当喝了一大口,然后一点儿不拉全喷在我脸上——他开始嚎啕,咣当一家伙跪了下来开始嚎啕,那很像一头一脸吃人相的熊瞎子忽然趴下来跟你要糖果。

  “爷们儿歪,我的不仗义的爷们儿歪,弟兄们歪,良心叫狗叼跑了的弟兄们歪,你们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没人帮我求个情啊?”

  我愣神,我们大家愣着神,不辣冲他大叫:“早给你求过了啦!”

  迷龙叫:“再求一次啊!”

  “你还有什么孬事没干?什么屁话没说?你这样东西待在哪儿都是个祸害,你呆过的军队最好直接散伙!你说死啦死啦留着你干什么?”我问他。

  “我好好做人啊!他说什么我都听了,你去跟他说,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个屁我都猛吸……别!别!这么说能整死我,你说他是个大好人,我说真的,他不是东北人可是个好人,我愿意跟他干啊。你跟他说谁还能象我这么使机枪的?不辣还是你啊?你们看我机枪使的,啧啧。”迷龙开始自我赞叹。

  我学着他的口气,“啧啧。”

  我又凿了那家伙一个爆栗。

  郝兽医说:“烦啦,你就去给他说说吧。”

  “我不去。当官的去,阿译去。”

  阿译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龙死就我去。就团座那张嘴,也就你还能挡个两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赶紧话茬儿:“我背你去。”

  “……你好好在这拿枪比着,我自己去!——全都不是东西!”我拖着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鱼把枪塞给了郝兽医跟我屁股后边,拜迷龙所赐,我所有的悲愤都成了好气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间,闻着被迷龙伐倒的树的清香,看着那口棺材,他已经看了很久,有时他抚摸断树的年轮,有时手指扫过迷龙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叶。

  那确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棺材,它甚至让你忘却了死亡而只记得生命,一个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识到这个,然后想起这是迷龙为他的未来而做的聘礼。

  迷龙的老婆仍跪在棺材边,谨守着中国关于老人还未下葬小辈就得守灵的规则,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一边静静地梳理着自己,用的是带着露水的树叶。雷宝儿为他的妈妈摘来更多的枝叶,这并不耽误他仇恨地瞪视眼下这个全副武装的庞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边还随着一名死忠,于是他向那小年青的发话:“去找些人来。帮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头以一种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头,向着棺柩鞠了个躬——这也是他能对一个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来的最大敬意——然后他转身打算离开,离开时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龙和我带给他的怨愤。

  “女人,你断送掉的男人本来够种杀掉上百的日军,现在被打发给名存实亡的军纪了。”

  迷龙老婆说:“我看太多杀戮了。”

  于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们走,过了怒江去个你觉得适合的地方。我们还得在这儿做你看烦了的事情——等杀了我最好的机枪手以后。”

  “你这种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但对方并没打算让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种非常大方的仪态调过了身来,她第一次让人看见了她的正脸,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清理干净了,她不喜欢被人看见她的困窘与潦倒。

  我和康丫进林子,然后我们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们第一次看见迷龙老婆长什么样子,连迷龙都没看过她长什么样子。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长大的地方,有一种孩子,叫作鬼婴,生下来就要被抛弃,因为他命里要祸秧别人。他身上有个标记,写着要出人头地,他不知道人这辈子要做什么,但他不管怎样也要出人头地。他很聪明,强取豪夺,没人比得过他,他要的不光是钱,也不光是权,他要胜利可不知道什么叫胜利,所以他什么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实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间来收魂的恶鬼,什么都没法让他开心,他最后只好要别人的命。我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别人烧光了他的钱,要了他的命。你也是这种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树皮,看我们,看他的掌纹,“我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把日寇清出这片土地。我确实是不会知道胜利长什么样,因为它来之前我已经死了。”

  “您准备好死了,所以我们也就应当为您的理想去死了。团座,你们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的强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从日本来的精英,头几十年可以为了扶助他们的中国兄长而殇,后几十年可以为了保持他们欺凌弱小的权力而死。你们是那种交合刚毕就互相啮食的毒蛛,你们为了理想要凌驾众生,为了凌驾众生再把理想当作肥料,你们是林子里的霸王树,你们生长的地方连灌木都长不出来。”

  我无法不哑然地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女人面前面红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对他更是无法认可的失败,我几乎不知道该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康丫可以开口,因为胜在麻木,“团座,迷龙说……”

  死啦死啦烦燥地挥了挥手,让康丫住了嘴,现在连康丫都意识到这从未有过的烦躁。

  “烦请各位转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龙?”她在我们的点头中不愠不火地继续说,“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亲人在死,我还得把雷宝儿带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烦请转告,本来是想葬了公公后就去寻死的,现在不会了,我得对得起这样……一份聘礼。”

  我们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说越鲜的花插大堆的牛粪,那么迷龙无疑是我们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龙担心,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烦燥中忽然猛烈地挥手,“转告个屁?放啦放啦!”

  我们哑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过来一班人以继续那半路被打断的葬礼,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属们,他挥着他的手出去,“没听见?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拥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后边。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边,望着他疲惫不堪,虽有队形但确实也溃不成军的部下发呆,他的眼光又有点儿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样看着的部下也只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擞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于是康丫飞跑着去峰顶宣布迷龙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头看了看那家伙破碎的表情——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们看着那家伙,那家伙目光全无焦点地看着我们,他往后退了一步时有点儿摇摇欲坠,他用手摸着身后的沟坎,慢慢坐下,然后将身体和头颅都斜靠了。那双眼睛只能让你想起一个将死之人,全无好奇心地凝望了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将升腾上去的上苍,然后闭上。

  眼睛刚闭上,支撑脖子的力气似乎就消失了,顺着沟坎歪了一下,然后就那么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时大概也是那么个姿势。

  我们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后退一步。我们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们即将开拔的时候闭上了眼,实际上,十五分钟前我们就该向行天渡进发。”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胸廓几乎没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躯体。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我们忽然想起来从没见他睡过,从缅甸到这里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我们一点点抽掉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整座南天门压在他头上,我们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团座?……死啦死啦?”我轻声叫。

  全无动静,于是我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我周围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

  “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干什么啊?这里是南天门!要回家还得过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没听见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然后发现虎口上扎着几根针,他拔下来就想扔了。

  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于是针回到郝兽医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里收。而死啦死啦凝神听了听炮声,“七五山炮。拢算下来他们炮兵离我们还八公里,步兵大概就两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宝儿的脑袋,于是又被雷宝儿踢了一脚,他的亲近和雷宝儿的反击都被他当空气一样漠视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我们散开,去扶这样一个暴发力惊人的家伙纯属多余,哪怕前一秒他还象个死人。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现在平静了,我平静地承清现实,“有人走不动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动的,追上臭不要脸先走了的。这不简单吗?三两脚就踢出一个队形,走一队就同心同德了。谁愿意一个人走啊?”

  于是我们开始整队,拖拖拉拉,但在恢复队形。

  “哪部分的?不用报!跑散了的全给老子归置进来!”死啦死啦踢着与我们平行前进的一小队散兵游勇,把那队沉默寡言的家伙也踢进了我们的队伍。

  然后那家伙又开始倒行了,在下山时这真是难上加难,但那家伙就是那么干。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龙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脚踢得我现在还痛,这脚力还用人抱吗?交给你老婆!你干什么的?你在我这队里是干什么的?”

  曾经属于迷龙的机枪被从一个小年青的肩上摘下来,死啦死啦用它把刚放下雷宝儿的迷龙砸了个满怀。

  “郝兽医你给我走队中间!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队伍中间,你都会针灸了你当然就是学者!孟烦了你抓块石头干什么?我脖子上扛的这玩意儿就叫脑袋,伸给你你敢拍吗?”

  于是我扔了那块石头,看它顺着山势滚下去。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我连忙绷掉脸上半个几乎有点儿灿烂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们前进。

  上千人的涣散被他说得如此简单,后来也证明就是这么简单。他一脚一个把散兵游勇踢回了他的军队-我们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云现在都在我们头上了,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甚至能听见怒江轰鸣的水声,虽然在蜿蜒中我们仍看不见。

  康丫向我们投以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听见水声啦!”

  我身边走着迷龙,郝兽医和迷龙老婆在我们之后一个听不见我们小声嘀咕的距离,老头儿以老头儿的方式牵领着雷宝儿。

  “我说迷龙,你二十七岁都在东三省过的吗?”我问迷龙。

  迷龙立刻露出怀念的神情,“啥东三省啊?就是黑龙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离家时,孩子跟屁股后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龙瞄一眼屁股后,摇头不迭,“没有。我有个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头,“那就只能说饱暖思淫欲了。”

  “你懂个屁的饱暧,鬼的淫欲,你成过家吗?小童子鸡。”

  我乐着,不去追究他话里的自相矛盾,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了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龙江能娶到和你这么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们黑龙江除了鲜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说。

  迷龙发着狠说:“我那个老婆可不比这个差。我跟你说,小孩子最好玩儿就是五六岁,烦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闹啊,我儿子也就活到六岁。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水桶腰,能生养,可跟这个真没法比。”

  说着他就色迷迷回头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队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该杵他一记。

  迷龙今天归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东三省而是禅达。迷龙不再想他身边再没有活着的东北人了,我猜他现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达城里的一张床。

  于是我也开始想念禅达。”

  一个女孩在帘子外的半张脸电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懒散的思维。

  小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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