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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村庄

第六章 逃离

  十二岁那年,锁住才算是穿上真正意义的裤头。我就跟他说,你能穿上裤头,你应该感谢我们家。他流着鼻涕淌着汗砬子说:“我家从老远的下荒搬来,那里老穷老穷啦!搬来时我就是为了有裤头穿。”

  我当时笑他傻样,一个裤头你就是美得找不着北了。

  其实他的裤头得来,应该感谢他的两个姐姐,较大一点的大他四岁,较小一点比他大二岁。那时的锁住经常掰开手指来算,用我们两的年龄相加,就知道他妈为啥哭着喊着给她们做花衣裳,他却不像她亲生的而去穿姐姐们做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当时他倒没有觉得妈妈的偏心,在他看来这个兰白两色的裤头挺好看、挺新鲜,因此穿上它后他就挺挂架、挺显示地站在我面前。我说,一个裤头就臭美成这样,给你个马夹,你还不知道怎么得瑟了呢!在父亲和母亲的眼里,我是一个十分操蛋的家伙。在村子里,我是一个十分讨厌的淘气鬼。我能把十几米高的喜鹊窝从树上端下来,弄得一对正在说话的喜鹊分道扬镳,它们在地面上低低短短地飞行,并呱呱地大哭大叫,似乎在痛诉我这个强盗的罪行。在我身上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父亲就会大动肝火,轻则让我妈数落我半天,重则一顿拳脚夹着棍棒。我妈也骂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冤家,说我各色到了一定程度。当时,我确实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是那种聪明透顶就是不往正道上铆劲的孩子。这可是当时村里人说的,这个仅有的优点却一直伴随着我整个童年。除此之外,我真的就没有别的脓水了。

  爷爷还从百里之外的富拉尔基请来了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付头。教我们认字,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我当时就觉得爷爷脑子有病,他自己斗大字不识一个,还教我们。呸、呸……

  所有村子里的孩子都在一个班上,我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可我是最能得瑟的一个,不管男孩子女孩子都相当怕我。我当时就觉得我们家谁都不敢惹,我也应该延续我家的威风。

  年龄最大的就应该算是锁住了,他号模样憨,却表现好,经常受到付先生的表扬。但在课下,我比他威风多了,霸道多了。他一定要按照我的指示办事,他要撒尿,就得看我高兴不高兴,我说不行,他就得把屎尿带回家去。他要是不听话,我就跳起去扇他的耳光,打得他一愣一愣的,他被打得服服帖帖后,我才肯罢手。我知道,他心里不止一次把我的八辈祖宗操上天,可他连嘴巴都不敢嘎巴,嘎巴一下,我就一嘴巴,嘎巴一下,我就一嘴巴,直到他牛一样地哞哞哭起来,我才拉倒。但要是被四爷看见,我通常就被四爷几脚踢到沟里,他才算获救了。

  锁住和王秃子得救了,是父亲又带着伙计们冒死返回工地,突然袭击打得那几个留守的伪军措手不及。父亲看了一眼满脸灰嘟嘟地挂着草沫子。锁住心想,这两个月来,真是难为这个孩子了,他还不满十六岁,身子长得像二十岁了,粗粗壮壮的有一幅好身子骨,不然,鬼子不会把他抓来修路。现在锁住一直跟在父亲后面,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痛,在日本人的工地上,他生怕父亲把他甩掉,每天都跟在我父亲的身后,他的恐惧来自于迷茫的眼睛。

  父亲把马停下来,揉了揉眼睛拍了下锁住的肩头,说:“孩子,你别怕,有舅舅在,你们就会好好活着。”

  父亲带着一身疲倦,歪斜地回到村子里,一扫昔日的精神。他知道鬼子不会就此拉倒。他跟爷爷坐在老榆树底下,村外不时传来悠长的毛驴叫声,父亲精神一振奋,抬眼看了看他父亲就说:“鬼子还会找上门来,我把他们抢去的马都放走了,鬼子指定会来找我算账。”

  爷爷说:“你怕了。”

  父亲一阵苦笑说:“怕小鬼子,我就不是你儿子。现在……现在我们是真的整不过小鬼子,他们的阵势太大了。”

  爷爷问:“你说这些啥意思?”

  父亲说:“爹,我看咱家还是搬走吧!不能在这个鬼地方待了,整天命都悬在刀刃上,没法话。”

  爷爷在些愤怒地问:“搬哪儿去?”

  随便找一个地方呗,谁也去不了的地方,就像当初来这里一样,父亲压低了声音。

  爷爷说,你想过没有啊!当初我来这里,拼死拼活地干呀!打下了这一片家业,这么多的远近亲戚都跟着沾光了。现在日本鬼子连我们这么偏远的山村都进来了,别的地方指定也不会太平。这么大的家业,不能说扔就扔了。这块地盘,是我大摆手的地盘,不管什么时候谁也别想占领,鬼子在这还能呆一辈子?我就不信了。爷爷眼里晃动着凶光。

  父亲说,日本鬼子倒是没有多少,但有好多中国人加入了鬼子的队伍,给日本人卖命,我这次都看到了,监工的也他妈的都是中国人,但比鬼子还操蛋,你动作稍微慢一点,皮鞭马上抽在你身上,不管你脑袋屁股。

  爷爷说:“你跟他们拼呀!真他妈完犊子!”

  父亲说:“黑压压的一大片,拼啥呀!拼也白送死。”

  爷爷说:“这帮杂种,还是不是中国人?”

  父亲说:“眼下,日本鬼子太强大了,这帮人都是软骨头,给吃给喝,什么损事都能干出来。”

  爷爷说:“早晚我得把他们塞回娘肚子里,回回炉,看看他们的骨头是软,还是硬?”

  父亲不说话了,他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不远处,留在哗哗啦啦流淌着的罕达罕河里,他觉得浑身上下有一股透骨的凉,那时,他觉得河水声给他一种启示,一种召唤,这是生命向前奔走的声音,百折不回地直向前方。于是,他脑海里就有了对付日本人的办法!父亲说:“爹,让我带几个人,再给我几匹马,我离开这里。”

  爷爷说:“你怕了?你想当逃兵?你他妈也是软骨头。”

  父亲说:“爹,你别急眼哪,我在村子里待着,用不了几天,鬼子还会来找我算账,还会把我们抓走,到时候恐怕就是有去无回了。鬼子人一来,你不也啥办法没有吗?上次我们这些个人都抓去了,还牵了咱家马匹,你不也没招法了吗?”

  爷爷不说话了,他抓住自己儿子的手长时间地不说话,父亲的头也深埋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抽抽嗒嗒像一个孩子在哭。看来爷爷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难住了。他知道,这是鬼子来到龙江之后,家中才被搞得如此狼狈,他对那天晚上的那场袭击战记忆犹新,就觉得自己干得对了,有机会他还会去打狗日的,宁可自己被日本鬼子打死,也不能让他们吓死。

  父亲止住了自己的眼泪说:“爹,我得走了。”

  爷爷问:“你去哪才能安稳呢?”

  父亲说:“六九山!”

  爷爷说也行,那里山高林密,抓个兔子都难,是个好地方。去可是去,你可别当土匪啊!

  父亲说不当土匪,又有什么好办法?我是想,靠绺子多多集合一些人马,回头好好地跟日本鬼子较量较量,我就不信了,咱们中国人就这么被他们欺负住了!

  爷爷说你要是我的儿子,你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能欺负没本事的穷人,你要是有能耐,就跟日本鬼子去叫唤。

  父亲说爹你放心,有朝一日,我要是不给小鬼子点颜色看看,我就不是你儿子。

  我实在是难以置信父亲的突然离去。

  父亲是连夜走的。他走后的日子,爷爷是寝食难安,经常是一个人沿着河堤走上又走下,一站就是好久。我看见他脸上的肉在逐渐地减少,眼睛里还拉起了红色的网丝,颧骨向外突突悬空。我知道他在想他自己的儿子,我当时体会不到这种父子离别的揪心之处,我就是感到爷爷近日来,十分古怪,我悄悄地爬上河堤,就被爷爷的痛苦表情所感染,我要他告诉我,讲我爹为什么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怎么不跟爷爷一起种地,一起打猎了。

  爷爷说等我长大了就都明白了。

  我对爷爷的回答非常不满意,明白了就不来问你了,我感到无比的委屈,两行泪水在我的脸上不断地流呀流。“爷,我奶让回家吃饭呢,你要是不吃饭会饿死的,你要是饿死了,咱家咋办哪?”

  爷爷忽然转身,愣呆呆地看着我,他慢慢地用双手捧起我的脸,蹲了下来,鼻孔在激烈地不断地扩张,他用牙齿咬着嘴唇说:“我的好孙子,日本鬼子是我们大门家的仇人,你一定要给我记住!”

  我不知道日本鬼子是咱家的仇人,我就知道宋大白话是咱家的仇人。

  他不是,他是咱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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