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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炮楼

三十二、咱二大爷之五

  咱二大爷的家还是几年前的老样。书娘一进门,便把香炉里的香点燃了,在烟雾弥漫中书娘跪了下去,向祖宗一连叩了三个响头。“感谢贾家列祖列宗,保佑俺一家团圆,保佑书他爹平安回家。”咱二大爷和杨翠花相对无言。这时,咱三大爷和咱三大娘,咱四大爷都过来了。咱二大爷给杨翠花介绍说,这是咱书他三叔,这是书他三婶,这是书他四叔。杨翠花就打招呼:“他三叔,三婶,四叔好!”一家人算是认识了。

  咱二大爷问:“老五和七妹呢?”

  咱四大爷贾文灿嘴快,说:“死了。”

  咱二大爷问:“咋死的?”

  咱四大爷说:“咋死的,你说咋死的,你去问炮楼里的日本鬼子去。”

  咱二大爷就骂,狗日的日本鬼子,俺迟早把你那炮楼端了。咱四大爷说,端了没用,已经端了一次了,端了没几天又派鬼子来了,又是盖房子,又是拉铁丝网的,越端炮楼越坚固了。杨翠花接话说,那还是要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咱三大爷叹了口气,说你消灭他一个,他就杀咱一个乡亲。杨翠花问这里的鬼子也太嚣张了,非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不可。

  咱四大爷有些鄙视地望望杨翠花,说咱这些大老爷们都没办法,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啥办法?咱二大爷一听老四说这话,连忙喝住了。说铁蛋,你咋和你嫂子说话的!咱四大爷不服瘪瘪嘴走了。

  杨翠花说,你这个老四太封建,还看不起女人。咱三大爷说,他就是那样,别理他。

  咱二大爷回到贾寨,成了人们的话题,贾寨的焦点。人们议论着咱二大爷和他的两个老婆,时刻关注着在咱二大爷屋里的一切。有一个最折磨人的老问题悬在贾寨人心上。咱二大爷和两个老婆晚上咋睡呢,会不会学他爹贾兴忠一夜睡俩。夜深人静之时,村里的光棍和半大小子便在咱二大爷屋后像幽灵一样徘徊。第二天,在寨墙边就有了新闻。有人说,咱二大爷头半夜和杨同志睡,后半夜和书娘睡。在窗后都能听到贾文柏从东屋跑到西屋噔、噔、噔的脚步声。又有人说,才没有东、西房的来回跑呢!一回睡俩女人,一只胳膊搂一个。男人们心里都美滋滋地满足,好像自己晚上睡了俩女人似的过瘾。女人们就呸呸地骂,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争吵了一回,最终谁也没弄清楚咱二大爷晚上是咋睡的。有人就问咱三大娘。咱三大娘和咱二大爷家一墙壁之隔,最有发言权,村里人便想从她嘴里得到点消息。咱三大娘却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俺夜里咋一点没听到动静呢?村里妇女说,你是不是蒙头睡的,不敢听。咱三大娘说俺真的一点也没听到动静。村里妇女便不再追问,觉得咱二大爷出去几年。说话办事都变了,或许干那事也文雅起来了。

  其实,咱二大爷晚上是独自睡的。书娘把床让给杨翠花,自己在西房又搭了个铺。夜里,两个女人灭了灯各自睡。咱二大爷唏嘘蜷缩着在黑暗里,不知咋办。最后冻得受不住了才进了杨翠花的东房。可是,杨翠花却把被子裹得死紧不让上床。咱二大爷无奈,又摸进了西房,坐在床上用手一摸,正摸着书娘的脸,一把泪水。书娘也把被子裹了不让上床。咱二大爷叹了口气只有在当门地上铺个席子睡了。

  两边里屋的女人都没睡,竖着耳朵听。外屋咱二大爷便叹气说:“这是哪一辈子造的孽哟,让俺碰上了这事。”两个女人同时起了身,一人抱了床被子走了出来。在房门口两个女人在黑暗中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谁也没吭声,各自把被子往咱二大爷身上一扔上床又睡。

  书娘却一夜没睡。书娘觉得自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咱二大爷走后,书娘靠给人家打短工度日。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断了顿,书娘便带着书上地里瞄红薯。书提着小筐在前,书娘扛着钉耙在后。娘俩在苍茫大地上走,在已收获的红薯地里,漫无目标地寻觅。远远望去,寒风中两个人如两只求生的蚂蚁。书在前头走着,发现有红薯芽冒出地面,就欢天喜地地大喊:“娘,快!俺又找着红薯芽了。”娘便飞快地跑过去,对着红薯芽一阵猛刨,可刨出来的大半是红薯根。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书娘带着书坚定不移地在地里找寻。半块红薯被刨了出来,娘俩欣喜若狂得像过年似的。

  休息时,书望着无边的土地问娘:“娘,这红薯地恁大,咋没咱的?红薯都让谁刨了?”娘说:“谁的地谁刨。”书问咱咋没地?娘答原先地都是你爷爷的,爷爷死后给咱家分了十几亩地,你爹走这几年咱娘俩没法活把地都卖了。书问娘咋不把地买回来?娘说傻儿呀,娘能有钱买地还愁啥。等恁爹带钱回来买地。书就暗下决心将来长大了一定挣得很多很多钱,买地。到那时就再也不用瞄红薯了。

  瞄了几块红苗,书娘回来洗净了,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混着杂面红薯叶煮糊涂汤。那糊涂汤真香,书一口气喝了几大碗。书娘将碗里的红薯块夹给书说:“等恁爹回来就好了。恁爹会说书,挣洋钱,用洋钱买米买面,那时候咱娘俩就享福了。”听了娘的话,书好像真吃了一肚子米面似的,有意将肚子挺着鼓胀着。说:“娘看,俺吃了爹带回来的油馍了。”娘问:“在哪?”书拍拍肚皮说:“在这!”娘就摸着儿的肚子说:“咦,真是的,这有一块油馍,这边还有一碗米干饭!”娘一摸书肚子就泄了气,瘪了。娘俩笑成一团。书娘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书问:“娘,你哭了?”书娘连忙去擦。“娘没哭,是灰迷眼了。”书连忙凑过去:“娘,俺给你吹。”娘的眼泪似水淌,越吹泪水越多。

  书娘哭了一阵,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书,走!咱去看看恁爹回来没!”书娘牵着儿就上那松树岗了。冬天,那松树岗上北风呼呼地响,松树像一把把大扇子一个劲地摇。在松树岗上站一会儿腿就木了,脸就发麻。书娘用双手捂着儿的脸,自己的脸却冻得乌紫。一直站到天黑。书娘的脸上被冻得生冻疮。冻疮流黄水。擦了擦不净。村里孩子见了书娘就喊:“丑婆娘,生冻疮,找个男人不上床。”

  听到村里孩子喊,书就像发了疯的野狗冲了上去。娘在后头追着喊着书回来,书不听,一边打一边骂:“日你娘,日你娘,你娘才是丑婆娘!”村里孩子一哄而散。书追不上,就拉着娘的手哭。说:“娘不丑,娘是在松树岗上等爹才生疮的。”娘俩便哭着往家走。书娘说:“等恁爹回来就好了!”

  现如今书爹终于回来了。书爹没带油馍没带米,书爹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书娘想着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泪水打湿了被头。西屋里书娘无法入睡,东屋里杨翠花躺在床上也想着心事。

  原先,听咱二大爷说过家里曾有老婆孩子,可是,杨翠花也没放在心上。这种事在战争年代很常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谁也没想到他们还活着,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只能是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要是书娘愿意离婚,自己宁肯每月给他们寄生活费,养她一辈子。可是,要是书娘不愿意咋办?一想到这个问题杨翠花便六神无主,心口一阵阵绞痛。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做一下书娘的工作。想着,杨翠花再也躺不住了。天刚放亮就起了床。

  早晨,两个女人各怀心事走出了自己房门。在东西房门口两个女人一碰面,脸上便开始绽出笑容。那笑容在脸上一闪而逝,眉宇间却都含着愁。书娘红肿着眼圈,杨翠花面色憔悴。书娘招呼道:“杨同志,你咋不多睡会儿,早饭俺一个人就中。”

  杨翠花回答:“你还能吃我做的几顿饭?我们回来一次住不久,回来了又让你忙,你该多睡会儿!”杨翠花的话中有话。

  两个女人推让着进了厨屋。最后,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做饭,把早晨的气氛弄得热烈着。

  杨翠花说:“大姐,这几年让你们受苦了,将来我和文伯是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杨翠花说着往灶里填柴火。

  书娘猛地掀开锅盖,让一股热气将自己淹没了。书娘便在烟雾中说:“杨同志,你说哪去了,咋会不管俺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回来了就好了,咱一家四口好好过几天日子。恁是外头回来的,啥都懂!将来这个家由恁当,俺听恁的。”

  杨翠花埋下头,盯着火苗聚精会神的样子。那火将杨翠花的脸烤得红着,杨翠花觉得脸上发烫。心想书娘好糊涂,我们咋能在一起过日子呢!杨翠花说:“大姐,我们是要走的!”

  “走?恁一个女人咋能走。在外头没有书爹咋成。你是不是嫌弃俺。只要你愿留下来和俺们一起过日子,俺啥事都不让你干。家里地里的活俺都包了。”

  杨翠花说:“大姐,我们不走不行呀。文伯在外头还有抗战的大事,我们这次回来是有任务的。”杨翠花说完便望着书娘,看书娘的表情。心想你不顾别的,总得顾抗战的事吧。

  书娘不看杨翠花的脸色,目光不直视杨翠花,只顾用锅铲子将锅底捣得咚咚响。书娘说:“书爹几年没回来了,俺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回来了,这回他去哪俺跟哪,干大事总不能不要老婆孩子;再说俺也误不了他的大事,给他洗衣服做饭,让他安心干大事。”

  杨翠花说:“哪有一个男人娶两个女人的。”

  书娘说:“怕啥!男人有三妻四妾的不算啥,书他爷爷就娶过三房。”

  “那可不行!那是对妇女的压迫。共产党八路军实行一夫一妻制,娶两个女人就是犯法。犯了法是要法办的。我们不能把文柏害了。”

  书娘说:“那共产党八路军管得宽,连娶几个女人也管!”

  杨翠花说:“共产党八路军让妇女翻身,讲男女平等。”

  书娘说:“啥压迫不压迫的?只要有书爹在,俺不怕压迫。俺啥都不怕,就怕书爹走。男人是前头人,女人是后头人;男人在前头走,女人在后头跟;男人是车,女人是车厢;车头只有一个,车厢可有几个。就看男人有没本事拉得动。”

  书娘自有她的小道理。杨翠花的大道理碰到书娘的小道理就行不通了。书娘只认小道理,认一个死理。书娘想说:“要走你走,这世上总有一个先来后到吧!”书娘硬是把这话咽下去了。书娘说:“反正俺再也不离开书爹半步了。”说着重重地将锅盖盖严了。

  杨翠花把火熄灭,心情也渐渐暗淡下来。她觉得自己正向一个深渊沉没下去,手头连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没有。在后来的日子里,书娘便暗暗地收拾了家什,再也没让咱二大爷离开她的视线。只要书爹走,她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书娘在村里说:“俺再也不让书爹走了,书爹要是不要俺了,俺只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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