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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心锁

第八章 决斗

  旧历腊月兰十的晚上,风雪迷茫,十分寒冷。在一片昏暗中,一队队战士越过村间的野地,到那条大干河里集合汇拢。许方团的主力将去三道沟以北设下埋伏阵,由童参谋长和白主任带队先行。汪副团长带着侦察连配合县、区武装和基干民兵,共一千多人,去包围古镇;他们除了带着作战武器外,还带了许多土炮、鞭炮、大纸炮和煤油桶。

  部队在完成了简短的临战动员和组织调整后,就跃出干河,朝着西北方向顶凤冒雪,急行疾进。

  在刘家大厅里,哲峰在向刘喜交代任务:

  “你们要辛苦一夜,无论如何不能把部队真实去向露出去。根据以往几次的经验,敌人最注意的是团部动向。我们打算走村北出去,绕大圈子,在那个方向上,你们一定要放好警戒,严防坏人跟踪。记住,跟党员和民兵同志们说清楚,今儿黑,吃尽辛苦,也要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方炜过来接着说,“县、区武装都随主力一块行动了,地方自卫全靠民兵。你们应当严密组织一下,万一发生情况,也好有个准备。要知道,战时什么情况都会发生的。”

  “放心吧,首长。”刘喜保证道,“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刘大娘提了一篮煮鸡蛋走进厅来:“这些天杀的鬼子、汉奸,过年也不让安生,这回好好打,都给收拾了它!”看到梅繁从东房走出来,便喊:

  “枝子,过来,给。”

  “我没地方搁呀!”

  “叫你二哥捎着,你们可别吃。一总三十个,是给团长、政委跟安大姐预备的,他们活儿重,又操心,你们年轻轻的用不着。”大娘把篮塞给梅繁,又进东房去了。

  蓉淑出来了,刘家婆媳跟在她身后,两个孩子都在大嫂怀里抱着。整装待发的方炜,走过来抱去两个孩子,逗逗朝华,又逗逗小喜:

  “喂!小家伙,赶明儿早上,伯伯给你们带个好玩具来,噢!给你带个鬼子来,给你带个汉奸来。咹!”

  方炜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欢笑。

  孩子又回到了大嫂怀里,蓉淑倾下头去亲了一下朝华,又去亲小喜。

  “走啦,蓉淑。”哲峰催道,“孩子放在这,不就象在自己身边一样么?!”

  “就走,就走。”蓉淑又亲了亲朝华,对大嫂说:“费心了,杨华同志。”

  “你放心,安大姐,等你回来,朝华保险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大嫂笑着说。

  “好啦,明儿见。”

  “明儿见。”

  哲峰、方炜、蓉淑三人走出了刘家大门。

  大门外,团部机关一部分人和供给处、卫生队以及骑兵连全部人马都集合好了。他们从刘家东边一条巷里走进去,拐到村北,又折转向西,越走越快,转眼之间,就在夜暗中隐没。

  刘喜送走了部队,离开谷场,迎着风雪,去检查村里的工作。走到村东,遇上鲍三豆子在查哨。刘喜问了问情况,就和他一起向村西去巡查。

  这时候,村里人大都在自己家里烤火、闲聊、守岁。鲍三豆子今天夜里虽然在村外多放了几个流动哨,但这天实在是太冷太昏,民兵们就是再长上几只眼睛,在这村大树多的刘家郢,也禁绝不了夜行人的走动。就在许方部队出村不久,周锡文象幽灵似的钻出了村,飘忽忽地向周家老坟奔去。

  周锡文现在已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两眼呆滞,颜色苍黄,他的脸和血比这天气还要冷。周疤眼被村里人打死后,周锡文吓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害怕自己也遭到周疤眼那样的下场,想跟周祖鎏一刀两断,可是想到日寇在太平洋的“胜利”,希特勒军队对苏联的进犯,不觉又犹豫起来:“连美国、苏联都吃了象仗,中国岂有不灭之理?要是自己洗手不干,一旦日本人得了天下,后悔何及?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冒风险,成何大业?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时,周祖鎏又给他捎来封信,信中说,周祖鎏不日就要当师长,要周锡文好好为日本人做事,干好了保举他当师政工室上校主任。周锡文被升官发财迷了心窍,他决心要使自己飞黄腾达,终于死心塌地走上了叛国的道路。他的通敌活动,由被迫变为自觉,由恐惧、傍徨变为心安理得,他已成了地地道道的汉奸坐探,成了刘家郢的祸害。这几天他看到干部战士都很忙,就预感到部队要行动,便东游西窜,探听消息。不料,奔忙了几天,都没结果。今天傍黑,他逛到村后赵大婶家——团供给处的住地,刚走到门口,忽听右面一条黑胡同里,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供给处的通讯员小孟和饲养员老韩——一个打林支队时俘虏的老头子兵,过来了。

  “你到李二寡妇家干什么去啦?唵!你干吗老到她家去买酒喝?”小孟凶里凶气地边走边问老韩。

  “我替她……挑……几担……水,明儿……大,大年……初……一啦。”老韩说话象短了舌头,他已有八分醉意。

  “那你干吗跟她说,咱们部队要去打古镇?”

  “她,嗯,她丈夫……给鬼子,……给鬼子打,打死了,心里,难……难过。我,我说说,宽……宽宽她心……”

  “混蛋!”小孟骂起来了,拉了一下枪栓,“你泄露了军事秘密,枪毙你!”

  “啊!”老韩的酒意一下惊跑了,急忙站下向小孟磕头道:“我什么也没说,小孟兄弟,我,我什么也没说呀!”

  “走!见老处长去!”小孟拖起老韩就走。

  “好哇!”周锡文高兴得象进山寻宝得了颗夜明珠,急忙回到家里,给周祖鎏写了封信,趁着昏蒙的风雪溜出了村,三拐两闪,钻进了周家老坟。他轻轻地拍了几下巴掌,瞬间,从松树林里钻出两个黑绰绰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向周家老坟摸来。

  “谢三!谢四!快!快!”周锡文蹲在一块石碑后面轻声而急促地唤。

  叫谢三、谢四的两个家伙,立即加快脚步,跑到碑跟前,也蹲下了身子:

  “二先生,过年好!”

  “少废话。你们赶快回去告诉我叔爷:姓许的一团兵全出动打古镇去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叫我叔爷今天夜里就出兵,打进刘家郢来。”周锡文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信,交给谢三,“你把这信交给我叔爷,路上多留神。”

  谢三接过信,高兴地说:“二先生,刚才我们也看到一支队伍向西北开去,咱哥俩怕给抓住没敢盯。天太黑,新四军腿脚又快,一眨眼工夫就没了。嘿,原来姓许的真打古镇去了。”

  “别罗嗦,兵贵神速,你们赶快回去报告我叔爷,我也要回了。”

  谢三、谢四说了声是,转身就向三道沟奔去。

  周锡文送走了情报,心里好不快活。今天是他第一回亲自出马给周祖鎏送情报,马到成功,他觉得自己为日本人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下一步,就是等叔爷打进刘家郢跟他一块去三道沟,当师政工室主任,挂上校牌子。周锡文乐滋滋地站起身来,抖了一下身上的雪,离开周家老坟,风催屁股,跌跌滚滚地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迎面传来一声喝问:

  “谁?”

  周锡文一听是刘喜的声音,以为自己的行动露了馅,慌得掉头就跑。

  “龟孙子,站住!”

  周锡文一听又冒出来个三豆子,吓得头皮连连发炸,跑得更快。

  风雪太大,刘喜和三豆子追了一阵,没追上,又喊道:“站住!不站住就要开枪了!”

  周锡文不顾死活地猛跑,刘喜和三豆子又喊了一阵没喊住,就一齐放开了枪。叭!叭!一阵枪响,周锡文“哇”的一声,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三豆子跑上去拿手电筒一瞧,不由猛吃一惊:“啊!是周先生!……这么大的风雪,这书迂子出来给谁烧亡人纸呀!为什么咱们一喊他就没命地跑?”

  刘喜一看倒在雪上的周锡文,睁着两只大眼,也很惊讶。周锡文在周疤眼死后的反常表现,曾引起过刘喜的怀疑,还布置防奸小组对他进行了监视。由于周锡文一度销声匿迹,行动很荫蔽,除了他说话经常颠三倒四外,没有发现他别的疑点。村里人都说周锡文是又犯了“书迂子”病,于是,刘喜也就排除了自己的想法。现在,这个平时很少出村的“书迂子”,在大年三十晚上,又在部队出村执行战斗任务的时刻,钻出村来,行动鬼祟,刘喜觉得这里头一定有文章。他打着手电筒,和鲍三豆子循着周锡文的脚印,跟到了周家老坟。在周家老坟地里,刘喜发现两个人向西奔走的脚印,知道不好,便急对三豆子说:

  “你赶快再派几个民兵到离村远一点地方去游动,要他们发现情况立即报告。村里也要加强警戒,对那几个控制对象再看紧一点。忙完了,你马上到我家来,我去通知党员们开会。”说完,就急向村里奔去。

  一会工夫,刘家郢二十多个党员都来到刘家大厅。刘喜向大家介绍了刚才发生的事后说:

  “政委说了,战时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周锡文的行动,已清楚地说明,一个很大的危险已在威胁着我们,为了预防万一,今天夜里,咱们要作好应变准备。眼下,乡亲们都在欢欢喜喜地过团圆年,思想很麻痹,要求每个党员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动员大家把粮食马上坚壁起来,随时准备转移。”

  开完了党员大会,刘喜又召集各救会的干部进一步作组织安排和分工。一切布置停当,他就离开大厅,去检查落实情况。走不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对大娘说:

  “娘,我跟杨华都忙工作去了,你把家里收拾收拾,万一发生情况,也好对付。”

  “忙你们的吧,家里有我。”大娘抱着两个孩子泰然地说。

  朔风呼号,细雪纷飞,天地间一片昏蒙。刘家郢村干部、党员和民兵们在挨家挨户动员老乡收藏东西,预防敌人“扫荡”。守岁,成了战斗准备。

  经两个半小时的强行军,许方团主力来到了三道沟与古镇之间的公路线上,摆下口袋阵,静待敌人来。

  团的指挥机关和直属队的一小部分人,隐蔽在一个距三道沟十五华里叫李庄的大村子里。这里是敌占区,村里十室九空,一片荒凉。昏黑的夜,西北风卷着雪花凄厉呼啸,如同旷野一样的恐怖。

  紧靠公路,有一座四合院的大宅,大宅后院现在安下了团的指挥所,正堂和左右两套间里都点着烛灯,门窗都被严密封塞着,不让光亮外露。右边的套间里有几个参谋在工作,他们用电话和派遣通讯员收集情况,下达命令,把全团的战斗行动紧密协调成一个强有力的战斗整体。刘杰带着两个警卫员在正堂里放内卫警戒,随时准备执行首长交办的任务。左套间里,坐着许团长、方政委、童参谋长和白主任,四位团首长的视线都集中在老柳身上;老柳坐在房角,手拿电话听送器在聚精会神地听,电话机放在他面前的小方桌上,电线通过屋后的一棵大树,接在敌人的长途电话线上。为了窃听敌人的电话,几位朝鲜同志已经辛劳了四个不眠之夜,哲峰亲自参加了这一战斗活动。现在他们已完全掌握了敌人的通话规律,广田和他的副官以及被广田派到三道沟监视周祖鎏的田平,这三个鬼子的说话声调,老柳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到需要的时候,老柳可以在电话里大小“太君”一齐来,逼令周祖鎏这条毒蛇出洞。

  “部队已经进人了预定位置。没有走漏消息,也没有发生意外情况。”一个参谋进来报告道。

  “好。”哲峰答话,“通知各营连,要注意隐蔽,并适当活动活动,天太冷了,防止冻坏人。”

  “还有,”方炜说,“告诉同志们,一定要耐心,不能急躁,要严守秘密,严守纪律,不允许有任何违犯战场纪律的行为。”

  “你去问问组织股长,下部队了解情况的同志回来没有?如果回来了,请他们到这里来。”白主任说。

  “是!”参谋应声走了。

  指挥所里很静,风卷细雪,落在窗纸上,发出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老柳听着敌人电话,笑了。过了一会,他手捂送话器说道:“广田的副官跟田平在电话里吵架哩。田平叫副官转告广田,周祖鎏忠实可靠,三道沟太平无事。副官不给转,问田平得了周祖鎏多少过年礼,要田平分一半给他,他才肯给田平转报告。为这事两个鬼子吵骂开了,骂得乌七八糟。他妈的,狗咬狗!”

  四位团首长都笑了。

  哲峰道:“剥削阶级的军队,内部关系就是这么乌七八糟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一切为了自己,鬼子兵也是这样。”

  方炜霎霎眼,吁了一口气:“唔,这也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一个机会呀。”

  “再听下去。”哲峰对老柳说。

  老柳又拿起听筒听了一阵,忍不住又笑了,他捂住送话器说道:

  “吵得更热闹了!广田也骂田平是蠢猪笨蛋,说三道沟是个很肥的据点,田平去了一个多月,才给古镇送去五千块银元,一万斤粮食。广田骂完了,田平又打电话骂广田副官,说他告阴状,两个鬼子对骂,互相威胁,都说,走着瞧!”

  哲峰听完了老柳的报告,高兴地说道:“这个意外的发现,对我们非常有利。老柳,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利用敌人这个矛盾,来调动和打击敌人。”

  老柳正在收听一个很重要的讯号,他摆摆左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讯号连续喀达四下,过一分钟出现一次,这是汪副团长利用敌人电话线发来的,讯号表示他们已进人了攻击古镇的位置。

  “他们好快呀!”哲峰站起来激动地说:“老汪真是个英雄,那么远的距离,又顶着西北风,一千多人三个小时就赶到了古镇,不用说,他们完全是用跑步前进了。辛苦了老汪,辛苦了同志们,他们为今夜的整个战斗立了一大功里”

  方炜道:“是啊,他们当中有一半以上还是民兵呢!毛主席教导深入人心,红军传统开花结果,民兵也能强行军,打大仗。这个经验要好好总结一下。”

  卫生队安下来以后,蓉淑到各处去检查了一遍,就回到她的临时住处来。这是两间简陋的草房,房东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此刻,她问长问短的正同在灶后烧火的梅繁说话。蓉淑来了,便坐下来同老大娘闲谈,谈不几句,老大娘就向蓉淑诉说自己的苦难遭遇:她和她丈夫老夫妇俩原先带着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虽很贫苦,但到底也是一户人家。后来,老汉奸周祖鎏占据三道沟,把她老头子抓去修土城,活活给累死了。大儿子被鬼子抓去当苦力,一去就没有影儿,大儿媳寻短见,上了吊。二儿子被周祖鎏拉进了伪军,不到一个月说是“阵亡”了,二儿媳又被老汉奸抓去当佣人。三儿子小俩口逼得没法,只好逃到淮南去谋生。一家八口,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守着两间草栅苦度光阴。老大娘诉完了自己的苦难家史,就哭着要八路军替她报仇。

  蓉淑见老人哭得伤心,便用好话宽慰她。在灶后烧水的梅繁,听了老大娘的苦难遭遇,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便走上来说:“大娘,你别难过,咱们就是来逮周祖鎏这老汉奸的!”

  大娘一听,含着热泪笑了:“谢谢同志们!”

  蓉淑赶紧接过话说:“大娘,你没听懂这个小同志的话,她是说,咱们早晚要抓住周祖鎏,给大伙报仇的。”

  梅繁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又窘又急,红着脸,又回到灶后拨火烧水。水开了,她盛了两桶,送到各个工作间。忙完了,就到临时手术室去,刚要进屋,忽听外面有人喊叫道:

  “古镇打起来罗!”

  梅繁闻声朝西北方向一看,可不,古镇那边枪打得跟炒豆子似的,炮打得跟倒墙头似的。

  “这下子可够鬼子受的啦。哟!起火啦,好大的火呀!半边天都照红啦。这下鬼子该都烧光了吧?”她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

  古镇是打起来了,是十点钟打响的。汪副团长指挥部队和县、区武装对敌人的五个据点同时发起了突然的袭击。杀声骤起,枪炮齐发,天又黑,风又大,鬼子伪军一下子被打得蒙头转向,把新四军在煤油桶里放鞭炮的声音听成了机关枪,把子母炮的轰隆声听成了大炮,于是,仓促应战,盲目地乱打起来。

  这古镇从来没有受到过攻击,敌人一向很麻痹。今儿晚上又是年三十,伪军的大小官儿们大多离开据点,在街里喝酒、赌钱、抽大烟,鬼子们也在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的过快活年。三三两两的伪军小兵在满街串游,寻衅闹事,突然遭到了新四军的进攻,吓得这些散兵游官都狼奔豕突地朝各自据点里跑。据点里的敌人以为他们是新四军,便朝他们开枪,不放他们进去;这些“游魂”急了,也就叫骂着还击。敌人越打越糊涂,这个据点把机关枪子弹朝那个据点里泼撒,那个据点又把小炮弹朝这个据点里倾泻。枪声、炮声、喊杀声、叫骂声,加上一阵阵的狂风呼啸声,古镇给搅得天翻地覆。

  广田慌了手脚,急电向上峰求救,说他受到新四军两个旅的攻击。之后,他又抓起电话听送器,声嘶力竭地喊:

  “三道沟!三道沟!我的,这里的,八路的,大大的;你的,这边的,快快的,来的,来的!”

  三道沟,周祖鎏公馆的堂屋里,神柜上香烟缭绕,周祖鎏左手捧着水烟袋,右手拿着周锡文的信,僵尸似的站着。张团副坐在一旁毗牙咧嘴地看着他。屋里象死般的沉寂。

  “团座,”张团副不耐烦了,“你到底也发落一声呀,天都他妈拉巴子快半夜啦!”

  “嗯——”周祖鎏又看了看周锡文的信,闭起了眼睛,“姓许的真会去打古镇?唵!老弟,你说。”

  “我说个屁呀!我只会替你弄情报,别的什么也说不上来。”

  “这个,这个,唵——”周祖鎏喘了口气,皱起了眉头。

  “团座,”张团副急了,“我真不知你肚里翻的是哪路潮水?你计划了好久的‘调虎离山’计,现在‘虎’离了山了,你又不敢动了。”

  “老弟,”周祖鎏摆出一副稳重的样子,“凡事要‘三思而行’。姓许的诡计多端,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可这古镇,凭他那几个兵能打下呀?姓许的是个聪明人,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层。假如他摆迷魂阵诱我们出城,老弟,那——”

  “你这话也有道理。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老弟,唵,得不到古镇的确实消息,我们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正说着,田平的翻译官王三进来了:

  “周团长,刚才广田亲自给田平打来了电话,说古镇被围,要田平督促你马上出动全部兵马,跑步增援,违者——斩、无、赦!”

  “嗯!”周祖鎏高兴了,“如此说来,这是真的了!”脸一变,他又装出一副为难样子,“那,那,那可怎么处?”

  “小意思。”王三嘿嘿一笑,“田平今儿晚上多喝了几盅酒,昏迷不醒,是我接的电话。现在我还没告诉他,看在咱哥儿们平日交情上,先来关照你一声。这会儿就看你老哥主意了,还是告诉少尉呢?还是不?我是当翻译的,你老哥别让我坐蜡就行了。”说罢,转身就走。

  周祖鎏窜上去一把拉住王三道:

  “老弟,老弟,慢点,有话好说嘛!来,狗子!”

  狗子应声跑进:“什么事?老爷。”

  “拿三百元新币①给王先生,王先生等着开支一笔交际费。”说罢向王三一揖到地,“老弟,暂请机密一时,待兄弟安排妥了,再报告田平不晚。”

  ①即汪精卫发行之伪币。

  王三又一笑:“你老哥何必这么费心,自家哥儿们,兄弟还能不听您的?”他从狗子手里接过一叠钞票,笑嘻嘻地走了。

  周祖鎏恶狠狠地骂道:“狗狗日的!一次账也不赊,走着瞧,我的钱都是买死人骨头的!”

  “怎么办呐?团座!”张团副着慌地问。

  “莫急,莫急,让我想想。”周祖鎏倒在藤椅上,眯缝起眼,象半死一样。“嗯,这个,这个,嗯——那个,那个,有了!”他跳起来,对狗子说,“今儿夜里,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把那十一个日本人和王三绊住,从林支队抄来的那些女人里选十二个年轻漂亮的,每人给一个,好酒好菜,赌具一齐上,让他们吃,让他们喝,让他们赌、嫖,只要绊住就行。快去,办好了,老爷把光光赏给你。”

  “团座,到底怎么办哪?”张团副又催问道。

  “你听我说。”周祖鎏显出得意的神色道:“我等了好久的机会到底来了,嘿嘿!‘调虎离山’之计成也!老弟,这么着,把我的手枪队拉出去增援古镇,大队马上集合,打回刘家郢去!”

  “那怎么行?你这不是披着棉花玩火,找灾么?”张团副又急又怕。

  “我问你,”周祖鎏摆出一副官架,“你的情报到底准不准?”

  “那怎么不准呢?”张团副肯定地说,“共军主力都在一百里之外,这儿就是姓许的那一团人。这是几路情报对起来的,没错儿。”

  “那就好,那就好。老弟,随我来!”周祖鎏把张团副拖进房里,就在灯下铺开地图。他的肥食指指在“三道沟”上,按了一下,向西北循公路线移去,肥指头停在“古镇”上,说:“十八个方眼,唵!就是十八公里。老弟,你看,姓许的在这里打广田。”肥指头从“古镇”又向东移,停在“刘家郢”上,“古镇到刘家郢二十五公里。”肥指头又从“刘家郢”往西移来,停在“三道沟”上,“十三公里。老弟,你看,这地势,唵!从三道沟到古镇十八公里,天黑顶风,等我们赶到,天也就亮了,唵!天亮了。姓许的要是把古镇打下了,我们去就是送肉包子,要是没打下,也早跑了。唵!老弟,姓许的凭他那几个兵,能打下古镇?那是做梦!他大约是叫日本人刺闹急了,想趁年关报复报复而已。天一亮,新四军一定要退,广田一定出来追,广田那东西脾气暴,说不定他会一直追到刘家郢。新四军打了一夜,有了伤亡,向后败退,日本人又追得紧,姓许的抵不住广田,前面紧,后面乱。这时,我们从刘家郢方向直插过去,唵!姓许的这一团人不就……唵!再者,刘家郢藏着大批粮食,我们先抢上了,就什么也不愁了。上次我为何要报告广田,说刘家郢的粮食全烧完了呢?这会儿,你该明白我的用意了吧?唵,嘿嘿!如何?老弟。”

  “哎呀!团座,您真是用兵如神呐!小弟我打心眼儿底下佩服您!”

  “老弟,时不再来,机不可失,马上集合。姓许的这根钉子到底要拔掉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那头朝鲜豹子的吼叫了。出发!”

  三道沟东门打开了,吊桥放下了,伪军大队人马蜂拥而出,向东流去。

  周祖鎏骑在大青马上,皮帽皮袍紧裹着一身肥肉,在得意地打他的小算盘:“到刘家郢去,这年头,东西装进兜里才能算自己的哩。刘家郢的穷小子们,四乡八镇的共产党的爪儿们,你们过太平年呐,周大太爷又回来了!”他把黄板牙咬得格格发响,“姓许的,这一回,我看你往哪里跑!”

  风卷雪花,呼啸翻腾,周祖鎏的大队人马象条长蛇一样蜿蜒东进。这条蛇终于出洞了,它要扑向刘家郢,把灾难重新带到根据地人民的身上。

  许方团的指挥所里,老柳捂着话筒在向团首长报告情况:“广田巳经亲自下令要周祖鎏增援古镇了,说如果周祖鎏行动迟缓.就要田平拿马刀押老肥猪上阵哩!”

  哲峰高兴地笑了:“太好了,太好了。没想到广田这个笨蛋这么容易上钩。”

  方炜问道:“还有什么情况?老柳。”

  老柳道:“三道沟那头接电话的是翻译官王三,他开头说,田平喝醉睡了叫不醒。广田一骂,他又改口说,田平已去督促周祖鎏出阵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炜道:“你再听听,这里头能不能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

  哲峰对参谋长说:“老童,叫侦察连警戒放远些,防止敌人迂回过去。再派人通知部队,做好战斗准备,毒蛇要出洞了。”

  童参谋长叫来一个参谋,把哲峰刚才讲的作了详细的交代,要他立即向部队传达执行。

  老柳从电话里又听到了一些情况,向团首长报告道:“广田的副官又打电话找田平,逼他督促周祖鎏出兵。还是王三接的电话,回说田平已同周祖鎏一起出动了,那副官问王三为什么不去,王三又改说田平实在是喝醉了,怎么也叫不醒。副官叫王三把十个小鬼子都轰起来,一齐去赶周祖鎏的伪军出阵驰援古镇,说再过十分钟不出动,广田就要统统杀他们的头。”

  “看来,敌人的内部矛盾很尖锐,”方炜道,“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线索,把周祖鎏的兵都调出来,争取在野战条件下予以全歼。”

  “对。”哲峰高兴地对老柳说,“把通古镇那头的电线剪断吧。你模仿广田或是他的副官,命令周祖鎏只准留一百人看守三道沟,其余统统拉出来!”

  “哈依!”老柳笑笑,出去找人剪电线去了。

  指挥所里静了下来,团首长们都盯着墙上的军用地图,盯着画在图上的“口袋阵”,判断着敌人将是怎样地入圈、接战、就歼。桌上的两支烛捻儿都结起了灯花,光苗耸动的速度都减慢下来。马蹄表的滴达声格外显得清脆。西北风加紧地吹,轰轰隆隆的好象要把房屋统刮走似的。

  哲峰看看表,有些焦急,便划火抽烟。方炜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好象也有些焦急,不过没有表露出来。参谋长不时跑到参谋处去查问情况,无果而回,又坐下抽烟。

  “敌人为什么还不来呢?是没走到还是没出来?”哲峰自语地说。

  “出来了。”老柳回答说:“周祖鎏自己也来了。”

  “不会出差错吧?太君。”方炜说笑地问老柳。

  “没错儿。”老柳也说笑道,“他敢不来的,统统死啦死啦的!”

  说话间,电话铃急促地响闹起来。参谋长伸手抓起听筒,脸上浮起笑容,看着哲峰、方炜说:

  “三营报告,他们当面发现了敌人。”

  团首长们脸上都出现振奋的笑影,指挥所里的气氛,也为之一新。

  得铃铃……,电话铃又响了。侦察连报告:敌人的尖兵已经钻进“口袋”了。

  “来得好!”哲峰高兴得两道剑眉直挑起来。他站起来习惯地紧紧皮带,抽动抽动马刀:“待会儿该切周祖鎏那肥脑袋了。”

  啌啌!外面枪声响了。

  “怎么搞的?”哲峰问,“敌人还没完全进圈,怎么就开枪了?”

  参谋长打电话查问。三营回答:是敌人打的枪,看样子,是给他们自己壮胆的。

  咣咣几声,村里中了几炮。团指挥所屋里落下了一层尘土,两支烛灯也一齐晃动起来。

  “周祖鎏来罗!”白主任判断说,“你看,炮都打过来了嘛!”

  外面的枪声突然来得紧了,隐隐约约地还听到了人声喊叫。

  哲峰注意地听着外面的枪声和喊声:“嗬!真来了了”

  电话铃响,参谋长又抓起话筒,听了一阵,对哲峰、方炜说:“三营报告:敌人快到他们刺刀尖儿上了,请示怎么办?打不打?”

  哲峰果断地一挥手:“部队再向两侧撤一点!”

  方炜道:“对,把‘口袋’再松大一些,争取多装一些敌人进来。”

  参谋长刚把首长决心传达下去,侦察连又来电话报告了新的情况:

  “敌人踩到咱们身上了,不打不行,小冲了一下,抓到了两个俘虏。审问后,俘虏说,三道沟伪军已全部出动,周祖鎏本人也来了。”

  “好!”哲峰手握刀柄,“看你这条毒蛇今天滑到哪里去了”

  枪声更紧了,流弹逆风北飞,啸声格外地尖厉刺耳,日日的从顶空掠过。

  “问问侦察连,发现敌人后续部队没有?”哲峰说。

  “天太黑了,有,也看不到。”参谋长答道。

  “叫便衣排沿公路向南搜索一下。”哲峰下命令。

  “好吧。”参谋长把哲峰的命令立即传达下去。

  枪声越打越紧,炮弹也接连地在指挥所附近爆炸。

  哲峰亲自摇电话:“要一营。……老崔,准备出击!……什么?你们那儿没有发现敌人?嗯,嗯,好了,注意敌人动静。”他放下话筒,“老方,一营长说,敌人光打枪,不前进。”

  “唔,要防止敌人耍花招。”方炜思虑地说。

  枪声忽然稀落下来,几位团首长都疑惑地彼此看着。

  “老方,不对头。”哲峰对情况有怀疑了,“我怀疑周祖鎏是不是真出来了。要不,敌人的动作为什么这么迟缓?”

  “唔,”方炜霎霎眼,“老柳,用广田的名义再打电话问问三道沟,周祖鎏到底出来没有了”

  老柳摇摇手:“三道沟那头没人接电话了。”

  枪炮声又紧了起来,但打得很零乱,好象是同时朝几个方向打的。

  哲峰的右拳用力压在桌上,对童参谋长说:

  “要三营短促出击一下,抓两个俘虏赶快送来!”

  “我亲自去一下。”参谋长说着走出了指挥所。

  “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的意图暴露了?”哲峰象在问别人,又象在问自己。

  白主任摇摇头:“不至于吧。我们这次行动是组织得相当完善的,真实意图只告诉了极少数的骨干,团主力的行动也很隐蔽,两翼警戒也组织得很严密。”

  方炜道:“这只是我们一方面的情况,敌人也在动;它动的规律,我们不能说已掌握了。”

  一阵激烈的枪炮声传进指挥所里来,三营出击了。工夫不大,有几个俘虏送到了团部。

  一个受伤的俘虏送到了卫生队。蓉淑现在没事,便亲自处理这个“伤员”。这家伙肚皮上被流弹划了一道长口子,流血不少,伤并不重,却叫唤得很凶:

  “啊啃,啊啃,好心的八路长官,你救我一命吧,我不能死呀,家里还有一个八十五岁的老母亲,我死了靠谁养活呀!啊啃,好心的女长官,你治好我的伤,我一定供你的长生牌哪!啊啃,痛死我了,啊啃……”

  俘虏的伤口包扎以后,蓉淑在一旁观察他的伤情变化,一面说:“你安静点,服从治疗,伤很快就好,再这么鬼叫唤,不到天亮,你就没命了。”

  蓉淑的话比止痛药还灵,那家伙一声也不哼了,两眼眨巴眨巴的看着蓉淑。忽然,他如有所悟地在脸上挂起一丝巴结的笑:“哦!您敢情就是八路军安大姐吧?久闻大名,真是神医呀!怪道这药这么灵,我这会儿一点也不痛啦。嗨!这可真是善有善报,俺娘一辈修行积德,烧香吃素,到底也修得老天爷睁了眼,让我遇上了你神医安大夫,死里逃生啦!”

  蓉淑没好气地笑了一下:“你娘还是个行善的人?”

  “是哩,是哩。”俘虏正经地说:“俺娘就生我一个儿子,一心希望我光祖耀宗,老早就持斋修行啦。”

  蓉淑笑出声来了:“没想到望出你这么个汉奸兵!辱没祖宗,到处作恶。”

  “哎呀!安大夫,我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呀!”俘虏有声无泪地哭了。

  蓉淑制止道:“安静点,你这样干号,一会就死了。”

  俘虏一听说死,立即不号了。蓉淑叫小林给他打了一针,观察一会,见伤势不重,也无恶化征候,便对他进行教育道:

  “你是中国人,却帮着日本鬼子蹂晌自己国土,糟害自己同胞,你知道自己的罪么?”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俘虏喃喃地说,“我也知道鬼子欺负俺中国,可是,可是老蒋他叫俺们曲线救国哩!”

  “蒋介石是个没公开的汉奸,他跟汪精卫是一路货色!”小林愤愤地说。

  “是哩,是哩。”俘虏从眼角里挤出一点细小的泪水来,“我打八路受了伤,罪该万死,可你们还给我治伤,救我的命。我要好好烧三年香,报答八路,报答安大夫。”

  “给受伤的俘虏治伤,这是八路军新四军宽待俘虏的政策,用不着你报答。”蓉淑向他宣传俘虏政策,“你是个有罪的人,我们给你治伤,是希望你能悔过自新,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把你从罪犯中挽救出来,让你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俘虏瞪着两只大眼,看着蓉淑,刚挤出的一点泪水没了,喘着粗气说道:“俺再也不当汉奸兵了,今后,一定改邪归正。”说着就哇的一声号哭起来。

  “别号!这么号,你一会儿就会死的!”小林生气地说。俘虏又不号了,但还张口瞪眼喘粗气,看样子有些害怕。蓉淑用非常严肃的声调说:

  “只要你不再干坏事,新四军和民主政府可以宽恕你的罪行,伤好后,也可以放你回家。但你要明白,你还是个有罪的人,你应当有悔改的表现,对我们说实话,不能口是心非,跟我们耍鬼花样,否则,你就是罪上加罪!”

  “安大夫,俺说的是实话,全是实话。”俘虏好象很着急似的,“小的若有半句虚假,就五雷击顶,来世做牛马!”

  “你已经该十雷击顶了!”蓉淑冷笑一声说,“你浑身的枪锈臭,满脸的兵油子气,都说明你是周祖鉴的老兵,根本不是抓来的壮丁!你的牙齿和你的面容,都说明你还不到三十岁,你说,你哪会有八十五岁的老母亲?你在撒谎!”

  “哎呀!安大夫!你不光是位神医,还是位神相呀!”俘虏害怕得挣扎起来要朝蓉淑下跪,“俺对不起八路,对不起安大夫,俺是说了瞎话啦!……”

  恰在这时,梅繁来了。她一见俘虏,就抢到他跟前,骂道:“王骡子!你可认得我?”

  俘虏一抬眼,看到梅繁,急忙求饶道:

  “枝,枝子姑娘,你,你也当了八路啦?你饶,饶我一条命吧!”

  “你认识他?”蓉淑问梅繁。

  “我们全村人都认识。他是周祖鎏手枪队里的,叫王二,又叫王骡子。周祖鎏在刘家郢的时候,他们手枪队跟在老汉奸马前马后,作威作福,尽拿马棒子打人。那一回,王骡子还提着大筐,拔我家的萝卜,我不让他拔,他还踢我。”

  俘虏慌得出了一头汗,带着哭腔道:

  “哎呀,枝子姑娘,那是我们队长逼着我干的。好心的枝子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我也是没法儿,马槽的苍蝇,混饭吃的。”

  “苍蝇到处传细菌,就该打!”梅繁气得鼓鼓的,“新四军宽待俘虏,给你治伤,只要你能改过自新,也能得到民主政府的宽大处理。可你王骡子还是个苍蝇,一身臭气,怎么也不会变成蝴蝶!”

  “呜——”俘虏感到羞愧,捂着脸又哭开了。

  蓉淑道:“光哭没有用。只要你真正改邪归正,民主政府和人民一定会给你出路。如果你还执迷不悟,继续作恶,人民就不能饶恕你,拿你法办,连你的子孙后代都会恨你,骂你,叫你遗臭万年!”

  “呜——”俘虏越哭越痛,双手拧自己的耳朵,揪自己的头发,歪嘴错牙,象发了疯似的。

  蓉淑让俘虏躺回病床。梅繁拿开他拉头发的手,说:“安静点!你这么踢蹬,会引起伤口恶化。”

  俘虏看看梅繁,又瞧瞧小林,忽然伸开双手,叫道:“安大夫!我是个罪人,可你们八路还宽待我,给我治伤,救我的命。我,我说实话:周祖鎏没来,你们受骗了!”

  “什么了”梅繁和小林大吃一惊。

  “你说清楚点,”蓉淑镇定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俘虏说道:“今儿晚上,古镇那边打响后,周祖鎏就马上集合起大队人马,说要行动,可又没说明朝哪儿行动。后来,张团副把我们手枪队统统叫到周祖鎏的公馆前院里,给我们每人一杯酒喝,给我们一块钢洋做压岁钱,,叫我们出发增援古镇。等我们出来,大队人马全没了,街里也看不到一个兵,不知拱到哪儿去了。现在,在这里打枪的就只我们一个手枪队。”

  蓉淑问:“周祖鎏知不知道这里埋伏着新四军部队?”

  “可能不知道。张团副交代俺们出北门五里就打枪:遇到新四军就朝人打,遇不到新四军就朝天打,遇到新四军小部队就冲过去,遇到大部队就退回去守北门。”

  “别隐瞒,周祖鎏大队人马到底哪去了?”蓉淑追问道。

  俘虏哭丧着脸说:“安大夫,我确实不知道周祖鎏的大队人马哪去了。那老狗诡计多端,俺们也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说到这里,俘虏说话困难了。蓉淑一看,是由于激动引起的,便停止询问,叫小林给他打针,一面急忙叫过梅繁:

  “小梅!你赶快把这个情况报告团长政委。”

  “是!”梅繁一阵急跑,跑进了团指挥所。

  这时,正堂里,侦察参谋林剑正在审问俘虏。刘杰和小冯手握枪把站在一旁。那俘虏哼哼哈哈地同林参谋磨时间,说周祖鎏已经出来,就在后面,别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梅繁一看那俘虏,很面熟,再细看,原来是周祖鎏手枪队的五班长,外号叫猪拱嘴。这家伙坏透了,梅繁的小辫子不知被他揪过多少回,梅繁火得真想上去咬他几口解解恨,她想到自己有重要任务,急忙跑进团首长们的那间屋里,立正,敬礼:

  “报告首长!周祖鎏没来,周祖鎏的大队人马也没来。在这儿打枪的,就是手枪队的百十个人。”说罢掉头就跑。

  “谁说的?小梅!”哲峰跟着追出来,叫住梅繁道:“报告情况,首长叫走才能走,你怎么跑了?”

  梅繁窘了一阵,然后把蓉淑审问王二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她走了。哲峰回到屋里,对猪拱嘴厉声喝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猪拱嘴吓得脑门上汗珠直流,张着大口不说话。

  林参谋把桌子一拍:“拉下去:”

  “长官!长官!”猪拱嘴噗咚一下,跪在地上求饶道:“我,我说实话,周祖鎏没来,也不在三道沟。”

  “他到哪去啦?说!”哲峰瞪着猪拱嘴问。

  “周祖鎏出了三道沟,就带着大队人马往东去了。我有个兄弟在他卫队里,我们手枪队出动的时候,我兄弟那一个班都骑着马带着大扫把,到东门外去打扫护城河跟母猪河桥上的雪,为的是怕马滑倒摔死周祖鎏。长官,我全坦白了,饶我一条狗命吧!”

  哲峰一挥手,刘杰对猪拱嘴大喝一声:

  “走!”

  “长官!长官,你,你行行好!”猪拱嘴象杀猪似的嚎叫。

  “别这么鬼嚎,不枪毙你!”小冯把猪拱嘴拉走了。

  哲峰回到里间,坐下来沉重地哼了一声,说:

  “情况复杂了,老方。”

  方炜抽着烟,闭目沉思,没说话。

  “周祖鎏出东门是什么企图呢?从母猪河转到古镇去?”白主任问道,可也没表明在问谁。

  “不可能。”参谋长说道,“现在已经半夜了,周祖鎏就是沿公路直走,赶到古镇天也亮了,走河东转,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赶到古镇,我看他也不敢这么干。”

  “那么周祖鎏会不会用避实击虚的办法,袭击根据地,企图造成我们前方的混乱,来给古镇解围呢?”白主任又提出了问题。

  参谋长点点头:“唔,这倒有可能。”

  方炜仍在抽烟,沉思,不说话。

  哲峰一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拳头使劲压在桌子上,两道剑眉倒竖起来,眉心里拧成一个大疙瘩。显然,这意外的情况,使他感到沉重的压力,增加了他对狡猾的敌人的无比愤怒。

  方炜站起来点燃了一支香烟递给哲峰,镇静地说:“哲峰,现在最要紧的是冷静。你是在陕北红大直接听过毛主席关于《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的讲演的,现在你好好考虑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哲峰沉思了一下:“我是这样考虑的:毛主席说过:‘认识情况的过程,不但存在于军事计划建立之前,而且存在于军事计划建立之后。’毛主席又说:‘部分地改变的事差不多每一作战都是有的,全部地改变的事也是间或有的。’现在情况有变化,我们必须定下新的决心,改变原定计划。”

  “对,完全正确。”方炜连连地点头,“毛主席还说:‘战术、战役和战略计划之各依其范围和情况而确定而改变,是战争指挥的重要关节,也即是战争灵活性的具体的实施,也即是实际的运用之妙。’”

  “那主力是不是往河东调?”参谋长问。

  方炜做了个否定的手势:“情况还要进一步查证。光是两个俘虏的供词,还不能作为我们定下决心的全部根据,还要冷静地分析研究一下。”

  “如果敌人来个避实击虚,袭击咱们根据地呢?”参谋长不放心地说。

  “有这个可能,要作这个准备。”哲峰说,“不过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主力的意图不暴露,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

  “哲峰说得完全对。”方炜赞同地说。

  “报告!”

  随着喊声,侦察连的便衣排长急冲冲地跑了进来,向哲峰、方炜报告道:

  “三道沟情报站的老董同志,派了两个情报员跟踪周祖鎏的队伍,一直跟过了母猪河。敌人过河之后,集结整顿了有半个多小时,然后就照直向东开去。他们两人一个继续跟踪敌人,另一个跑回来报告,听到这里有枪声,知道有自己的部队,他就飞跑过来,途中被流弹打中,负了重伤,还是坚持着跑来,找到我们连报告了这个情况。现在情报员已送到卫生队去治疗了。”

  这个消息来得并不突然,却也使团首长们感到情况很严重,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需要赶快定出新的军事计划。

  团首长们刚要交换意见,又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喊:

  “团长!政委!”

  张小蹦蹦带着两个民兵急慌慌地蹦进了指挥所。张小蹦蹦是刘喜派去参加区里组织敌前警戒小部队的,他们逮住了周祖鎏的一个散兵,审问后,知道周祖鎏带着大队人马已向刘家郢窜去。现在,负责掌握敌前动态的老洪,已经飞传各乡村把粮食都坚壁起来,同时,要求民兵作好战斗准备,敌人走到哪里都要狠狠地打。同时派小蹦蹦他们赶来向哲峰、方炜报告这个消息。

  说完了情况,方炜叫刘杰带蹦蹦他们去休息,然后说道:“最危险的情况终于出现了!”

  “是的,”哲峰拳头压在桌上说:“周祖鎏的企图现在已很清楚了,他除了老童刚才分析的那个目的外,还想趁我们从古镇撤退时,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是的,是的。”方炜无表情地说。

  参谋长着急了:“那怎么办?老许。”

  方炜向参谋长摆摆手,给了他一支烟,压低着声音说:“别急。哲峰会考虑出很好的战斗决心的。”

  哲峰塔似的立在地图前,盯着图,默不作声。

  指挥所里异常的静,倘不是外面风声呼啸,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哲峰忽然回过身来,征询地看着方炜,方炜以期待和热情支持的眼光看着哲峰。哲峰走回桌前坐下,那只有力的拳头又压在桌上。他那两道倒竖起来的剑眉渐渐放下,眉心的疙瘩也渐渐舒平了。忽然,他举起拳头,嘭!一拳击在桌上,震得烛苗直晃悠,在同一时间,他嘴里迸出坚强有力、铿锵洪亮的四个字来:“打三道沟!”

  哲峰这断然的决定,惊得满屋的人都看着他发愣,只有方炜兴奋而干脆地说:

  “对!打三道沟!”

  哲峰说明他的决心道:

  “我们只有六个步兵连和一个骑兵连,如果现在打回刘家郢去,很难歼灭敌人,顶多只能打个击溃战。周祖鎏又奸又滑,说不定连击溃战也打不上,我们赶到那里,天已大亮,他早已溜走了;即使没有溜走,他也有了准备。广田了解到老汪他们的兵力情况,也要拚命反扑过来,那时,胜败很难预料。所以,不如现在趁三道沟空虚,趁古镇混乱,先把周祖鎏的家底端过来!然后,想办法迷惑迷惑他,再在预定地点把他消灭掉!”

  “好!好!”团首长们高兴得异口同声地叫道。

  “刘家郢的群众怎么办?”参谋长担心地问。

  “群众,不会有什么问题。”方炜说,“他们已经有了准备,敌人占不了多大便宜。我看就这么决定吧。哲峰,你赶快部署一下,行动要迅速。”

  “好。”哲峰略想了一下,就道,“林参谋,你马上带一个骑兵组去古镇告诉副团长,要他无论如何要和广田纠缠到明天上午九点钟。如果压力太大,就利用村庄稠密的有利条件,把广田向北引,千万不能把敌人放过母猪河。”

  “是:”林参谋跑走了。

  “老童,你马上到一营去,”哲峰对参谋长说,“利用夜暗和风雪,绕过周祖鎏的手枪队,直插三道沟北门。如果敌人吊桥是放下的,就迅速硬冲过去,如果吊桥是拽起的,你们就改为偷越。城壕里都冻了,你叫部队多找些柴草填一条路过去。现在是西北风,风大,又下着雪,你们偷越应当放在土城西北角上,敌人哨兵向外看不清,也不能迎着大风久看。万一偷越不成,就架火力强行登城。总之,要想尽一切办法攻进去。”

  “没问题。”童参谋长站起来收拾东西。

  “老方,请你带团部和骑兵连随后跟进。”哲峰对方炜说,“我带三营,走北门正面攻进去。如果一营不能利用吊桥而改为偷越,我也要从北门打进去!”

  “那行么?”方炜有些不放心。

  “这我有办法,你放心,老当家的。”哲峰向方炜笑笑,便急步跑出门外,喊道:

  “刘杰!”

  “到!”刘杰应声而来。

  “周祖鎏手枪队的人你认识么?”

  “差不多都认识。”

  “那好。刘杰,”哲峰拉过刘杰,“你知道,打下三道沟有多大好处呀!现在硬攻不行,障碍太多,上不了城。偷越吊桥也不一定有把握,敌人可能在手枪队出来之后把它拽起了。利用敌人口令也不行,给咱们抓了五个俘虏,口令也一定改了……”

  “团长,别说了,有什么任务你就交给我吧,天塌下来我也要把它顶起来!”刘杰打断了哲峰的话。

  “好,你带你们班五、六个人,等一营发起攻击时,混进周祖鎏的手枪队,跟他们一块撤进圩子,尽快地控制吊桥绞索,等部队一到,你就接应。要勇敢,要机警,唵!”

  “行啊!团长。”刘杰胸膛一挺,一推刀柄,圆睁两眼,“我保证完成任务!”

  刘杰跑回班里,挑选了五个他认为最勇敢的警卫员,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屋里,传达了任务,就鼓励道:

  “同志们,咱们六个人,年龄没有一个超过二十岁,可咱们都挺勇敢,都为祖国立过功,所以首长才把这光荣的任务交给咱们。三道沟是周祖鉴的老窝,是老汉奸杀人的地狱,咱们要是能把它拿下来,就可以解放几十万苦难的同胞。团长说,要是咱们完成了任务,给部队打开了冲锋的道路,就为人民立下了大功。同志们,为了解放几十万受苦受难的群众,为了给乡亲们报仇,咱们要英勇顽强,不怕流血,不怕牺牲,要象咱们的老班长小朴那样,把一切都献给革命事业。小朴是朝鲜人,他到中国来抗战,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英勇地牺牲了,同志们,今儿黑要是咱们完不成任务,不说别的,咱们也对不起老班长啊!”

  警卫员们被刘杰激发得摩拳擦掌,纷纷表示决心:

  “班长,保证完成任务!”

  “班长,干吧!”

  “好!”刘杰高兴了,“大家抓紧时间,检查检查枪支和马刀。”

  五分钟后,警卫员们都作好了战斗准备,刘杰喊了声“出发!”一挥手,冲出了小屋。

  风雪的深夜,大地一片昏暗,许方团由伏击地域跃起,腾云驾雾似的趁风南进,向三道沟扑去。

  三道沟土城上,几个稀拉拉的伪军,散守在四座城门楼上和四角的大碉堡里;都堵死了透风的窗口,在围火取暖,赌博开心。街里,一团漆黑,阴气森森,狂风不时卷起小家具,摔落在地,响起一阵阵哐哐的声音。就在这敌人戒备松懈的时刻,许方团第一营绕过伪军手枪队,进到了北城门外。

  几百个战士伏在城河北岸堤外坡下,童参谋长爬到河沿察看地形。只见北城门黑糊糊的,吊桥高拽,没有一点儿动静,土城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几丈宽的城河,堤岸又陡又深,河里,冰上,积着厚雪,也是模糊不清。部队要想下河再登城是困难的,一旦被敌人发觉,再转入强攻,这位置就要受到多面火力的直射横扫,即使成功了,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童参谋长考虑了一阵以后,就爬回堤外,带起部队跑到城西北角,架起火力,监视敌人,部队就四处去找柴草来填河。按哲峰交代的第二方案,偷越登城。

  刘杰带着五个小战士,顺风急跑,飞快地越过了自己的部队,向前猛冲。子弹从头上掠过,发出尖厉的啸声。他们离开公路,伏下来,听,看,前面不远就是周祖鎏的手枪队。刘杰一挥手,六人一起向前爬去。

  六个战士爬到了敌人跟前。敌人顶着风,看不到刘杰他们,刘杰他们可以看到敌人的身影,只见伪军都伏地向北,扭脸向南,脸在避凤,手在放枪。刘杰六人又向前爬去,糟糕!伪军的脖儿上都扎了块白布,显然,这是朱拱嘴他们被俘之后才增加的夜视记号。

  “班长,怎么办?咱们哪里去弄白布?”小朱压低声音问刘杰。

  刘杰想了一下,轻声地叫:“跟我来!绕过去!”

  刘杰带着五个小战士,向西爬行,爬到了三道沟北门外的城壕边上。刚停下来,就见眼前有许多隐隐的人影,循城壕外堤向西运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营的指战员们在抱柴草填河。敌人的吊桥已经扯起来了,部队上不去。

  刘杰急坏了。心想:要是上不了城又混不进敌人队伍里去,在城外打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班长,城河这么宽,河岸又这么陡,这么深,怎么办?”儿个小战士也都有些发急。

  刘杰想了想,说道:“解裹腿,拧绳子坠下河去。”

  六个人解下十二条裹腿,拧成了一条长绳,扣牢以后,由刘杰第一个下河。他轻快地坠了下去,脚踏冰河,解开绳头,抖动了三下,另五个警卫员依次坠下了冰河。他们向四周观察了一阵之后,便轻手轻脚地摸索起来。摸了一阵,刘杰摸到一根小绳,小朱也摸到了一根,再摸又是一根,接连摸到九根。这九根绳上端都拖在门楼上,下端扎在河下陡壁里,原来河壁里埋着地雷。他们把九根绳一齐割断,将它结在一起,拴在一根小树杆上,然后就伏在冰上向南爬去。

  到了南岸,大家摸索着站起来,抬头一看,黑糊糊的城壕,好高呀!城墙脚下,只有一条一米宽的狭道,狭道上设置着密密麻麻的鹿砦,被风吹得瑟瑟地响。

  “怎么上去呀?”小朱轻声地问刘杰。

  刘杰一时想不出登城的好办法,又带着大家向东爬。爬到了吊桥底下,往上一看,好家伙!好大的吊桥!黑古隆冬的象悬在半天空里。

  刘杰急得头上冒汗,汗水通过面颊流到下巴就结成了冰珠儿。他擦了几下脸,一弯身就带着五个小战士向河壁摸去。挨近河壁,伸手一摸,好凉啊!冰柱儿一根挤着一根,连成了片儿,滑溜溜的象一道冰墙。

  刘杰仔细一观察,这里的河堤倒不高,也没发现埋地雷的绳子和其它障碍物。他把五个小部属叫到一块,轻声地说:

  “咱们就从这儿上。上面是进城门的‘码头’通路,上回我到这儿侦察时,看到城门两旁都有大暗堡,大家小心点儿,动作要轻些。小冯,你的力气大,在底下撑着,吃点苦,能不能完成任务,这下全靠你啦。”

  “来吧!踩扁了,我也决不吭一声!”小冯表示决心。

  “开始!”刘杰一声令下,小冯猫着腰顶着冰墙,撑成一个人凳儿。小纪倒过来叉在小冯背上,脚踩小冯脖子,手按小冯屁股。刘杰伸手晃晃他俩,便爬了上去,踩着小纪脖子,慢慢直起腰来,浑身一使劲,一咬牙,嗖的一下,窜上了河岸。

  “快上!”刘杰在上面轻声喊。

  嗖嗖几下,小朱、小纪、小柳、小杨都上去了。最后只剩下小冯一人,他用裹腿的一端绑住了自己的身体,把另一端丢给刘杰。刘杰和小朱他们使劲一拽,嗖的一下把小冯拖上了河岸。

  “跟我来!”刘杰一挥手,带着五个战友向城门口摸去。

  城门开着,城门里,漆黑一团,别无动静。伪军哨兵抱了棵枪,缩着脑袋靠在城门口打盹。

  刘杰轻悄悄地走上去,驳壳枪对着他的胸口,轻声喝道:“不许嚷!”

  伪军吓得两眼发了直,结结巴巴地哀求饶命。

  “我问你,城里现在还有多少兵?说实话,要不,我一刀砍了你!”

  “我说,我说。城里没,没有多少兵,东、南、西三个门是各营留下十来个人看着,北门就、就我们手枪队一个班,都在这城楼上。团长家里有一个特务班,还有一个日本分队,十一个日本人,一个翻、翻译官。”伪军哨兵吓得要下跪了。

  “站好!我不杀你。不过要委屈你一下。”刘杰回头对小朱说,“把他捆起来。”

  捆好了伪军哨兵,又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放好。刘杰就带着五个战士向城楼上冲去。

  城楼上,窗眼都堵得严严的,一张桌上两盏灯,手枪队的九班长马六,带四个伪军,小牌九赌得正在兴头上。他刚才赢了一局,快活得直哼小调。

  “不许动!都举起手来!”六个战士象六只小老虎似的冲进来。

  伪军一抬头,一转眼,妈呀!六个黑洞洞的驳壳枪口正对着赌桌,六把明晃晃的大马刀举在半空,六个年轻的新四军战士天神似的站在面前。伪军迷里迷糊地好象在做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乖乖地举起了手。

  “把他们枪缴下来!”刘杰喝叫道。

  五个战士刚要上去收枪,马六认出刘杰来了,嘻嘻一笑,说道:

  “嗬呀!我道是谁?原来是虎子兄弟!嗨——老邻居啦,干嘛这样呀?”

  马六嘻皮笑脸地放下了手,噗!一口气吹灭了一盏灯,喊一声:“打!”同几个伪军跳起向刘杰他们扑来。

  “妈的!”刘杰手起一刀,嚓!砍倒了马六。嚓!嚓!嚓!五个小战士一阵大砍,伪军们一阵哀号,只剩下一个小秃子了。小秃子钻在桌底下直磕头,哭着求饶道:

  “长官!虎子兄弟!不看金面看佛面,怎么说咱们也是熟人,好兄弟,你,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刘杰踢了小秃子一脚:

  “给我滚出来!听我指挥,干好了,将功折罪,要不,我就不客气了!”

  “是,是,虎子长官,我全听你的吩咐!”小秃子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小朱,你和小纪带秃子去看管吊桥绞轴,小冯、小柳、小杨去城门口警戒,接应部队进城。”

  都安排妥了,刘杰吹灭了灯,拉掉堵窗眼的棉絮,向西了望。工夫不大,便发现一道昏黄的电筒光,向东北方向闪了几下,一营登上了土城。紧接着,三营也冲上来了,一阵剧烈的枪声、杀声和抓汉奸的吆喝声,把手枪队吓得掉头回窜。

  “放吊桥呀!老子回来啦!”伪军手枪队长在护城河外跳脚大喊:“你们都死啦:我是刘队长,听到没有?快放吊桥!”

  吱吱溜溜一阵响,吊桥放下了。伪军一窝蜂地涌上吊桥,压得吊桥吱吱嘎嘎地叫。机关枪在他们的背后打得好紧呀!新四军很快就要冲到河边了。

  “拉吊桥!拉吊桥!”手枪队长过了吊桥,就跳脚狂号。

  “队长,七班还没过来!”有个伪军报告道。

  “去你妈的!再不拉吊桥,共军冲上来,大家都没命了。快!快拉吊桥呀!”

  手枪队长喊了半天,不见动静,就冲上楼梯往门楼上跑:

  “都死啦!管吊桥的,拉吊桥!快拉吊桥!”

  他刚踏上门楼,就觉嗖的一下,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只觉脖子一凉,连哼也没哼出声,就滚下楼来了。

  楼下的伪军见楼上摔下个东西,拿手电一照,妈呀,队长的脖儿断啦,都慌得乱跑乱叫:

  “关城门呐!快关城门呐!”

  “新四军混上城楼了!冲啊!”

  咝咝几下,循楼梯滚下几颗手榴弹,轰轰一阵爆炸,倒下了一堆伪军,没炸死的伪军就狂喊大叫都逃进街里去了。

  刘杰跑下楼来,拉开城门,手一扬,嘡!嘡!嘡!向上空打了三枪,许方团大队人马冲过吊桥,涌进了三道沟。

  哲峰一进城门,便传令道:

  “马上通知各营,占领城门后,立即放出警戒,不许放一人出城。”

  刘杰完成了任务,高兴得连首长也没见,就带着小朱、小冯向周祖鎏的公馆冲去。冲到门口,两个站岗的伪军稀里糊涂的把他们当作自己人,问道:

  “老弟,北门干嘛打枪?”

  “去你妈的老弟!举起手来,别动!”刘杰三人的三支驳壳枪对着两个伪军的胸口,吓得他们急忙举起了手。

  刘杰对小朱、小冯说了声:“把他们都捆起来!”就虎拉一下冲进周祖鎏公馆。

  刘杰冲进大厅东房,见大床上睡着两男两女,椅子上放着鬼子军装。刘杰扑上去就是一刀,哇的一声嚎叫,一个鬼子上天了。刘杰想再杀另一个鬼子,那鬼子光着身子已从床上猛扑下来,一股冲劲把刘杰按倒在地,伸手就掐他脖儿。刘杰翻几翻,挺几挺,挪不开鬼子。正在千钧一发的当儿,小朱、小冯赶到,结果了鬼子。

  刘杰爬起来,揉揉脖儿,带着小朱和小冯出了东房,又往后院冲去。

  狗子听前面动静不对,慌得连衣服也没穿好,抓起驳壳枪,提着裤子就往前跑。刚跑到大厅后门,顶头撞上了刘杰,狗子一慌,还没来得及举枪,被刘杰一脚踢中了小肚,仰面栽倒。刘杰一把将他提起,交给小冯:

  “把他关起来!”

  狗子被小冯推进了大厅东房,一个踉跄扑跌在地。他昏头昏脑地抬头一看,门关上了,又一看,地上躺着两个死鬼子,床上两个女人在嚎哭。一会工夫,大厅里乱哄哄地来了好多人,听有人在打电话:“指挥所开设好了,就在周祖鎏公馆的大厅里,‘旅长’可以来了。”

  “旅长?哪来的旅长?”狗子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一会,大厅里又进来许多人,狗子爬到房门口,透过门缝一看:大厅里全是新四军,一个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人坐在厅上吸烟,旁边站着四五个警卫员和参谋人员。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一个参谋拿起话筒听了一下,就对那黑大汉说:“‘旅长’,二团请示。”那黑大汉子接过话筒,不住地“嗯,嗯”,嗯了好大一阵,才说:“好罗,古镇要是有困难,就不要打,把敌人围困一阵再说。嗯,周祖鎏?你们就不用管了,许哲峰包了。来两个营?那也好。嗯,嗯,好,我马上就到你那边去。”那黑大汉打完了电话,对一个身高体壮的人说:“哲峰,周祖鎏包给你了,二团三营附给你指挥,旅特务营也带上,怎么样,够了吧?”那身高体壮的人回答:“行。五个正规营还搞不掉一个伪军团么?我保证明天上午全歼周祖鎏!……”

  狗子再也听不进去了:“许哲峰,许哲峰,许……天哪!这不就是那个朝鲜人么!全、全、全歼周祖鎏……”狗子只觉头一晕,咕咚一声,栽翻在地,昏了。

  大年初一的黎明,风止,雪停,天又放晴,夜里下的雪,被大风扫到低洼处积存起来,大地上斑斑点点,象铺上了一层印花布。

  刘家郢村西,以点将台为中心,掘了一溜单人掩体,伏着四十几个民兵。鲍三豆子提着三八步枪,在来回不停地检查民兵动作。

  “姿势高了,大康!……那谁?把枪放在右边,关上保险!……那谁?伪装!伪装露了馅啦!……”三豆子边检查边纠正,忙得出了一身汗。

  刘喜组织完了最后一批转移的群众,又指挥金凤等几个女民兵埋了几颗大土雷,也向村西走来。根据交通员的报告,周祖鎏的队伍在一个小时前已越过了宋庄,正向刘家郢扑来。为了反击敌人和组织群众转移,刘喜和几个村干部整整忙了一宿。过去几次反“扫荡”,有安大姐在村里,有主力部队支援,如今只剩下了民兵,刘喜觉得自己的担子很重。但他看到周祖鎏这条毒蛇出洞,心里挺高兴,他知道他们在这里的斗争,不是单纯地对付敌人的“扫荡”,而是直接配合着部队作战;这里的对敌斗争和许方部队在古镇、三道沟的战斗行动是一个整体。刘喜决定用最大的努力将周祖鎏拖住,等许方部队拿一下三道沟,堵住他的退路,把敌人全部消灭在根据地里。他兴致勃勃地进入了民兵阵地,仔细检查了一下工事,就和三豆子蹲在掩体里,一起观察情况。

  叭!叭!前面村子里响起了枪声,那里的民兵已经跟敌人接上了火。

  来了!敌人来了,西刘郢钻出几百个穿黑衣的兵,正朝这儿移动,跑在最前头的有百把人。

  伪军散开了。

  伪军成散兵线冲过来了。

  啌!日——咣!刘家郢中了一炮,红火一闪,升起了一团浓烟。

  啌啌!日―咣咣!民兵们身后的树林里中了许多炮,树枝、土块满天飞,落得他们身上全是土。民兵们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仗,心情都有些紧张。刘喜霍地站起来,挺直身子,挥动胳臂,喊道:

  “沉着!同志们!炮弹咬不着你们的屁股,注意前面敌人!”

  炮弹在民兵们的头上日日地飞着,在树林里咣咣地爆炸着。敌人已开始向这里冲锋。

  “队长!敌人冲上来了。”一个民兵喊着就要开枪。

  “慌啥哩!让黑狗子们靠近了狠狠打!”三豆子虎视眺耽地瞪着敌人,“大家沉着气,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瞄准!”

  敌人冲近了,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三豆子大喊一声:“开火!”

  哗……,民兵们打出一排子枪,伪军一下给撂倒了十几个。伪军队形乱了,滚的滚,爬的爬,有的趴着不动,有的四向乱窜,有的往回跑。

  “他妈的!不准跑、给我冲!”一个伪军官挥着驳壳枪,在赶骂他的小兵。

  伪军重新聚拢,整好队,又嚎叫着冲了上来。

  刘喜喊道:“三豆子!把那个伪军官干掉!”

  “龟孙子,留着你我还指挥啥哩!”鲍三豆子举枪对着伪军官细瞄起来,瞄着瞄着,一扣扳机,嘡!伪军官一闪腰栽倒了。三豆子高兴得忘了指挥,一抬眼,敌人已冲到了面前,他象炸雷似的一声喊:

  “打!”

  哗……,又一排子枪射进敌群里,伪军在一片哀叫声中又垮了。

  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刘喜抓紧空隙组织民兵修理工事。三豆子检查人员,只有三个轻伤,他高兴地对大家说:

  “记住小朴班长的话,对前来之敌要往上瞄,对逃跑之敌要往下瞄。今儿个好好打,让黑狗子们统统见阎王去!”

  啌!啌!咣咣!日——咣!敌人打来一阵密集的炮弹和机关枪子弹,打得点将台浓烟滚滚,尘土飞扬。三股敌人在炮火的掩护下,从正前方和左右两侧猛冲上来。

  “准备手榴弹!”三豆子喊道。

  伪军到了跟前。三豆子指挥民兵一阵猛烈的射击,又扔出了几颗手榴弹,正面的敌人打退了,两侧的敌人嚎叫着象疯狗似的包抄过来。这时,一颗炮弹落在掩体里,“轰”的一声,炸裂开来,炸伤了三个民兵。刘喜冲过去背起一个重伤的民兵,跳出工事,对三豆子喊了一声:“撤!”

  三豆子看着嚎叫而来的大队伪军,眼里冒出了火星,跳起来喊道:“一班保护刘喜和伤员先撤!二班掩护,三班跟我来!”一挥手,带着民兵跃出战壕,退人树林,又摆成了散兵线。

  黑压压的伪军嗷嗷叫着向刘家郢冲来,冲近村口,只听轰隆轰隆到处响起了土雷的爆炸声,炸得伪军血肉横飞,哭叫连天。

  刘喜和三豆子带着民兵又阻击了一阵,边打边退地撤出了村。

  大队伪军象一股污水流进了刘家郢。

  刘公河里到处是人,刘家郢和附近几个小村的群众大都转移在这里。老乡们觉得这儿离村已经五六里地了,用不着再担什么心事了,老年人天南地北的在闲聊,大孩子们成群结队在冰上戏耍,闹闹嚷嚷,一片欢乐。

  刘家婆媳坐在人群里,小喜在大娘怀里睡着,朝华在大嫂怀里吃奶。左邻右舍的大娘媳妇们都挤在这儿,她们夸一阵孩子,又骂一阵周祖鎏。

  扯到周祖鎏,人人咬牙切齿,快嘴二嫂愤愤地说:“这一回可不能让老汉奸跑了,要抓住他,咱们得向上级提意见,让大伙民主民主,把他活剥了才解恨!”

  “我主张用绳子勒,就象勒狗那样!”

  “不,敲开冰河,把老汉奸填进去喂王八!”

  “我看还是架柴火烧,把他烧成灰!”

  “把老汉奸扔到油锅里去炸……”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便争吵起来。刘大娘说:“好啦!别吵啦,只要能逮到他,上级自然会有发落!”

  “不行,不能叫上级发落。”快嘴二嫂又嚷了起来,“咱们得组织一个什么队,一听到逮住了老汉奸,就到部队里去抢,抢到手就剥他的皮!”

  “不行,用绳子勒!”

  “我不赞成,还是烧死好!”

  妇女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叭!叭!一阵枪声,由远而近,越打越紧,大家呼拉一下都站了起来。

  “爹!敌人来了!”从堤上传来金凤的喊叫。

  “在哪!”汪老五冲上河堤一看,一小队伪军骑兵正迎面向这儿冲来。汪老五急忙跳下冰河,高声喊道:

  “乡亲们!敌人来了!快跟我转移!”

  叭,叭!叭!敌人越冲越近。

  鲍三豆子气喘喘地跑来,喊道:“乡亲们!快向南跑!汉奸队伍冲过来了,快跑!”喊罢,又转身向敌人打枪。

  上千的群众,跟着汪老五循河向南跑,跑到河拐弯的地方,忽然打出来一阵机关枪子弹。汪老五又带着大家向北跑,北面有炮弹在爆炸。汪老五冲上河堤一看,坏啦!二十几个伪军骑兵拦住了北面的去路,大队伪军步兵漫野向这儿冲来。汪老五只好带着群众爬上河堤向东南突。

  枪炮声越来越剧烈,伪军越冲越近了。汪老五急得脑门上的汗珠直往下掉,他带着老乡向东南跑了一阵,又被伪军挡住了去路。

  “快跑!乡亲们,快跑!”刘喜带着民兵急冲过来,趴在地里向伪军拚命地打枪。

  在民兵们的掩护下,跑出了一小部分群众,大部分群众都被敌人堵了回来。老乡们全乱了阵,尤其是妇女们,跑了一阵,就跑不动了,有的是因为孩子拖累,有的是因为年老体弱,有的是吓软了腿。

  刘大娘抱着小喜,跑了一阵,再也跑不动了。她往地上一坐,喊她儿媳妇道:

  “他嫂子!快跑!我不行啦,我拚一把老骨头伴着咱们小喜吧,你带着朝华快跑哇!咱们要对得起安大姐啊!”

  混乱中的老乡们,听大娘一喊,顿时想起了朝华:

  “朝华在哪?朝华在哪?”

  人们跑着,问着,找着,几个年轻妇女跑到刘大娘跟前,急忙抱过小喜,扶着大娘,搀架着又跑:

  “大娘,朝华在哪?”

  “在他嫂子怀里。”

  “大嫂呢?”

  “不知道她跑哪去了。”

  刘大嫂抱着朝华在拚命地跑着。小炮弹在她的周围爆炸,机枪子弹在她的前后响着,她不顾一切地只是往前跑。谁知一个不留神,绊上一块大冻土,噗咚一跤,跌得她头昏眼花,朝华惊得哇哇哭叫。

  金凤扶着汪大娘在大嫂后面跑着,听到朝华的哭声,便撇开了娘,窜上来抢过朝华就跑。大嫂抬头喊道:

  “好妹妹!勇敢冲出去!想想安大姐就不怕了。”

  大嫂揉揉膝盖,忍痛爬起来,刚打算跑,忽听前面一阵嗬嗬哈哈的嘻笑声,抬眼一看,糟!十几个伪军骑兵拦住了金凤的去路。这支小马队,就是周祖鎏的特务排,都是惯匪青皮,这些流氓围住金凤戏笑:

  “嗬!小妮子,咋的头上甩着大辫儿,怀里抱着胖娃儿啦?咹!哈哈!”

  “唷!这不是金凤姑娘吗?真是女大十八变,几年不见,长得更俊了!”

  伪军说着就上来揪金凤的脸。金凤又踢又咬,拚命护着孩子,朝华被吓得大哭。

  快嘴二嫂一看伪军在拦打金凤,就扔下自己的孩子,猛扑过去,伪军没提防,叫她一头撞翻了一个。快嘴二嫂窜上去从金凤怀里接过朝华,拔腿就跑。

  “他妈的!陈二家的,这么泼!”被快嘴二嫂撞倒的那个伪军爬起来,恶狗似的向她追去。

  “乡亲们!乡亲们!”快嘴二嫂跑着叫着。

  乡亲们一看快嘴二嫂怀里的孩子,心里都明白了,呼噜一下围上几十个人,护住二嫂和朝华,踉伪军们扭打起来。伪军拳打脚踢,刀枪并举,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会工夫,就被冲散了。

  快嘴二嫂没跑多远,又被伪军围上了。被她撞倒过的那个伪军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

  “狼婆子!今儿大年初一,你撞了我一跤,老子崩了你!”

  快嘴二嫂护好孩子,猛一偏头,咕通!那伪军没留神,又给她撞倒在地。这时,金凤冲了上来,从快嘴二嫂怀里抢过朝华。

  伪军一见金凤,又过来围住她戏笑:

  “金凤姑娘,把孩子丢下,跟大爷们到三道沟享福去!”

  伪军象一窝疯狗似的又上来揪金凤,金凤一手护着朝华,一手跟伪军们拚打。朝华哇哇大哭。

  “住手!”刘大嫂冲上来抱过朝华,骂伪军们道:“你们这些没套索的狗!别神气啦,新四军已给你们挖好坑了!”她亲了亲朝华,“噢——别怕,噢——别怕。”

  “哈哈哈!刘喜家的,你别他妈的吓唬人啦,新四军马上就完蛋啦!还不知谁替谁挖坑哩!”

  伪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伸舌挤眼做鬼脸。一个伪军露出一对要吃人的眼珠子,捅了捅刺刀,说:

  “刘喜家的,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走!先当当咱们的俘虏再说!”

  “走就走!”大嫂抱着朝华,昂首挺胸向回走。

  大队的伪军兜大圈子,圈住了五百多个老乡,有刘家郢的,也有别村的,挤挤撞撞,在伪军的刺刀威逼下,向刘家郢走来。

  刘家大厅东房里,房门口站着两个拿驳壳枪的卫兵,周祖鎏一个人象游魂一样在房里忙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床移开,累得牛一般的喘。喘息一会,就拿起一把小撅头,到床后墙角,象老熊打洞似的刨挖起来。挖了一阵,他又骂起广田来,前次“扫荡”,这里全被鬼子占了,东房里住下了广田,周祖鎏几次想进这房都进不来,把他气得要死。周祖鎏恨自己去年春天走得太慌,把命根子留在这儿,今天他要把它弄回三道沟去了。

  张团副急匆匆地冲进了刘家大厅。要进东房,被门口的卫兵挡了驾:

  “报告团副,老爷吩咐,不让进。”

  “我是团副呀!”

  “团副也不行,老爷说了,谁也不让进。”

  “放你娘的狗臭屁!”张团副闯过去就推门,门闩上了,就捶门大喊:

  “团座!团座!”

  喊了几声,才听到周祖鎏瓮声瓮气的说:

  “老弟,什么事?你说吧,我听见。”

  “团座,一粒粮食也没弄到,共产党把粮食都转移了。弟兄们到老百姓家里翻了一阵,他妈拉个巴子,粮食没翻着,倒叫埋伏的手榴弹炸伤了二十几个。你看,这怎么办?天大亮了,咱们不能老呆在这!”

  “抓到老百姓没有?”

  “抓来了,可你问他们,他们都回说不知道!”

  “好,你先去唱出花脸戏,要再不说,就给他们点苦头吃,待会我再去唱白脸。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你是外乡人,我是本地人,明白么?老弟!去吧。”

  噗通,噗通,屋里传出一阵刨挖声,随张团副怎么喊,周祖鎏也不理了。张团副听了一会,暗骂道:

  “你这个老肥猪!怪不得睡梦里也想刘家郢哩,原来你埋的金银财宝呀!好吧,别你妈的心太黑,林三瞎子冤魂还没散哩。你的法儿老子也会,妈拉个巴子,等着瞧!”

  张团副愤愤地跑出了大厅。

  刨哇,刨哇,周祖鎏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累得满身臭汗,喘作一团。他喘息了一会再刨,刨一阵又坐下喘。刨哇,刨哇,当啷一声,周祖鎏象条贪食的饿狗似的,一头伏了下去,伸出两爪一阵急扒,扒出了一个大细瓷罐儿,再扒,又扒出了一个长方形紫铜匣儿。他两手抱着罐儿匣儿,瘫软地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周祖鎏似乎怕罐儿匣儿不翼而飞,紧紧地抱着不放。他爬起来,走到临窗的桌旁,敲开了罐儿,从里面掏出一大把田契,打开匣儿,麻将牌大小的金砖,整整齐齐,二十三块,一块没少。他快活得一双手象弹棉花似的抓着田契,两只肉黄眼,贪婪地盯着闪闪发光的金砖。

  周祖鎏在屋里东翻西找,找了块布包好铜匣和田契,又翻抽屉,翻出一团线,捆好。再一留神,抽屉里有一个小本儿,拿出一看,是蓉淑的日记本,写的尽是诗呀文呀,没看头。他又一翻,翻出一张相片,是一男一女的合照,都是八路打扮,下面有一行小字:

  一九三八年哲峰蓉淑摄于山西临汾。

  “哦!就这两个人!”周祖鎏揣起照片,拿起小包,拔开门门,走了出来。

  “你脑袋丢一百二十回都行,小包儿不能丢,要丢了,杀你全家。要保存好了,回去老爷赏你十块大洋。”周祖鎏把小包交给卫兵,迈开了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谷场上,伪军们端枪环立,五百多个老乡被分作两群围困着,东边的全是妇女、老人和小孩,西边的全是青壮年男人。刘家大门外放了张八仙桌,桌后放两把椅子,张团副嘴里吸了根烟卷,两手叉腰,一条腿站着,一条腿搁在椅子上,露着一双狼狗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汪老五。

  汪老五双手反绑,昂首挺胸地站在八仙桌前面。他脸被打肿了,嘴角里还在淌血。七八个伪军持枪荷刀站在他的身后。

  “你到底说不说?粮食都藏在哪儿?”张团副冲着汪老五吼叫。

  汪老五眼一瞪:“不知道!”

  “妈拉个巴子!给我压!”

  汪老五身后窜上来两个伪军,一边一个,抓住汪老五的双肩,同时提起脚来,噗!把汪老五踢跪在地。又窜上两个伪军,扛来一根长木杠,压在汪老五的腿肚上。

  张团副睁着要吃人的眼珠子,豁开嘶哑的嗓子,又吼道:“粮食在哪?再不说,我要你的命!”

  汪老五鄙视地看了张团副一眼,不答理。

  嘭!张团副敲了一下桌子:“压——!”

  两个伪军踏上木杠。

  “压——!再上两个!压——!再上两个!”张团副象疯狗似的咆哮着。

  汪老五额上豆大般的汗珠滚滚直流,他咬着牙,闭着眼,没哼一声。

  乡亲们有的在流泪,有的在哭泣,刘大娘和刘大嫂的心在剧烈的疼痛,婆媳俩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孩子,眼睛里都冒出仇恨的怒火。

  咯嚓!汪老五被压折腿骨,他一偏头昏过去了。

  汪大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推开人群,向张团副冲来:“你们这些强盗!杀了我的儿子,又杀我老头子,我跟你们拚了!”

  她骂着,冲着,伪军用刺刀挡住她,她抓住伪军就咬。伪军打她,用刀刺她,她还是向前冲。

  轰的一下,老乡们骚动了,冲上来跟伪军拚命。

  张团副手一扬,叭叭打了几枪,伪军们都端着刺刀冲上来……

  “呃哼!”周祖鎏从刘家大门里晃了出来,向张团副摆了摆手,“呃,呃!这是干嘛啦?乡邻嘛,那能这样!”

  周祖鎏走到桌前俯身看看昏倒在地上的村长,故意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道:

  “这不是老五吗?呃!你们真是胡来!快把村长放掉!”

  几个伪军七手八脚解开了汪老五。汪老五咬着牙支撑着想站超来,刚挺起腰来又倒下了,上来几个老乡把他架走了。周祖鎏一脸奸笑,站在桌子前面,挥挥手,说道:

  “乡邻们!不要怕,我是来给大伙拜年的。唵!你们把共产党藏粮的地方说出来,帮祖鎏一点小忙,我也忘不了大伙。唵!亲卫亲,邻帮邻,关老爷为的蒲州人。我离开刘家郢,你们分了我的地,占了我的祖屋,我都不记在心上。唵!待会,男乡邻们牵上你们的牛、驴、骡子、马,扛上你们的扁担、绳子、筐,唵!把我的胜利品送三道沟去。我今儿六十大庆啦!送到三道沟每人吃碗寿面就回来。妇女老幼嘛,就不必去罗,大冷天,站在这儿多不好受,唵!快把粮食说出来,唵!”

  回答周祖鎏的是满场愤怒的眼睛。

  周祖鎏叫了一阵,离开桌子,挺着大肚子,一摇一摆地向人群走来:

  “粮食,粮食都藏在哪儿?你们怎么不说话?唵!”

  周祖鎏绕圈走着,老乡们一见他走来,个个都扭过脸去。周祖鎏走到张家老爷子跟前,装出一副亲热的面孔说:

  “大海哥,两年不见,你怎的胡子全白了?唵!告诉我,共产党粮食都藏在什么地方?”

  张家老爷子双目怒视,举起拐棍,往周祖鎏的脑袋狠命一下:“我打死你这狗汉奸!”

  周祖鎏躲闪不及,叭,头上着了一下,立即肿起了一个大疙瘩。他揉揉头,脸一沉,大喊一声:

  “拉这老家伙爬树去!”

  窜上几个伪军,把张家老爷子拖进了树林。

  “你们到底说不说?要再不说,我可要六亲不认了,共产党粮食藏在哪?快说!”周祖鎏跳着吼着。

  还是没有人说话。

  “好哇[”周祖鎏冷笑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抬举的东西!来呀!十个!”

  窜上一群伪军,在人群中拉出来十个老乡。

  周祖鎏露出一副吃人的面孔,说:

  “这十个,算是姓周的给你们的拜年礼。再来呀!”

  又窜上十几个伪军,又拉出来十个老乡。

  “这十个,算我祭祖的三牲,妈妈的,你们连我的祖坟都扒了。再来呀!”

  伪军们又拉出来十个老乡。

  “这十个,算替我侄儿周锡文,侄孙周疤眼儿抵偿。我早告诉过你们,伤我一人,十命偿还。来!都请他们爬树去!”

  伪军把三十个老乡,拉到树林边。树林里十几个伪军正在挂吊索。

  哗……,从村东打来了一排子枪,这是民兵在反攻。别村的民兵也来了,四面八方地打枪,拚命地往村里冲,冲在最前面的是刘喜和三豆子。周祖鎏急忙派出两连伪军,去抵挡民兵的进攻。

  周祖鎏见老乡们还不肯把藏粮的地方说出来,咬着牙根恶狠狠地说:

  “你们这些穷鬼:以为有新四军住在村里,就万事大吉了?做梦!只要我周某人不死,你们就别想过太平日子。妈妈的,给我吊!给我打!”

  周祖鎏在加紧逼粮,吊人,民兵在拚力反攻,枪声、吆喝声、咒骂声、惨叫声和哭喊声混成一片。

  突然,从村西跑来了一匹奔马,冲进了谷场,马停人下,原来是李狗子。狗子一脸血,一身泥,丧魂失魄地奔到周祖鎏面前:

  “老爷!不好啦!共军占了三道沟啦!”

  “什么?”周祖鎏惊得一身冷汗,“你,你,你闯见鬼了吧?”

  “老爷!”狗子带着哭腔说:“是真的,共军兵力大大的呀!有两个旅啊!”

  周祖鎏突然象发了疯一样,鼓着大脑袋,睁着肉黄眼,张着大嘴,喘着粗气,一伸手抓住狗子衣领,把狗子提得脚不着地,乱推乱晃,疯狂地吼道:

  “你胡说!你,你,你妈妈的!共军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唵!狗狗日的,昏啦!”

  狗子急得又是鼻涕又是泪,哭着说:“老爷!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还不相信狗子我么?我哪回办错过事儿?哪回说错过话呀!”

  周祖鎏声音发抖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说!”

  “老爷走了不久,手枪队就垮了,共军跟进来了,冲进老爷公馆,十一个日本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活捉,连田平也做了俘虏,三道沟就这么完啦!”

  周祖鎏猛一松手,狗子跌了个满屁蹲。他自己也瘫软地跌坐在椅子上:“天哪!”

  狗子爬起来扯住周祖鎏衣襟说:“姓许的放我出来找老爷回去投降。他已经带五个营追上来了,离这儿至多还有十五里地。姓许的还说,大少爷、二少爷、小少爷、三小姐们都在他手心里捏着,咱们要在根据地里杀一个人,他就拿老爷家十命偿还哩!”

  周祖鎏好象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跳脚大叫:

  “快把乡亲们都放下来!快点呐!”

  伪军急忙去解绳子,刚被吊上树的三十一个老乡又放下了。

  周祖鎏脸色发青,手脚冰凉,瘫软地坐回椅子上。他悲哀地喘了一口粗气,哆嗦着又问:“狗子,共军一下哪来这么多的兵?到底是真是假?你说,你说。”

  狗子急得碰头:“哎呀,老爷!狗子哪天看错过眼儿?千真万确。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爷,趁共军还没打下古镇,赶快去跟日本人会合罢,姓许的马上就赶到啦!”

  “完啦!一切都完啦!不料我一败涂地如此!”周祖鎏两眼望天,自骂自叹道,“祖鎏啊!你打雁一生,到老来反被大雁啄瞎了眼呐!嗬,嗬,嗬!”他喘得鼻涕糊住了嘴。

  伪军一听三道沟丢了,新四军又马上要来,顿时就混乱起来。张团副带着伪军官们象赶惊猪似的赶他们部下,边赶边打枪,谷场上人群大乱,伪军在乱跑,老乡们也奔散了。刘大娘跟大嫂抱着孩子夹在人群中跑着。朝华和小喜都被枪声惊得大哭。

  孩子的哭声传到周祖鎏的耳朵里,周祖鎏视线射进了人群,看到了刘家婆媳。他眼睛突地一亮,伸手抹去了胡子上的鼻涕,跳起来嚎道:

  “好!姓许的!我们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你能掏我的心肝,我也能挖你的肚肺!来人呀!快抓刘家婆媳!”

  狗子带着特务排向刘家婆媳冲去。

  乱了一阵的伪军又被重新集合起来,排成队挨长官的叱骂鞭打。没跑掉的老乡也被抓了回来。

  刘家婆媳被推到周祖鎏的面前,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她们的怀里。

  “嘿嘿!”周祖鎏一声狞笑,“老婆子,哪个孩子是姓许的?把他交给我!”

  刘大娘和刘大嫂的心猛地一震,婆媳俩没想到周祖鎏会来这一手,都惊得目瞪口呆。

  大娘骂道:“你当汉奸当昏了头啦!连村里有几户姓都忘啦?哪有什么姓许的!这是我儿媳妇的双胞胎!”

  “老婆子,我没有工夫和你吵骂。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弄不清谁是朝华,谁叫小喜罢了。我只要你一句话,交不交?要再说没有,连你的宝贝孙子也搭上!”

  大娘愤怒地回答:“没有!没有!”

  “来人呀!”周祖鎏一声狂叫,伪军象一窝狗似的一涌而上。周祖鎏一摆手:“去!都叼来!”

  刘大娘和刘大嫂拚力护着孩子。三十多个年轻妇女一看伪军要抢朝华,也一齐冲上来跟敌人拚打,谷场上哭声震天,扭打成一团。打呀!打呀!一声惨叫,一个妇女倒下了,又一声惨叫,一个孩子被踩在地下。撕呀!拚呀!怎么也不能让安大姐的孩子叫敌人抢去。老乡们都向上涌来,打呀!咬呀!可怎么打得过这些专门欺压老百姓的豺狼?终于一个个被拖开,最后只剩下刘大娘和大嫂被围着,她们仍然拚命同敌人撕打。

  刘大娘和大嫂的力气都拚完了,朝华与小喜也都哭哑了,伪军却越来越多。大嫂大喝一声:

  “松手!强盗!我交给你。”

  伪军们放开了手,大嫂向大娘使了个眼色,流着泪说:“娘,交了吧?”

  大娘明白了大嫂的意思,唇颤手抖,泪如雨下:“不能啊,不能啊!他嫂子,人家的孩子,天理呀,天理不容啊!”

  “娘,顾不得天理良心了,小喜要紧啊!”

  “不能啊!大嫂!”几十个妇女又把刘家婆媳围了起来。伪军又一涌而上又把她们一个个拖开。

  大嫂的心痛乱了,两腿瘫软,差点儿要倒了。刹那间,她想起了许团长临走时对安大姐说的话:“孩子放在这,不就象放在自己身边一样么!”她仿佛看到安大姐露着笑吟吟的脸扑到她怀里亲孩子:“费心了,杨华同志。”她也想起了自己当时回答的那几句话:“你放心,安大姐,等你回来,朝华保险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可是,朝华,朝华在自己怀里,敌人要抢走他……

  “不能!不能让安大姐的孩子给这老汉奸抢走!”

  大嫂走近大娘,从婆婆怀里抱过自己的婴儿,从自己怀里解下了同志的孩子。她捧着小喜向周祖鎏走去。她浑身的血都沸腾了,她的头也胀得快要爆裂了。她咬着牙,瞪着仇恨的眼睛,想拿孩子作武器,向周祖鎏的脑袋掷去,然后再扑上去跟他拚命。她沉思了一下,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紧抱孩子向前走去。

  大娘腿一软跌倒了:“他嫂子,不能啊!人家的……孩子!”

  朝华被跌痛了,哇的一声哭闹起来。大娘赶紧抱起孩子,又喊:

  “他嫂子,不能啊!人家孩子!”

  村东头又传来剧烈的枪声,刘喜领着民兵攻得更猛了。周祖鉴又派了一连伪军去阻挡。

  “啊——啊——啊——”小喜到了周祖鎏手里,大哭大蹬。

  刘大嫂悲愤地骂道:“周家老汉奸!他爹不是好惹的,你要把孩子糟塌了,小心你那张老臭狗皮!”

  大嫂强压怒火,昂着头走回大娘身旁,接过朝华,裹进怀里,“噢——噢——小喜乖,别怕,噢——!”

  周祖鎏捧着小喜,睁着一对肉黄眼,上上下下的看个不休。张团副催道:

  “团座,你这是何苦呢?为这个尿布包儿费这么多事儿!”

  “你懂个屁!尿布包儿!他能换回我失去的一切。”周祖鎏手一挥,“把她们拉过来!”

  伪军们窜过去拉来了七八个妇女。周祖鎏问:

  “你们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快嘴二嫂猛扑上去抢过小喜,骂道:

  “你这狗汉奸!绝子绝孙的!打不赢抢人家孩子,不行!安大姐救过我孩子的命,我死也不能让朝华给你抢走!”转身就跑。

  几个伪军急冲过去,抓住陈二嫂一顿拳打脚踢,抢回小喜。

  “团座,”张团副实在不耐烦了,“你这是干嘛?天下哪有这么傻的女人?把自己孩子往狼嘴里填!”

  “你就懂怎么抽大烟!”周祖鎏脑袋上都爆出了火星,“共产党赤化过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老奸巨猾的周祖鎏,要他上当是不容易的,他上茅厕都要先闻闻有没有生人味。他捧着小喜,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说了声:“别他妈妈的骗我!”就朝小喜脸上使劲一巴掌。

  “哇!”小喜憋住了气,哭不出声来。

  大嫂象刀扎似的浑身一抖,抬起了头。

  “啊咳!啊咳!啊——啊——啊……”小喜连声哭叫。

  大嫂浑身颤抖,小喜哭一声,她心里痛一阵。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周祖鎏的鬼计了,便把半抬半倾的脸一下贴在朝华小脸上:“小喜乖,别怕,妈抱你回家去。”

  伪军们一窝蜂似的跑走了,老乡们一齐向刘家婆媳围过来。大嫂抱着朝华,两眼冒着火星。大娘失神地坐着,心里好象有几百条虫子在咬她,浑身还在颇抖。

  “娘!”大嫂满脸是泪,跪在大娘面前。

  “孩子,你做得对。”大娘伸手抱住媳妇,失声痛哭。

  “哇!哇!哇!”朝华好象懂事似的,也跟着大声哭起来。

  周祖鎏带着伪军一股浓烟似的逃出了刘家郢。他们踢打着雪土,翻起一片薄薄的黄白色的尘雾。尘雾伴随着鸦群般的队伍,向西北方向急速移去。

  狗子背着小喜,乘马和周祖鎏并马奔跑,小喜在哇哇哭叫。

  周祖鎏扁而圆的脸,绷得象狗皮鼓,拚命打自己的马跑。一个小时以前,他快活得得意忘形,他的金砖、田契弄回来了,一个回马枪就可以置许方团于死地,他不仅可以拔去眼中钉,而且还可以升官发财,扩军展地。这一切,他都觉得那么有把握,然而,这一切,又丢失得这样突然。狗子的报丧,使他从“胜利”者的宝座上一个跟斗倒栽下来,他不仅失去了他认为将要得到的一切,而且连老本也要丢个精光。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周祖鎏这个极端自私、残忍的老流氓,顿时觉得世界黯淡了,连初升的红日,他也看成是无光的。然而,他还要作最后的挣扎,他要尽快同广田会合,再图后举。

  “狗子,你说的全是真的么?”周祖鎏跑着又问。

  “怎么不真呢?”狗子扭着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脸说,“三道沟满街都是新四军,他们在互相问话中说得明明白白,三十一团和三十二团都在街上。他们的旅指挥所就在老爷家的大厅里,我还亲眼看见了共军旅长,是个矮胖子,说话慢条斯里的。姓许的带五个营出来打头阵,给我一匹马,叫我先出来传你回去投降,免得他费事。姓许的还说,你要是不投降,他就叫人给你挖坑了。”

  “胡说!你妈妈的!”周祖鎏惊恐地骂了狗子一句。他慌乱极了,好象绞索已套住了他的脖子。他认为眼下只有一线生机,就是赶快逃到古镇去。

  狗子的话在伪军中传播开了,吓得这些溃兵丧魂失魄,争相逃跑,简直溃不成军了。

  其实,哪有什么旅长!哪有三十一团、三十二团!这都是哲峰和方炜为了迷惑周祖鎏,虚张声势,精心导演的活剧。吓得昏头昏脑的狗子,把看到和听到的都信以为真了。

  后面枪声突发,喊声骤起,民兵队伍追上来了。

  “断后,断后!”周祖鎏且逃且叫。

  “要是断后了,团座,”张团副讽刺道,“您现在只剩下自己了,可也是个六十岁的人啦。”

  “殿后,殿后!”周祖鎏自我纠正着,狠狠地扫了张团副一眼。

  伪军队伍“尾巴”上留下了一小截,十几个人依托一片乱坟地,架起火力,阻击民兵。

  “杀!!!”民兵队伍冲上来了。冲在最前头的是鲍三豆子,他奋不顾身地冲入敌阵拚杀起来。

  “殿后”的小股伪军被消灭了,大队的伪军却逃远了。但是,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有民兵在阻击,打得伪军队伍越发混乱不堪。

  “追呀!别让龟孙子汉奸跑了!”鲍三豆子消灭了“殿后”的伪军,又带领民兵追击。

  “豆子哥!敌人把朝华抢走啦!快抢救孩子!”金凤带着女民兵紧紧追了上来。

  “什么?”鲍三豆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停在路上,两眼冒着怒火,看着金凤问。

  金凤边跑边答:“村里人跑出来报告的,敌人硬从大嫂手里夺走了朝华。好多人亲眼看见,狗子背着朝华逃跑啦!”

  鲍三豆子急得跳脚大喊道:“同志们!安大姐的孩子给周家老汉奸抢走了,快追敌人呀!抢救朝华哪!”

  “抢救朝华哪!快抢救朝华哪!”民兵们大喊着,跟着鲍三豆子向西猛冲,紧追伪军。

  伪军“尾后”又留下了十几个人,阻击民兵。三豆子冲打了一阵,把这十几个伪军打得七零八落,剩下几个没死的,扔下枪,掉转屁股逃命。

  跑呀,跑!周祖鎏带着黑衣伪军,象一股污水似的向西北漫去。他们漫过了一片田野又一片田野,漫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灭亡的命运在威胁着他们,他们想尽快摆脱危险与鬼子会合。跑呀,跑!有马的四蹄飞腾,没马的两腿狂奔,狂奔的人开始把抢来的衣服、鞋、帽子、猪肉、腌鸭、鸡子丢得遍地皆是,到后来,连军毯、棉大衣也一件件扔了,手榴弹也一个个丢了。

  前面有一个大圩寨挡住了去路,那是宋庄。这宋庄是一个大村,有一道豁豁缺缺的土圩子,圩外有一圈圩河,现已干涸,只剩下一圈双土棱了。这圈圩河,近的离圩墙有五六十步,远的有百多步,西面的离西门楼有一百五十步左右。这圩子有东西两门,门楼全是砖砌的方形二层楼,还完好无损。庄上的居民全跑了,只有几只懒狗在迎着伪军吠叫。

  周祖鎏钻进了宋庄,在庄当心勒马喘息了一阵,对张团副说:“传我的命令!要弟兄们出了这村以后,加把劲儿,再跑出去二里地,过了母猪河,就出了危险地带了。”说罢放马跑开。

  伪军队伍乱哄哄的窜进宋庄,穿村而过,又象一股浓烟似的从西门冒出来,一过了西圩河,窜上原野,就又散成了片儿。

  正奔跑间,忽听狗子失声惊叫道:

  “新四军!”

  许方团摆成钳形的战斗队形向伪军队伍冲来。在两股飞速前移的钳锋中央,有一股冲天的尘雾,尘雾里战马奔腾,刀光闪耀,许哲峰一马当先,引导着骑兵连,牵动着战斗队形,急冲而来。

  周祖鎏说声“不好!”回马就跑。二十匹疲乏的马奔人了败乱的伪军群,人绊马,马撞人,乱成一团。

  “抢占村寨!”周祖鎏跑着喊着。

  伪军们乱哄哄地又折回了宋庄。

  哲峰率骑兵连冲进了圩西的干河,刚跃上东堤,就遭到敌人火力的射击,一下给打翻了三匹马,伤了两个人,冲击不动,只好退入河下,等步兵上来。

  转眼之间,两股钳锋合拢了,紧紧钳住了宋庄。

  滑得象泥鳅一样的周祖鎏,到底被包围起来了。哲峰原想在野外消灭周祖鎏,但晚了一步,敌人占据了圩寨,现在必须争取时间,迅速消灭敌人。

  隆隆的炮声,轰轰的炸弹声,从古镇方向传来,那里打得正紧。汪副团长指挥着队伍利用古镇周围零散的村落,跟敌人拉开架子纠缠,不断以小规模的反冲锋迷惑敌人,一面慢慢向北撤退,把敌人向北引。两架涂着膏药旗的红头小飞机飞来盲目地投弹扫射,形势十分紧张。

  哲峰非常着急,古镇到母猪河七华里,母猪河到宋庄只有三华里,要是汪副团长的队伍一退过了母猪河,要想消灭周祖鎏就根本不可能了。方炜一到,哲峰就急步迎上去说:

  “老方,咱们晚了一步,敌人占了村寨。”

  “趁敌人立脚未稳,立即组织进攻,越快越好。”方炜作了个坚定的手势,“鬼子如果发觉上了当,马上就会全力扑来,我们既不能撤,又没法儿攻,要是夹在这儿,腹背受敌,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很危险。”

  “是的。”哲峰喊来了参谋长,“老童,组织进攻,快些!先把火力组织好,十分钟完成冲锋谁备。”

  “怎么攻呀?”参谋长说,“圩墙这么高,虽然有些小缺口,不架梯子还是爬不上去,这临时哪去弄梯子?”

  “用爆破,炸圩门。敌人主要火力都在圩门上,炸开圩门,一路冲锋,全力保证。”哲峰坚决地说。

  “一无炸药,二无地雷,拿什么炸呀?”

  “这不用你管,我有办法。你赶快给我组织火力,组织突击队,十分钟一定要完成!”

  哲峰刚下完命令,汪副团长派人送来第三次战报。这次战报跟前两次一样,副团长只说反冲了几次,消灭了多少敌人,至于自己伤亡多少,困难多大,一句也没提。但哲峰心里明白,情况是越来越紧张了。他便对那送信的骑兵通讯员说:

  “回去报告副团长:周祖鎏已经被困在宋庄,马上就要对他发起冲锋。告诉副团长,能否歼灭周祖鎏,全看他们能否拖住广田,在九十分钟内,就是剩下一个人,也不能让敌人过母猪河!”

  “是!”通讯员敬了个礼,飞马而去。

  哲峰对警卫班喊:

  “刘杰!都来,都来!”

  警卫班跑到哲峰面前,刘杰问:“什么事?团长。”

  “小鬼们呐,你们都挺能干,又是骑兵、又是步兵、又是通讯员、又是警卫员,有时候又是侦察员。这回呀,我想再叫你们干干工兵行不行啊?”

  刘杰说:“团长,就这么大个事儿!那还用商量?咱们班不管执行什么任务,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叫干啥就干啥,只要能消灭敌人就行。”

  哲峰说:“好!我给你们四十发八二迫击炮弹,二十颗木柄手榴弹,你们在火力掩护下,把这些炸弹送到圩门下面,把它垒起来,抽出炮弹保险丝,拉燃手榴弹导火线,你们便算完成了一项最光荣的任务。”

  “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保证完成任务!”

  十个小战士蹦蹦跳跳的分头准备去了。

  团指挥所就设在干圩河里,西堤被挖开了许多缺口通向河西,干部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参谋人员在调整通讯系统,组织火力配系,政工人员在忙着战斗动员和组织收管俘虏。蓉淑带着卫生队在西堤西坡下挖洞洞,修露天包伤所。各种弹药向枪炮位置上运送,担架队在向卫生队靠拢。时间紧迫,很快就要发起冲锋。

  伪军在圩寨里组织防御也忙得家里着火似的。破圩门关上了,里面堆上了石块、砖头和泥土,墙上在掏枪眼,门楼上在修射击位置,忙得一片乱糟糟。

  周祖鎏坐在门楼里面,心慌意乱,象这样被围作战,他是头一回。这里不比三道沟,那里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工事,这儿只是个破土圩子,还豁豁缺缺的。“怎么守得住呀?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老爷,这娃儿怎么处?”狗子问道。

  一句话提醒了周祖鎏,他刚才给忘掉的事又想起来了,他跳起来嘿嘿几声惨笑:“有了,有救了!”从狗子手里接过小喜,喊张团副道:

  “老弟,你过来!”

  一霎时,门楼上竖起了一面小白旗,跟着,张团副探出半截身,喊道:

  “共军弟兄们!别打枪,我们周团长有书相告贵军许团长!”

  张团副喊罢,缩下了身,接着,噗地一下,从圩里扔出来一个白色的小蛋蛋,落在敌我之间。

  在机枪的保护下,警卫班的小宋飞步跑过去捡来那张包在石子儿上的纸条,呈给许团长。哲峰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周祖鎏向许团长致歉!令郎在此。请仗华容之义,赐我一线生路,大德难忘,容当后报。如蒙谅察,吾当派专员护送,献公子麾下,绝不食言。倘君恃勇称强,必欲一战,则吾全体官兵誓与村寨共存亡,彼时玉石俱粉,公子安危难测,敬望三思。盼复。

  哲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楼,门楼上,墙垛下竖着一双肮脏的手,托着个婴儿。那婴儿的体形和衣服,哲峰是多么熟悉呀!这意想不到的情况,把他惊呆了,瞪着眼,骂不成话:“这,这个卑鄙的汉奸!这,这个卖国贼!”

  “哇——!”门楼上传出来孩子的哭叫声。

  蓉淑一头窜上河堤:“朝华,朝华!”

  “嘿嘿!”周祖鎏那猪脑袋从墙垛下伸了出来:

  “鄙人周,请许夫人的安!怎么样?安大姐!我看咱们还是讲个交情,你们让给我官道,我还给你少爷。你们夫妇二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无亲无友,只此一儿,现在是烧饼没掰糖没淌,少爷还安然无恙啊!”

  蓉淑切齿地望着门楼,看了周祖鎏丑恶的嘴脸,气得眼里冒出了火星:

  “你,你这狗汉奸!你,你,你没有资格讲任何条件!要想活命,赶快投降!”

  蓉淑一甩头翻身跑回河下,坐在地上,咬着牙,瞪着眼,喷射着无穷的怒火,心象沸腾的水一样在翻滚着。

  精明刚强的哲峰,胸膛也在急剧地起伏着,他万万没有想到周祖鎏会下这样的毒手!他突然一挥拳头,叫过敌工干事,果敢地命令道:

  “用话筒喊话,限周祖鎏在五分钟内投降!”

  敌工干事喊了一阵话,门楼上的敌人缩下去了,小白旗也缩下去了。随之便是孩子的哭声和周祖鎏的惨笑声,一齐从门楼上传出来。

  方炜急忙跑过来:“莫急,哲峰,想想法子。”

  “来不及了。”哲峰竖起剑眉说,“没时间啦!”

  “不,不,想想看,想想看。”方炜心情沉重地说,“实在不行,可以考虑先救下孩子来再说。”

  “什么?”哲峰激怒地跳起来,“到底是整个战斗成败要紧,还是我的孩子要紧?是几十万人民的深仇大恨要紧,还是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要紧?”

  方炜说:“都要紧,都要紧,这孩子不同一般的孩子,他是朝鲜……”

  “朝鲜,朝鲜,”哲峰更加激动,“朝鲜的卖国贼和日本法西斯也成天在屠杀我们的孩子!今天要是放走了这个狗汉奸,明天就会有许多中国孩子,死在他的屠刀之下。别说周祖鎏抓去我一个儿子,就是抓去我十个儿子,我也决不能放过这个刽子手!”

  “说得对,说得对。”方炜连连地点头,“抓我们的亲人,这是敌人在垂死前一贯采用的卑鄙而愚蠢的手法,我们共产党人绝不会拿革命的原则同敌人做‘交易’。我是在想,既能保全孩子,又能歼灭欲人……

  从母猪河西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枪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紧,看样子鬼子快要过河了。

  蓉淑猛地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跑到方炜跟前:

  “政委,请不要多考虑了,朝华虽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婴儿,但为了中朝人民的共同事业,我们把他献给革命……”

  蓉淑说罢,一甩头,咬着嘴唇,拿起小圆锹修包伤所去了。

  哲峰喊道:“参谋长!检查冲锋准备,准备进攻!”

  “慢点,哲峰,再想想办法。”方炜拦阻道。

  哲峰竖起两道剑眉,焦急地说:“方炜同志,难道你还没听清蓉淑的话么?是不是还要我向党宣誓?”不等方炜回答,就回头大喊:

  “刘杰!淮备爆破!”

  “团长!”刘杰泪汪汪地来到哲峰面前。

  “你怎么啦?”哲峰怒视刘杰,“你参军的时候是怎么宣誓的?‘为了祖国的解放,为了全世界受压迫的人民,我献出我的一切……’你忘了?你怕啦?”

  “不!我小虎子从来不怕死!”刘杰哭道,“我是说朝华……”

  哲峰厉声地说:“朝华,朝华不包括在那一切之内吗?唵!误了战斗,我杀你的头!”

  “哇——!哇——!哇——!”忽然又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这声音,好象在门楼上,又好象在厅寨里。这声音,传到指战员们的耳朵里,激起了无比的愤怒。

  哲峰切齿地摇了一下头,大喝一声:

  “开火!”

  河堤上几十挺机关枪一齐吐出了火舌,掷弹筒、迫击炮也一齐发射,圩墙上给打得土石横飞,火星闪耀,寨内升起股股烟柱,传出一阵阵猛烈的爆炸声。伪军的火力完全被压倒,孩子的哭声也被掩没了。

  军号嘟嘟两声,刘杰满含眼泪,咬着牙,率领警卫班冲向圩门。

  “给我!”哲峰从机枪手手里夺过一挺轻机枪,跃上河堤,端着枪对圩门上的火力点猛扫,圩门上的土,一块一块崩落下来。

  警卫班的十个小战士,冲到圩门下,把炮弹象垒玉米棒子一样,堆得整整齐齐,四十发炮弹垒成四层,每层夹五个手榴弹。抽掉了炮弹保险丝,刘杰一声口令,十个人一齐动手,拉燃手榴弹导火索,立即一齐往回跑。

  二十枚手榴弹的木柄管里在吱吱冒烟。圩河里的指战员们,怀着仇恨的怒火,等待冲杀。

  “马来!”哲峰把他的枣红马拉到身旁,握刀睁眼,静待冲锋。

  “给我一把刀!”方炜也拉来了自己的马,从骑兵手里要来一把刀,准备冲锋。他很难过,眼睛闪着泪花。

  轰!!!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冲起了巨大的烟柱,石子、砖块四散崩落。警卫班的十个战士龙腾虎跃,从浓烟中冲了出来。

  “冲啊!”哲峰大喝一声,与方炜同时跃上战马,纵马扬刀冲了上去。两匹马在燎亮的冲锋号声中,同时冲进了烟雾弥漫的突破口,从倒塌了的圩门废墟上腾身跃过。两位激怒到了极点的老战士,舞起两口雪亮的战刀,在伪军群中勇猛地砍杀起来。

  “冲啊!”参谋长带着骑兵连冲进去了。

  “冲啊!”白主任率领大队步兵冲进去了。

  “冲啊!”刘杰脸上流着血,带着警卫班冲进去了。

  “冲啊!”蓉淑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急冲而上。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嘴唇被咬得流出了血,她要亲手杀死几个敌人来解恨。然而,追没多远,她突然又停止了飞奔的脚步,放下了步枪,喊道:“卫生队同志们!快来救护伤员!”俯身背起一个伤员向包伤所跑去。

  爆炸声、机枪声、冲锋的号声,此起彼伏,担任助攻的部队也从东门突进了宋庄。

  “冲啊!抢救朝华哪!抓狗日的汉奸哪!”鲍三豆子、金凤带着大队民兵也赶到了,他们冲进宋庄,与敌人拚杀起来。

  圩寨里展开了大格斗,大拚杀。伪军被杀得吓破了胆,在哭,在嚎,在逃,在举枪下跪……

  “抓到周祖鎏啦!”圩寨内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刘杰和小冯从一家茅坑里找到了周祖鎏,他们象拖死狗似的把臭气熏天的老汉奸,拖到哲峰面前,一脚把他踢跪了下去。哲峰咔的一声抽出马刀,切齿地瞪着马下那一堆瘫软的臭肉:“你这条癫皮狗!”他举起了马刀。

  周祖鎏喘着臭气,聋拉着脑袋,闭着眼睛,等着挨刀。

  咔的一声,哲峰将马刀人鞘,极度愤怒地扫视了周祖鎏一眼:

  “把这民族败类押下去,交人民公审!”

  臭不可闻的汉奸卖国贼周祖鎏被押走了。

  宋庄攻击战结束了。

  在西圩门的废墟上,哲峰横刀立马,一言不发。他在想什么呢?刚才,在发起冲击以前,孩子的哭声就是从这门楼上传出来的,而今,门楼、门楼上的三挺重机枪,二十几个伪军,还有张团副和李狗子,一起在巨响中化为灰烬了。可是,孩子呢?

  “哲峰!”蓉淑跑了过来。

  “蓉淑!”哲峰跳下了马。

  他俩并肩站在废墟上,看着部队清扫战场,搜查残敌。

  “哲峰!”蓉淑仰望着哲峰,热泪夺眶而出。

  “咱们胜利了!”哲峰控制着悲痛,坚强地说。

  蓉淑两眼满含泪水:“进军道上的一条大毒蛇被铲除了。”

  “是啊!”钢铁一般坚强的哲峰,也落下几颗泪来。停顿片刻,又说:“战斗还没结束,汪副团长那边的处境非常困难,我们要马上继续前进,过去增援。”

  大队大队的战士和民兵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整齐威武地从哲峰与蓉淑身旁拥过。团队又以跑步的速度,向着炮声隆隆的母猪河西开去,投人了新的战斗。

  当天下午三点钟,从三道沟跃出来十几匹奔马,照直向刘家郢方向跑去。跑在前头的是哲峰、方炜、蓉淑和刘杰。他们已经知道牺牲的不是朝华而是小喜,他们要奔回刘家郢,去慰问刘家婆媳两个伟大的母亲。

  决战结束了,周祖鎏完蛋了,阴森恐怖的三道沟,变成了抗日根据地的内地,古镇变成了根据地的前沿。广田发觉中计之后,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乱打一阵只好收兵,等待上峰处分。

  哲峰、方炜、蓉淑等人在向刘家郢催马奔跑,他们的马都是出色的战马,可今天他们都嫌马跑得太慢。他们的心情都很激动,尤其是哲峰夫妇,牺牲小喜比牺牲自己的朝华还要难过。

  他们跑进了刘家郢,老乡们的问话,喊叫,他们好象都没听见,一直跑进了刘家大门,跳下马就往大厅跑。

  大厅里挤了一屋人,在慰问刘家婆媳。

  大娘站在厅檐下,不言不语,也不移动脚步,只是扳着脸看天。

  哲峰与蓉淑抢先跑进大厅,一下都扑跪在大娘怀里,四只手臂抱住大娘,两张激动的脸看着大娘,两人同声地喊道:

  “娘!”

  大娘伸手兜住哲峰和蓉淑的脖子,看看他,又看看她,眼泪纵横,唇颤手抖。她忽然觉得她和许团长夫妇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她猛一下把他们俩的脸搂近来,俯下脸贴在他们的头上,叫了一声:

  “孩子!”

  大嫂正在东房里给朝华喂奶,听到哲峰夫妇的声音,便揩干了泪水,抱着朝华跨出房门。

  昨天晚上,在这儿,蓉淑把朝华交在大嫂手里;在这儿,方炜逗着两个孩子说笑;在这儿,哲峰说:“孩子放在这,不跟放在自己身边一样么?”是的,朝华安然无恙,可是,小喜呢?……

  蓉淑向大嫂猛扑过去:“嫂嫂!”

  大嫂忧伤的脸上,微露出笑容,在微笑的脸上又闪着泪花。她把朝华伸向蓉淑说:

  “安大姐,朝华吃得很饱,在睡哩!”

  “嫂嫂!”蓉淑抱住大嫂,泪水挂满面颊。

  “哇!哇!哇!朝华被惊醒了。

  初春的上午,阳光绮丽,和风融融,老乡们整队掌旗,敲锣打鼓,从各个村落向刘家郢汇拢,一个上万人参加的祝捷大会就在大谷场上举行。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民间乐演奏声,此起彼伏,整个会场,一片欢腾。

  主席台搭在刘家大门外,台上贴了许多标语,后幕正中央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台上中央放了几张大桌和许多椅子。大会司仪副县长老洪,站到台前,拿着一个纸糊的喇叭筒,贴在嘴上,喊道:“祝捷大会开始!现在请许团长、方政委、狄县长、安大姐、刘大娘、刘大嫂、刘喜同志上主席台!”

  许、方等人在雷动般的掌声中步上主席台,与大家打了个照面,然后按次落坐。刘大娘坐在蓉淑和刘大嫂的中间,朝华在大嫂怀里吃奶。

  大会开始,肃立,鸣炮,向领袖肖像致敬,向烈士致哀……。之后,老洪宣布大会议程:一、祝捷,二、颁奖,三、朝华改名与佩锁。

  首先是祝捷,由狄县长讲话,他讲了这次反“扫荡”胜利的伟大意义,讲了目前的斗争形势。他颂扬了许方团全体指战员的功绩,表扬了参战有功的县、区武装和民兵,也表扬了坚贞不屈的村长汪老五。他鼓励全体军民更加团结,一致抗日,再接再厉,乘胜前进。狄县长讲话之后,由部队代表、民兵代表和人民团体代表讲话。这一项议程结束了,就是颁奖。在一片欢呼和鼓掌声中,狄县长把奖品一一授给在这次反“扫荡”战斗中有功的指战员、民兵和地方干部。

  下一项议程是朝华改名与上锁。老洪向大家宣布道:

  “同志们!乡亲们!为了纪念这次反‘扫荡’中牺牲的刘家小喜,朝华生身父母提议,将朝华改名为小喜,并且按照我们本地风俗,从此以后,孩子就算许、刘两家的孩子。现在,朝华就改名叫小喜了。”

  人们热烈鼓掌,齐声欢呼。

  老洪喊道:“小喜参拜奶奶!”

  蓉淑和大嫂同抱小喜(即朝华)朝刘大娘鞠躬。

  老洪又喊道:“请党的代表给孩子佩锁!”

  方炜从桌上拿起一个红布包儿,打开来,取出一把银锁。这锁,跟民间常见的“长命锁”差不多,也是三大件:一根细银条项圈,两小串银质饰链,一只纯银的元宝形锁体。锁面上匀称地凸出三个浮雕形的五角星,中央的较大,两旁的两个小五角星,微微向里倾斜。锁面四沿是梅花状的浮纹花边。

  方炜高擎银锁向大家说:“这锁是根据刘大娘的意思,由蓉淑和杨华两同志共同设计制成的。它的简意是:在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光芒里,许、刘两家血肉般的感情永恒不灭。这锁的名称,就叫‘连心锁’。它是许、刘两家永远心连着心的标志,也是中朝两国人民战斗友谊的结晶,是中朝两国人民血肉感情的象征。在我国人民的神圣的抗日战争中,以金日成同志为首的朝鲜共产主义者和兄弟的朝鲜人民,高举着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旗帜,给了我们宝贵的支援。大家都知道,许团长和安大姐都是朝鲜人,他们在马克思主义政党和金日成同志的培育下,具有高度的国际主义觉悟,为中国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在这次战斗中,如果没有许团长的周密计划,没有他的勇敢和机智,周祖鎏这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卖国贼,不可能这么快地被消灭,三道沟一带的十几万人民群众,不可能这么快地得到解放。至于安大姐的功绩,大家比我知道得更多,我不多说了。在我们团里,共有十多个朝鲜同志,他们为了帮助中国抗战,不远万里,背井离乡来到中国,而他们的祖国和他们的亲人,仍然在日寇的铁蹄下,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我们的供给处长老柳,将近五十岁了,他家里有妻子,有儿女,已经快二十年不通信息了,可是我们的老处长跟许团长、安大姐一样,忘我的工作,忘我的战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同志们!这就是毛主席所指出的国际主义的精神,共产主义的精神。我们每个共产党员,每一个中国人民,都要学习朝鲜战友们的这种精神。在这里,我还要再提一下朴成模同志,这个忠诚、勇敢可爱的小战士,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在人们的心里留下了永远难忘的怀念。乡亲们!同志们!这些朝鲜同志都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他们的卓越功勋,将在中国革命的史册里永放光芒!他们的英雄事迹,将在中国人民群众中世世代代传颂下去!……”

  方炜的讲话不断地被掌声打断。当他讲到小朴的时候,人们的眼眶里又闪起了悲痛的泪花。

  “乡亲们!同志们!”方炜继续说道,“刘大娘和刘大嫂同样也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她们在紧要关头,舍子救人,她们是中国母亲的骄傲,是中国妇女的光辉榜样!”

  在民间乐声中,方炜给孩子戴上了连心锁。戴好之后,他又说道:“连心锁将在小喜身上戴到明年正月初一,然后拿下来保存着,到小喜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就传戴到他的身上。不管孩子出生哪一天,连心锁都要戴到第二年的旧历正月初一,以后取下来保存。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只要世界上还有太阳,连心锁就一直传戴着,就象太阳那样,永放光芒!”

  方炜说罢,就开始授旗。他以县委和县政府的名义授予刘家婆媳一面大锦旗,上绣五个大字:光荣的母亲。

  老洪又喊道:“现在,请许团长讲话!”

  在雷动般的掌声中,哲峰起立,迈至台前,向乡亲们敬了个礼,环场扫视一眼,激情地说道:

  “乡亲们!同志们!我要说的话很多,可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朝鲜和中国是山水相连,唇齿相依的兄弟邻邦,日本帝国主义是朝中两国人民的共同敌人,由金日成同志创建和领导的朝鲜人民革命军和中国的抗日武装力量,正在长白山麓、鸭绿江畔紧密配合,并肩战斗。我们在这里抗日,也就是为我们祖国的解放事业而斗争。我们这几个朝鲜同志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在这里做的,也是一个共产党员所应该做的。要说做出了一点成绩,应该归功于毛主席,归功于党,归功于广大人民。刚才,方政委夸奖我们几个朝鲜同志是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实在叫我们受之有愧。我觉得刘大娘和刘大嫂的国际主义精神,比我们要高得多,她们见义勇为,舍子救人的英雄行为,值得我们所有的同志学习,她们才是伟大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对刘大娘和刘大嫂这两位伟大的母亲,就是用尽了一切感激的语言,也不能表达我内心的激情。乡亲们!同志们!我很激动,今后,我一定加强学习,努力工作,奋勇战斗,做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上,来回答我们的革命母亲和全体乡亲们的期望!”

  说到这里,哲峰眼里己经喻满了泪水,他好象没有说完,但已经说不下去了。他举起右臂,激动地高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卖国贼!”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余群众振臂齐呼,喊声响彻云霄,震撼着天地。

  哲峰向群众频频挥手,方炜、狄县长、蓉淑、刘大娘、刘大嫂、刘喜也一齐起立,来到台前,排成一线向大家挥手致意。

  绮丽的阳光照在主席台上,照在锦旗上,照在方炜、哲峰、蓉淑、刘大娘、刘大嫂、刘喜身上,照在小喜身上,照在连心锁上。连心锁闪耀着金光,金光又反射到他们的脸上,把他们的脸都映得通红晶亮。

  会场上响起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战歌: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激昂、雄浑的歌声,在谷场上缭绕,在刘家郢回荡。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

  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歌声愈来愈强,愈来愈高,无产阶级为解放全人类而团结起来进行战斗的声浪,象一股不可抗拒的宏大力量,冲上高空,越过万水千山,奔向五洲四海……

  当晚,暮色苍茫,大地一片寂静。许方部队带着荣誉,带着人民的嘱托和期望,悄然开拔,向新的战斗目标挺进。他们将要以一个正规团的阵容,重新执行“主力”任务,创造更辉煌的成绩,争取更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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