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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心锁

第六章 秋收

  中秋节的午后,天气晴朗,稀薄的云块在高空浮游;微风吹得庄稼沙沙响,根据地里,早秋作物遍地青黄,举目所及,又是一派丰收景象。

  刘家郢村南的官道上,有一个年轻的新四军战士,骑了匹黑马急驰而来。他穿了身褪了色的灰军装,围着赭红色的皮子弹带,左挂黑色大皮包,右挂二十响驳壳枪,左胯上吊着把无穗的大马刀,右肘上还悬着一支崭新的马大盖。这骑兵的雄姿和穿戴,远看去,与五个月前刚从路西过来的小朴一模一样,只是马的颜色不同。

  马驰近了,原来是刘杰。五个月的战斗生活,刘家郢的小虎子已经锻炼成了一个熟练的骑兵,当了团部警卫班的副班长,成为一个出色的战斗员了。

  马近村头,刘杰使劲收缰,要马跑慢些。他前次回来是在战斗中,没来得及细看家乡景色,这回可要好好地看看了。哪知大黑马却不听指挥,刘杰越使劲收缰,它越跑得猛,一个急奔子进了村,连嘶带叫,跑向刘家大门。

  大门关着,谷场上也悄无一人。刘杰跳下马,一撒缰,大黑马咴咴几声,拱开了大门,跑进去了。

  刘杰在谷场上找到了村长老伴汪大娘。汪大娘独个儿坐在碾磙子上,看守着场上的玉米棒子,太阳晒得她打起磕睡来了。

  “五婶!”刘杰走向汪大娘。

  “啊!”汪大娘惊醒,直擦眼,“小虎子回来啦!”

  “五婶,人都哪去了?”

  “关帝庙里演戏,都看戏去了。”

  “哪来的戏班子?”

  “哪是什么戏班子!是县里下来的宣传队,演文明戏咧。咱们村,这会儿直接归县里管了。”

  “哦,又有变化啦?”

  “可不,变化可大哩!这会儿,你哥刘喜当了村指导员,是个‘脱产’干部啦。农会主任跟民兵队长那两差事都叫三豆子那愣小子顶着啦。你嫂子,还有我家老头子,都成了什么‘半脱产’干部,俺也说不圆通。”

  “你老人家为啥不去看戏呀?”

  “我家老头子分派我看场。俺也不懂这些个新道道,说这叫值班。”

  刘杰别了汪大娘,向关帝庙跑去。

  关帝庙里,闹闹嚷嚷,连墙头都坐满了人。大殿前檐下,搭了个简陋的戏台,台上正唱着跳着。台下面第一排观众是十几位抗属老人,刘大娘坐在当中。临时招待员枝子提着茶壶,拿着烟,不时给抗属老人们奉烟敬茶。村干部们坐在第二排,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表演。

  第一个节目是舞蹈,算个开场,蹦跳了几下就过去了。第二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在滚滚惊雷般的鼓声中,展现出了黄河汹涌澎湃,风狂浪险的场面。几十个船工在惊涛骇浪的黄河激流上,展开了同狂风巨浪顽强搏斗。坚决有力的号子,雄厚的音响,铿锵的节奏,响彻长空。观众都被船工们团结一心,不屈不挠,奋勇前进的战斗情景吸引住了,满院里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刘杰跑到关帝庙门口,向里一瞧,偌大的院子,挤得铁紧,便使劲往里挤。身上的刀呀,枪呀,挤起来不便当,他只好边挤边喊:“乡亲们请让让,请让让,我有公事。”

  观众全神贯注在戏台上,谁也没有理会刘杰。这时,台上正唱完了“黄水谣”,开始唱“河边对口曲”。日寇铁蹄践踏我们祖国的河山,中国人民遭受到深重的灾难,无数同胞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黄河两岸的劳动人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愤怒控诉日寇的暴行。满院里男女老少与那悲壮的歌声共鸣,黄河怒涛滚滚向前,观众激愤满腔,很多人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刘杰挤得满头大汗,费了好大工夫,才挤进了人群。突然,高昂激越的歌声,万马奔腾的情景,把他也给吸引得站下不动了。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

  挥动着大刀长矛,

  保卫家乡匕

  保卫黄河二

  保卫华北!

  保卫全中国!……

  全国人民响应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号召,正在紧急行动起来,一队队抗日军民怀着阶级仇、民族恨,高举革命刀枪,奔赴战场,向日寇进行坚决的斗争。雄厚奔放的歌声和乐器声,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似隐似显,此起彼伏,把观众带进了峰火弥漫的抗日战场:战马驰骋,硝烟滚滚,乡亲们仿佛看到了太行山上的漫天峰火,看到青纱帐里时隐时显的红旗,看到八路军、新四军浩浩荡荡向敌后挺进的队伍,看到游击队、民兵矫健的身影。刘家郢的人还仿佛看到许大队长带着骑兵大队,纵马扬刀,在敌群里左砍右劈,大显神威;仿佛看到安大姐带着游击大队在青纱帐里,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刘杰听着听着,也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跨上战马,冲进敌群大砍大杀……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撼人心魄的《黄河大合唱》,在向全世界被压迫人民发出战斗警号的“怒吼吧黄河”声中结束了。

  刘杰又往前面挤,刚迈开腿,就被人们发觉了。

  “小虎子!”

  “小虎子回来啦!”

  顿时全场大哄,不知有多少张嘴在喊,多少只手向他伸来。刘杰也不知该先回答谁好了,只好胡乱地应着,向第一排观众走去。

  “小虎子!”刘大娘欢喜地站起来,看着全副武装,英气勃勃的儿子,高兴得含泪而笑,“嗯,又高了一指,象个大人啦。”

  “娘,我有公事。”

  “噢,噢。”

  刘杰挤到村干部面前:“五叔,哥,嫂子,豆子哥,我有事找你们。”

  “什么事?说吧。”刘喜问。

  “部队要回来了。”

  汪老五问:“几时到?”

  “六点。”

  汪老五说:“还早哩,不忙,看出戏再说。”伸手将刘杰按在身边坐下。

  “嫂子,安大姐呢?”刘杰问。

  “她不舒服,在家休息哩。”

  “枝子!枝子!”鲍三豆子粗着脖子嚷,“新四军同志来啦,不敬杯茶象话吗,咹!”

  枝子正在后台忙着给演员倒茶,听到三豆子咋呼,以为是部队上什么首长来了,就急急忙忙地端了杯茶走出来。一看是刘杰,缩也缩不回去了,只好低着头,红着脸向他走来。噗!茶杯碰到汪老五的下颊,枝子一晃荡,茶泼掉了一半,咝——,汪老五刚点燃的一袋烟给泼熄了。

  “你这孩子,走路不长眼睛,你是存心想试试五叔的手皮老不老是不是?”汪老五被烫得直甩手。

  大嫂连忙接过茶杯,递给刘杰,责备道:“你也该机动些嘛!”

  枝子窘得满脸通红,转身就跑,一头扎进后台,再也不出来了。

  刘杰也窘得一头汗。三豆子和那些年轻小伙都乐得哈哈大笑。

  嘟的一声哨音,幕又拉开了。台上出现了一个戎装大帽的国民党军官和一个油头粉面的流氓。两人一亮相,就都弯起了腰,各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报名道:

  “何应钦!”

  “汪精卫!”

  两人同时伸出两指同声念:

  “一对铜嘴大乌龟!”

  哄的一声,满院大笑。

  傍晚,在刘家郢的村南大路上,锣鼓喧天,一片欢腾,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两长溜欢迎的人群。县宣传队的三十多个演员,也参加了欢迎行列,时歌时舞,更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呔!来罗——!”鲍三豆子喊了一声,就敲响了大锣。

  霎时,千百双兴奋的眼睛都朝那条大官道上直望过去,但见老大的一股尘头,在青纱帐上漫卷而来。随着尘头的增大,又出现了一长溜跃动着的闪光,那是一百多顶钢盔在夕阳照服下的反射。那一长溜闪光之下,是一百多个新四军骑兵。战马踢打着路面,溅起泥土喷向两旁的庄稼,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声音;这声音与战士们身上的刀枪碰击声和马蹄踢打声,有节奏地交织一起,清脆雄壮,非常好听。

  这队骑兵是清一色的日式装备:日制马枪、马刀、钢盔,歪把子轻机枪,八八式掷弹筒,跟五个月前从路西过来的骑兵大队一样威武雄壮,只是人马少了些。这就是许方部队新建不久的骑兵连。

  许方部队从刘家郢把广田打跑后,人未卸甲,马未离鞍,穷追猛打,当夜就进到关山集一带,把惊魂未定、狼狈回窜的林支队一下歼灭了大半。打垮了林支队,他们乘胜挥戈南下,又扫掉了郑五老头子的维持会和三百多人的绥靖队。仗越打越远,局面越开越大,刘家郢地区与内根据地已经联成一片,以刘家郢地区为中心的新的县建制也已正式成立。根据地人民迅速医治了战争创伤,过着紧张而幸福的日子。连续的胜利,许方部队也飞快地壮大起来,现已发展到六个正规步兵连和一个骑兵连,番号也由大队改为独立团。独立团和县委实行一元化领导,执行区城性的战斗任务,作战对象主要还是广田和他控制下的各部伪军。经过两个月的奋战,许方团和敌伪之间又形成了“拉锯”,广田几次出击都碰了钉子,就采取守势,加强公路沿线据点,不出来了。许方团诱敌不出,又不具备攻坚条件,眼看又到了秋收时节,也暂时停止了进攻,开回根据地,整顿部队,保卫秋收。

  骑兵连驰近刘家郢,便放慢了行速。大队的步兵也开过来了,先是两个步兵连,随之就过来了团本部、团供给处和团卫生队。再后又是一个步兵连,稍远一点又是三个步兵连。六个步兵连和团部机关,也和骑兵连一样,装备整齐,人强马壮,虽是个没有营一级建制的独立团,但这阵容,俨然是一支主力的气势。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团长许哲峰和政委兼县委书记方炜,带着团部的骑兵警卫班赶上来了。哲峰虽然当了步兵团长,穿戴披挂还跟从前一样,只是驳壳枪换了小手枪。方炜还骑着他那匹大白马,但全身只有一支左轮小手枪,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步兵部队首长,或者说是一个县委书记的模样了。

  在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和锣鼓声中,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刘家郢。

  哲峰和方炜二马当先,笑眯眯地扬手向乡亲们问好。乡亲们潮涌而上,把两位首长围得水泄不通。

  “团长!政委!”刘喜夫妇和汪家父女,欢天喜地的接下了哲峰和方炜,簇拥着向谷场走来。

  “老处长!”鲍三豆子冲到供给处长老柳跟前,一高兴就失了礼,一把将他从马上拖了下来,嗵的一拳,“你还认识我吧?”

  “嗨嗨!”老柳也乐了,“我在中国十八年,只跟穷哥儿们抬过一回杠,就是你,鲍三豆子同志,还能不认识!”

  “小朴!”小蹦蹦一下蹦到警卫斑长小朴马上,和几个年轻的民兵,上推下接地把小朴拉下了马。

  宋军医是卫生队副队长,刘家郢的人全认识他,男男女女跑上去欢迎,一阵笑闹,把他的眼镜也挤丢了。

  哲峰、方炜刚走到谷场,蓉淑、大娘和枝子也迎上来了。大家一见面,欢喜不尽,打了招呼之后,方炜就问:

  “蓉淑,身体现在怎么样?”

  “好啦。”蓉淑笑着和方炜握手,“你好吧?老当家的。”

  “老当家的这回可对不起你罗!”方炜笑呵呵地说,“前方打仗后方忙,一直也没来看你。”

  “唉,别说这个啦。”蓉淑笑道,“你们既然来了,我可就要找你的麻烦啦,你得抽几个警卫员帮助村里民兵搞军事训练。你别霎眼,我听刘杰说了,警卫班的小鬼,都是顶好的战士。”

  “哈哈!”方炜和哲峰全笑了。方炜说:

  “蓉淑啊,我看你倒真成了刘家郢的地方官了。”

  “可惜我这个地方官,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大军!”蓉淑也和方炜说笑起来。

  在一片欢笑声中,老乡们把驻在刘家郢的团直属队全部接进了村。战士们刚放下背包,就被热情的老乡们请到各家作客了。

  中秋之夜,星光闪烁,皓月当空,刘家郢军民共度佳节,家家户户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刘家天井里,长桌上摆着几盘瓜果和月饼。哲峰夫妇、方炜、警卫班的全体战士和刘大娘一家,在吃东西闲谈。

  “我提议,咱们大家都讲个自己过中秋节的故事好不好?”刘杰出了个话题。

  “好!”警卫班的人全拍手赞成。“正副班长带头!”

  “带头就带头!”小朴放下啃了一半的月饼,抹抹嘴说道:“在我们朝鲜,也兴过中秋节。记得一九三八年,我十六岁那年,为了想过个节,差点丢了脑袋。”

  “那是怎么回事儿?”警卫员们诧异地问。

  “咳,听我说嘛。那天晚上,月亮也挺好,又圆又亮,就跟今天晚上一样。我们村里,家家户户刚摆起祭月的香案,鬼子来了,说什么老百姓要借故造反,禁止两个人以上在一起说话,就是新婚夫妻,也得做一宿哑巴。我们一伙年轻人气得不行,就故意跟鬼子们闹。大家集合在一起,又唱又跳,鬼子听见以后,就赶来抓人。我们就爬墙头,跳窗户,全窜跑了,又到别的地方跳。这里唱,那里跳,气得鬼子嗷嗷叫,胡乱开枪,整整闹了一夜。你们说,当时要叫鬼子抓住了,还不把脑袋丢掉吗!”

  “天下没有比鬼子再坏的了!”刘杰愤愤地说。

  “报告!”鲍三豆子冲进院来,走到蓉淑的面前,敬了个礼,说道:“安大姐,你不是答应警卫班同志给咱们民兵当教员么?今儿晚上,咱们想请警卫班同志去跟全体民兵见见面,一块过中秋节。”

  “哲峰,”蓉淑说,“你批准吧,民兵同志请求好多回了。”

  哲峰看了看小朴说:“去吧。可不许喝酒,咹!”

  “不喝酒,不喝酒。”鲍三豆子接话说:“顶多弄点高粱汁子解解渴。”

  小朴和刘杰带着警卫班战士跟鲍三豆子作客去了。他们一走,院子里显得有点冷清了,大娘就找话说道:

  “政委,你们回来了,大伙都高兴,可就怕今后安大姐不管咱们了。”

  “不会的,大娘。刚才我跟团长研究过了,让蓉淑一面当她的卫生队长,一面兼做刘家郢的大姐。”方炜喝了口茶,笑着对大娘说:“不过,安大姐快要生孩子了,还得请你老人家多照顾啊!”

  “你这个死老方!又扯起这个了。”蓉淑假装生气地说。

  “这个,就用不着操心啦,团长等着抱孩子就是了。”大娘乐呵呵地说。她抬头看看天,说:“嗯,天不早了,都该休息啦,明儿再聊吧。”

  大娘走了,方炜、刘喜夫妇也渐次站起身来,又聊了几句,都睡觉去了。

  哲峰和蓉淑走进大厅东房,关上房门,打开了窗户,在临窗的桌旁坐下。

  “哲峰,你怎么偏偏在今天回刘家郢来呢?”蓉淑埋怨似的说,“弄得大娘一下午在我面前讲了许多遍‘团圆’!”

  “唔,我可没想到这些。”哲峰说,“我们回来,只是想收缩一下攻势,再让敌人暴露暴露,以便将来好更有力地打出去。”

  “是啊,这个节,近几年我们差不多已经把它忘掉了。”蓉淑沉思地望着窗外的明月,“你还记得母亲病危的那个中秋夜吧?那天夜里,她要我端两铜盆水出来,算作对月亮的祭品,以后就要我们俩在她面前拜了拜,……我记得那时候母亲是笑着的。哪知第二天,她……她就和我们永别了!”

  蓉淑的话触动了哲峰,他也回忆起来了:“蓉淑,你还记得母亲向我们口诵的那副对联么?那两句话是多么深刻呀:‘亡国始知亡国恨,无家方晓无家愁。’唉!祖国呵!二十多年不见了,不知道她身上又增添了多少创伤?!”

  “听说日寇已经不准朝鲜人再说自己的民族语言了。”蓉淑悲愤地说,“他们强迫朝鲜人改成日本姓名,又强迫朝鲜人改用日本语言,法西斯强盗是想彻底消灭朝鲜了!”

  “英雄的朝鲜人民是决不会被征服的!”哲峰坚定地说,“马列主义给了我们必胜的信念,我们一定能推翻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统治。朝鲜共产主义者在金日成同志领导下,高举抗日斗争旗帜,已把朝鲜人民反对日寇统治的解放斗争,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金日成同志创建和直接领导的朝鲜人民革命军,已经在朝鲜广大人民群众里深深扎了根,千千万万朝鲜优秀儿女,都在英勇不屈地为光复祖国和人民的自由和解放而战斗。它是我们全体朝鲜人民的希望,正如毛主席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很快就能解放祖国。我们和中国以及全世界革命人民一道,共同战斗,连整个世界都能改造,还怕打不倒一个小小的日本帝国主义!”哲峰越说越激动,他霍地站起来,“日本强盗和朝鲜的卖国贼们!看你们还能横行几时?”照桌子上猛的一拳,嘭!震得茶壶茶杯哗啦一阵响。

  “哲峰!”蓉淑急忙拉哲峰坐下来,又伸手关上了窗户。

  刘大娘张罗了一阵杂事,走回前院去,准备去东厢休息。忽听嘻嘻哈哈一阵,警卫班的十个战士回来了。大娘迎上去,找到刘杰,就喊:

  “小虎子,你来!”

  “娘,你还没睡?”刘杰走过来。

  “你回来老半天了,也不跟枝子说几句,还小吗?枝子那孩子忠厚,疼你疼在心里。你可不要把头昂得那么高!”

  “娘,”刘杰急了,“我根本没那个思想,人家工作忙嘛!”

  “这还象个人话。你别小看枝子,这几个月她跟安大姐可学了不少本事。安大姐给病人打针,她就煮药针,安大姐给病人开方子,她就配药,还识了不少字,这会念报都不打结巴了。我看呐,怕都比你强啦:”大娘一说就没个完。

  “娘,我要站哨去。”刘杰想脱身。

  “唔,去吧,赶明儿没事的时候,跟枝子也讲说讲说,别怕小朴他们说你的笑话,早晚要在一块过日子的。”

  大娘唠唠叨叨,等刘杰走远了才向自己的住房走来。走进房里,一看枝子还没睡,坐在床沿上,看着窗户发愣,连大娘进来也不知道。

  “枝子,你在想什么?”大娘心疼地问。

  枝子吃了一惊,慌乱地回答:“不,不想什么,什么也不想。部队来了,安大姐又要回部队了,我也好……我也好那个了。”枝子说着,把头投在大娘怀里。

  大娘搂着枝子,象猜透了她的心事:“我早琢磨过了,再过一二年,等把鬼子、汉奸、顽固派都打倒了,咱穷人掌了天下,就给你们办喜事,啊!”

  “大表姑,你说什么呀!”枝子噘起嘴巴。

  “枝子,”大娘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说,“你也是十五六岁的人啦,也该懂点事啦!二哥回来,也该照应着点,别老靠大表姑操心。大表姑不能跟你们过一辈子,往后的好日子都是你们的。”

  枝子脸上泛起两团红晕,她忽然一把抱住大娘说:“大表姑,我想当兵去!”

  “啊!你也当兵去?”大娘吃了一惊,双手捧起枝子的睑,“你是女孩子,从小没爹没娘,这怎么行啊!”

  枝子眼泪花花,闪动着小嘴说:“安大姐也是女孩子,也是从小没有爹娘,她不也当了八路?”

  大娘唇颤手抖,捧着枝子的脸看个不休。她声音颤抖地说:“去,去吧。为了革命,大表姑什么都舍得!”

  “大表姑!”枝子搂着大娘的脖子,高兴地叫起来。

  月亮渐渐下落,乌云又涨泛起来,风越刮越大,天变得阴冷了。

  碉堡林立的三道沟,吊桥高拽,阴风惨惨,死气沉沉。伪军们抱着枪,缩头缩脑,提心吊胆地守卫在各个岗楼上,老百姓不等天黑早已关门睡觉了。大街上悄无一人,偶尔有几个提驳壳枪的黑衣伪军,象猎犬似的匆匆走过。

  十字街西面不远,一家大门开了,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瘦骨伶仃,一个矮胖结实,两个人象幽灵似的奔进周祖鎏公馆的大门。

  “团副还没睡?”李狗子在大门里迎着瘦骨伶仃的张团副,转眼看到张团副身后矮胖的周疤眼,惊讶地叫道:

  “疤眼儿,你几时来的?”

  “别打岔,团座在么?”张团副打断了狗子的话。

  “在厅前赏月哩。”

  “团座,”张团副走到周祖鎏的跟前,“令侄孙来了。”

  “大爹!”周疤眼躬躬身,站在一边。

  “哦!你这么晚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周祖鎏慢条斯理地问。

  “大爹,咱们村里又来了新四军,周围几个庄子都住满了。”

  “又哪来的新四军?多少?”周祖鎏吃了一惊。

  “还是那个姓许的朝鲜人带来的队伍。听说,这回他们住下不走了!”

  “哦!这倒要留点神。唵!娟娟,娟娟!把水烟袋捧来。疤眼子,你说,你说详细点。”

  “大爹,我没说的了,知道的都说了。”

  “你为什么不早报告?唵!”周祖鎏生气地问。

  “大爹,跑不出来呀!上回我叫村里当成嫌疑犯关了半个多月,活动就更不方便啦。今儿晚上,新四军跟老百姓一起过中秋节,村里搞什么军民联欢,我欢他娘的熊!可又不能不参加,肚里装着辣淑面,可你脸上还得笑,手还得拍巴掌。”

  “这样吧,疤眼子,你马上弄份情报来,把姓许的这个队伍的编制、武器、装备和驻地分布情况,详详细细地报告给我,越快越好。要是办妥了,大爹赏你二十五块大洋,唵!”

  “不行啊,大爹,这事儿得慢慢来,要不,我会露馅的。”

  “放你妈妈的狗屁!”周祖鎏咆哮了,“你是存心叫我丢脑袋还是怎么的?你报情况不确实又慢,你这狗狗日的,我没枪毙你,你还讨价!”

  “不,不是呀!大爹,我的出身不好,村里人什么事儿也不让我知道,也不让我自由行动。今儿晚上,我要不是叫老婆装病,骗说出来接丈母娘去家照顾,村干部也不肯放我出来。”

  “嗯——”周祖鎏改变语调,用长辈的口吻说:“疤眼子,你别忘了你是周家的子孙,唵!周家的子孙都是尽孝道,听长辈的话的。我们周家从前有钱有势,唵,共产党一来,偌大一个家业就一下完了。唵!你说,这个仇要是不报,怎么对得起祖先?唵!你别忘了我把你留在村里,供你老婆孩子吃、穿、用,不是叫你光享福不做事!你他妈妈的,给我干了些什么?”周祖鎏又发火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你给我干了些什么好事?是不是你也被共产党赤化了?狗狗日的!你要不好好给我办事,我只要稍露点风出去,刘喜他们就会割你的脑袋!”

  “大爹,我,我没变心呀:我这不是来向你报,报信了么!”周疤眼急得脑门上的大汗珠直往下掉,差点要哭了。

  “团座,这也不能全怪令侄孙。”张团副插话道,“我看这情报的事儿,咱们倒要另打主意啦。”

  “嗯、嗯、嗯——”周祖鎏闭起了眼,想了好久,才睁开问,“疤眼子,锡文近来如何?”

  “二叔胆小怕事,上回扫荡,他吓得尿都拉裤档里了。可村干部对他很照顾,一跑反就派几个民兵保护他。这会儿姓许的队伍又来了,兵又这么多,我瞧二叔呀,那股劲儿,倒真成了积极分子啦!”

  “嗯、嗯、嗯,妈妈的!”周祖鎏又闭起了眼,“嗯,嗯,嗯——。”

  乌云涨满了半边天,遮住了一轮明月,夜空陡然昏暗下来。一阵急风刮进了三道沟,又碰出来一股旋风,嗖嗖地旋进了周祖鎏的大院,刮得张团副直哆嗦,吹得周疤眼直眨疤拉眼。只有周祖鎏象一其僵尸似的躺在藤椅上,闭着眼在想他的毒计。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刘大娘家开了一整天的会。上午是县委扩大会,部署讨论对敌斗争和保卫秋收等问题。下午是副县长洪波召集的刘家郢地区士绅座谈会,作一般的动员和座谈。

  周锡文是县参议员,也出席了座谈会,并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谈话。但在散会之后,他回到家里,又长吁短叹坐卧不安了。周锡文把老洪的话作了相反的理解,老洪说,敌人可能再来个秋季大“扫荡”,大家思想上应当有充分淮备。周锡文听到敌人要“扫荡”,就想起了前次的许多风险,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什么会呀?把你的魂也开掉啦!”周锡文老婆点亮了灯,把晚饭端到桌子上,“吃饭啦!老夫子。”

  “吁——”周锡文长叹又摇头,“老洪说,鬼子秋季还要扫荡,这,何以了之啊!”

  “我看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还是少管些闲事儿,老老实实教书算啦。”

  “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我哪里想出头露面啊!现在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要打倒日本,我还能打退堂鼓不干?这,这奈之何之呢?”

  “干就干好了,新四军力量也不小,我看鬼子想打倒新四军怕也做不到!”

  “话虽如此,可人家有大城市,有飞机大炮,新四军想打倒日本,也只是喊喊口号而已。”

  “别罗嗦啦,吃饭。新四军打不倒日本,日本也打不倒新四军,你怕个什么?”

  “吁——但是,开战以来,只见鬼子扫荡新四军,没见新四军扫荡鬼子。吁——”

  周锡文心绪缭乱,胡乱地吃了几口饭,又痴想起来。想了一阵,拿了本书翻翻,满书的字一个也没入脑。他又翻边区小报,报上载着一行行胜利消息,特别是对许方团的战绩报导,多而且详。周锡文看着看着,许哲峰的神勇,新四军的节节胜利,又挤满了他的脑子。慢慢地,他又安定了下来。

  “二叔!”周疤眼鬼祟地窜进屋来,站在周锡文面前。

  “哦,疤眼子,坐。有什么事?”

  “二叔,”周疤眼在周锡文身旁坐了下来,“我实在叫地里活苦够了,想把那几亩地卖掉,多凑几个本钱,把小买卖做大些。二叔是长辈,特地来跟你商量。”

  “嗯?胡来!地为立足之本,岂可随便变卖了!”

  “二叔,你不知道我的苦处,这么多人口要吃饭,靠那几亩地不顶事。前次跑反,把小买卖家当也跑丢了,昨儿去丈人家,顺便赊了些烟卷、糖、烧饼、小杂货,还想再跟二叔借几个,日后要是翻本了,本息照付,要是亏了,我那几亩地就算你的。”

  “地,算我的?”周锡文不相信地问。

  “这也是没法呀!二叔跟我是同宗,有便宜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嗯,嗯,”周锡文点点头说,“小买卖可以跑跑,不过,要留神。你当过国民党兵,村干部对你都很注意。往后,你丈人家还是少去,那里离三道沟太近,小心叔祖公抓了你。弄不好,那头说你是新四军的探子,这头又说你是汉奸。小买卖可以跑跑,钱,借几个,可以。不过,你不能对外说是我借的。”

  “自然,自然,侄子哪天也没说过二叔一句坏话。”周疤眼殷勤地摸出十包喜鹊牌香烟,“二叔,小意思。”

  “呃——,这何必呢?自家叔侄。”

  “二叔,不多,就这么几包,算侄子对你的一点儿孝心吧。”

  “唔,唔,孩子他妈!给疤眼子下碗面!”

  “不用啦,二叔,我刚吃过。”

  “那你喝茶,疤眼子,自己倒。”

  周疤眼倒了杯茶,喝了几口,说道:“二叔,我还想求你点事儿。做买卖得跑上风,如今买卖全靠做部队的,要不是部队来,我还不干呢,给部队做买卖,也算是为人民军队服务嘛。我想,赶明儿就串乡去,就是不知道部队怎么个住法?都有多少连,多少人?”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住本村的你知道了吧?一个团部,有供给处和卫生队,总共二百五六十人吧,一个骑兵连,怕也有百来人。一连住在南郑庄,不知多少人?二连在桥头郢,三连……我不知道。你跑跑就知道了。”

  “好,二叔,那我走了。”周疤眼站起身来。

  “再坐会嘛!”周锡文挽留。

  “不,时候不早了,明儿我还得起早去做买卖。”

  “好,我不留你,祝你一本万利。疤眼子,往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

  “多谢二叔。”周疤眼躬躬身走了。

  “嗳,嗳,疤眼子,你回来!”周锡文忽又叫住了周疤眼,“疤眼子,刚才告诉你的部队情况,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也不要往外宣传呀!”

  “二叔,我又不是傻子!你告诉我的都是军事机密,能乱说么?”

  “知道就好。不送,不送。”

  周疤眼乐滋滋地又走了。走不多远,忽然听到一阵劈哩啪啦的脚步声,鲍三豆子带着民兵雄赳赳地走过来。

  “豆子队长,你好?”周疤眼迎上去笑嘻嘻地打招呼。

  鲍三豆子咧了咧嘴,带着厌恶的神情问:

  “干什么的?”

  “豆子兄弟,我也想参加民兵。”周疤眼摇头晃脑地说,“我当过兵,打过仗,要是让我参加,我可以教教大伙。”

  “用不着,咱们有教员,比你强八十八个帽头儿。”三豆子粗声地说。

  正好这时,夸搭!夸搭!夸搭!从刘家门口过来一支小队伍,三豆子向后一歪嘴,对周疤眼说:“看见没?来了,咱们的教员。”

  等那小队伍走近,周疤眼一瞧,原来是刘杰、小朴那一班人。他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嘿,嘿,朴班长,嘿,嘿,虎子兄弟,辛苦辛苦。”

  刘杰向前跨了两步,威严地对周疤眼说:“想当初,你也挂过大刀,比我这把怎么样?”说着,咔地抽出马刀,在周疤眼的眼前晃了几晃。

  周疤眼只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不由倒退了几步,同时,伸手摸摸脖儿,疤拉眼也一连翻了好几下。

  “哈哈!”战士和民兵一齐大笑。

  “明儿见,明儿见。”周疤眼讨了个没趣,缩头缩脑地走了。

  “这是什么人了”小朴问刘杰。

  “周疤眼,周祖鎏的堂侄孙。”刘杰说,“从前在周祖鎏队伍里当班长,周祖鎏投敌的时候,他带了棵大枪跑回来反正的。后来就做小买卖当老百姓了。”

  “这龟孙过去坏透了,吃喝嫖赌,样样全来。”三豆子补充着说。

  “哦!”小朴回脸仔细看了看周疤眼的身影。

  民兵和警卫班一起来到点将台附近。鲍三豆子指挥民兵站好队,就请小朴讲课。

  “今儿黑咱们做夜间巡逻的动作。”小朴开始讲课,“夜间巡逻,是为了大伙安全,防止坏人活动;要是打起正规仗,还有个作用,就是防止敌人偷袭。干这个,有两个要领,一要沉着,二要机警。沉着就是要勇敢,不勇敢就不能沉着。咱们是干革命,光明正大,心是宽的,怕什么?特务坏蛋呢,搞阴谋诡计,跟小偷一样,心是虚的。这么说,不好懂,说个打狼吧:狼来叼猪惠子,拖羊羔儿,它总是偷偷摸摸的怕人。人发觉了狼,只要一呼喊,狼准得跑。要是你胆小,见了狼自己给吓跑了,瞧瞧,狼真能活撕了你!”

  “哈哈!”小朴把民兵们都讲乐了。

  “那什么叫机警呢?”女民兵班长金凤问。

  “机警在这儿有两个意思,一是警惕性要高,二是要机动灵活。警惕性,就是要有敌情观念,时时刻刻想到敌人。为啥呢?因为敌人在时时刻刻想着整咱们哩!机动灵活呢,光讲,同志们不容易理解,咱们就分开来练,结合动作再详细讲。”

  “开始!”鲍三豆子下口令,“各斑按指定位置带开练习!”

  夜影里,民兵们在警卫班战士的指导下,练习观察、运动、射击、捕俘等各种夜战动作。教的认真,学的起劲,虽然只是几十个人,练得热火朝天,十分紧张。

  “小朴班长!你来看看,咱们动作对不对?”金凤和几个女民兵在喊。

  小朴听到喊叫,便向女民兵那儿走去。走不几步,忽然发现有个黑影在不远的坟包旁闪过。咔!小朴抽出刀,又掏出驳壳枪,大喊:“有人!刘杰!带几个人跟我来!”

  “在哪?”三豆子什么也没看见。看到小朴向前冲,也带着几个民兵从斜刺里抄过去,一边冲,一边瞎叫:

  “那是谁?站住!不站住毙了你龟孙!”

  “是我!豆子兄弟。”

  鲍三豆子一听是周疤眼的声音,冲上去喝问:

  “于嘛去?”

  “丈母娘病了,我送鸡给她吃,他们那里东西都叫鬼子抢了。”周疤眼抖抖手里老母鸡,“请过假了,村长给的条子。”

  战士和民兵都跑了过来,围住了周疤眼。

  “前几天,你不是去找丈母娘来看你老婆的么?怎么你丈母娘又病了?”小蹦蹦不信地问。

  “可不!”周疤眼用哭腔说,“老婆好了,丈母娘又倒了。人倒运,有什么法儿,”

  “去你奶奶的!”三豆子骂了周疤眼一句,“快去快回,你要是有一点不老实,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是,是。”周疤眼象条驯服的哈叭狗,很乖巧地躬躬腰,走了。

  九点来钟,民兵结束了练习,小朴作了简短讲评,便整队回村。走到村公所门口,碰上了刘喜和村长。

  “三豆子,你有把握把民兵都发动起来么?”

  刘喜问三豆子。“干嘛?打三道沟去?”三豆子高兴了。

  “胡扯啥!县委要在咱们村搞秋收经验。刚才咱们跟五叔研究了一下,打算来一次大集体劳动,把秋收工作搞得又快又好。”

  “安大姐知道不?”三豆子问。

  “就是她想的主意嘛!”汪老五乐呵呵地说。

  “行啊,安大姐的主意,一万个赞成。发动民兵有把握,干!”

  晚秋作物都成熟了,大地一片金黄,根据地里军民总动员,象打仗一样在突击秋收。

  刘家郢周围的庄稼地里,到处是劳动的人群。在临时组织起来的挑运队里有许团长、方政委和团直属队的大部分指战员。男子队是每人一担挑子,妇女队是两人抬一个大筐,他们正在追逐竞赛。男子队担子挑得很重,号子唱得不大响,妇女队唱着山歌号子,劲头很足,大有压倒男队之势。刘大嫂和蓉淑抬一筐玉米棒子,金凤和几个姑娘们跑过来,硬抢去了担子,再也不让她俩抬了。

  男队来到,鲍三豆子嚷道:“你们看呀,妇女队落后罗!”

  “胡闹!”汪老五喝道,“你不看杨华身子重?还有安大姐在这儿,你就这么鬼喊,象个啥哩!”

  妇女队一阵哦嗬,冲乱了男队的队形往前跑。鲍三豆子坚守住阵地不肯让路,没提防金凤一个急冲,把他冲了个仰面朝天,担子歪在路旁,人和担子跌成个“丁”形。

  三豆子爬起来刚要发牢骚,就听妇女们喊:

  “男队落后罗!三豆子装孬罗!睡在路上不走罗!”

  三豆子扶正担子,挑起就赶:“奶奶的,看到底谁先到家!”

  鲍三豆子憋了一肚子火,挑担子赶妇女队,一阵急跑闯进了小学校的运收队。小学生背的背,抬的抬,干得也挺带劲。三豆子抢先心急,不留神撞倒了一个小学生,那小学生跌得满脸泥,哭了。三豆子急忙扶他起来,哄了几句,挑起担子又赶。

  扑通!这下狠,三豆子把周锡文撞倒了。三豆子一看,校长脸象喝了苦胆,坐在地上哼,连忙丢下担子陪不是:

  “对不起,先生,没看见,伤着没?”

  “没事,没事。”周锡文站起来,背上一小捆带穗的豆秸站在一边,让鲍三豆子先走。

  “奶奶个熊!”三豆子暗骂了一句,挑起担子跑了。

  周锡文走不了几步,刘喜领着担运大队又冲上来了,他急忙向路边一闪,对小学生有声无力地喊:

  “路让开!路让开——!”

  周锡文把话说颠倒了,小学生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他急忙改正喊道:

  “让开路!让开路!”

  这两天,周锡文心里很乱,干什么也没精神,成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说话也颠倒了,文也文不圆通了。他一想到前天晚上的事,就好象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

  前天晚上,周疤眼从“丈人”家回来,说无意中碰到了下乡来的李狗子,被他抓到三道沟,见了周祖鎏。周祖鎏很客气,请他吃了饭,还叫他给周锡文带来了一封信。信上写道:

  锡文吾侄:

  日汪蒋联合反共,已成定局,时事突变,难能逆料。今日不可一世之共军,明日将作暴尸笼囚矣。汝为共方之参议员、校长,宜传赤化,罪莫甚焉!联军剿共在即,尔何了之?吾尔叔侄.宗谊向笃,为救妆计,特假委任一纸,尔其善为,勿自绝于世也。

  祖鎏手笔

  即日

  信封里还附了一张委任状:

  兹委任周锡文为本部第二科科长,仰即遵令到职为要。

  大日本帝国皇军徐淮战区第三五四七五部部队队长陆军大佐龟田雄一

  周锡文读了信,看了委任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睑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疤眼翻了一下疤拉眼,脑袋伸到周锡文耳边,压低着声音说:“二叔!大爹说,联军一到,凡是跟共军干过事的都要五马分尸,灭门九族。不过,二叔只要拿出这张委任状就没事了。”

  “啊!这,这是真的?”周锡文昏头昏脑地问。

  “我哪知道是真是假,只听满街人都这么说。还说双十节那天,就要挂天皇、汪精卫跟蒋介石三个人的像了。”

  “疤眼子,那你怎么了?”

  “我?一个老百姓,怕什么!二叔是替共产党做事的大干部,真不好办哩!”

  “天哪!我这是什么大干部呐!无权无势。”

  “二叔,人家可不管你这个,说只要替共产党宣传过一回,就要杀头!”

  “什么?宣传一回就要杀头?”

  “那还会有假!这是狗子副官亲口对我说的。”

  周锡文吓得好象一把刀已搁在他的脖子上。周疤眼走后,他便躺倒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地想:“假如新四军有力量,徐州早拿下来了;假使鬼子有力量,根据地早完蛋了;假使国民党有力量,也不会逃往四川了……,三足鼎立,倘如孙刘联合,独魏必亡;刘曹同心,孤吴必灭。哎呀!新四军休矣!……未必,新四军有天时、地利、人和,安得沉沦?……日、汪、蒋联合呢,大军千万,新四军寡不敌众……。鬼子烧杀成性,要是真来扫荡,何以了之?倘投降日寇,则遗臭万年。……”

  周锡文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象丢魂失魄似的。委任状还收藏在家,万一被别人知道,何以得了?交了吧,要是联军真的来了,又怎么办了

  周锡文想到鬼子害怕,看到新四军发抖。他又怕别人看穿自己的心事,极力装作正常,和大伙一起来劳动,可是越装,心里越不自在,越不自在,就越不正常。

  周锡文昏头昏脑地站在路边,挑运大队过去了,他才高一脚低一脚地迈开了步。

  “周先生,掉队罗!”“周先生,落后罗!”学生们嘲笑似的叫。

  周锡文好象没有听见,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谷场走来。

  谷场上,铺着一小块一小块豆荚和谷子,每块地里都有一两个人赶牲口拉碾破子,打场。打好了的谷物,也分成一小堆一小堆,谷草也堆成一小垛一小垛。这次秋收是突击抢割,劳力统一组织,粮食呢,张家归张家,李家归李家。

  刘杰今天当了小先生,他在指挥小朴和老柳打场,这两位国际战友学得非常起劲。老柳赶着牛,唱了一通号子,乐呵呵地说道:“我看中国打场方法可以带到朝鲜去。”

  “算了吧,”小朴反对说,“等咱们打败了日本,回到祖国,建设起社会主义新朝鲜,还要这玩艺儿?处长真是老保守!”

  “什么?我是老保守?”老柳生气了,“你思想先进,为什么也学这个?”

  “为了在中国帮助老乡干活呀!”

  “噢!中国就永远用这个?你也永远不回国啦?”

  小朴说:“现在还用这个嘛,咱们现在还在中国嘛!”

  刘杰一看老处长生气,便向小朴装鬼脸做了个小动作。小朴点头会意,便唱起朝鲜民歌《桔梗谣》来:

  道拉吉,道拉吉,道拉啊……吉……

  刘杰接着唱:

  哎嗨哎嗨唷,哎……

  “我还有好几句没唱,你怎么就唱过门啦?”小朴纠正刘杰。

  “你没好好教我嘛!”

  “是你没好好学嘛!”

  老柳一听又生了气:“不好好干活,吵什么?”

  “哈哈!”小朴、刘杰拍手大笑。

  老柳一看,原来是他们俩有意寻自己开心,便说:“好呀,正副班长串通一起,整我一个老头子!别调皮,到发冬装的时候,你们警卫班可别找我罗嗦!”

  枝子提着茶壶,捧着茶碗,向老柳走来。枝子现在变了大样:穿上了新军装,腰里扎了条不太好的窄皮带,小辫儿给压根剪了,变成个短发的小女兵。小女兵如今由蓉淑取了个名字叫梅繁,枝子这小名就从此结束了。她在卫生队当卫生员,已经入伍一个多月了,是中秋节后第五天穿上军装的。

  梅繁在场外放下壶,端了碗茶送到老柳面前:“老处长,请茶。”顺手接过牛绳替老柳打场。

  老柳接过茶,对着刘杰、小朴发表感慨道:“中国、朝鲜,天下一理,男孩子都调皮捣蛋,女孩子都文文静静。瞧,梅繁多温雅!哪象你们两个。梅繁呐,到发冬装的时侯,还象这回一样,处长给你订做一套合身的。”

  梅繁从老柳手里接过茶碗,腼腆地笑了笑,走了。

  小朴装作没听见,故意提高嗓门唱号子:“咳!——咳!——咳!”牛给吓坏了,直喘粗气,走乱了圈子,一冲一冲地想跑。

  刘杰急忙跑过去稳住了牛,埋怨小朴道:“你这么乱唱还行?牛还以为你要宰它哩!”

  老柳嘿嘿一笑:“我说你小朴是‘三斤半鸭子二斤半嘴’!别瞧不起我老头子,我吃的盐也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长,看我的!”

  老柳说着,便有板有眼地唱起了号子,那牛牵在他手里驯服地转着圈儿。他乐呵呵地说:“小朴,怎么样?这玩艺儿不比打仗,赶牛也不是跑马。不是我摆老资格,干庄户活数不到你们这些毛娃儿!”

  小朴不服气,可又没法回敬老处长,只好一声不响地自个儿干活。

  一阵咋呼,挑运队来到了谷场,妇女队终于抢了第一,姑娘和媳妇们放下大筐,高兴得笑闹不已。临时茶水站的总站长刘大娘领着几个老人,忙着给妇女们送茶。

  “安大姐,累坏了吧?你就别去啦,歇着吧。”刘大娘递茶给蓉淑,心疼地说。

  “大娘,你别担心,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也是从小劳动长大的,干这点活算不了啥!”

  “是啦,是啦。”大娘点了点头。

  三豆子大喊大叫冲进了谷场,一放下担子,就往茶水站跑:“大娘,给碗茶,凉的,凉透的。”一碗凉茶下肚,他坐下歇着说,“倒霉,今儿个叫妇女们打下了擂台!”

  妇女们七嘴八舌逗三豆子道:“你再这么瞧不起妇女,以后还有受的哩,瞧着吧,到老也别想找媳妇!”

  男队全部进了村,刘喜指挥大家卸了担子,都扛着扁担绳,拥到茶水站喝茶。

  方炜喝了一碗凉茶,揩揩汗,找蓉淑麻烦:“我说蓉淑,你算是到中国来了一趟,把你的本事也该传下来,别这么保守。”

  蓉淑莫名其妙地问:“我保守什么啦?”

  方炜两手高举,做了个顶物姿势:“这个呀!”

  蓉淑笑了,也开玩笑地说:“我说你老方啊,到如今连个爱人都没有,还这么乐观!”

  “哈哈!”哲峰高声大笑,“我们老方是革命的乐观派!”

  正说着,梅繁给方炜端来一碗热茶。方炜接过茶,看看梅繁的一身穿着,便笑问:“枝子,哦,不,梅繁同志,你当了个把月兵,跟安大姐都学会些什么呀?”

  “政治、业务和文化。”梅繁不好意思地回答。

  方炜露出满意的微笑:“好,回答得很全面,只是太笼统了。”

  刘喜吹起了哨子,喊:“走罗!走罗:下地罗!”

  一听这叫喊,男女队员虎啦一下站起来,茶也不喝了,话也不说了,歌也不唱了,捆担子、搬箩筐,集合、整队,象上战场一样紧张。哲峰和方炜又拿起扁担绳子,走到队列里去了。

  “抓住三豆子!抓住三豆子!抓住他咱们就赢了!”金凤一声喊,十几个姑娘一窝蜂地围住了三豆子,拚命地将他向村里推。

  三豆子急得大叫:“这叫什么本事?赢了也不算数!”

  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把三豆子推了老远才松手。鲍三豆子跑回谷场,一看扁担绳又不见了,他找了老半天,才在一条小沟里找到。这时大队早已冲出村外去了,他只好在后面拚命追赶,跑着喊着:“这不算真本事!赢了也不算数!”

  回答他的是妇女们一阵又一阵的嘻笑声。

  周祖鎏和张团副带着随从,站在三道构土城东门楼上,举着望远镜向东了望。

  望远镜里:三道沟以东五华里左右的母猪河东岸,有八九十个骑兵扬刀纵马,左右驰骋,威风凛凛,旁若无人。再东看,满地都是劳动的人群,人群里夹杂着许多新四军战士,他们附近都架着枪,枪旁都守着人。左前,六七里处,有一块冈地,那里仿佛架了不少挺机关枪,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几门迫击炮,人头乱动,好象还伏着不少兵。右前,六七里河东岸上,好象掘成了战壕,壕里好象也有不少兵,壕沿上插着一排排明晃晃的大刀,又好象伏着很多民兵。再向后,又是兵、又是阵地、又是机关枪、大刀。有几匹马,仿佛是通信的骑兵,在窜来窜去。又是兵、又是劳动的人群,又是兵、枪、刀……。

  “嗬!真共产啦!”张团副把望远镜贴在眼上,烟卷儿叼在嘴上,左手权腰,右脚跷在枪眼的下沿上,“嗬!这么多兵!他妈拉巴子,你看共产党那几个骑兵神气的,惹火了老子,下去给他们几下子!”

  周祖鎏看了一阵,放下望远镜,对空说道:“姓许的,多谢你为我储粮,望你人情做到底,给我晒干、扬净、藏好、封严,最好不要太分散,等我去整批接收!”

  张团副也放下望远镜,噗!把那支只吸了三分之一的烟卷吐出楼外:“我说团座,共军的阵势摆得不坏呀!看样子姓许的还真有几手呢,你我倒要留点神才好哇。”

  “你放心,老弟,让他们骄傲得过了瘾,唵!我就去接收粮食和地盘,他们威风不了多久!”周祖鎏又举起了望远镜。

  “团座,看来今天共军的兵力不少哇!我看不止一个团吧?令侄孙的情报怕不确实!”

  “实实虚虚,虚虚实实,风云无定,神鬼莫测,此兵家之常也。”周祖鎏故弄玄虚地说,“依我看,共军的虚兵倒多于实兵,应该相信咱们的情报。很可能是共军为了保卫秋收,虚张声势……”

  叭!不知从哪打来一枪,打在枪眼边上,溅了周祖鎏一脸土。周祖鎏和张团副慌忙闪在墙后,一齐喝道:

  “哪儿打枪?”

  “不知道!”伪军哨兵蹲在枪眼下面说。

  叭!又是一枪,子弹射进枪眼。张团副吓了一跳,照那伪军踢了一脚,喝问:

  “到底哪儿打枪?”

  “不知道!”

  “不知道?差点连老子脑袋瓜儿都砸了,还他妈拉巴子不知道!”张团副又一脚,把那伪军踢站了起来。“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伪军一探头,“啊!”的一声,又蹲下来,声音发抖地道:“共军!”

  周祖鎏急问:

  “在哪?”

  “前边,大柳树底下。”

  “多少人?”

  “不知道。”

  张团副照那伪军狠狠地又踢了一脚,骂道:

  “你娘老子就教会你说一句不知道哇?妈拉个巴子,老子崩了你!”

  “团副,团副,”伪军哭丧着睑求饶,“你行行好,枪子儿认不得谁是当兵的,谁是当官的。”

  张团副伸手劈了伪军一个耳光,骂道:“放屁!”

  “老弟,”周祖鎏喊张团副道,“别嚷,通知各营,共军不到护城河沿不准打枪,千万别惊动日本人,动静越小越好。”他说罢走下了楼梯,“姓许的,走着瞧!”

  秋收胜利结束,大丰收给根据地人民带来了无比的喜悦,各村都用不同形式来庆祝秋收胜利。

  刘家郢谷场上人山人海,拥挤的人们围成了许多大圆圈,每一个圆圈里都有好看的:耍龙灯、玩花棍、走高跷、唱鱼皮鼓道情、唱琴书……。许方团团部和刘家郢的人在一起联欢。

  刘家大门外的这个大圆圈里在玩花船,金凤扮了个大俊丫做“船心子”,三豆子和小蹦蹦扮撑船的,由村里一位说唱艺人扮船老板。花船耍一阵,船老板就打着木板唱一段,唱的是秋收内容,词儿新鲜,唱得好听。大伙看得出神,听得入迷。

  刘大娘拍了一回巴掌,就唠唠叨叨地说一阵话,把坐在她身旁的哲峰和方炜都引笑了。

  小蹦蹦今天可发挥了“蹦”的特长。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当撑船竿,只见他点头一个空心跟斗,仰脖一个倒扎身,一斜身就是个螃蟹横滚,一挺腰又是个鲤鱼飞塘,就跟猴子耍把戏一样,引得观众们连声喝彩。

  花船的节目演完了一段,休息了,人群暂时静了下来。刘杰出点子了,他伸手把小朴拖进场心,大喊道:

  “欢迎咱们班长跳一个朝鲜舞好不好?”

  “好哇!”“好哇!”人们大喊大叫。

  “你出什么洋相!”小朴一把推开刘杰。

  观众起哄了:

  “小朴,来一个!”

  “欢迎小朴班长跳朝鲜舞!”

  小朴当了几个月的民兵教员,跟村里人都搞熟了,他聪明、活泼,待人热情和气,刘家郢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大家都想看看他的朝鲜舞,就一个劲地鼓掌欢迎。小朴急得手足无措,想跳又不好意思跳,红着脸,搓着手,不知该怎么办。

  哲峰高兴了,两只明亮的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小朴,跳就跳一个嘛!”

  “来一个,小朴!”老柳也高兴了,笑得胡子根根直竖。

  “处长,你陪着我,我就跳。”小朴上来拉老柳。

  老柳急得双手直摇:“不行,不行。我年纪大了,又多少年没跳,骨头都硬了。”

  乡亲们一看小朴要拉老柳一块跳,情绪更高了:

  “欢迎!欢迎!”

  “欢迎老处长来一个!”

  哲峰笑呵呵地催着老柳说:“跳就跳一阵嘛!”

  老柳一看团长也说了话,知道不跳是不行了,便揉熄烟卷,活动了几下肩膀,摸摸胡子,高兴地说:“跳就跳一个。小朴,你先上场!”

  观众都高兴地笑了,方炜、哲峰也笑了。老柳看了哲峰一眼,心里盘算道:“你别笑,我下了水,你也别想干着。”

  小朴跳了,跳的什么名堂,老乡们都看不懂,只觉得他跳的新奇有趣,便不住地鼓掌叫好。

  小朴跳了一阵,赢得了满场喝彩,接着就向老柳跟前跳来。老柳本来是坐着的,这时,双肩不由得一下一下动起来,接着离开板凳,浑身抖动几下,就上场跟小朴跳起来。这一老一小,跳着唱着,十分和谐合拍,乡亲们齐声喝彩,热烈鼓掌。

  刘杰跑回家里,拿来一顶草帽,帽顶上拖了条老长老长的纸条。他冲进人圈里面,把帽子往小朴头上一戴,捧着他的头晃了几晃,小朴随着晃动,头就摆起来,那个长纸条儿左盘右旋,上下翻飞,好看极了。人们都高声大叫:

  “好哇!好哇!”

  “跳得好哇!”

  小朴和老柳越跳越起劲,老乡们的掌声也越鼓越响。

  刘大娘越看越乐,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忽然她觉得肩膀被谁拍了一下,回脸一看,原来是汪大娘站在她身后,等得前仰后合的。刘大娘伸手把她拉过来,挤坐在自己身旁,乐呵呵的说:

  “他五婶,小朴这孩子多神气啊!”

  汪大娘乐得两眼合了缝:“可不,谁也比不上小朴!”她一想这话不妥贴,又补充道,“小虎子也不赖。”

  两位大娘挤坐在一起,乐呵呵地看小朴跳舞。汪大娘两眼紧盯着小朴,越看越喜爱;谷场上那么多年轻人,在她眼里,只有小朴才是最可爱的孩子;那么多的热闹,在她眼里,也只有小朴的舞蹈最好看。看着看着,老人家眼一花,仿佛觉得眼前的小朴又变成了她的儿子小贵了,欢笑的脸上,突然滚下几滴泪来。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在一个月以前,有天晚上,鲍三豆子带小朴到汪家去找金凤开民兵班长会议,金凤串门去了,鲍三豆子去找她,小朴在汪家等着。汪大娘热情地招待这位第一次来她家作客的战士,倒茶给他喝,拿瓜果给他吃,问长问短的闲谈起来。这么谈着谈着,汪大娘忽然觉得小朴的一举一动,都很象自己的儿子小贵,特别是那双眼睛,黑溜溜的,简直跟小贵一模一样。小贵是十四岁时候,在周祖鎏家放羊被拖累死了的,要是活着,也有小朴这么大了。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汪大娘问小朴的身世。

  小朴一五一十,很认真地把自己的身世,向汪大娘说了一遍。老人家一听他从小就死了娘,父亲又被鬼子打折了腿,祖祖辈辈都是受苦的穷人,不由激起了她的阶级同情心,拉起衣襟直擦泪。老人家又看看小朴这孩子很聪明,很能干,很懂事,就越发心疼,喜爱。就在那天晚上,汪大娘脑子里忽然闪出了这么个念头:想收小朴做儿子。第二天,她把心思对丈夫说了,谁知汪老五一听就生了气:

  “疼小朴疼在心里就是了,何必要收人家做儿子?”

  汪大娘不服:“怎么的!我收个儿子犯了哪条纪律?”

  汪老五一看老伴也生了气,劝说道:“凤她娘,咱们部队里的后生,都是苦大仇深,都是穷人的子弟,有许多战士连个亲人都没有。你说,你能把人家都收来做儿子么?”

  “我就心疼小朴!他是个国际主义的,我只收他做儿子。”

  汪老五又生气了:“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还想攀国际主义同志做儿子哩,别折死了吧!”

  汪大娘气坏了:“怎么的?你还说人民战士都是人民的好儿子哩,难道我连个人民也不配做了?”

  “你配,你配,”汪老五气得小烟袋一摔就走,“落后思想,我就不同意!”

  丈夫的话,使汪大娘伤心得流下了泪。心里一难过,她就又想起儿子小贵来了:小贵已经死了四年多,老人家无年无月不在想着他。小贵不光是生得聪明俊气,还很勤劳听话,村里的人,谁不夸奖,谁不喜爱:要不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她怎么着也不让他到周家去受舍。儿子多孝顺啊!在周家起早摸黑,整天受累,还经常偷空跑回家来挑水劈柴,干杂活。那么好的孩子,让周家给折磨死了,这比刻老人家的心头肉还痛。汪大娘从小朴身上联想到了小贵,想收小朴做儿子又同老头子吵了几句,心里一阵酸,想儿子的忧伤情绪就更加重了。

  有天上午,汪大娘在谷场上看到小朴带警卫班战士们在练操,她就站在一边看。她看小朴讲话,看小朴给战士们做示范动作,看他喊口令,看他走路,看他笑,越看越觉得小朴象小贵。她想:“唉!我小贵要是活着,说不定也挂上东洋刀干八路了。”

  老人家看到小朴,就想起小贵,想到小贵,就想收小朴做儿子,渐渐地把母爱移到小朴身上去了。每当小朴从她家门口经过时,她总要喊小朴到屋里坐坐,只要来得及,她就要弄点好吃的给他。小朴觉得这大娘挺善良,挺热情,又是村长的老伴,也就特别尊敬她,还经常帮助她干点小杂活。有一回,汪大娘对小朴又谈起小贵被周家折磨死的经过,完了,她抹着泪说:

  “唉!我儿子要不死掉,也有你这么大了。”

  小朴安慰汪大娘道:“大娘,我们不跟你儿子一样么?”

  汪大娘乐了:“你跟我儿子一样,那我呢?”

  “也跟我娘一样。”

  小朴一句无心的话,可乐坏了汪大娘。当晚,她就骄傲地对丈夫说:

  “你还说我不配哩!瞧瞧,人家小朴今儿个当面叫了我一声娘。”

  汪老五抽着旱烟袋,开导老伴道:“凤她娘,人家那是尊敬你,你可别太认真了。咱们部队上的后生,都是党领导的,都是毛主席教导出来的,个顶个都是好的,住在谁家谁家爱;要是大伙都到部队上去收儿子,你说说看,那会闹成个啥样子?”

  “怎么的?”汪大娘不高兴了,“我收一个儿子就能把部队毁了?”

  “我是村长,你带开了头,别人也会来。”汪老五这回没发火,耐心地说服老伴,“再说,家里还有这么大的个闺女,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

  “我是说收儿子,也没说要招女婿!”

  “人多嘴杂,你敢担保没有人乱说?再说,三道沟离这儿这么近,村里也难保没有坏人,要是敌人利用这事给咱放出去一大堆谣言,破坏了部队名誉,那还不是咱自己的损失么?”

  村长到底比老伴高明一着,他站得高,想得远。汪大娘好象被说服了,可心里总觉得不舒坦。过后,她一个人坐在家里,把丈夫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觉得老头子讲得挺有道理。心想,怎么着也不能让周祖鎏这老汉奸钻空子,不能让坏人造谣言,毁坏部队的名誉。打那以后,她想收小朴做儿子的事,就搁下了。

  但是,汪大娘又不能完全丢掉这念头,只要一见到小朴,她心里就又活动开了。小朴每次来汪家,见面总是先一句“大娘好”,走时总要说一声“大娘回见”。只要他有空,见到大娘缸里水没了,就挑起水桶去担水,见到灶房草没了,就拿起大筐去背草。每逢这样,汪大娘觉得小朴没有一处不象小贵,一想到这里,她把丈夫讲的那些个道理全忘了,又想收小朴做儿子。她的心情,就是这么矛盾着:同丈夫一谈起,就被说服了;一看到小朴,又忘了老头子的话,又想收他做儿子。不过,老人家还能识大体,顾大局,丈夫多次嘱咐她,这事只能老俩口在屋里议论,绝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她就一直没有同别人谈过自己深重的心事,连闺女金凤面前也没透露过半句。今天早上,她跟老头子又谈起这件事,照例又是被丈夫说服了,可是来到谷场,一看到小朴,看小朴跳得又那么欢,她的全神又都贯注到小朴身上了。老人家看到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小贵。就这样,看着想着,就抑不住落下泪来。

  一阵锣鼓声,小学校的学生打花棍来了。二十四个小学生,男女各半,年龄都在八岁上下,每人拿一根花棍,由周锡文指挥着,边舞边唱,进了谷场。他们唱的也是秋收,打鬼子,杀汉奸;唱得新鲜好听,舞得天真活泼,十分逗人喜爱,观众掌声雷动,齐声叫好。

  周锡文这几天情绪又正常了。他想:“倘日、蒋、汪联合反共,大势逆转,有日本人的‘委任状’,可以无忧;不然,谁又知道来?”他为了掩饰前一阵的反常表现,逢人便说:“好啦,好啦,心里太平啦,秋收的时候,真怕敌人扫荡呀!”

  小学生的花棍打得确实好,赢得了观众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和叫好声,周锡文很得意,满脸都是斯斯文文的笑容。谁知,正在兴头上,一个小学生跑来找他:

  “周先生!快回去,师母病了!”

  “哦!”周锡文一楞,“怪哉奇矣!我刚才出来她还好端端的嘛。”他向教员交待了一下工作,又向哲峰、方炜拱拱手,说声“失陪!”就急急忙忙往家跑。

  周锡文一口气跑回家里,一看老婆完全不象有病的样子,就气恼地问:“你把我骗回来干什么?”

  “别这么嚷!快到房里去看看,谁来了?”

  周锡文不知道老婆玩的什么把戏,莫名其妙地向卧房里走去。

  推开房门,他就吃了一惊,一个衣服槛褛的老头子,坐在床沿上,正冲着他发笑。仔细一瞧,天哪!这老头子是化装的;再细看这个假老头的面部轮廓,原来是李狗子!周锡文“哟!”的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这汉奸!来干什么?”周锡文声音发抖地喝问道。

  “哈哈哈!”狗子一阵狂笑:“刘家郢军民联欢,四乡八镇的人都来瞧热闹,就不兴我姓李的顺大溜来玩玩?我是汉奸,你难道是忠臣?你要是忠臣,就应该赶快去报告新四军,就说我李副官在你家里,好拿我去领赏。”

  狗子说着,一敞怀,从腰里掏出驳壳枪,往桌上一搁,咬着牙根,狰狞地冷笑了两声:

  “二先生,你怎么不去报告?去呀!”

  周锡文脸色发青,浑身哆嗦:“我,不,不报告,你,你快出去,这,这里危险。”

  “危险?在二先生家里还危险?再说,要是怕危险,我也不来了。”狗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心安理得地吸起烟来。

  周锡文手忙脚乱地把老婆推出房外:“给我看着人。”闩上房门,对狗子一躬到地,“副官呐,有啥吩咐,快请了案,你要钱用,我给你。”

  “哈哈!”狗子又是一阵大笑,伸手拉周锡文坐下,“二先生,看你吓得这样子,还当参议员呢!你别怕,我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我姓李的还怕没钱用?是你叔爷派我……”

  “别提他,快别提他。”周锡文直摆手,“我早在这边登报声明过了,跟他脱离了叔侄关系。”

  “二先生,你别跟我耍招儿啦!你对我说这个干啥?周团长在三道沟也宣传说,要抓住你扒皮哩!瞧瞧,到了紧要关头,他就抢先给你谋了个‘红差’,你天天骂叔爷是汉奸,可他呢,毫不计较这个。这叫做‘拳不打会家,贼不偷光棍。’今天我就是给你贺喜来的。”

  “哎呀,头发都愁白了,喜从何来?”周锡文生气地问。

  狗子扔掉烟卷,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抓起一枚金戒指,笑嘻嘻地说:“这是你第一次送情报的奖励……”

  “别血口喷人!我送的什么情报?”

  “怎么?血口喷人?你叫疤眼子把许方团的编制、驻地分布报告给叔爷,忘啦?这还是古镇广田少佐给你的奖励!还有,”李狗子又抓起一叠票子,“这是你当科长的一个月的薪水……”

  “胡说!我当的什么科长?我不认账!”周锡文真火了。

  狗子一声冷笑:“不认账?二先生,生米做成熟饭了,日本人有规定:接委任状三天不退回,就算任官了。你放了一个多月没退回去,现在南京跟东京都有你的档案,还想不认账?告诉你,只要我们一露风声,新四军马上就要割你的脑袋!”

  周锡文象掉了魂似的,全身怔住了,张着嘴,喘着气,两只僵死的眼睛瞪着李狗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先生,”李狗子又点起了一支烟,吸了几口,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你是读书人,连这都不懂。反共高潮马上就到,日本人跟老蒋早说好了,新四军那几根破枪,怎撑得住日、汪、蒋三面夹攻?你不图个后路,一旦联军扫荡,你身为共方参议员,联军还能饶了你?到那时,后悔就晚了。”

  “我,我马上辞掉参议员!我,可我也决不做汉奸!”周锡文哭丧着脸说。

  “二先生,你怎么还这样糊涂?什么叫汉奸?连汪精卫这么大的人物都下了水,老蒋也跟日本人合了伙,你还想做共产党的忠臣孝子?我问你:共产党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你是个地主,靠剥削过日子,那些穷小子还能放过你?现在共产党叫你当参议员,当校长,将来叫你坐牢,叫你充军!要不,我狗子不姓李!”

  周锡文没有血色的嘴唇直哆嗦,默然无语。

  “为人在世,不图个功名利禄,也得图个快活。”狗子向周锡文斜视了几眼,“象你二先生这样有学问,要是给日本人好好干事,还怕不重用你?你别小看这第二科长,这第二科是谍报科,直接归大太君管,跟你叔爷是平起平坐的官。要不是你叔爷,这样好的差使哪能落到你手里?眼看共军快完了,你不趁这机会捞一把,哪天才能出人头地?”

  “不行,真要下水,我得离开这里。”周锡文动摇了。

  “二先生,不,科长,三道沟早给你预备好了公馆,只要你有点功劳,那边是敞八道门迎着你。”狗子拉周锡文坐到椅子上,给他倒了杯茶,点了一支烟,又说:“以后我也不来了,刘家郢住了这么个部队,我们决心要吃掉它。现在你还留在这里当你的参议员,有什么情况,就叫疤眼子报告。要真把许方团消灭了,你的功劳比谁都大,说不定太君马上给你加官当局长、厅长呢!”

  “不行,我不干,这种事我不会做。”周锡文又变了。

  “不会做,你做做就会了嘛。以后疤眼子归你管,你动动嘴,跑腿出力气的叫他干,没有特别紧要的事,也不要叫疤眼子到三道沟去,我们派人在野地里等接你们的情报,神不知,鬼不觉,你两头还一样红。要是不干,那没关系,日本人会让新四军知道你的事儿的,只怕那时候,你这个两头一样红的人就成了两头争着杀的人了,一头要杀汉奸,一头要除叛徒。真到了那地步,你叔爷也爱莫能助了。”

  轰的一下,周锡文象一团烂泥,稀软稀软地从椅子上滑下来,瘫坐在地,昏了。

  在刘家郢军民联欢的时候,二十里外的母猪河畔响起了枪声。枪声开始很剧烈,象是弹药库突然爆炸一样,但仅仅响了十几分钟,就寂然无声了。不多久,从母猪河东岸跑出来三匹快马,向刘家郢窜来。半个小时后,三匹快马跑到了刘家郢,这时侯,正好联欢结束,群众散场,三匹快马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打听,原来是送捷报的:骑兵连在母猪河西全歼了林支队一个中队,毙、伤、俘敌上尉中队长以下共五十九名。

  这胜利消息,顿时轰动了走散的人群,大家重新聚拢来,跳闹欢呼,把三个送捷报的战士拉下了马,簇拥着走向团首长的住处。

  秋收以来,许方团又积极展开了军事活动,打伏击,打小据点,取得不少胜利,打一次消灭敌人个把班、个把排是经常的事。今天一次干掉敌人一个中队,在这一个多月里,是最高纪录了。随着战斗的胜利和形势的发展,这一个多月里,许方团又组成了一个侦察连和一个机炮连,成立了第一和第三两个营的建制。这声势比前又大了许多。

  根据地也扩大了,一直推到母猪河边,河东完全是根据地,河西也渐渐成了游击区。广田一面加紧控制古镇到三道沟的公路线,一面逼伪军拚命向河西“扫荡”,企图把新四军完全赶过河东,因此,母猪河两岸就不断发生小规模的战斗。

  打了胜仗,大家高兴,哲峰也欢欢喜喜地对老乡们讲了一阵话,他感谢乡亲们对部队的鼓励和支援,表示要再接再厉打更多的胜仗来回答大家。老乡们走后,哲峰又到参谋处坐了一会,跟参谋长研究一阵作战问题,才回刘家来。

  哲峰走进刘家大厅东房,见大嫂和蓉淑正在忙着做儿衣,大嫂在剪,蓉淑在缝。已经做好了两套红花布面的连脚登棉衣,两套格子花布的单衣。秋收年成好,这布料是刘大娘叫刘喜到集上用粮食换来的,共做两套棉衣,四套单衣;每个孩子一套棉的,两套单的,外加一个猫头式的红帽子。衣服和帽子的大小,式样,颜色都一样。

  大嫂裁剪完了,也坐下来缝,缝了几针,又向蓉淑诉说从前的苦处:“那时候真苦啊,孩子生下来想喝口热稀饭也喝不上,想找块破布包包也没有。现在孩子还没出世,就棉的啦,单的啦,花花绿绿,这么一大堆。哎!我那两个孩子要活着,现在大的快九岁,小的也六岁了。……”大嫂伤感起来了。

  “别难过,大嫂,这一回呀,让你生个胖儿子!”蓉淑说笑地安慰大嫂。

  “谁知道生个什么呢?”大嫂天真地笑了。

  两个快要做母亲的人在忙儿衣,哲峰不便打搅她们,站了一会就退出来。他走进大厅西房方炜的住室,站在板壁前,全神地看着地图。

  方炜走进来了,站到哲峰身旁,说:

  “哲峰,现在是秋尽冬来季节,青纱帐没了,部队活动就不那么方便了。我们对敌人大规模的进攻,是不可不防的。”方炜说着坐了下来,点火抽烟,“根据地里秋收刚结束,藏粮工作还没完全搞好,假如敌人这时候扫我们一下,那将会给我们造成很多困难。”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哲峰依然盯着地图,“根据地里收成好,到处都是粮食,这是应付敌人‘扫荡’最紧张的时刻。我们绝不可一事不做关起门来休息和训练,更不可因为打了几个小胜仗,就得意忘形,轻视敌人。”

  “是的。”方炜又站到哲峰身旁,也盯着地图,“毛仁席教导我们,要善于观看敌人的风色。敌人目前已在调动兵力,有很多向我们进攻的联兆。我们必须高度警惕,在敌人新的进攻尚未到来的时候,作好一切堆备,粉碎或制止他们的‘扫荡’。”

  “现在,”哲峰指着地图说:“我们还找不出敌人部署上的破绽,用歼敌一部,惊敌全局来制止敌人的‘扫荡’,没有把握。我看办法只有一个:把战斗提前推到敌占区去,也就是在敌人的魔爪还没有伸出以前,我们的拳头先伸到敌人的脑后去。这样,敌人就要跟着我们转了,在运动中争取歼灭敌人。”

  “对!”方炜脸上现出了笑容,“战争主动权只有一个,不在我们手里,就在敌人手里。要想争取主动,我们必须大踏步向敌后发展。只有深入敌后,向敌后发展,多打胜仗,才能扩大我党我军的政治影响,才能发展我们的部队,也只有向敌后发展,才能发动群众,壮大抗日阵容,巩固和扩大抗日民主根据地。”

  “正确!”哲峰决然地说,“明晚我们就带部队出发,插到敌人心窝里去打,把敌人的后方变成他们的前线。我们先在敌人后门点火,他们就只好忙着救火,而不敢出来放火!”

  “哈哈!”方炜纵声大笑,“比喻得好。哲峰,就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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