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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心锁

第二章 宿营之夜

  刘家郢是一个六百多户的大村子,东西长,南北窄;房屋大多是土墙草盖,座北朝阳,虽是高矮不一,倒也排列得整齐。整个村庄的布局,是半面街式的。“街”前是各家的小块谷场,谷场前是各家的小片菜园,再前面便是围村的树林了。树,各式各样的树,密密层层环抱着村庄,远看就是一片树林,不进到村里看不到房屋。这节令,树儿全已披上了春装,青枝绿叶里夹杂着一簇簇果花,和村外一片片碧波般的麦田,交相辉映,呈现出一派淮北农村特有的大自然美,就象巧手画家精心描绘的一幅优美图画。

  在村子正中,有一片青砖灰瓦的大宅,朱门深院,高大宽敞,这就是周祖鎏的老家;不用说是剥削穷人的血汗建起来的。这座宅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共有十五道院子,周祖鎏叛国投敌后,由抗日民主政府没收分配给穷人了,这前门正院,如今就是刘喜的家。

  这时候,大门口右边那个花纹石鼓上,正伏着一个半大的姑娘,在无声地啜泣着。她穿一身粗布衣衫,拖一条黑长的大辫,那张端正纯厚的蛋形脸上,被泪水浸得有些浮肿了。这姑娘是刘杰的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小媳妇,姓梅,只有一个乳名,叫枝子。

  枝子正在悲伤,从大门里走出一个年近三十的大嫂来。这大嫂,中等身材,圆胖脸,生得丰满健壮,朴朴实实。她就是刘喜的妻子,刘家郢的妇救会主任,名叫杨华。她虽有忧伤之色,脸上却无泪痕。她走过来拉起枝子,替枝子整整衣服,理理小辫,劝说道:

  “好妹子,别这样啦,咹!让娘看见了,她要生气的。想事要想远些,虎子哥俩怎见得就回不来呢?上级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们,他们也一定会跟敌人斗争的。要相信他们也一定能斗争胜利,一定能回来。”

  “嫂嫂!”枝子扑在大嫂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大嫂好说歹说,好容易劝住了枝子的哭泣,这才又说道:“这些年,咱们家经过多少苦难哪!可哪一回咱们也没有被困难吓倒过。要坚强起来,眼泪淹不死敌人,斗争得靠刀枪嘛!好妹子,回屋里去,给娘做点吃的,我要开会去。咹?”

  枝子应了一声,点点头,揉揉眼,转身走进大门。

  刘家大院是宽敞的。前屋,连同大门楼子在内是五大间,东头两间是村里夜校的教室,西头两间是村里几匹公用牲口的厩房;大门里有一堵满福照壁,院中央有一道花顶腰墙,月亮门里外是前后两天井,两天井里各有东西厢房,这些厢房全是村里招待零星军人和过路干部的公房。后正房也是五大间,这才是刘家自己的住房,最东一间是厨房,最西一间是库房,正中是厅,厅内还有东西两套间。

  刘家大厅里,这时挤满了人,都是来看望和劝慰刘家婆媳的。

  大厅当间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鬓发半白的大娘。她的背微微有点儿驼,慈祥的圆长脸上已满布皱纹,但那两只深邃的眼睛里,却闪放着只有久经斗争风浪的人才有的那种刚强不屈的光芒。这就是刘喜的母亲,刘大娘。邻居们宽慰她,劝解她,也有一些妇女在为她难过而流泪,然而,刘大娘没流泪,她是从来不把忧伤露在脸上的。她谢过乡亲们的关照,然后说:

  “大伙该做啥还做啥去,别替我担心,这点事我能经得住。这会子村里的工作多,地里活也紧,大家可别为我们家的事误了工作,误了生产。做慰劳鞋的事,妇救会也布置了好几天了,还得赶紧点做,怎么着也不能让咱们自己的部队光着脚打仗呀!”

  乡亲们为劝慰大娘而来,结果反而从她这里受到鼓舞而去。其实,刘大娘何尝不在难过,别人只看到她脸上的刚强,不知她内心的悲痛;做母亲的,谁不疼爱自己的子女?而刘大娘的两对儿女又是在怎样的岁月里拉扯大的啊!

  事情得从清朝末年说起。

  那时候,刘大娘和她的丈夫刘有富都才二十多岁,两口子守着一亩八分地,每年再去干点零活,打点短工,日月虽说寒苦,倒也能过得去。宣统三年,本村大地主周庆丰,从江西什么州官任上告老还乡了。这狗官,还乡之后就无止境地吞并农民土地,手段是低价强买,不成就胡乱捏造个罪名,搞得你家破人亡,地还是被他霸占。刘有富因不愿把自己的一亩八分地卖给周庆丰,坐了半年牢,末了,家也倾了,地也归了周家了,穷得一无所有。他咽不下这口冤气,夫妇俩收拾起破破烂烂,一担挑了,离乡背井,向淮南去别谋生路。就在这次逃难途中,刘喜出世,照公历算,那是一九一一年。

  在淮南呆不几年,又遇上乱世,刘有富一家又随着逃难的人群,盲目地向南京、浦口一带流去。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他们见到一个女人倒毙在路旁的积雪里,死者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显然是冻饿而死的。她年岁还很轻,口张着,眼睁着,双手伸着,象是呼唤亲人,又象是在诅咒那吃人的世道。一个三岁上下的小女孩扒在尸旁干哑地号哭着。人们问那小女孩,她只说她姓杨,死者是她妈,爹被官兵抓走了,别的什么也说不上来。刘有富心下不忍,招呼几个过路难友,草草掩埋了死者,收养了那孤儿。她,就是现在的刘大嫂,杨华。

  刘有富一家流浪了一冬又一春,最后流落到了安徽西部的一个小镇上。在那里意外地碰上了刘大娘的娘家表哥梅盛,他已经流落到这儿五年了。经他帮忙,刘有富在一家大油坊里做了掌锤工人,一家人就这么定居下来。

  转眼工夫,就是十六个年头,刘喜十九,杨华十八,小俩口成了亲。一九二四年生的小虎子刘杰,这时已经六岁了。就在这一年,梅盛的老婆死了,丢下个独生女儿枝子,不用说,是由刘大娘收养了。打那起,枝子就没有离开过刘家,没有离开过刘大娘。

  那时候,大别山“苏维埃运动”闹得正红火,这小镇离红区很近,自然受到了影响,而且也影响到刘有富。他经常同梅盛夜里出去,天亮了笑眯眯地回来,当孩子们不在面前的时候,他总要对大娘讲些新鲜词儿,比如“革命”呀,“劳苦大众翻身”呀,“打倒剥削阶级”呀,……他讲的不大周全,她也听得不甚明白,不过,她从丈夫的多次谈话中,觉悟出了一个道理:穷人要想翻身,就得起来造反,没有别的路可走。

  有一天,果真闹起了革命,一声炮响,满街竖起了红旗,连天都映红了半边。红军游击师成立了,刘有富和梅盛都是干部,连刘喜也拿起梭标,干起了赤卫队。

  这次红色起义不久就受到了挫折,国民党开来大批军队,疯狂地镇压,游击师被迫转入了大山,梅盛下落不明,刘有富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了。这个小镇被白狗子①烧成一片焦土,人也不知被屠杀了多少。刘大娘一家在农民们的掩护下,经过许多艰险才逃出了虎口,再次走上了逃难与讨乞之路。他们又流浪了一年多,到了江苏的淮安,刘喜在河工上找到了活干,一家人总算又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①即国民党匪兵。

  在这次变乱中,刘大娘经历了一次残酷的斗争洗礼,但她也从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这段艰苦的斗争经历告诉她:黑暗的中国已经升起了红太阳,天下穷人的引路人和救星毛主席,领导着共产党,领导着红军,举起了革命红旗。她坚信红旗必定要插遍全中国,旧世界必定要打烂,穷人一定要翻身。刘大娘永远忘不了刘有富在这次起义面临严重困难时对她说的一段话:

  “喜他娘,我刘有富瞎摸了半辈子才寻上了正路,只要循着这条路走,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天下就一定能改变过来。咱们游击师虽只有几百个人,白狗子一下开来了两个旅的兵,胜败还没个准儿。可这没关系,今儿个败了还有明儿个,这里不成还有别处,只要坚持斗争,革命就一定能成功。干革命就不能怕风险,都怕,都不起来跟敌人斗,那穷人们就只有永世做牛马。记住,喜他娘,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软了咱们的骨头,你要孩子们别忘了他们是共产党员的后代!……”

  那段难忘的经历和丈夫的遗言,是刘大娘教育子女的经常教材和战胜艰难困苦的巨大精神力量。然而,大娘并不知道更多的革命道理,也不知道如何继承丈夫的遗志去进行斗争,她只是抱定这样一个处事准则:凡是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事她都拥护。一九三六年,淮安爆发了反抗国民党残酷统治的“河工大暴动”,大娘全家都参加了,而且表现得非常积极,勇敢。这次河工暴动也遭到了国民党的血腥镇压,工人不知被屠杀了多少,连淮河下游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暴动失败,大娘一家逃出工区,再一次重复逃难生活。偏偏在这个时候,杨华生了个男孩,不但孩子没活成,大人也病倒了,只好由老小四口挨门讨乞来供养病人。往哪儿去呢?东西南北都走遍了,大娘狠了狠心:回老家!

  一九三七年初秋,刘大娘领着两对儿女,回到了离别二十六年的刘家郢。

  刘家郢变了,除开三家姓周的,一家开小杂铺的,其余人家不是佃户,就是雇农,土地全被周家吞并了。老狗官周庆丰早死了,周祖鎏子承父业,又当上了县保安大队长,比以前更加有钱有势,穷人的苦难也更加深重了。

  刘大娘一家回来后,经穷哥们帮忙租了几亩地,搭起两间草棚,重又安下家来。

  这时候,正当抗战吃紧,周祖鎏怕在城里吃日本炸弹,就带着他的兵回到了刘家郢。他回村后第一桩事,就是办“五家连环保”,这一“连”,又“连”到了刘家。周祖鎏借口刘家在外多年,必须“严审”。这个所谓严审,就是不许刘家的人外出远走,不许他们跟别人讲述在外的见闻和遭遇,刘杰要去周家做无偿的马童,算是“人质”,刘喜每年要给周家白干三个月活,叫作“提查”。此外,刘家还必须有十户“连保”。这些无理的条件,有一条做不到,就要连累十户人家一同吃官司。刘大娘旧仇加新恨,越积越深,但她坚信,乌云再厚也要消散。她在等着这一天到来。

  徐州一战,国民党十万大军,被日寇打得一败涂地,溃兵游勇,集股成匪,青皮流氓,也趁火打劫,从城镇到乡村,遍地大乱。周祖鎏趁势扩充实力,一竖招兵旗,散兵流匪来了一千多,加上他原有的人马,扩充成一个支队,自封为支队长。当时地方豪绅,拉队伍,立旗号,名目混杂,谁也管不了谁,便爆发了狗咬狗的火并战。整整混战了一个冬季,周祖鎏在他一带地方“咬”胜了,队伍扩大到三千多人,占有大小村庄一百多个,统治人口十多万,周家大厅成了土皇帝的“金銮殿。周祖鎏刮地皮,喝民血的本领,不在他老子之下,他立下的那些苛捐杂税,人们连数也数不清。他的兵就是公开的土匪,周围几十里地面上给糟塌得人畜不安,所有的祠堂庙宇都被改作了临时监牢,姑娘和媳妇们出门就失踪,一有枪声响,成群的狗就朝乱坟地里跑。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人们对周祖鎏的愤恨,已经达到了极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便纷纷起来同他斗争。周家的兵有被掐死在大路上的,保甲长夜里有被拖出去吊死在大树上的,住兵的房子有被烧了的,军马有被偷宰了的……,这些事差不多每天都在发生。群众自发斗争的烈火,在周祖鎏统治的地区里到处燃烧起来。周祖鎏为了镇压群众的反抗,便砍几颗人头挂在大路旁示众。谁知这样一来,群众反抗的烈火反而烧得更旺,闹得匪兵十人以下不敢单独活动。周祖鎏便调集了他的全部人马,在一九三九年端午节那天早晨,对他所统治的地区,开始了血腥的大“清剿”。人民的大灾大难又临头了。

  当天晚上,刘大娘的草棚里来了周家的三个长工,汪老五、刘有才和鲍三豆子。汪老五是个黑胡子小老头,刘有才是个细长的汉子,鲍三豆子是个黑壮的青年。今天他们一道杀了周祖鎏一个匪兵,弄了一棵大枪埋起来了,来找刘喜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干这个“活儿”已经不止一次了,都是刘喜领导着干的。

  这鲍三豆子是个心直口快性情火暴的人,今天干了一桩痛快事,便咋呼得更响了:“周祖鎏这个老龟孙,他要是能朝日本鬼子那边放一枪,我就少掐他一根狗爪子!”

  “嚷啥哩?”汪老五不满地说:“咱们这可是老虎嘴上拔胡子,不是闹着玩的!”

  “怕熊呀!”鲍三豆子还那么嚷,“头砍掉了不就是碗大个疤么?”

  “别胡吵,听刘喜的!”刘有才捅了捅鲍三豆子的胳臂。

  刘喜道:“先不说别的,周祖鎏又‘清剿’了,咱们该怎么闹?大伙好生参议参议。”

  “我看呐,”刘大娘插话了,“你们这么个闹法,顶不了什么作用,就这么三两个人能闹出个啥来呢?有富他们闹革命那会,是把穷苦人都团在一起才干起来的。”

  “对!咱们先把附近几个村的穷哥们联合起来,跟周祖鎏这老龟孙斗!”鲍三豆子又高兴得大嚷。

  就在第二天,情况突然发生了根本变化,真正抗日的军队八路军开进了刘家郢地区,部队的指挥机关进驻刘家郢。周祖鎏的“清剿”被迫停止了,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连忙拉出队伍,高喊抗日口号,毕恭毕敬地欢迎八路军了。

  部队住下后,就挨门挨户地进行调查访问。刘大娘家来了一个女兵,当她说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正在领导着全国人民抗战,现在的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的时候,刘大娘一家都流着热泪笑了。刘大娘楷了揩眼泪,激动地说:

  “盼呀,盼呀,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那女兵又问了刘家的一些情况,走了。一会,又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干部,他一进门就问:

  “谁是枝子?”

  枝子吓得直往大娘身后躲。但戴眼镜的干部把她拉过去,他在枝子脸上左看右看,看着看着,两行热泪滚滚直下:

  “孩子,你是枝子!”

  刘家的人给闹得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好。

  “我是司令部的参谋,叫洪波。”戴眼镜的干部说,“梅盛同志你们都知道吧?就是他叫我来找你们的。”

  一提起梅盛,刘家的人都喜出望外。大娘欢天喜地的问:“同志,梅盛这会儿在哪呀?”

  洪参谋忽然低沉地说:“梅盛同志已经牺牲了!”

  原来,梅盛是上个月部队在过陇海路的战斗中,重伤之后牺牲的,牺牲的时候是个营长。梅盛临终前托组织办两件事:一件是,设法找到刘有富的后代,并承认他们是革命烈属;另一件是,如果也找到了枝子,就请组织照顾她,并告诉她,她爹是如何为革命牺牲,对她是怎样希望的。洪波是梅盛的老战友,他以为刘家的人还在外头流浪,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就找着了。当他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引起了刘家多少往事的回忆,枝子哭得已说不成话了。

  当天下午,部队首长亲自来到刘家问候。随后,部队机关就送来了烈属证和许多吃用的东西。刘大娘含着激情的热泪,只收下了烈属证,别的东西全部谢绝退还给部队。

  八路军一来,刘家郢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几天,各种抗日团体相继成立,刘喜夫妇被分别选为村农救会和妇救会的主任,穷哥们扬眉吐气都挺直腰杆站起来,翻身做了主人。群众一起来,就纷纷要求斗争周祖鎏,八路军为了争取他抗日,向群众做了许多说服工作,没让斗。哪知道反动成性的周祖鎏,却以怨报德,他表面上伪装“拥护”抗日,暗地里却通过东北军流落下来的兵痞张团副,同日寇搭上了线,积极图谋反共。

  一九四O年二月,一个狂风呼啸的晚上,刘喜夫妇和部队派在刘家郢做群众工作的洪波,一起到部队司令部新驻地南郑庄去开会,研究如何进一步开展群众性的抗日运动。会场在一家富户的后厅里,部队首长也参加了这个会议。正开着会,忽听大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接着,一匹黑色的大马凶猛地冲到后厅,闯进了会场,嗖的一声,从马上跳下一个小伙子来。

  “小虎子!”洪波惊愕地站了起来。

  来者正是刘杰。刘杰还在周家当马童,洪波曾向周祖鎏交涉了好几次,想把他要出来,周祖鎏借故不放。后来,洪波请示了首长,就索性把刘杰布置在那儿做个“耳目”。他这时如此匆忙地赶来,大家知道必定出了事了,还没来得及问他,刘杰就急促地说:

  “不好了!首长,周祖鎏勾结鬼子要来打你们了!”

  “莫急,莫急,”首长把刘杰拉到自己面前,“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刘杰象放连环炮似的报告道:“晚上,我给周祖鎏送热水,赶巧啦,碰上了他爷儿俩吵架。老的说,今夜一定要动手,小的说,东西弄不走,打败了怎么办?老的说,东路有中央军,西路有日本人,中路有他,一定能打胜。后来,姨太太、少奶奶都插嘴吵,说要打,得先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弄走。周祖鎏发脾气了,骂了一阵,说中央军跟日本人都已经出动了,下半夜三点钟,他要是拿不下南郑庄,东西两路会争着要他的脑袋哩!”

  首长又问:“小虎子,你是怎么出来的?”

  刘杰说:“我躲在暗处听,等他们吵完了,把水送去,回来就牵马去放尿。出了后门,我踢了马一脚,马就跑,我就大声喊叫着追马。追出了村,我骑上马,一个奔子就赶到这儿啦!”

  “好孩子,有见识。”首长亲切地抚摸着刘杰的头,“谢谢你,小虎子,你今天为祖国为革命立了一大功!你不愧是共产党员的后代。当然,对周祖鎏,我们早有警惕,他的阴谋活动,我们也早有察觉,早有准备。”

  当天深夜,四处响起了枪声,一直打了三天三夜,日、伪、顽联合进攻八路军的卑鄙阴谋被彻底粉碎了。周祖鎏匪兵被歼灭了一大半,他带领浅部逃往三道沟,干脆摘下了“抗日”的假招牌,公开投敌,当了伪军的团长。

  坏事变成了好事。淮北抗日民主政府宣告成立,县里随派人在刘家郢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没收周祖鎏财产分配给穷人。贫苦农民扬眉吐气,搬掉了多年的压顶石,都翻身做了新世界的主人。刘喜夫妇在斗争中飞快地成长起来,先后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循着刘有富的足迹前进了。在这期间,政府多次提起优抚刘家的事,都被刘大娘谢绝了。分逆产时,全村群众议定,要把最好的房子分给刘家,刘大娘却不肯搬出那两间草棚,坚持要把分给她家的房子分给别人住。后经洪波再三说服动员,村里的穷哥们也都表示,如果刘家不搬,他们也不搬。闹得刘大娘没法,这才搬进了周家的前正院。搬进以后,刘大娘只同意住后正房的五间房子,把其余的房子统统让出来作村里的公用。刘大娘不要公家任何补贴,不接受任何特殊的优待,她经常教育自己的子女:“从前你爹说过,干革命的人不兴带头享受!”

  刘家郢面貌焕然一新,随着各种组织的健全和发展,各种形式的夜校也兴办起来了,一年多的工夫,刘杰和枝子都能结巴地念报纸了。每当他们读报给刘大娘听的时候,老人家乐得连心都笑开了花。

  可是,现在刘喜哥俩一下都给敌人抓去了,这怎么能不叫老人伤心呢?

  太阳象个大火球似的缓缓下坠着,西半个天被映得一片橙红,鲜艳夺目。

  刘家郢四周的树林里,倦鸟归巢,或在翱翔待落,或在依枝唤唱,吱吱喳喳,十分热闹。

  村西林外,有一个丈把高的大土墩子,相传汉高祖围困徐州的时候,韩信在上面点过将,因此人们都管它叫“点将台”。点将台上现在站着两个人,手搭凉篷向西了望,他们的脸都被晚霞映得通红。这两个人可不是点将的元帅,而是放哨的民兵,副队长鲍三豆子和刘有才。他们每人背了一支土造的步枪,刘有才的腰里还别了一支牛角号,鲍三豆子的脚旁放了面大铜锣。

  “完啦:天都快黑了,还没个人影儿。”鲍三豆子叹了口气,坐下来打火抽烟。

  “午饭前明明听到炮声的嘛!怎么下半天又没动静了呢?”刘有才还在向西望着。

  “说不定是鬼子演习的。你想想,主力部队又不在这儿,光是区中队能把被抓的人救下来?”鲍三豆子磕去了烟灰,又装上一锅,“这都是咱们想刘喜想迷了,一有点动静就朝好处想啦。”

  “唉!”刘有才也叹了口气,失望地蹲了下去,“庄户人家刚出了个人物,又叫敌人抓去了,以后怎么办?”说着就流下泪来。

  “有党有大伙,咱们刘家郢垮不了!”鲍三豆子宽慰刘有才,但他那黑黑的大圆脸上也滚下了许多泪珠。

  西边,正对着太阳的方向,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后面扬起一股小小的尘头,如飞而来。两个民兵都站起来手搭凉篷定睛西望。那黑点来得近了,原来是一匹奔马,鞍上骑着个战士,鞍后还权着个穿黑棉袄的人。

  原来这是刘杰带小朴来设营的,骑兵大队今晚要宿营刘家郢。那场战斗已经胜利结束,敌人都缩回了据点,被抓的老乡也全都抢救回来了。

  马离点将台只有十几丈远了,两个民兵迎着夕阳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刘杰早就看清他们的面孔了,就喊:

  “小朴班长,停停,停停。”

  小朴还没来得及答话,马已窜到了点将台下。刘杰伸手抓住缰绳猛的一收,马跑得太急,缰收得过猛,马一扭头,哧——一个急旋,屁股抵住了土墩子,前蹄一跪,闹了个前失。小朴差点给掀下来,他刚要回脸责备刘杰,刘杰已经飞身跃上了点将台,叫了声“豆子哥!”拦腰抱住了鲍三豆子。

  鲍三豆子给吓了一跳。一看是刘杰,便高兴地叫起来:“小虎子!”照刘杰肩窝嘭嘭两拳,“哈哈哈!你回来了。你哥哩?”

  “当然也回来了,哥俩嘛!”刘杰神气地说。

  刘有才过来摸摸刘杰头,揪揪刘杰耳朵:“鬼子有千军万马,可围不住咱刘家哥俩!咹!真行。”

  “八路,八路!”刘杰指指小朴,“是八路同志救了咱们。”

  “唷!”鲍三豆子这才想到客人,奔下点将台,向小朴跑去。

  小朴在遛马。鲍三豆子抓住他一只手,“对不起,同志,小虎子回来了,咱哥们一乐,把你给撇一边了,实在对不起。”

  “别客气,一家人嘛!”小朴谦逊地说。

  “小同志,你们是打路西过来的吧?”

  “对啦,是打路西过来的。”

  “这回过来的部队有万把人吧?”

  “嗯,这回过来的部队不少。”

  鲍三豆子一蹦三尺高:“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同志,你刚来,还不了解路东的情况,这儿的鬼子、汉奸、国民党跟土匪,全他妈串在一根杆儿上啦!他们偷啊,抢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回八路来了,嗨!”他又蹦了起来。

  刘有才不满意地说:“三豆子,你唠叨个什么?还不回村打招呼去!”

  “唷!”鲍三豆子抖抖小朴的手,“对不起,我要回村里去。”说罢,窜上点将台,拎起大锣,对小朴说了声:“待会见!”就大喊着跑去,“八路来罗!老八路来罗!好几万老八路来罗!老乡们,刘喜哥俩也回来罗!”哐!哐哐!锣声也随着喊声响起来。

  鲍三豆子的喊声和锣声,惊动了整个刘家郢,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奔走相告,在地里干活的人,听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也都赶快跑回村里来。有些年轻人和一些大孩子们,把鲍三豆子传播的消息,又加倍渲染地满村呼喊起来:

  “小虎子回来罗!八路军过来罗!几十万老八路来罗!”

  枝子抱着一捆草,刚走到大门口,听到了人们的喊声,她怔住了。当她听清了是怎么回事之后,马上抛掉柴草,一路喊叫着向大厅跑去:

  “大表姑!嫂子!他们哥俩回来啦!”

  “什么?”大娘好象没听明白,大约是喜讯来得突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刘大嫂闻声从厨房跑出来:“真的?枝子。”

  “咋不真?”枝子脸上挂着喜悦的眼泪,“豆子哥打着锣喊的哩,老八路来罗!小虎子他们回来罗!”

  哐!哐哐!鲍三豆子大锣敲到刘家大门里:“大娘,刘喜哥俩都回来啦!”哐!哐哐!锣声向村东头响去,“老乡们,老八路来罗!快准备欢迎啦!”哐!……

  “我说上级一定会想法子救他们,这不,八路来啦!”刘大娘挂着庆慰的泪走出大厅,“咱们有毛主席领导,再大的风险也能闯过去。”走下天并,她停住脚步,对大嫂说:“他嫂子,这老八路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亲人,可得好好慰劳慰劳呀,你快去找村长安排,我在家做饭等着招待同志们。”

  哐!哐哐!鲍三豆子的锣声响到村后去了。

  谷场上有许多人跑来跑去,有向刘家报喜的,有去村西欢迎八路的,也有为迎接部队而捉鸡拔菜的……。忧愁了半天的刘家郢,这会儿又欢腾起来了。

  骑兵大队在刘家郢谷场上下马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刘家郢男女老幼都跑到谷场上来,热情地欢迎八路军。小伙子们争着替战士遛马,村干部提着灯笼找部队干部接洽工作,孩子们围着骑兵欢呼跳跃……谷场上灯笼点点,人声嚷嚷,在一片欢笑声中,还夹杂着几声战马的嘶鸣,热闹极了。

  村长汪老五,举着灯笼挤到许哲峰面前:“这是大队长噢?”他抓住许哲峰一只手,使劲抖了抖,“我叫汪老五,是这儿的村长。”

  “哦!村长同志,你好?”许哲峰热情地向汪老五问好,“部队一来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儿话,哪儿话。”汪老五乐得胡子开花,“就怕招待不好,让同志们受委屈!”

  “老根据地了,还这么客气!”方炜也走过来和村长握手。汪老五本想讲几句感谢部队抢救群众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刘杰挤过来了:

  “报告大队长!小朴班长派我来带你去住房子。”

  许哲峰笑笑,问道:“到你家啦?小虎子。”

  “是!到我家啦。”刘杰双脚一碰,敬了个不合时机又不大象样的军礼。

  不知是谁啧的笑了一声,刘杰有点窘,赶紧地找话说:“大队长,村干部都分了工了,村长办粮草,我嫂子给首长介绍情况,我跟豆子哥他们带部队住房子。”

  许哲峰笑笑:“你是个啥干部呀?”

  “我?”刘杰更不好意思了,“嗯,干部管不着的事我全管。嗯,他们管得着的我也管。”

  哈哈哈!临近的人全给逗笑了。刘杰一急就高声喊道:“豆子哥!你干嘛去啦?快带部队进屋呀!”

  “在这儿呐,挤不出去呀!”鲍三豆子在人群里叫唤,“闪开道,闪开道,我有公事。有才叔!蹦蹦弟!你们都挤到哪儿去啦?闪开,闪开!哎呀,二嫂,你挤什么呀?八路又飞不了,赶明儿瞧不行么?对不起,闪开道。唷!对不起,我没看见,踩了你的脚。闪开!就是你,小柱子,人还没有个萝卜大,瞧热闹倒积极,快给我闪开!”鲍三豆子手提灯笼,咋咋呼呼地挤到一个碾滚子上站着:“虎子兄弟!你带大队部。有才叔!你带一中队。蹦蹦王你带二中队。三中队的同志,都跟我来!”

  笑闹的人群,随着部队分散成许多小群,象迎接亲人似的簇拥着骑兵们,向村里各条街巷涌去。

  热闹了一阵的谷场,刚刚恢复了平静,不知谁喊了声“刘喜回来啦!”一会工夫,谷场上又挤满了人,热情洋溢地欢迎刘喜的胜利归来。天已经大黑了,刘喜被大家簇拥着向家里走,他看不清人们的面孔,不能一一答谢,只好感激地说:

  “谢谢乡亲们!谢谢乡亲们!”

  这当儿,刘家大厅里灯火通明,骑兵大队部就住在这儿,通讯班的小战士们正在里里外外地忙着。大娘儿媳三个在厨房里做饭,忽听刘杰在天井里叫:

  “娘,大队长来啦!”

  许哲峰、方炜检查完了各中队的驻地,才来到刘家。他们刚迈进大厅,大娘带着枝子,提着茶壶也跟进来了。

  “你好啊!大娘。”许、方二人同声向大娘问好。

  “哎呀,首长,快坐下歇着。”大娘拉椅子让客。

  刘杰急忙上来介绍。完了,大娘叫枝子赶紧倒茶。枝子怯生生地把一杯茶送到许哲峰面前:

  “大队长,请茶。”

  “这是……”许哲峰不知怎么称呼枝子。

  大娘道:“她叫枝子,姓梅,是我娘家表哥的闺女。她爹跟小虎子他爹都是干革命牺牲了的,她娘死得早,是跟着我长大的。”停了停,她又补充道,“这孩子也是小虎子的媳妇,人还小,还没成家哩。”

  枝子在给方炜送茶,听到这里,飞红了脸,放下茶杯,拔腿就跑。

  方炜一乐,祝贺地说:“大娘,你老人家福气好哇!孩子生得这么整齐。”

  “这都是托毛主席的福呀!”大娘欢乐地说:“没有毛主席,没有共产党,我这一家人呀,还不知在哪里讨饭哩之”

  “烈士子弟,表兄妹,姑舅两家都革命,跟姑妈长大……”许哲峰自言自语地在重复着这些话,好象对这些话的内容十分关切,又好象引起他什么往事回忆似的,“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事!”

  刘大娘以为许哲峰对他的话发生了什么误会,便道:“这算巧啥哩?他嫂子跟枝子都是我带大了的,都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哩。”

  许哲峰笑笑,摇摇头:“大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娘并未深究许哲峰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把她一家的往事从头到尾说起来。她觉得她说得已经非常梗概了,却也说了十几分钟还没说完。刘杰赶忙提醒母亲道:

  “娘,你尽说,尽说,大队长他们该休息一会啦。”

  大娘嫌儿子多嘴:“你知道个啥!有话不对亲人说,对谁说?”

  “对,对,大娘再谈详细些,再谈详细些。”许哲峰掏出本来,准备记录大娘的家史了。

  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大娘对往事的叙述。村长汪老五,民兵副队长鲍三豆子,拉着大队部的军需老柳,一路嚷进了刘家大厅。

  “请大队长给解决解决!”汪老五第一个发话。

  “老军需不接受群众意见!”鲍三豆子嚷着说。

  看他们激动的样子,好象真的发生了争吵。方炜就向老柳道:

  “刚到路东,你怎么跟地方同志闹崩了呢?”

  老柳着急地分辩道:“教导员,你听我说:村长跟这三豆子同志,挨家挨户检查,不让部队炊事员做饭,说第一顿饭乡亲们全预备好了。我去干涉,他们俩就揪住了我,我越解释,他们越不依,还给我扣帽子,说我影响了他们招待从毛主席身边来的亲人。光他俩还好对付,那些老乡还把咱们的炊事员看起来,硬是不让动手做饭!”

  村长抢着说道:“咱们刘家郢可不比别的村,咱们可是支前模范!自己部队来了,这第一顿饭一向都是村里管。”

  鲍三豆子接着嚷道:“这是刘家郢的规矩,谁也破坏不了!”

  方炜笑道:“做就让他们做吧,吃粮给票,吃菜付钱。”

  “要那还争论什么呢?”老柳又急又气地说,“他们就是什么也不要,还要办菜招待部队哩!”

  “村长同志,这样做不好吧?”许哲峰想说服村长。

  刘大娘插话道:“大队长,你们是生来乍到,还摸不清这儿的乡风哩;路东的部队都知道刘家郢人的脾气,从来也没争吵过。你就依着村里的规矩办吧,要不,我可怎么招待大队部的同志呀!”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刘喜回来了,人们又忙着迎刘喜。刘喜走到许哲峰、方炜跟前,说:

  “我上区里汇报情况,没赶上欢迎部队,请首长原谅。”

  “怎么,你这个农会主任也这么客气?”方炜握着刘喜的手,笑容满面地说。

  又热闹了一阵以后,老柳问道:

  “教导员,做饭的事到底怎么办?”

  方炜就笑问刘喜道:“刘喜同志,你们村里怎么有这么个规矩?”接着,把老柳同村长争执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刘喜听了以后,也笑了,说:“这是老规矩了,军民一家嘛!首长,我看就别客气了,老这么别扭着,部队啥时候吃上饭?”

  “好吧。”方炜向哲峰霎霎眼,对村长和鲍三豆子道:“我们接受了。不过,只此一回,从明天起,就把这个规矩废除掉。”

  鲍三豆子理直气壮地说:“那可不行!规矩是大伙订的,首长一个人意见也只是一票,咱们根据地里兴民主。”

  老柳说:“好了,好了,往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今儿的‘官司’你们赢了!”

  “老军需,你要是早就这么着,还抬这半天杠干嘛哩?”汪老五高兴地拉起老柳就走。老柳又顺手拉着鲍三豆子,三人一同走出大厅。

  “首长!首长!”又有十几个姑娘吵进了刘家大厅。

  “又出了什么事?”许、方二人都起身迎接。

  领头的是个方脸大眼的十八九岁的姑娘,嗓子最尖,她就是村长的独生女儿,妇救会的小组长汪金凤。她上前来说道:“部队跑了好多天路,又打了仗,衣服都脏了。请首长赶快下个命令,叫同志们把衣服都换下来交给我们洗。”

  许哲峰笑道:“我们都有一双手,为什么要让你们洗衣服呀?”

  “这是刘家郢的规矩!”金凤搬出了三豆子的经验。

  方炜呵呵大笑:“刘喜同志,你们村的怪规矩真多!”

  刘喜也笑道:“规矩是人订的,我也没法儿。首长,你就答应她们要求吧,要不,你今夜就别想休息了,刘家郢的姑娘吵架可是出名的哩!”

  方炜无奈,只好传令各单位把脏衣服集中一起,交给妇救会。

  姑娘们满意了,高高兴兴地奔出了刘家大厅。

  她们走后,方炜问道:

  “刘喜同志,这些规矩,是你领导着立下的,还是群众自发形成的?”

  刘喜憨厚地一笑:“首长,当村干部的,还能不支持群众拥护自己的部队么?”

  “哦!原来是这样。”方炜也笑了笑后,严肃地道:“行啦:你们村有‘规矩’,我们部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毛主席亲手制定的。你们的‘规矩’可不能影响我们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啊!”

  哲峰也接话道:“当村干部的要支持人民群众拥护自己的子弟兵,也要支持自己的子弟兵爱护人民群众。你是个农会主任和民兵队长,应该带头说服群众支持我们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才行啊!”

  “那,那……”刘喜急得嘴巴打结。

  “那,那什么了”方炜决断道,“乡亲们的盛情我们全接受,一言为定:吃饭给票,吃菜付钱,就这么办!”

  “怎么样?刘喜同志。”哲峰笑问道。

  刘喜犹豫了一阵,到底被两位首长说服了:“行。我按首长的指示办。”

  “哈哈!”方炜纵声大笑,“这就是你拥护子弟兵的最好行动嘛!”

  春夜,万籁俱静。

  骑兵大队的战士们,除了放哨、看马的,还精神抖擞地守在自己岗位上外,都打响了甜蜜的鼾声。

  刘家郢村东大水塘的四周,架吊着密密麻麻的灯笼,给战士们洗衣服的妇女,足有五六十人,她们手不停地搓洗,嘴不停地说笑,一片欢乐。

  鲍三豆子提着盏灯笼,在挨家挨户地检查马棚。每个马棚里,都有几个帮忙的民兵陪着一个值班的战士,马安静地吃草,人有秩序地劳作,可总是不中三豆子的意,他不是嫌这个草铡长了,就批评那个料拌少了。

  “干吗料加得这么少?你还是个民兵班长哩!为啥带头破坏村里的制度?”三豆子批评张家小蹦蹦。

  小蹦蹦说:“部队同志只让加这些。”

  “是的,只能加这么多。”战士也向鲍三豆子解释。

  “我说,同志,你是担心咱们刘家郢供不起马料是不是?放心吧,用不上五天,我保险叫你们的马胖得都跟肥猪一样。”鲍三豆子越说越外行。

  “唷!又不杀马肉吃,要那么肥干嘛!”骑兵笑了。

  “这是刘家郢的规矩!”

  鲍三豆子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引起了战士和蹦蹦的一阵哄笑。鲍三豆子也哈哈大笑了一阵,向别的马棚走去了。

  夜深了,刘大娘家里还有两个人没睡,一个是刘杰,一个是小朴。今夜他们俩一起睡在前面西边的两间大屋里照应着马。三匹军马和刘杰的那匹民马拴在一槽,它们很和气地在一块吃草。

  小朴在给刘杰讲故事,讲的是他们昨天夜里过津浦铁路的事。他讲他们怎样化装成鬼子,在一个小站上搞掉鬼子一个班、伪军一个连,后来,又怎样接替了鬼子伪军的岗哨,警戒了一段铁路,让整个部队利用这段铁路顺利地通过。下半夜,敌人发觉了就两头向他们夹攻。他们便炸掉了铁桥,堵住了一路敌人,把另一路敌人打得落花流水,还活逮了二十个鬼子。

  小朴讲得有声有色,刘杰听得眉飞色舞,两个小伙子都忘了疲困。

  “真过瘾!一下子活逮了二十个鬼子!过瘾,过瘾!”刘杰兴奋得叫起来。

  也许是这两个年轻人性情相投的缘故吧,他们认识虽还不到一天,可是已成为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了。

  屋里灯熄了,两个新朋友要睡觉了。

  刘杰躺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叫小朴:“呃,呃,班长。”

  小朴鼾声正浓,刘杰叫了几声没反应,便蹬了小朴一脚:“喂!小朴!”

  “呼―呼―呼”小朴的鼾声更响。

  这声音,猛听象熟睡人的奸声,细听就听出了假。刘杰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吹牛倒算个英雄,原来是个贪睡虫!还能算得上八路军的骑兵?哼!不知大队长在哪儿拣破烂拣来的毛头!”

  “你说谁?你……”小朴骨碌一下坐起来,伸过手要揪刘杰的耳朵。

  “嘻,嘻!”刘杰笑了,“班长,你不是睡着了吗?”

  “小虎子,你真捣蛋!”小朴又躺下了,“你把我闹醒来干什么?”

  “我听你的话里有假,你吹牛!”

  “什么,我吹牛?鬼东西,我非拧你耳朵不可!”小朴跳起来摸索着要与刘杰寻斗。

  刘杰急忙缩到墙角,连声说:“班长,你别火,你听我说。”

  “好,听你说。”小朴坐在枕头上,拉好架势,随时准备扑过去。

  “班长,你说你们二三十人去冒充鬼子,大队长扮太君,你扮副官,一中队长带一个排扮特务小队,混进据点,还跟鬼子聊了很久。这我可不相信咧!你们不会说日本话,跟鬼子聊什么?”

  “哦,你是说这个!可不用烦神了,咱们讲的日本话比日本人还好呢!”小朴夸张而得意地说。

  “你们又不是洋学生,怎么会说洋话?”

  “好啦,先睡觉,明儿慢慢讲给你听。”

  “不行,现在就讲,你不讲我就闹。”

  “你闹我也不讲!”小朴蒙头躺下。

  “什么?”刘杰猛地扑到小朴身上,掀开被子,两手伸到小朴腋下,一阵乱抓,“你讲不讲?你讲不讲?”

  小朴被刘杰整得直打滚,连声叫道:“小虎子,别闹!我讲,你别闹,我讲!”

  刘杰这才松开手。小朴坐起来,生气地说:“真倒霉!碰上你这个捣蛋的小房东!”

  “只要你讲,叫我啥都行。”刘杰笑笑说。

  “要讲也可以,你得依我一件事。”

  “一千件也行,说吧。”

  “不,只要一件:你得永远不说出去。”

  “为啥?”刘杰莫名其妙。

  “因为这是秘密。”小朴神秘地说,“你要是说出去了,我得受处分。去年秋天,我们的一中队长老崔无意中说出去了,结果弄得地方政府、驻地群众请客、慰劳,工作给误了好多。大队长气得一身火,给了一中队长狠狠地一顿批评。打那以后,谁也不敢再说出去了。”

  “会说日本话有什么关系?为啥说出去就要受处分?”刘杰被小朴骗得真有些糊涂了。

  小朴笑了笑:“你听着:我要是告诉你,你能不能保证不说出去?”

  “一定。"

  “发誓。”

  刘杰随口就是一个咒:“我要说出去就烂嘴!”

  “哧——”小朴笑了,“这算什么誓?我替你起个稿子,你听着:老天在上,刘杰在下,我如泄露秘密,任凭班长处罚——就这样,你自己说一遍。”

  “好。老天在上,刘杰在下,我如泄露秘密,任凭班长处罚。”刘杰认真地背诵了一遍。

  小朴又问:“你发的誓算不算数?”

  刘杰拍了拍胸脯:“刘家郢的小伙子,说话能不算数!”

  “好啦,你如果露出去,我就打着锣满村喊:‘小虎子和枝子拜堂罗!’‘快来看新郎新娘罗!’叫你躲都没处躲。”

  “算了吧,班长,我保证不说就是了,你快说吧。”

  “好。是这么回事:我们是朝鲜人,从小就学会了日本话。”

  “啊!你是朝鲜人?”刘杰吃惊地愣了一下,急忙摸过火柴,点亮油灯,“我得看看,我得看看。”

  “你鬼闹什么?一整天你还没看过我?”

  “那是两道劲了,那会把你当中国人看的,这会你变成朝鲜人了。”

  “胡说,我本来就是朝鲜人嘛!有什么可变的!”

  刘杰擎灯在小朴脸上晃晃:“真是的,你的脸跟咱们是不大一样。哦,朝鲜人原来是这样的!”

  “别胡扯了,把灯吹掉,睡觉。”

  “我还有问题,班长,你还得说说,你是怎样到中国来的?”

  “赶明儿说不行吗?”

  “不行,心里闷得慌。你要不说,我就泼灯油了。”

  “真捣蛋:把灯放回去,我说给你听。”

  刘杰放回了灯,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小朴。

  小朴沉思了片刻,讲道:

  “我是朝鲜顺川人,五岁就死了阿妈。听我阿爸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受苦的穷人,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被折磨死的,我阿爸九岁就给地主放羊,十六岁就当长工,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有天早晨,我阿爸在地里干活,遇上鬼子下乡‘扫荡’,他来不及跑,给鬼子抓住一顿毒打,把腿给打折了。日本鬼子在朝鲜跟在中国一样,干下的坏事甭提有多少了,大前年,鬼子抓苦工,把我也给抓来了,弄到山西靠长城的地方给他们喂马。我们恨透了鬼子,不给好好喂,有一天,一次就死了二十匹马。鬼子气疯了,嘟嘟一阵哨子响,把我们喂马的人都集合到马场上,嗥叫着要拿我们给马抵命。鬼子象狼狗似的从我们队伍里拉出了二十个人,又牵来了二十匹大洋马,把人用绳子拴在马后,只听叭的一声枪响,二十个鬼子爬上大洋马,一抽鞭,大洋马就猛地向前窜跑,我们二十个朝鲜同胞,就这样活活地被拖死了。”

  小朴说到这里,声音变得低沉,眼里吐射着怒火。刘杰也被小朴讲的鬼子的残暴所激动,心象沸腾的水一样地翻滚着。

  沉默了一阵,小朴接着说:“这仇恨象刀刻一样记载在我的心里。当时我几次想冲上去跟鬼子拚命,可是光拚有什么用?只好咽下这个仇。从那以后,鬼子对我们更狠了,一不留神,不是打你个半死,就是拉出去活埋。我们想,要是再这样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前年春天,我们的领导人老崔暗地里跟八路军取得了联系,有天夜里,我们一个里应外合,干掉了鬼子的看守兵,带着五百多匹好马逃出了马场。”

  刘杰这下高兴了:“好!干得好!后来呢?”

  “后来,我就参加了八路军,在太行山区打过鬼子,在豫东平原打过顽固派。现在又来到了刘家郢,碰上了你这个捣蛋鬼!”小朴越说越简单,“完啦,满足你的愿望了吧?”

  “没,我还有问题不明白。”

  “睡觉吧,你。”

  “不,你还得说说,大队长是怎么到中国来的?”

  “小虎子,你真是个蘑菇头!”小朴对他的新朋友又是喜爱又是生气。“大队长的历史,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这还是听他爱人说的。”

  “哦!大队长还有爱人?叫啥?干什么?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我的老天爷!小虎子,你不怕操心白头发!我算碰到对头了。”

  “不弄清心里憋得慌嘛!”

  “我才叫你缠得够受哩!”

  “好班长,小朴哥,就讲这一回。”

  “好啦,告诉你,大队长爱人叫安蓉淑,在旅部医院二分所当所长。她人品好,脾气好,待人好,学问好,能文能武,那真是个好样的同志!”

  “哦,哦!……”刘杰睁着一对大眼听得出神。

  “睡觉吧!”

  “好,睡觉。天是不早了。”

  噗!油灯灭了。

  刘杰躺了一阵还是睡不着,忽又坐起来:“班长,班长。”

  “干什么?”小朴也没睡着。

  “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吧。”

  “我想参加你们的骑兵,请你帮我跟大队长说说。”

  “不行。我们现在不收新兵,训练一个骑兵太难了。”

  “班长,我会骑马.还会耍不少花样呢!只要教我打仗就行了。”

  “好。我个人表示欢迎,赶明儿好好计划计划吧。”

  刘杰这下高兴了:“班长,你答应帮忙?”

  “当然。”

  刘杰还想说什么,眼皮儿不听指挥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朴可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起家乡来了。他想起年老的父亲,他想起了屋前的苹果园,他想起了村后满是青松的凤凰山,……想着想着,仿佛自己已回到了故乡,仿佛睡在自己的家里,越想越睡不着了。

  “都是你这鬼东西!害得我想家睡不着觉。”小朴在被窝里蹬了刘杰一脚。

  刘杰翻了个身,咿呀咿呀地说了阵梦话,睡得更香。

  “班长,该你上哨了。”小杨走进来轻声地叫。

  小朴问:“几点了?”

  “四点。”

  小朴揉揉干涩的眼,穿好衣服,持枪出屋,向哨位走去。一阵晨风迎面扑来,小朴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伸伸胳臂,踢踢腿,抵御寒气。

  这时,晓星已经升起,小朴仰脸东望,又勾起了他思念祖国的感情:晓星啊,你站得高,看得远,请你告诉我,倭寇铁蹄下的朝鲜,又在受着怎样的熬煎?祖国同胞在怎样的斗争?我那年迈的阿爸是否还健在?……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小朴的思绪,他端起枪,轻轻地移动了哨位,隐蔽在一棵树后。

  嗵嗵、嗵嗵,来人走近了,小朴喝问:

  “谁?”

  “我,汪老五。”

  “哦,是村长啊:这么晚了,你还忙着?”

  “我是睡了的。刚才一群老娘们跑来找我,嚷着要给部队做早饭,我这是去开库拿面的。”

  “你们村的规矩,不是只做一顿饭么?”

  “是啊,老娘们不依呀。她们说你们是路西过来的部队,又是老八路,一定要加倍慰劳。”汪老五边说边走。

  小朴听了,只觉心头一阵发热,想道:“朴成模呀朴成模,你为什么还要想家?难道你忘记朝鲜和中国是血肉相连的一体么?你不是立志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么?你不是要做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和优秀的国际主义战士么?该死的,你想哪去了!”

  小朴在心里责骂了自己一通后,又想起了刘杰:“都是这捣蛋鬼引起的,明儿我非整他一顿不可!”

  天还没有亮,刘家郢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乡亲们都在忙着给部队做饭。这支转战千里的八路军骑兵,刚到路东,就碰上刘家郢这么个村子,使他们深刻感到这儿跟太行区一样,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幸亏乡亲们还不知道这支队伍里有许哲峰、老崔、老柳、小朴等十多个国际主义战士,要不,慰劳呀,请客呀,怕天也要给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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