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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狙击手

(一)

  打退了日本人的这次烟幕进攻,萧剑扬所在的二连伤亡比较大。营里命令他们连收缩一下防御正面的宽度,把部分阵地交给了增援上来的一连。

  经过一番白刃格斗,二连活下来的弟兄没有身上不带伤的。

  上午的时候,连里的看护兵就被一颗流弹给打死了,营里的裹伤所也挨了几发炮弹,没几个活下来的。团里的卫生队派来了几个人,帮着受了轻伤的弟兄处理伤口。

  【看护兵——即卫生兵。】

  【裹伤所——当时国民革命军的部队,在营一级设有裹伤所,相当于战地救护队。】

  负了重伤的弟兄躺在阵地上,没法子往下运。

  萧剑扬身上也挂了两处花,都不算重,右边的小臂给日本人的刺刀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深倒不深;左边的肩头挨了一枪托,肿了起来。

  说起这一枪托,他挨得可真是冤枉,在刚才的混战中,四班的一个弟兄杀红了眼,抡着步枪乱砸。萧剑扬脸上戴着日本人的防毒面具,这位弟兄把他也当成鬼子了,上来就是一枪托。亏得萧剑扬反应快,往旁边闪了闪腰,把砸下来的劲儿卸了卸,否则这整条左胳膊就要让他给废了。

  对于身上的伤,萧剑扬倒没怎么在意,对付着包扎了一下。

  让他心疼的,是自己这把中正步枪。

  自从入伍领到这把步枪以来,他就把它当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平时总是尽可能地轻拿轻放。站岗的时候,他把枪托不直接放在地面上,而是放在自己的脚面上。为了这,他没少挨当官的骂。

  可在刚才的白刃战里,他的这把宝贝步枪不知多少次跟日本人三八大盖磕来碰去。步枪的护木和枪托上,添了许多印子与划痕,而且还沾了不少血污。

  萧剑扬蹲在堑壕里,抻起袖子,在枪身上使劲地来回擦拭。嘴里还低声叨咕着:“刚才可让你遭罪喽,兄弟,……”

  他不停地擦着,直到有人从边上踢了踢他的腿。

  抬头一看,一名高个子军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那人一身蓝灰色的棉布军装,穿着布鞋,打着绑腿,顶着钢盔,腰里扎着士兵用的小皮带,手里也拎着一把上了刺刀的中正步枪。

  再仔细一瞅,敢情是团长。萧剑扬赶紧扶着堑壕壁站了起来。

  【当时国民革命军部队中的军事主官,包括师长这一级,在作训、演习、作战的时候,经常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甚至也穿草鞋。

  这样的装扮,可以避免敌方辨认出己方的战地指挥人员。】

  团长张灵甫,带着团部的几个参谋和自己的卫兵,来一营二连的阵地上瞧瞧战况。这会儿,他也认出了这个窝在堑壕里擦枪的中士,正是那个枪法出众的小子。

  张灵甫上下打量了萧剑扬几眼。中士的右小臂松松垮垮地缠着绷带,棉军衣的右下襟被日本人的单刃刺刀划了个大口子,露出了灰白色的棉絮。

  张灵甫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过脸,冲陪着他的二连连长毕铭成说了一句:

  “传我的命令,以后不许这小子参加拼刺刀。”

  笔杆儿连长右脸上被三八大盖的刺刀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从下巴直到鬓角;右胳膊也被戳了个洞,此刻用半截绑腿吊在胸前。听了团长的命令,他沙哑地答了一声:“是!”

  张灵甫带着部下继续沿堑壕朝前走去。萧剑扬站在那里,听到团长最后撂下的一句话:

  “这小子枪法好。要是让刺刀给挑了,太浪费!”

  暮色悄悄地拢起来之后,87师的弟兄接过了萧剑扬他们的阵地。团里下来的命令是,部队向新的防御地点转进。

  【87师,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下辖二个旅四个团,装备精良,曾在“1.28”、“8.13”两次淞沪抗战中浴血奋战。

  南京保卫战期间,该部负责防守城南的制高点——雨花台。师长为孙元良。

  该师于雨花台浴血苦战,重创进攻的日军,自身也伤亡惨重。262旅旅长朱赤、264旅旅长高致嵩、团长韩宪元、华品章等,先后壮烈殉国。】

  【根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的《陆军第51师卫戍南京战斗之经过》记载:“我第305团于(12月)7日晚将原阵地交由87师接替。当以该团位置于管头左翼构筑阵地,掩护淳化部队之战斗。”

  管头,南京郊外的地名。】

  撤出阵地的时候,萧剑扬瞅了瞅自己那个掩体,心里有点舍不得。

  凡是在战场上滚打过的人,都有这个习惯,当你在一块阵地上经历几次残酷的战斗,如果活了下来,你就会对这块阵地产生依恋,觉得它能给自己提供活命的庇护。

  部队在黑暗的原野中行进。从北面和西南面传来阵阵的枪炮声,时紧时密。远处的夜空中,不时地有曳光弹滑过。闪光的弹迹茫然地切割着沉重的黑暗。

  萧剑扬背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夜晚寒冷的空气,像一群群看不见的冰耗子,灵巧地钻进他被刺破了的棉军衣,肆意地在全身上下蹿来蹿去。

  在经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队伍停下来小休息。村子里静得可怕,老百姓们早跑光了。

  萧剑扬他们二排找了一堵围墙,倚着墙脚蹲了下来。

  小苏北把步枪往墙上一靠,嗖地一下就钻入到黑暗中去了。萧剑扬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开小差。过了一会,小苏北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拢稻草。

  “班长,给。”小苏北把稻草分了一部分给萧剑扬:“把这玩意铺在腿上,能暖和些。”

  萧剑扬挺感激地接了过来。自从在白天的白刃战里,小苏北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萧剑扬对这个年轻的苏北新兵顿生好感。

  浓重的夜色中,萧剑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瞅见他宽宽的肩膀。

  这小苏北年纪比萧剑扬还小半岁,个子却比他高一头,身子骨也更壮实。

  黑暗里,闪起了一小团橙黄色的亮光。几个爱抽烟的老兵凑在一起,抓紧时间吸两根。

  在火柴微弱的光亮下,围墙上隐隐约约地显出几个白色的大字。

  二排长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烟,扭过脸冲着萧剑扬说:“六班长,瞅瞅那上面写了些啥?”

  旁边有人又划着了一根火柴。萧剑扬抓紧时间往墙上瞧了瞧,嘴里念道:“‘保卫南京,誓灭倭……’”

  火柴熄灭了,四下里又陷入了黑暗中。

  “操!”在夜色中传来了二排长的骂声:“‘保卫南京’、‘保卫南京’,仗打了这么些日子,连南京半根鸟毛都没瞧见!”

  旁边有个人笑了:

  “我说排长,前些天你不是还给大伙儿讲南京城吗?什么中山大道啊,什么夫子庙啊。闹了半天你也没去过呀……”

  说话的是四班的班长吴铁七。

  吴铁七是老兵了,山西临汾人。在连队里,他一人有两绝:手榴弹扔得又准又远,一支竹笛吹得更是漂亮。

  仗着自己是老兵,他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跟二排长逗逗嘴,找点儿乐子。

  二排长没吭声,闷头狠狠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

  “操!这仗打完,只要还活着,说啥也要把城里的窑子都逛了!”

  夜风里,大伙儿先是疲惫地哄笑了一阵,很快又沉默了下来。

  “活着”,这两个字对于每个人来说,已经成了个很奢侈的念头。

  小苏北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很轻:

  “班长,你说这南京城,到底能守住吗?”

  萧剑扬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在上海,自己人的部队够多了吧?可最后还是撤了。

  他抱紧步枪,粗声粗气地嘟囔道:

  “管它呢,守一天算一天。”

  小苏北的声音更轻了:

  “那到底能守多久呢?……”

  小苏北的这句话,倒是给萧剑扬提了个醒。他这才意识到,没日没夜地打仗,日子过得都糊涂了。

  他想起来,经常在掩蔽所里,看见笔杆儿连长往一个小本子上记东西。有一次,他逮着个机会,问连长那是啥玩意儿。连长说,那叫“日记”。

  日记日记,萧剑扬琢磨,不就是记日子的嘛。可是,自己连个小本子也没有,那日子可怎么记呢?

  突然,他一拍步枪枪身,想起一件东西。

  在他的挎包里,有一条用皮子编成的细绳。那是在上海郊外作战的时候,他私下里编的。

  东北的猎人,骨子里对皮子活儿都有一种亲切感。在狩猎的闲暇时间,他们总爱拾掇一些皮货,消磨时间。

  萧剑扬身上也继承了这种脾性。淞沪战役中,每当收拾战利品的时候,只要看到皮质不错的日本军官皮带,他总会偷偷地打个“埋伏”,自己藏下一两条。

  空闲的时候,他找了块儿废钢,央求辎重营的弟兄帮忙做了把小刀。他把这小刀磨得锋利异常,用它把日本军官的皮带剖开,然后割成细细的长条,再耐心地把这种皮条编成长长的皮绳。

  眼下,他从挎包里取出皮绳。东北的猎人在野外的时候,有种习惯,每过一天,就在一根细绳上系一个疙瘩。他们用这种方法来记日子。

  萧剑扬在心里数了数,从第一天跟日本人接火,到如今,一共过了两天。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细细的皮绳上系了两个疙瘩。

  还没等萧剑扬腿上的稻草给捂热了,“开拔”的口令就传下来了。大伙儿扶着墙站起来,继续行军。

  带着一身的寒气,萧剑扬他们走上了一个矮矮的小土岗。队伍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到了指定的位置。

  黑暗中,出现了手电棒的光亮。是笔杆儿连长沿着队列过来了。他边走边下着命令:“团长有令,不许休息,连夜挖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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