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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狙击手

(十七)

  萧剑扬在日本兵的开枪送行声中,悄悄撤离了河边。

  他向西运动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竹林。

  此刻恰是正午,太阳当头,阳光像刚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毛巾,噼里啪啦地直落下来,生生地砸在人的头上、脸上、脊梁上。

  萧剑扬决定进竹林子歇一下脚。

  他闪身进了竹林,一下觉得凉快了许多。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林子里的阴暗,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尖细的惊叫声。

  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打开了手里中正步枪的保险。

  待他定睛一瞧,原来林子里已经有了几位访客。

  这是一位消瘦的中国母亲,身边还有她的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个小姑娘,一身红布褂子,看起来也只不过十岁刚出头一些。

  那位母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

  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有补丁的粗布衣裳,满头满身的灰土。母亲和那个女孩子的背上,各有一个大包袱。

  看样子是从附近村子逃难来的农户。

  他们一看到进竹林来的萧剑扬,以为在大白天见着了鬼——

  一身绿毛,脸上青一块儿、黑一块儿,走起路来又轻又快。

  大人和孩子都吓得尖叫不止。

  萧剑扬连忙对他们轻轻地嚷道:

  “老乡,别叫了!俺是国军!”

  几个人听到“鬼”张嘴说起了人话,不怎么叫了,可还是瞪大了眼睛往后躲。

  萧剑扬想到个主意,他赶紧从挎包里摸出那个青天白日的帽徽,然后慢慢地凑过去递给他们看。

  几个人这才平静下来,重又在地上坐好,相互依偎着。

  萧剑扬竖起枪栓尾巴上的保险片,一屁股坐下来。

  人一歇下来,干渴跟饥饿就撵了上来。他打开水壶喝了两口,然后从干粮挎包里掏出放日本人压缩饼干的纸包,拿起一块儿啃了起来。

  刚啃了两口,他就感觉着有某种目光在旁边瞄着自己。他一抬头,看见了几双孩子饥饿的眼睛,正馋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压缩饼干。

  萧剑扬赶忙打开那个纸包,把里面的饼干掰成几截碎块儿。除了给自己留下半块儿以外,其余都塞到了孩子们的手上。

  几张小嘴立刻飞快地动了起来。

  萧剑扬连声叮嘱:

  “慢点儿吃,别噎着!”

  他又把早晨从鬼子军官身上弄来的奶糖掏出来,全给了这几个孩子。那一小包酸酸的东西,他塞给了那个最小的男孩子。

  怕孩子们吃得口干,他摘下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忽闪着黑黑的眼睛,没有接。她解下背上的布包袱,站起身来,轻快地向竹林外跑去。

  萧剑扬见那位母亲呆坐在一旁没有动,便拿起半块儿饼干送了过去。

  那妇人还是一动不动,也不接饼干,眼睛木木地看着远处,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儿。

  萧剑扬这才注意到,那孩子耷拉下来的小手僵僵地,不大对劲儿。他探出手一摸,原来孩子早就断气了。

  萧剑扬低低地叹了口气,打算把孩子的尸首从妇人怀里接下来。没想到那位母亲死也不松开手。她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远处,嘴里嘶哑地反复念叨着什么。

  她说的南方话萧剑扬一句也听不懂。可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东西,是不用言语也能体会得出的。

  萧剑扬觉得有种酸涩的潮水一下涌进了心里。

  大约是一年前,他从关外辗转流落至关内,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残破的家庭、流离的母子。每次瞅见这种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娘。今天在这遥远的江南,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

  萧剑扬慢慢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轻轻地打开。里面是四块袁大头。

  一个多月前,师长王耀武奖赏他的五块大洋,他拿出一块孝敬了班上的弟兄去打牙祭,其余的都攒了下来。

  现在,他把这四块银圆全塞进了那位母亲背上的布包袱。

  这时,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从竹林外跑进来了。她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一捆青白色的茎秆儿。

  她坐下来,把这些拇指粗细的茎秆儿分给自己的弟妹们,母亲的身边也放了一枝。接着她又拿了一根递给萧剑扬,示意他用牙咬开嚼嚼。

  萧剑扬咬下一口,嚼了嚼。一股汁水渗了出来,甜的,味道挺像东北的甜秫秆。

  他赶紧大嚼了几口。

  【这种含有甜汁水的茎秆,叫做“芦粟”,又称作“糖高粱”,为粒用高粱的一个变种。其茎秆含有丰富的糖分,含糖量可与甘蔗相媲美。这种植物在上海郊区比较常见。】

  见大儿伙咬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站来向林子外跑去,看样子是想再去找一些来。

  嚼过几根这种茎秆儿,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不错。他拔出刺刀,又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划出了五道痕迹。

  现在一共是九道刀痕了。还差八道。

  萧剑扬把刺刀插入刀鞘里,想伸直胳膊腿稍躺一会儿。

  正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女孩子的呼救声。

  他“呼”地站起身来,像只年轻的豹子一样,迅捷地向竹林外蹿去。

  林子外面的野地里,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纤细身影,正在惊恐地奔跑着。她的身后,三条土黄色的东西成扇形排开,正不紧不慢地逼上来。

  小姑娘跑得跌跌撞撞,怀里青白色的茎秆儿洒落了一路。

  三个日本兵显然认为这个支那小姑娘是逃不脱的猎物。他们像野狼玩弄筋疲力尽的兔子似的,一边小跑着,一边嘴里发出逗弄的吆喝声,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愉悦中。

  “畜生!”萧剑扬低低地怒骂了一声。

  他迅速跪下右腿,膝盖骨向外偏,右脚的后跟稳稳地支住屁股;左腿打直,左脚掌内旋;脊梁骨略向前,成弓形;左肘撑在左大腿上,左手托稳枪身;右臂自然下垂,枪托靠里抵住肩,枪口瞄向这几头两条腿的牲口。

  此刻正是日头毒的时候,阳光照在步枪用于瞄准的缺口上,缺口的上沿泛起虚光,给瞄准增加了难度。

  对面的几个人都在运动中,中间的一个鬼子跟小姑娘跑得几乎是一条线,而且离很近了。萧剑扬怕误伤到她,于是决定先打跑在右边的日本兵。

  为了保证在这样强的阳光下一枪命中,萧剑扬没打算射他的头部,而是瞅上了他的躯干。

  枪响了。那个鬼子兵一个踉跄,向前一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肩上挂着的三八大盖儿也一下摔出去老远。

  奔在左面的日本兵,正泡在原始本能的兴奋幻想中,听到枪声不禁一怔。

  等收住脚,看到从竹林里蹿出来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背在肩上的三八枪顺下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中正式步枪的子弹愤怒地撕开了他的胸脯。

  萧剑扬迅速顶上第三发子弹,将枪口指向中间的鬼子兵。

  可眼前的情形让他一愣。

  刚才萧剑扬的枪打响时,跑在中间的鬼子兵正好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抓住了那个小姑娘。

  他的三八枪是斜背在身后的。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如果等自己从背上摘下步枪,支那人的子弹早就到了。

  这日本兵反应倒是很快,他采取了另一个法子——哈下腰,左手勾住小姑娘的脖子,右手抄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

  这个日本人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哈着腰,小姑娘的身子将他前面遮住了。他把头闪在小女孩的脑袋后面,同时双臂还不停地将那个穿红褂子的身体摆来摆去,萧剑扬一下傻眼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毕竟还嫩,自打摸枪起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势。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钻了出来,像许多条粗大的蚯蚓,沿着他的额头、面颊、脖子往下淌。

  他把牙根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丝慌乱。

  但枪口仍旧不偏不倚地指向前方。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热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裹住了萧剑扬、日本兵,还有那个小姑娘。

  萧剑扬觉得手里的中正步枪比平时重了许多。

  汗水浸入了他左臂上的伤口,好像有一把蘸了盐水的木锉子在那里来回磨动。

  他的眉稍不禁抽动了几下,可手中的枪身依然端得又稳又平。

  萧剑扬端枪的功夫,是他爹用棒子砸出来的。

  在他长得还没一支围枪高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找来半截儿红松木,大致削成杆枪的模样,在前头再绑上一个小沙包,然后这样子让他端着,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柱香。

  只要萧剑扬的小胳膊稍微晃一丝,他爹一棒子就砸了下来。没半天的工夫,他的身上就落满了紫青块儿。

  他娘在一旁瞅着心疼,不免抹起泪来。他爹一瞪眼——老娘儿们家!懂个啥?要想养出一手好枪法,除了祖上传下的天分,更要靠汗血来喂!

  小剑扬咬着牙,不吭半声,就这么一天天地端下来。春草秋雁,冬雪夏阳,木头枪换成了真围枪,小沙包长成了大沙袋。

  终于有一天,他爹点了点头。

  这会儿,在透不过气来的对峙中,萧剑扬尽管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办,但他认定了,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把枪口钉死目标。

  那个日本兵也是满头大汗。他提溜着中国小姑娘,慢慢地往后退。

  萧剑扬没挪窝儿,枪口随着鬼子兵身体的移动而略微抬高了几丝。

  这时,一直在鬼子兵怀里挣扎的小女孩,逮着机会在日本人的左前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日本兵倒也硬气,只是呲了呲牙,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双臂。

  小姑娘被勒得喘不上气,拼命地向后踢打着双腿。

  她的一只脚恰好蹬在了鬼子兵胯下,而且是那个敏感部位。这下子日本人撑不住了,嘴里倒吸了口气,手一松,小女孩的身子往下出溜了半截,露出了他的脑袋。

  这点儿空间对于萧剑扬来说是足够了。他基本上是凭着感觉射出了那颗等待已久的子弹。

  子弹击碎了日本人的鼻梁骨,蹿进了他的头颅。他身子往后一仰,带着怀里的小姑娘一块儿倒了下去。

  萧剑扬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跑过去。由于刚从紧张中挣出来,再加上一直是在毒日头下保持着跪姿,这会儿他觉着脑袋有点儿晕乎。

  他跑到小女孩跟前,想弯下腰把她抱起来。

  突然,他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萧剑扬赶紧把身子转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手里又端起了枪。

  声音是从右面不远处发出来的,那里躺着一具土黄色的身子。萧剑扬发现这身子还在轻微地动弹,腰上有一大片血迹。

  那阵低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原来萧剑扬刚才的第一枪,击中了跑在右边的这个日本兵的腰部。这小子倒下了,但还没断气。

  萧剑扬把步枪交到左手上,右手从武装带上拔出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他想节省下一颗子弹。

  等再走近两步,萧剑扬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

  这同样是一张年轻的脸,黄皮肤、黑眼睛。如果摘下头上那顶缀着黄色五角星的战斗帽,这张脸几乎跟一名普通中国青年的脸没什么分别。

  此刻,这张脸被伤痛扭曲得变了形。

  看着中国人手握刺刀一步步地逼近,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透着面对死亡的绝望、恐惧,同时还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哀求。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握刀的右手有点儿沉。

  他站住了,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刺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往回走。

  “是死是活,瞧你小子自己的造化吧!”他边走边低声嘟囔。

  萧剑扬走回来,抱起吓坏了的小姑娘,飞快地向竹林跑去。由于担心会有其他的鬼子兵听见枪声赶过来,他没来得及在这三个日本兵的身上搜搜。

  至于鬼子身上的三八大盖儿,他没想要。这原因,一是因为三八枪比他自己手里的中正式要长出一截。这在拼刺刀的时候是个优势,但此刻在敌后的野地里摸爬滚打,枪身长就显得累赘了。

  这二是因为,对三八式步枪的杀伤力,萧剑扬也不太看得上眼。

  当年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就见识过。三八枪打在人身上,一穿两个眼儿,前面的眼儿多大,后面的也多大。只要不是打在要害部位,养上半个多月伤就好了——还顶不上给熊瞎子拍一巴掌厉害呢。

  【日本军队装备的三八式步枪,使用的是6.5毫米有坂步枪弹。由于弹头形状、膛线缠度等原因,使得其飞行状态非常稳定,弹道平直,射入人体之后,不容易发生翻转、滚动。子弹射入口和射出口的大小基本一致,都比较小。】

  另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原因:

  真正的好枪手,从来不会随便更换手里的家伙。

  进了竹林,萧剑扬连说带比划,催促母女一群人赶快往别处躲,越远越好。

  他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猫腰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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