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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烽火映山红

第三十七章 东洋厨子的遗憾

  自从吉顺参军离家后,麦山夼的男人们就把夜里聊天的地场从吉顺家挪到了替王财主赶大车的连会那海藻房顶的光棍屋里。

  连会在王财主家扛活有十多年了,除了赶马车,还得替东家挑水、种庄稼,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成个家,聊天的男人们劝他找个寡妇合铺炕,他憨笑着说:“是个寡妇就带个拖累,我连个窝都没有,往那里安顿人家?自己还靠扛活糊口饭吃,用啥养活女人呀。”就这么单身住在王财主后院磨房旁边的东厢房,大伙从角门进来扎堆聊天倒也方便。

  这天下黑男人们又凑到连会炕上扯闲篇,连会看了黑影里满炕的烟袋锅子们,他把嘴里的石头烟嘴拿下来:“今儿下黑来的人不少,可我咋觉得少一半子人那?”祥新说“富得哥出山好几天了,少这个活宝可不是觉得不热闹了。”柱子一个高跳下炕“富得哥今儿傍黑回来了,我找他去。”祥新黑影里瞅柱子一眼:“人家两口子几天没见,这会说不定早栓上门上炕稀罕去了,你少找骂。”柱子做了鬼脸:“那事儿半夜做也不耽误。”话音刚落人早窜出门外去了。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柱子和富得前后脚进了屋。柱子替富得装上袋烟:“富得哥,给俺们说说这趟上山外头听见些啥新鲜事。”富得吧嗒了几口烟:“还真听见解气的新鲜事了。” 大伙顿时来了精神,紧着往里挪给富得让出块地方:“快给大伙念叨念叨。”

  富得磕了嗑烟袋锅:“文海城里出了件稀罕事儿,一个从日本国来文海办事的东洋厨子看上了‘盛福全’名厨的两道拿手菜,这东洋厨子使尽了花样,软缠硬逼,连美人计都使上了,直到他回那东洋国也楞是没学到手。”

  出山参加区上办的民兵爆破训练班刚回来的富得拿出他那话唠本事来,一五一十的唠起在训练班里听各村去的民兵们说的新鲜事:

  戚纪盛是文海城里海鲜饭馆‘盛福全’的少掌柜,也是‘盛福全’新一代的掌勺大师傅。

  他从小跟着他爹在灶上打杂帮手,到20岁上他把面案菜案的手艺一一习练成了,刀功、刻花、掂勺、摆盘一招一式深得老掌柜的言传身教,

  ‘盛福全’是传了三代的老字号了,靠着祖传的特色海鲜菜吸引吃客,到新掌柜的戚纪盛他爹这一代又创出了远近闻名的金鱼饺。这金鱼饺是用当天从海里捞上来的鹰爪虾仁、竹笋、韭菜末和馅,上等麦子面粉加水和成面团掐成剂子,包上馅捏成金鱼形状,眼睛放上红樱桃,上锅蒸熟,放到用冻粉做好的凝固冻上,摆到大浅花景德镇磁盘里,中间点缀上彩色面捏好的花。

  饺子包成金鱼形状不难,难得的是这馅鲜、嫩、滑,咬一口嘴里透着说不出的鲜香味儿,这鲜香味是‘盛福全’老掌柜亲自调制出来的,在文海城是一道远近闻名的独门名吃。

  那天老掌柜的去乡下走亲戚,出南城门的时候忘了给那守门的日本兵鞠躬,被一脚踹到胸口当场倒地,抬回家几天就断了气。独子戚纪盛披麻带孝给他爹送了终,从茔地回来他一言不发把‘盛福全’上了门板关了门,闷在后厨盯着那满筐的新鲜鱼左看右瞧直到三天后把那鱼全盯成了臭气熏天的鱼酱。三天后的清早,戚纪盛一脸平静的开了门。

  按照‘盛福全’祖传的老规矩每一代传人得创出几道看家名菜,戚纪盛把祖上传下来的名菜琢磨来琢磨去,觉得熟食的菜谱基本上能够满足吃客的胃口,该出新的是生菜类和特色鱼的做法。厨师这个行当自古以来就有个习惯‘偷菜’。所谓‘偷菜’就是常去别的饭馆以普通食客的身份叫上几个这家饭馆的新菜,吃着看着琢磨着,菜吃完了,手艺也偷回来了。

  这天戚纪盛去离城四十里的西海一家海鲜饭馆溜达,一进门就瞅见一个满嘴满脸都沾上了绿色调料的富商摸样的人。这人面前是一大盘子片得薄薄的生鱼片,他用筷子夹起几片生鱼片伸进眼前的调料碗里蘸一下,往那留着连腮胡子的嘴里一填,就见他那填的鼓鼓的大嘴飞快的蠕动,一口生鱼片一口二锅头,小眼睛美孜孜的眯成了一条线。戚纪盛心里一动:这生鱼片其实是中国古代就有的一道海鲜名吃,只是饮食习惯不同,文海城人不大吃生海鲜,看这商人也不象是没见过美食的人,这道菜能让他吃的如此满意定是有它独特之处。

  戚纪盛坐下来也要了盘生鱼片,鱼是常见的鲟鱼,看那片鱼片的刀功也不比他自己好到那里去,他要琢磨的是小伙计端上来的海鲜馆自调的这小碗辣根调料。戚纪盛的味觉比一般人灵敏,调料一入口他就品出了内中各种配料的种类和比例,一盘蘸调料的生鱼片下肚,脑子里比这碟辣根配方更绝的一份配料表就出来了。

  几天以后,文海城‘盛福全’海鲜饭馆的特色生鱼片上了门前的菜牌。和这生鱼片同时上牌的还有:“偎香红罗帐”。菜牌的下方贴着张写着六个字的纸:“招收打杂徒工。”

  这一天‘盛福全’来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个人,那男的有五十左右年纪,叫腾田,女的大约有20上下,叫枝子。他们一进门落了坐,腾田用手一指旁边那桌子上一个客人正吃的这两道菜,一声没吭的点了’生鱼片’和‘偎香红罗帐’。小跑堂笑呵呵地一声“好嘞,稍等您那,就把点菜单送进了后厨。”

  不一会儿‘生鱼片’和‘偎香红罗帐’先后上了桌。小跑堂把‘偎香红罗帐’端到桌子上,这俩客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个青花瓷大鱼池里头脐对脐的躺着两条金翅金鳞的黄花鱼,漂亮的鱼体被一层薄纱一样透明的膜儿罩住了,好似一对男女在一床丝被下安眠。这时候厨师从后厨端着一个小碗走到桌前,他用那红竹筷子轻轻揭开膜儿,又划开一尾鱼腹现露那雪白的鱼面(公鱼的精荚),红竹筷子又挑开另一尾鱼肚,现出那金黄金黄的一包鱼籽。然后他把在后厨勾兑好的那一小碗红红的调料汁儿趁热搅匀了打散了,均匀的浇上去,顿时满屋飘袅着缕缕奇香,吃客没动筷子先就欣赏了这道充满情欲的风流菜赏心悦目的奇妙之处。

  戚纪盛每次在做这道菜的最后这道功夫时总是陶醉自得,他习惯了在看着薄薄的红汁儿下轻纱罩金鳞的两条对脐鱼的同时,在满屋的奇香中听食客情不自禁的惊叹一声“好”可是今天,当一声这几年在文海城常听到的异国语言“幺西!”从那个50岁左右的男人嘴里出来的时候,戚纪盛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俩人是东洋人。这些天也有不少东洋人来吃这两道菜,戚纪盛心里腻歪:“可惜了俺这道有诗有画腻情蜜意的‘偎香红罗帐’,落进了欺邻霸人地界儿的小东洋鬼子肚里。”可是多年的开店经历磨练使他把一切不快都不露在脸上。他收回心里那份自得和喜气洋洋,瞟了一眼这俩日本人,转身回后厨去了。

  腾田是北海道一家饭店的老板,也是当地有名的料理师,因为他哥哥在中国做生意多年,他来了几回中国探亲游玩,能简单的说几句中国话。今年冬天他带着女儿又来中国的这个海滨小城文海探望他哥哥,闲来无事,他走遍了这个中国沿海小城市的大小饭馆,十一天以后他和枝子就要回国了,今天当他走到‘盛福全’门口见到那菜牌上的‘偎香红罗帐’字样,他好奇的带着女儿枝子进了门,他要见识一下这个小小的文海城海鲜馆里中国厨子的手艺。

  腾田眼前这两道菜,头一道生鱼片,奇在琢磨不透的调料配方上,这第二道菜‘偎香红罗帐’分明扮演着一对多情的人儿,让人看着动情,那碗红汁更是锦上添花,不但添了色,还添了品位和气氛。看完了吃完了,腾田来了兴趣,他想把这两道菜的制作秘方完完全全的学回日本国去。出了‘盛福全’的门,腾田盯着‘招收打杂徒工’那几个字转了几下眼珠子。

  第二天,腾田带着枝子又一次进了‘盛福全’,他一进门直接往那后厨奔过去。正在灶上忙活的掌勺师傅那张浑圆的脸被灶火映的通红,此刻他身上围着一条黄油布做的长围裙,肩上搭着一条粗布手巾,脚上是一双橡胶鞋帮到脚背的船形水鞋。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腾田父女俩,那双闪着亮的大眼睛好似能看到人骨头里。腾田看着戚纪盛左手掂勺右手操铲,那大勺在灶火间上下舞动,扁铲左右翻飞,大勺里五颜六色的主菜和配料在油煎中滋滋的响着,锅铲相互碰撞发出的铿锵声使厨房在腾腾热气中显得热闹忙乱。

  待戚纪盛炒完菜停了手,腾田先打开手里的纸封,里头是一摞大头洋。然后他弯下腰给戚纪盛深深的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送小女随戚先生打杂学徒十天,还望先生收留。” 戚纪盛诧异的看看腾田,又看了看那身材如其说是苗条不如说是怯弱、细皮嫩肉十指尖尖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枝子:“她这身板洗菜打杂能行?”听戚纪盛这一开口,枝子上前一步:“师傅,枝子能行。”竟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腾田又弯了弯腰:“小女自修汉语三年。” 戚纪盛面无表情:“大洋你拿走。明天一早来吧,试工五天。”

  第二天枝子起了个大早从后门进了厨房,戚纪盛早从海沿靠上码头的渔船上买回了一天的备料。见枝子进来,他下巴一扫厨房地上摆满的大大小小盛满鱼虾蟹鳖的柳条浅“洗。”枝子围上自己带来的细花围裙,端过大乌盆从大水缸里舀了水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一样一样的洗着。枝子拿起一条闪光的金翅黄花鱼刚要打鳞,猛听得惊天一声喝:“那是做阴阳鱼的黄花,原翅原鳞原身子,你要打了它的鳞,它先就没了灵气!”枝子低低的回了声:“是了师傅,枝子记住了。”

  数九寒冬,天天早晨枝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葫芦瓢底轻轻的敲碎这厨房的大水缸表面冻着的一层薄冰茬子,一双纤细的手泡进刺骨寒的一盆冰水里,冰的手指象猫咬的一般疼痛,‘盛福全’的生意红火客人多,枝子天天洗不完的鱼扫不完的地。到第四天,枝子一双原本细细白白的嫩手成了紫红色,她还是一声不吭的蹲在鱼筐子旁咬着牙把手背肿起老高的手伸进刺骨的水里洗鱼剖鱼打鳞。

  第五天清早,枝子刚要把手伸进冰水里去洗那一盆虾,一旁切葱姜的戚纪盛板着脸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枝子一声不吭的摇了摇头,她抬头看看一筐筐的鱼虾,捂了捂红肿的手指,悄悄的抹去眼角的一点泪星拿起厨刀打偏口鱼鳞。

  ‘盛福全’几代掌勺厨师在调合祖传密方名菜原料的时候都是在后厨那间小操作间里,这个小屋门窗糊着纸,门钥匙由当家厨师一人掌管,别人是进不去的。枝子来了几天除了洗鱼虾,再就是瞟几眼灶上做的大路菜。

  第九天,戚纪盛一边忙活着煎鱼炒菜一边对着锅灶说:“枝子,回吧,‘盛福全’祖上传下的老规矩,菜谱、配料秘方传子传媳不传女,更不能把祖宗传下的秘方传给东洋人,”枝子不抬头,眼泪一串一串的掉进眼前的乌盆里的水面上:“枝子想嫁人了。” 戚纪盛回头看了看手里用毛刷刷着牡蛎外壳的枝子:“找下婆家了?”“枝子想嫁进‘盛福全’。” 戚纪盛叹了口气:“枝子,这‘盛福全’好歹也是祖宗留下的老字号,容不下东洋女。”

  枝子手一抖,尖利的牡蛎壳划碎了手指,她禁不住低呼了一声“唉呦” 戚纪盛掂着大勺头也不回地问了声,割了手了?他拿起灶台上的一块乌贼板扔给枝子“刮点乌贼板的面粉扬到伤口上止血去毒。”枝子抬起头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戚纪盛的背影:“师傅不是铁石心肠?”“我没抢人地界没杀人父母没奸人妻女。”“师傅把这些帐算到枝子头上?”“是谁的帐记在谁头上,‘盛福全’的帐记得清,文海城的帐也差不了。”枝子掉了泪:“师傅记恨枝子的同胞?”“被宰的羔羊临死都会把杀它的屠户的影子记在它的眼膜子里。”“化解不了?”“除非枝子那里有还魂药。”“枝子无能为力,枝子自己的魂留在‘盛福全了。”“带上你的魂和壳回你的东洋国。”“师傅好狠的心,看看枝子这双手,换不出一道‘偎香红罗帐’?”“我不能办那死后见不得祖宗的事。”

  第十天一早,腾田带上枝子进了‘盛福全’前堂,依旧坐在十天前坐过的座位上。依旧用手一指旁边那些食客正吃的两道菜。小跑堂一声悠扬的吆喝:“绿汁儿生鱼片,红汁儿偎香‘偎香红罗帐’!”两道鱼端上来了,腾田毅然不是十天前吃那鱼时的神态,不等那碗汁子浇上去,他抢先揭起那层薄纱一样透明的膜儿,拿起筷子捅进那条公鱼的眼眶,把鱼眼夹出来放进嘴里使劲嚼碎吞下去,又把那公鱼从头和身子拦腰夹成三截。

  戚纪盛浇完红汁儿不动声色的招呼小跑堂的一起回到后厨去了,十分钟以后,小跑堂满面春风的端出一碗汤来,嘴里悠悠的喊了声:“我们掌柜的送客人腾田先生一碗高汤!”满堂的吃客听了都觉得奇怪,这‘盛福全’自上代掌柜的当家就没有白送客人吃食的习惯,啥时候破了规矩?这个腾田好象是东洋人的名字,难不成今儿个戚纪盛要上赶着巴结日本人?

  周围各个桌吃饭的客人都好奇的悄悄站起身子抻着脖子往那大碗里瞧,这一瞧都憋住笑坐回自己的座位,用眼的余光看那腾田啥反应。

  腾田看看送上来的大碗汤:几只煮熟的叫不上名的剥壳蛋周围漂着翠绿色的香菜叶,水面上几片金黄的赖皮瓜壳打着旋,中间还点缀着几粒鲜红的赖皮瓜籽,北海道来的日本料理师腾田眼睛一亮;好一碗色香味齐全的漂亮高汤!他露出点笑来转脸正要问小跑堂的这汤是啥名堂叫啥名,就见枝子脸色苍白咬紫了嘴唇,她从身上拿出钱来放到桌子上,起身拉着腾田就走,这腾田还舍不得眼前这碗吸引人眼球的高汤,挣扎着要拿羹匙舀一勺品尝那。

  这对日本父女一出门,身后就传来‘盛福全’里所有正吃着饭的中国客人们的哄堂大笑!腾田纳闷地问他那学汉语、研究中国菜谱的女儿枝子:“那是什么汤,你地明白?”枝子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乌龟王八蛋汤。”腾田一听气的嘴角颤抖:“那蛋是乌龟蛋?”“是,中国人也把它叫做王八蛋。”腾田浑身颤抖着要返回‘盛福全’找戚纪盛算帐,枝子抱住腾田的胳膊:“到第九天我才知道,戚老板的父亲是被我们大日本皇军踹死的,那饭馆里全是中国人,回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腾田仰天长叹:“两国交兵还不斩厨子,这是杀父之仇了,难怪戚老板对送上门的金钱女人都不动心。”

  听完富得说的这个事儿,满屋子的麦山夼男人们都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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