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
九十年代末一个秋天的早晨，胶东半岛东部，一辆黑色轿车疾驶在大山怀抱的沥青公路上。
好奇地趴在车窗上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村落和田野的娃子回过头来向脸色凝重地双手捧着用一面党旗包裹着的骨灰盒的父亲看了一眼，坐在父亲旁边的母亲说：“娃子，又要问快到了没有是吗？”“是啊妈妈，我们离老家还有多久的路呀？”“娃子，快了，只有十几分钟的路了。
故乡的村支书和村主任每年来家里送几筐家乡的苹果和地瓜、花生。他们每次来都要和娃子的父亲提起故去多年的祖父祖母骨灰回故乡下葬的话题。祖父和祖母的骨灰一直存放在郊区英灵山纪念堂，每年清明节娃子都随父母去祭奠看望。按照家乡人的说法，故去的人应当入土为安，老家的人们对娃子祖父和祖母的骨灰一直没有回乡入土很不以为然。
娃子的父亲也很想让老人骨灰早回故乡入土为安，只是这样一来，离的路远了，平时祭奠不方便，今年父亲在家乡来人的催促下终于下了决心，按故乡的习俗送祖父祖母的骨灰回老家下葬。
要回早就在心里想象了很多次的故乡，这一路上娃子一直嫌车速慢，其实娃子小时候在她心里呀，常挂在父亲嘴边的这个胶东半岛东部的小山村只是祖父的故乡。长大了，已经参加工作多年的她所以期盼着回故乡，是因为平时老家来人一说起当年村里人打鬼子和二鬼子的事来就眉飞色舞，话语间透着得意，透着自豪。
他们常提起当年日本鬼子在附近村里制造的那几场灭绝人寰的惨案，就是那几场死了好几十口子乡亲的惨案，令老家十里八乡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悲愤难忍，他们先是自发的相约报仇雪恨，后来在地下党的组织下奋起反抗，由此，人们凭借着靠山、靠海的独特地理位置，引敌人入山洞、进深山，出海、上船，打击了侵略者，消灭了二鬼子，铲锄了汉奸，在娃子的故乡发生了一桩桩动人的抗日故事。
家乡人零星的讲述使娃子对从没回过的小山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怎样一个不屈的村落？那些令家乡人自豪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的抗日故事是真是假？娃子的祖父、一个山村的农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成为中共地下党员？？挂在家乡人嘴边的、当年全村最俊的玉风姑娘、现在还健在的玉风婆婆，她是怎样和俊子婆婆一起带领村里的姐妹们在小日本的碉堡眼皮底下挑道挖坑，阻止这些强盗开赴和八路军激战的战场的？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原本安静羞涩的姑娘毅然成为村民的抗日带头人之一？她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的保林哥当年到底为什么弃她另娶？保林爷爷现在还健在吗？当年随大军南下的他后来怎么样了？
娃子想知道。
玉风婆婆
轿车停了，娃子扶着父亲和母亲下了车，一家人的双脚落在了故乡的土地上。早就等候在村口的村委会主任新松上前说：“三爷爷、三婆婆，你们总算是回来了。亭叔、亭婶、娃子，先跟我回家。”一家三口随着主任一路走，父亲一边按家乡的习俗和爷爷的骨灰说着话：爹，到村北头了，爹，到老憨家房西头了，一边和陆续跟来的乡亲们点头。
祖屋到了，娃子的祖屋在村东河边，这是村里现在少见的老房子，打开黑漆脱落的院门，眼前就是爷爷对娃子描述过很多次的三间青石到顶，海藻屋顶的小屋：一个不大的小院，木格窗棱被岁月洗刷的露出了它原来的本色。糊窗户的窗纸早已没了影，窗外石条上那口黑瓦坛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屋里的黄泥墙壁已经被年久的烟熏火燎涂上了一层烟黑色。
简单打扫了一下屋子，父亲把骨灰盒放到正屋的地柜上，得到消息的乡亲们也陆续提着烧纸来祭拜灵位，等大家都在灵位前磕完头，新松说：“亭叔，山上的墓圹打好了，天不早了该上山了。”
村东耐古山向阳的山坡上，是娃子故乡祖祖辈辈故去的先人们的茔地，初秋季节，老远看过去满山遍野的苍翠中座座坟墓间开满了火红的山杜鹃，娃子听爷爷说过，村里人习惯在为去世的亲人扫墓的时候，到石崖上移来一些山杜鹃栽到坟墓旁边，慢慢的，春天一到，这耐古山上看上去是火红的一片，也正应了当地把杜鹃也叫做映山红这一说了。
父亲往墓圹抓了第一把土，爷爷的骨灰和奶奶合葬在了一起，众人把村里提前准备好的墓碑也立好了。
就在大家准备下山的时候，山下来了几个人，新松一看急忙对娃子一家说“是玉风婆婆的几个孙子用家里的楸木椅子把老人家抬上山来了。”新松和娃子的父亲急忙迎过去，把玉风婆婆扶了下来。
年近90岁的玉风婆婆颤巍巍的挪到坟前，她用双手抚摸着墓碑，两行老泪流在了饱经风霜的脸上：“三哥，三嫂，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安葬了祖父祖母，娃子一家要告别故乡的乡亲们回城了。年迈的玉风婆婆执意要留下娃子住几天，娃子也想和玉风婆婆好好聊聊，就在婆婆家里住了下来。
几天里，白天娃子跟着婆婆的孙子孙女们走遍了山村的每一条街，爬遍了村子周围的南北西三座山。看了石头凿成的捣米臼子和老井、古庵、纺车。夜里，娃子听玉风婆婆聊着战争年代的抗日故事和家乡的民风民俗。老人家说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竟然如同说着昨天的事情，连日期、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述说和娃子以前看过的那些同样题材的电影、小说情节有些不一样，就这样，娃子有了写一部抗日烽火映山红的念头。
今夜无月
又是一个中秋节，山村的人们和往年一样，在阴历八月十四晚上找出月饼模子和预备了半个月的月饼馅，家家户户在月光下自己动手打月饼。九十多岁的玉风婆婆拄着那根手柄被岁月磨的锃亮的紫藤拐杖，倚着院子里石条上的麦草蒲团半站半坐地看着儿、孙媳妇们里里外外忙活着和面、蒸面、搅馅、包月饼，拍剂子、上锅烘月饼。
玉风婆婆打的月饼在麦山夼是很有名气的，年年八月十五的傍晌午，村里的孩子们会三三俩俩的结伴来玉风太婆家，进门小嘴甜甜的喊着太婆婆好，玉风婆婆便会笑眯着眼从炕上的大笸箩里拿出月饼放进孩子们的小手里去，然后从敞开的窗扇看着孩子们咬着月饼雀跃着跑出院门。
这几年老人家身体不如往年，手也开始颤抖，做不了月饼了，好在她把手艺传给了儿媳妇和孙媳妇，村里的晚辈们还可以吃到她家那口味独特、刻着‘盼’字的月饼。
夜深了，麦山夼在大山的怀抱中安静了下来，八月十四的月亮银盘似的挂在山顶，慢慢移动着的云彩时不时的在月亮上掠过。月晕外星光点点，静静的洒在院子里那棵老柿子树上，它从婆娑的树叶缝隙落下片片碎光。玉风婆婆的儿媳妇润子大妈手里的月饼模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
玉风婆婆对儿孙们念叨过多少回了：这个柳木根子做成的月饼模子是当年保林爷爷临上前线的时候做的，玉风婆婆把它当宝贝似的保存了整整67年。
1931年秋天，在山外做小买卖的连贵回村给麦山夼的人们带回了东洋鬼子打进关东的消息，说是日本鬼子攻进了东北，在沈阳北大营南约800米的柳条湖附近，将南满铁路一段路轨炸毁了，先是占领了沈阳城。又七天占领了中国关外的两个省，杀了许多中国人。听着关外的这些消息，麦山夼的人们除了觉得有些愤怒外，骂了几声小日本便该下地的下地干活，该上山打猎的背着枪继续进山找野兽去了，因为关外离麦山夼远着那，难不成那远在关外的小日本能跑进这深山来？
1938年临近阴历8.15的一个早晨，地处胶东最东部的麦山夼上空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隆呜~~呜~`的声音，大人和孩子们好奇的出门朝天上看着，只见几架飞机斜着翅膀掠过来冲过去的，那机翼上的膏药旗看的清清楚楚。没等大伙醒过神来，飞机忽幽幽地投下炸弹，头一颗炸弹落到玉风门前的山坡沟里，把几棵柿子树连根炸起来，那枝啊、杈啊、泥的飞了个满沟满天，她家房子被震塌了。大伙这才醒过神来：这是小日本的飞机来了。
人们赶紧往山上的山洞里跑。 紧接着几颗炸弹相继炸毁了好几栋房子，等躲到山上的人们回来一看，村子上空冒着滚滚的黑烟，几个草垛连着片的烧着，保林家的三间正房被炸塌了，保林出山卖劈柴去了，鬼子飞机来的时候他媳妇玉风正想背婆婆上山，却被炮弹震昏了躺在院子里，跑不动的保林妈被炸落下来的山墙砸死在炕上。猎手喜子的妈和奶奶压死在炸毁的房子底下。
从这一天起，麦山夼的乡亲们开始了家破人亡、成天往山沟里跑着躲避突袭的鬼子飞机、鬼子汉奸经常进山来扫荡烧杀抢掠的日子。
亲人惨死、房屋被炸毁，三天两头提心吊胆地躲鬼子飞机炸弹，没有了往日安安生生种地的平静日子，庄稼人没了活路。村子里的青壮年们有的跟上八路上了抗日前线，有的留在村里当了民兵和武工队。保林也和媳妇玉风商量着找路过村里的八路参了军。
临走的那天，保林找块老柳木根子为玉风刻了个月饼模子，他先刻下满模子的梨树花，一旁的玉风看着院子里保林栽下的小梨树说：“保林哥，找部队上的同志写个‘盼’字刻上吧。”
这一走，保林除了第二年得了村里四乡走动锯锅锯碗的老憨捎的信回来看了看刚出生的儿子，后两年又回来一趟，再没回来。
玉风在村里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了妇救会长，领着民兵和妇救会在山里打游击战、砍电线杆子砸瓷瓶、挖坑破路、消灭进山的小股汉奸和鬼子。
有人说保林在1941年牺牲在一次和日本鬼子交锋的战场上了，有人说保林在1947年大军南下的时候随部队挺进豫皖苏去了，还有人说保林在部队上另娶了个女护士，解放后在福建省的一个城市里安了家。
人家说的这些玉风婆婆都不相信，她对儿子盼子说‘你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会回来吃我做的月饼。’她年年八月十四做月饼，年年八月十五在当年保林栽下的梨树下的石条上摆上保林爱吃的梨和她亲手做的月饼。
解放后，玉风婆婆参加区上的妇女干部识字班，知道了1931年连贵说的那些事情叫“9.18事变”。
近70年过去了，保林爷爷一直没回来，年年的八月十四早晨，玉风婆婆都会颤巍巍的开了锁着的镶花梳头匣子，拿出用红布包裹着的那个盼字月饼模子来做盼字月饼。
又是一个八月十五的团圆夜，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梨树下那盘月饼静静的散发着新花生油和新麦子面的香味，刻着‘盼’字的月饼模子孤寂地躺在红布上。儿孙们都入睡了，院子里只有拄着紫藤拐杖、坐在石条的麦秸蒲团上的玉风婆婆。
今夜无月。
写于2005年9月18日中秋节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