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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八路

第四十六章 三六半默认女区长 大甲山鏖战重重浪

  已经误入鬼子警戒圈里的谷雨望望夜空,三星都歪了,说话就天亮,到那时就更没辙了。后退?不能,她横下一条心爬出去。她从坟头上退下来,悄悄地扎进地垅,选在两堆鬼子篝火之间爬行。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不婵娟,天道又阴又黑。她艰难而奋勇地爬啊爬啊,被露水打湿了的衣服,又在泥浆里滚爬,她这只鸽子变成了一个活动的泥塑美人鱼。手脚都泡膀了,毛茸茸的苇叶、草叶、刺菜叶像锯齿一般锋利地拉破了她白嫩的脸皮,往外津血,仿佛毛笔甩上去的红油彩。完成任务的信念鼓舞她拥抱着大地母亲向前、向前。她爬过一道封锁线,又爬过一道封锁线。稍有大意,腿脚摇动了草茎叶,发出轻微的瑟瑟声,便招来一顿机枪的射击夹杂着一声声的咋呼:什么的干活?我的看见的大大的。

  幸亏有一只野兔从她身边逃走。那边鬼子吆西一声,野兔的干活,就停止了射击。

  月移树影,天快亮了。小谷继续匍匐前进。她的双手双脚同步运动,发奋在天亮前爬出敌人的封锁线。可是,鬼子的篝火一堆接着一堆,火燃泉达,大有扩展之势。天不等人,时不我待。东方放白,清露晨流,日高烟敛。她,小谷一个人,孤军深入。四周都是鬼子的魔掌,她不害怕,不灰心,奋力向前,向前。她悄悄爬进一块麦地,在黄熟的麦秸掩护中迅速向前爬啊爬啊,终于爬到一个村头。趁四下无人,她就纵身跳进一家栅栏门,惊飞了一群刚出窝的鸡。

  一位银丝老大娘从里屋吆喝着跑出来说,哪个贼胆子,敢偷我的鸡?

  谷雨说,大娘,我是十二团的,来找我们的大部队。

  大娘半信半疑地说,你?你是八路军,还不快跑,到处都是鬼子。

  谷雨说,这是大韩庄吗?

  大娘说,不假,夜里打了一宿仗。八路军大部队这会子不远走了就是在苇塘里猫着。你到苇塘看看去?

  昨夜发生战斗之前,参谋长陈老六带领的十二团在苇塘里已经隐蔽数日,倒也安然无恙。至此他自信敌人的扫荡已经过去。大概鬼子已经撤走。在战士中又流传着小道消息,说挺进军萧克司令员已经打到潮白河地区,又说朱总司令已经到达平西,计划大反攻。抗日胜利的日子不远了。

  一营长说,这消息一旦是真,我们的日子可要好过了。在苇塘里委屈度日如年,吃芦根,喝咸水,铺着地,盖着天,白天苍蝇哼,夜间蚊子围攻。该到外边改善改善生活了。

  南国象陈老六说,不,我们对外两眼一抹黑,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胡思乱想。

  一营长说,那我们不能老在苇塘里猫着,起码找点粮食来,老是吃芦根拉芦根,不用鬼子来扫荡,我们自己就垮台。

  参谋长说,派人侦察一下。

  一营长派出的侦察员在苇塘外一露面,敌机就发现了他们。不到半个时辰,就近几个据点的敌人约四千人包围了大韩庄苇塘。八路军仓促应战。

  一营长指挥机枪连说,同志们,等鬼子靠近了再开枪。

  第一轮射击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接着鬼子一百多架掷弹筒发射了几百发炮弹都落在八路军的机枪阵地上。顿时,弹片横飞,烟柱冲天。八路军隐蔽注视敌人的动向。敌人停止炮击,开始冲锋了。一营长下令打。射手们从掩体站起来端着机枪一顿猛打。敌冲,我打,轮番着一直打到中午。战火摧毁了苇塘,引发一片片大火。芦苇正在摽梅之年青春生长期,可惜,今日夭折。苇塘里的小鸟、昆虫也跟着遭殃。能飞的,弃家逃难。不能飞的命归黄泉。飞了的鸟舍不得家,在空中盘旋向天发问,我们何罪之有?而满门抄斩!

  人为的战争,也有人的极限。两边都在喘息。

  参谋长说,一营长,不能恋战。我们没有后方支援,没有弹药补充。必须集中兵力趁敌人喘息之机突围。

  一营长拿过一挺机枪开路,全营突围。他大喊一声,跟我来,冲啊!

  顿时,机枪、步枪、手榴弹一齐开火。用他们的鲜血铺垫突围之路。终于以伤亡过半的代价突出重围。一营只剩下二百人了。一营长痛心疾首。

  陈老六说,向北转移。

  敌人穷追不舍。他们进入一个叫南青坨的村子,占领有利地形阻击。

  一颗炮弹落在一营长附近。随着一声爆炸,一营长扔掉了机枪,弹片击中他的头部。他两腿一软踉跄了几步,平躺在南青坨的土地上。他最后看一眼老天,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当空照芦苇。他在弥留之际,什么都忘记了,惟独记起本村一位大人物:丁开嶂,字小川,号作霖。当年他倾心于《收复东北大计划》,今日愿步丁大元帅的后尘,死而无憾了。

  战斗结束了,鬼子撤退了,火灭了,烟未止息。

  寻找一营和参谋长的八路军战士三十六个半谷雨不顾一切地横着膀子跑到了苇塘。却不见参谋长和一营长的影子。只见一具具战友的尸体令她悲痛欲绝,噙泪、啼血。

  鸽子谷雨在苇塘里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呼喊着——参谋长,陈大爷!一营长……你们在哪儿啊?

  她寻寻觅觅在浩瀚的苇塘里迷失了方向。看天空,日头怎么在北边?突然,她被什么绊倒,还是一具鬼子的尸体。她爬起来踢了死鬼子一脚,鬼子翻了个身,吓了她一跳。以为鬼子还活着,她急忙缴获鬼子身上那只王八盒子手枪,掖在腰里。继续找人。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茫茫苇塘,渺无人烟。忽然,发现苇叶上的血迹,她寻着血迹快步追寻。在苇叶的缝隙看见一个人影,她急促赶去,正是参谋长陈六人。

  谷雨哇的一声大哭说,参谋长,我当你牺牲了呢……

  南卢陈说,小谷,你来干啥?老周他们都好吗?

  谷雨说,他们往北走了。他派我给你送信,叫你快下决心往北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陈老六说,已经晚了,部队只剩你我两个人了,走。

  小谷说,你负伤了,我背着你。

  参谋长说,你背不动我,我老了,骨头沉,你就当个拐棍吧。

  黄昏,他们意外地回到三营作战的于仙庄。村里没有熟人,三营转移了。谷雨背着小手枪,腰里紧束一条皮带,背后背着一个大沿草帽,出现在于仙庄大街上之时,真令人刮目相看了。村干部们把她当成上级派来的女区长,忙打招呼说,区长同志,鬼子撤了,八路军战士的尸体我们已经掩埋,还有七八十伤员都交给你吧。

  陈老六说,好,好,我们就是十二团的。

  谷雨说,在哪儿?

  老乡们在苇塘里掩护的伤员都是重伤员。谷雨一眼就看见节板斧。她扑上去叫着,节大哥。可是,扬子鳄节板斧头部受伤,不能说话,不省人事,伤口还在淌血。谷雨撕下半拉衣襟,为节大哥包扎伤口。村干部套了几辆大车,把伤员抬到车上。

  鸽子谷雨怕路上遇见鬼子,她走在大车前,边侦察边前进。几经周折终于到了根据地——潘家峪。

  美丽的小山村活跃起来了。家家都来抢伤员。陈参谋长被亲家老寿星抢了去。淑敏把谷雨也当成伤员抢到家里,她唯恐抢不到手,尽管谷雨挣扎着解释。谷雨说,咳,你不老就背悔了,快救你姐夫,他伤的重。

  一句话提醒了淑敏,她可就卖豆芽菜的没有秤,瞎抓了,啊?我姐夫负伤了?在哪儿?于是,谷雨和淑敏用担架把节板斧往家里抬。剧社的白兰雪也来搭把手。三个姑娘把节板斧抬进了魏家。

  老寿星家又多了一个连心连肉的伤员,全家忙做一团。烧水的,换药的,熬汤的,呼叫的,忙乱得不亦乐乎。老寿星奶奶拿东忘西,拿油当醋,眼泪鼻涕一齐流。老寿星主义真,不言不语,压住阵脚。取出祖传刀口药,给女婿和亲家公上了药。节板斧就苏醒了。他睁眼就问,老周回来没?

  参谋长心里也压着一块石头。谷雨心里更不安。

  十二团被打散的战士陆续回来了。

  老寿星家的后院,集合了百余名回来的战士。参谋长和谷雨心情沉重地面对着他们。参谋长拉住一个战士问,你是哪个营的?

  战士说,一营的。

  参谋长又指一个战士说,你是哪个营的?

  战士说,三营的。

  参谋长问大家,哪是二营的,二营的举手。

  没有一个举手的。参谋长自问,难道老周带领的二营一个也没有回来?

  谷雨可沉不住气了,心跳得没底儿。她说,我找他们去。

  陈老六说,你到哪找去?

  谷雨说,丰润县浃溜河一带,我就是在哪儿和他分手的。

  参谋长说,我派两个男同志去找二营和老周他们。

  恰在这时,青英支队长陈虎由于蔡妞的搭救安全归来。白兰雪急忙上前,拉着陈虎的胳臂问,伤着没有?怎么脱的险?

  陈虎拂开白兰雪的手说,爹,豹司令他们没回来?

  参谋长说,你来得正好。

  参谋长派陈虎联络东卢周和豹天,小虎化了装就出发了。白兰雪送他到村头,她说,路上小心。陈虎说,你别瞎操心。白兰雪说,不知怎么的,你可是拴住我了。陈虎说,那我可不管。说完扭头就上路了。

  一天的紧捣扯,陈虎就进了丰润县的浃溜河。可是,没有找到老周及二营。老乡说,八路军向北走了。

  小虎瞄着二营的影子向北进入遵化地界,路上却都是汽车、摩托车轮子印,可见鬼子也在这一带踅摸八路军。他提高了警觉,好在这一带是山区,他如鱼得水。但愿老周他们在山里和敌人周旋。

  八蹄马周汉人带领的十二团二营昨夜就住在遵化县铁厂镇附近的夜明峪。三面环山美丽而贫瘠的小山村静悄悄。凌晨,风飘飘,雨潇潇,一抹荒烟自逍遥。

  大批的鬼子集聚在村外的山口。日军少将铃木指挥鬼子从两翼向夜明峪迂回;正面鬼子摆好决战的架式,架起大炮、机枪,步兵上了刺刀,准备斯杀。

  日本鬼子的高药旗在山梁上晃悠,就给八路军的哨兵报了信。哨兵立即报告了八路军营部。老周和二营长,拎着手枪就上了房顶在高处察看敌情。山口那边鬼子点燃了一堆堆的篝火。听见了汽车、摩托车的马达声,在灰色的山嘴中已经看见了活动的人影。

  东卢周说,呵,敌人来的可不少啊。我们身后就是大甲山,山后就是悬崖峭壁。俗名叫鹞子翻身。老鹰有翅膀,我们没有,只有突围一条路了。

  二营长说,周部长,你下命令吧。

  老周说,销毁文件,趁天亮前突围。你带一个连,我带一个连。冲出一个是一个。

  二营长说,真是怪事,我们走到哪儿,鬼子就跟到哪儿。

  东卢周说,也许有日本特务汉奸藏在我们的内部。前不久我就收到这方面的情报,我着手调查,没有结果,敌人就在我们的内部混到今天。现在我敢断定,敌人就在我们二营。你我都要当心啊!

  二营长说,哎呀,我一心打鬼子,咋就忘了这一手呢?

  东卢周说,三连跟我来。

  二营在浃溜河作战牺牲了一连。三连战斗力最差,而被老周留下。二营长心里明白老周的用意。心里一阵激动,二话没说就带领战斗力最强的二连向敌人阵地冲去。顿时,从二营长突围的方向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老周一阵心焦,二营长是故意暴露目标的,吸引敌人火力,掩护我们突围。他咳了一声说,二营长啊,二营长,你没有按我的意图行动啊,战斗结束了非给你处分不可。二营长已经冲进敌群,老周无耐,于是命令开火,冲锋。

  老周一马当先,冒着敌人的炮火,一步步接近敌人,在一堆堆的篝火中间奋力冲杀。

  终于,三连长带领冲出了一个排,牺牲了一个排。老周没有冲出重围,带一个排退回夜明峪。随即二营长带领的二连也有十几个战士没能冲出重围,他们也退回夜明峪。两部会合,不见二营长的身影。

  老周急着问,二营长呢?

  战士说,二营长领我们打到了陈庄。我们冲出一层,又一层,敌人层层包围,二营长牺牲了,二连就剩下我们这一个班。

  东卢周脱帽向小陈庄方向默哀。

  山下的口子敌人堵得严,八路军冲不出去了。老周决定带领余下的战士向山上运动。战士们都意识到这是一条绝路,一条死亡之路。但是,他们都不后悔,做着与鬼子最后一拼的准备。

  一颗颗的炮弹在他们身后爆炸。一群群的鬼子向山上蠕动。一次次的冲锋被打退。

  太阳正午,战场出现短暂的喘息。老周身边只有十几名战士了。饭没的可吃,水没的可喝。老周搔首,君知否,正面是数不清的鬼子,后面是绝壁悬崖。他们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遥望天空,欲载白云归去,只有丹心难灭。

  敌人又冲锋了。

  东卢周指挥且战且退,凭借岩石、树桩还击。

  太阳偏西了,望不尽冉冉斜阳,远山两三烟树,思悠悠,暗想当初……

  他们退到山顶。手榴弹抛光了,子弹也没有几粒了。

  老周说,同志们,和敌人拼刺刀。

  一个鬼子上来了。一个战士冲下去。刺刀对刺刀,同归于尽。

  又一个鬼子上来了。又一个战士冲下去。他巧妙地躲过敌人的刺刀,成功地刺死了敌人。他就地卧倒,拣起敌人的枪,射杀敌群。可是,敌人射来密集的机枪子弹。战士安然无恙。一个胖鬼子冲上来,拦腰抱住八路军战士摔交。战士伸手摸到鬼子皮带上的手榴弹,噌的一声拉响……

  一群鬼子冲上来。全体八路军战士冲下去。一场白刃战。

  老周的手枪里只有一粒子弹,是留给自己的。他回头看见还有一名战士,面熟却生。他是谁呢?

  鬼子头罗圈腿佐木和特务队长潘耀祖带队冲到山顶。那个战士出列向鬼子行礼说,报告太君和队长,他就是八路军特委组织部长周汉人。

  佐木说,二疙瘩的,你干得大大的好,勋章的给。

  老周全明白了。他说,我瞎了眼就没有发现你这个鬼东西。说着他抬手把留给自己的那颗子弹射向二疙瘩。可是,没有打中。拿手枪向二疙瘩砸去。二疙瘩躲在鬼子背后。几个鬼子向两手空空的东卢周逼近。

  佐木双手紧握战刀说,周部长,投降的干活。

  东卢周坦然地走到悬崖的边缘,毫不忧郁地纵身跳了下去。在空中回荡着老周最后的声音:第二祖国再见啊,你的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忽然,刮来一阵风,东卢周的身子和声音在空中久久地飘荡着。仿佛从空中飘落下来的大雁羽毛。

  在山下指挥作战的铃木少将,拿望远镜观察山顶,他看见一个闪光的人影儿跳下山崖。铃木心中一震,望远镜险些失手。他叹息:八路军斗志旺盛,一直战斗到全体战死为止。啊,支那人的武士!

  炮火停止了,枪声停止了。

  阵地上静悄悄,半竿落日,几只零碎的乌鸦扇动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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