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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八路

第四十章 女特使迁安论茶道 男战俘书谋藏头诗

  白嘴鼬川岛营救赤本三尼,好不容易经几个月的周旋,费劲拔力,现在一会儿的工夫就全泡汤了。她害怕八路军的埋伏就没敢追过去,只是向着那边吼道,鹿地,你不得好死,自食其言,不是英雄好汉?白给你一张男子汉的人皮,不配!你不配!呸——她发狠地啐了一口,喷洒在空中的唾沫星子顶风又都落在自己的脸上。

  叶子劝道,将军,别吼了,人家都走远了,听不见。此事未必就是鹿地干的。那天谈判,我看鹿地心慈面善,说话诚恳,能做出这等事来?我不信。他手下有许多人,出个歪道,或半路插一脚,也是有的。

  川岛说,你还替他们说话。胳膊轴向外扭。

  叶子说,我不扭了就是,回去吧,我们再想别的辙。

  她懊丧地回到渤海。

  北部防区司令官铃木少将一看川岛拉着个驴脸就猜到事情办砸了。他自知难逃责任,就挥手扇了佐木少佐一记耳光。骂道,八嘎 !营救赤本三尼君的失败,你要负全部责任。

  响尾蛇佐木笔直地站着,脸上印出五条紫红紫红的手掌印子。他是王八进灶堂,憋气又窝火。不敢说痛,也不敢辩解,还得说,哈依。心里骂铃木这一招他把责任推得干净。

  高贝连哈依也不敢出一声,怕招来那顿嘴巴。

  川岛不耐烦地骂道,你哈依个屁。救不出赤本三尼,谁也推卸不了责任。现在的问题是想法子怎么救赤本三尼,不是训斥下属的时候。

  猫头鹰铃木听出这是针对他的话,于是说,特使阁下说得有理,要想法子救出赤本三尼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川岛累极了,叶子扶她回寓所,躺在床上灰心丧气。埋怨冈村、铃木配合不力。一国三公,她就狐裘蒙戎抓了瞎。她越思越想没好气的时候,潘耀祖噌的一声推门闯进来。

  川岛一惊,坐起来啪就是一记耳光说,这是女人的卧室,你敢乱闯?

  挨了巴掌的潘耀祖急忙退出门外说,报告特使先生,大日本皇军在迁安县抓住了一个华军大官。

  川岛的小脸立刻舒坦开了,她说,潘先生请进。看茶。

  捂着腮帮子进来的潘耀祖说,谢谢阁下赏(他本想说赏掌,那个掌字在嗓子里拐了个弯)就冒出一个茶字来。

  川岛说,刚才我心情不好,手重了些,别在意。现在我们就去迁安,回来给你补偿。说着她莞尔一笑。潘耀祖啥气就都没了。

  川岛、叶子、潘耀祖连夜到了迁安,一概置之不理,直奔日军守备队关押战俘的铁屋。七八个日军正在审讯俘虏,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她一见此人气度非凡,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她说,别打了。她命令请军医为战俘治伤、洗浴、更衣、用餐,然后,来见我。

  川岛在她的下处接见了她的客人——一个支那战俘。叶子献茶。

  川岛说,先生请用茶。

  战俘说,谢谢。

  川岛说,日高人渴漫思茶。

  战俘说,月前梁浮买茶来。

  川岛大笑说,先生为何篡改白居易的《琵琶行》?

  战俘说,对称阁下所引苏东坡《东坡志林》的日高人渴。月对日,梁对人,买茶来对漫思茶。

  川岛说,对得好。我很开心。在产茶大国炫耀茶道,不无滑稽。但在日本,茶道神圣,是招待客人的最尊贵的方式。先生如不介意就请用吧。

  战俘说,阁下,我是一介武夫,性格偏激好斗,疾恶如仇,打不输嘴。相反,若同您如此待我,我则报之以桃了。

  本是中国人的川岛却以日本人的口吻说,中日同文同种,山水相连,血脉相通。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先生以为如何?

  战俘说,阁下,你别做秀绕弯子了,说吧,要我干什么?

  川岛说,你的职务和隶属。

  战俘说,我们原本是忠义救国军第七第九路军,参加过长城暴动,失败后,流落在五台山。南京失守以后,我们请缨北上。国民政府委任前七、九路军司令朱铁军为东北抗日游击队司令,我齐新出任参谋长,总共三百人枪。即日北上。于昨到达长城脚下。预计跨越长城,进入辽西、热南。前不久与贵军作战失利,我军溃散,我被俘,朱司令下落不明。我估计他可能在柳沟峪一带。

  川岛立即和叶子耳语,传令,监视柳沟峪一带,有什么动静立即报告。她回过身来就笑着说,先生的诚实令我吃惊加敬佩。

  齐新说出去就后悔了。恨自己没能识破女人的蛊惑。可悲,可叹!

  川岛说,先生以诚待我,我也以诚相告。日军平东宪兵司令赤本三尼信次郎大佐在遵化作战被俘,落在八路军鹿地、豹天的手里。原本他在日本研究儒学,我给他当翻译。战争开始了,他应征入伍。尽管他是裕仁天皇的表弟也不能免。他在长城不足一年就被俘了。我想用一个参谋长换回一个大佐。请先生谅解,并成全此事,事后必有重谢。

  齐新说,重谢不敢当。只求赤本三尼回来时,立刻离开中国,不参与侵略中国的不义战争。

  川岛百依百顺地说,是,我能做到,他回来我立即带他回日本,并寻机说服天皇陛下结束战争。

  齐新说,一言为定,不许反悔。我立刻给朱司令写信,委托他拜见鹿地司令,述说利害,请求换人。朱司令和鹿司令是黄埔校友,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

  川岛说,拿笔墨来。

  齐新秉笔疾书。川岛目不转睛,直盯着齐新飞文染翰。寻思:交易如此神速地达成协议,她一百个不相信。支那人可不好斗,他们都精通三十六计,个个都是智能海内无双的东方朔。可要加百分之百的小心,不能如上次受八路军的糊弄。

  齐新一口气书写了七八页纸。并附诗一首:

  快约鹿地念旧情,

  走遍天涯庚癸呼。

  有朝一日千重谢,

  险处逢生做马牛。

  川岛是干啥吃的。可别拿土豆不当干粮。她看了诗,顺着念每句的第一个字,原是:快走,有险。她的小脸刷的一声就掉下来了。她暗骂,小子真鬼,利用我给他的上司通风报信。川岛眼珠一转吼道,好你个齐参谋长,写了半天就写这样的信?博士买驴,三四张纸,连一个驴字也没有。你辜负了我的诚意。说着她寻思,指望着他写信是不可能的,即使他写了信,指望着姓朱的去见鹿地,也是不可能的。她一急就有了新招子。于是说,拉出去毙了。回头向潘耀祖密受机宜。

  还想着川岛给他补偿的潘耀祖听了屁颠屁颠的猫着腰去了。

  一大帮鬼子七手八脚就把齐新捆起来。推推搡搡地拖到一辆摩托车的挎斗里。车子呜的一声开出门,在大街上由东往西慢慢悠悠地开去。

  街上挤满了怀着各种心情看热闹的人群。齐新发现人群中有自己人,回头又见朱司令的人影一晃。他心中一惊,心想,司令亲自来救我,何苦呢,为一个人牺牲三百弟兄。于是,他放声大吼,乡亲们,都回去吧,回去。鬼子打算拿我换那个无肠公子赤本三尼,他们还不想杀我。他们是拿我当鱼饵,千万别上当。快回去,回去!

  他这一喊,可就乱套了。鬼子停车制止他喊话。俩鬼子捂他的嘴。齐新挣扎着喊,发出呜、呜的声音。顿时,一阵慌乱。朱铁军司令乘乱开枪发出进攻的信号,解救参谋长齐新。

  朱铁军的二三百人都穿便衣,短枪。在人群的掩护下出其不意,给鬼子一个冷不防。端着机枪的鬼子不分青红皂白朝人群里横扫一个点。

  在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们死伤一片,血溅墙篱,弹痕门阑。没死没伤的人们都逃回家去,咕咚一声,大门紧闭。朱铁军等人可就暴露在大街上了。在激烈的枪战中,他们被打散。朱铁军救人不成,剩他光干一人。他逃进一个胡同,鬼子咬住他的身影追杀不放。

  在暗处指挥的川岛说,叶子,传我的令,全城戒严,捉活的。

  朱铁军逃进一家大门洞,他敲门,没人应。片刻,那家主人从墙头扔出一身新衣服。他明白主人的意思,是想帮他,但不想留他。他谢过主人,没动衣服就迅速离开。他串了几家门洞,家家都不敢留他。

  鬼子追得紧,不停地传来枪声和鬼子哇啦哇啦的吼叫声。朱铁军插街穿巷,逃到城西北,眼前一座清真寺,他看周围没有鬼子把守,就急忙进了清真寺院,回手关上了大门。门说,别关,我这扇门向一切顺从者敞开着。

  院内一片寂静。几个穆斯林吃惊地走过来问,先生……

  一位老阿訇说,你们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他把朱铁军领到他的房间,按到桌前坐下。老阿訇指桌上的纸墨笔砚说,你平静下心来,抄写《古兰经》。鬼子来了,你不用慌,由我们来对付。

  朱铁军说声谢。老阿訇又给他戴上一顶洁白的礼拜帽。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一瞬就变成了一个地道的穆斯林。他下意识地摸一摸腰里别着的手枪,一旦鬼子搜身就跟鬼子拼。他向老阿訇点个头就执笔抄写经文了。

  突然,清真寺的大门口光当几下子踏破门坎声。几个鬼子端着刺刀闯了进来,直奔朱铁军的屋。扫院子的老阿訇和穆斯林们都紧张起来,老阿訇紧跟着鬼子的后边说,太君,清真寺乃圣洁之地,请不要把那些冒火的家伙带进圣堂……

  日本鬼子都是野兽训练出来的,哪管你圣洁不圣洁硬往里闯。

  老阿訇说,真是没有教养。

  鬼子们就拿刺刀逼住朱铁军的胸口问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朱铁军握着笔,指着《古兰经》正想张口。老阿訇说,太君,这是我的海里凡,懂不懂,我的海里凡,我的学生,在抄写经文。请不要打搅。有什么事,我的帮助。

  一个鬼子说,你的海里凡的不要,一个持枪的土匪藏在这里的有?

  老阿訇说,清真寺土匪的没有,穆斯林的大大的有。

  一个鬼子拿刺刀拨一拨《古兰经》,怕那里边有地雷。在屋子里几拉旮旯都翻了个个儿。又到院子里折腾到天黑,才说声开路,走了。

  穆斯林们列外地关好了大门。朱铁军万分感激老阿訇舍命相救说,我连累了清真寺。

  老阿訇说,回汉一家,不必说连累不连累的话。眼下得想法子送你出城。

  朱铁军说,咳,我的参谋长被俘。我的三百弟兄困在城里,死伤不明。只我一人逃走无颜见三百弟兄。

  老阿訇说,将军还蒙在鼓里,你能不能逃走还是个问题。

  朱铁军一惊,难道清真寺要扣留我不成?

  老阿訇说,将军误会了。

  朱铁军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老阿訇说,不必问了,是你自己说的,你的参谋长被俘,可见你就是司令了。先吃晚饭。明天一早,送你出城。

  朱铁军逃脱了鬼子的追捕,又落入了穆斯林的迷宫。天黑得出奇。他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听着外界的声音,判断着逃走的方向。城里还没有解除戒严。鬼子还在搜捕三百弟兄。不时地传来吆喝、惊叫、打骂声。抬头是一轮明月,低头听见城西滦河平静的涛声。三星歪了,夜深人静,穆斯林们都已经入睡。他等不得明天早晨了。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移到大门口,打开一道门缝,挤了出去,回手掩好门,就急匆匆地走下清真寺的台阶。

  忽然,迎面走来一股子带枪的人,挡住了朱铁军的去路。一个女的说,朱将军,我等候多时了。

  还戴着礼拜帽的朱铁军说,你们认错人了,我是清真寺的穆斯林。

  刹那间,从那女人背后走出一个熟人来。他说,朱司令,久违了。

  朱铁军一愣,原来是他的手下七路军军长王天魔。去年他投降了日本鬼子。朱铁军全明白了。

  王天魔说,司令,请勿见怪。自去年离开你,我在天津供职。昨天,潘先生把我招来见你。

  朱铁军说,背叛我的,就该处死。说着即刻伸手掏家伙。霎时,就拥上三四个鬼子,缴了他的手枪。他被紧紧地捆着双手。只听那女人一声吆喝,带走。

  朱铁军带着一丝恐怖被押着向西,出城门,至滦河边。

  一轮红日映红了滦河水,映红了人们的脸。河滩上站着一队他的三百弟兄。参谋长齐新悔恨至极。朱铁军一阵难过。弟兄们都十分关切地问危问安。他说,对不起大家了。

  河堤上鬼子架起十几挺机枪,几百个鬼子端着刺刀围成半圆包围着他们。鬼子手上都牵着一只狼狗。人吼狗叫。

  穿马靴挂军衔的川岛威风地出现在河堤上。她身后站着叶子,佐木、高贝、日军驻县城指挥官、潘翻译官和王天魔于两侧分昭穆排列。川岛一招手。两个鬼子把朱铁军拉到川岛面前。

  川岛说,朱司令,临死还有什么话说吗?

  朱铁军说,阁下,不要拐弯抹角。你肚子里那四两香油,我还不知道吗?

  川岛说,我听出你在拐着弯地骂人,好在我脸皮厚,耳朵里也磨出了老茧来。我全不在乎。三百快死的人了,骂一骂也无妨。反正你们是死定了的人了。

  王天魔求情说,将军手下留情,我担保……

  川岛说,你担保?哪个为你担保?要想你们三百人不死,只有一条。

  朱铁军说,哪一条?请讲。

  川岛说,给我要回赤本三尼来。

  朱铁军说,我?赤本三尼在八路军手里,凭什么?

  川岛说,你和鹿地是黄埔校友。

  朱铁军说,我们多年没有来往,交情日益淡化,要人,谈何容易?况且还是日本的重要人物。我,很难从命。

  川岛说,你去年还借船给他,怎么说没有来往?你去不去?

  朱铁军说,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一天一个变,365天该有多少变啊?我去也是白去,要不回你的人来。

  川岛从叶子手里接过手枪当的一枪就打死了一个河滩上朱铁军的弟兄。

  朱铁军不语。川岛又一枪又打死了一个。

  齐新放声叫道,司令,你就答应了吧。

  朱铁军迟疑片刻。川岛当当当三枪打倒了三个。

  王天魔说,朱司令,弟兄的小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你就铁石心肠,让他们白送死?弟兄们多寒心?

  朱铁军说,可是,可是……

  川岛继续开枪,伴随着枪声一个个弟兄倒下去。一个尸体一摊血,半泡在水边的尸体染红了滦河水。

  朱铁军看着他的弟兄一个个白白送了性命,再也禁不住血肉和灵魂的折磨,他大吼一声说,住手,我去,我去!

  白嘴鼬川岛说,松绑。备马。

  叶子把一匹白马的缰绳交给朱铁军。川岛说,三天后,在此见面。你交给我赤本三尼,我交给你齐新和你的弟兄。三天一过,可别怪我手黑。撤!

  叶子挥一下手。日军押着齐新及他们的弟兄们撤走了。

  河滩上,只留下数不清的人和兽的脚印以及十几具尸体。痛苦难忍的朱铁军怀着无奈和憎恨的心情拉着那匹马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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